荆冷黛
她生于风熄雪烬的冬末,在春醒的微冷中疯长成沾带料峭的瘦哀,伸手去触时,易划出细长、嶙峋、不可近观的血痕。
她无父,自幼将无数胭脂落败的轶事小说嚼读生吞,染上自毁成瘾的恶疾。前十八年间料不准人心凡几,唯将阿叶做挚友,以彼春甜填她雪冷,最终酿成形影不离的挚友情谊。
她将她与阿叶称为“她们”。她们十三岁时同追走失的燕筝,十五岁时同窃染唇的红脂,十八岁时同在升学的苦厄中生捱,同受一位恩师的赐教。她尚记得卷子与题海教人生厌,于是阿叶牵她的手逃嚣,逃去居民楼的天台。在高楼风肆虐的夜半,阿叶忽然问她:你爱我吗?她未细想,只是答:当然爱。
廿八岁的某一夜,她终于恍然,她那时的所有爱不过如此,恰如爱一只沾闪粉的白蝶,爱一汪太绮巧的琥珀,与恋一件新鲜的死物并无差别。十八岁的那一夜,阿叶的唇瓣紧闭,不再莺啭出脆玉,更多是哑然。她那时以为不过是因为阿叶年岁渐长、长成少女、长成了絮子乱飞的薄春,才将一切乾坤拟作寡言少语的谜,不教挚友窥得一星半点的玄机。
唯独不料的是:原来阿叶当她是冰海中唯一的浮木,当她做救命的稻草,做拉她一把的最后人选。
唯独不料的是:原来在阿叶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里,真的葬满了未问世的“救命”。
阿叶将自己的坠楼安排在不久后一个无月的深夜,学鸟试飞前,并未对她言明前因。阿叶的家人在她头七后交给她一纸遗信,信的开头是“见字如晤”,信中只有一句,“老师不是好人,弄脏我,别弄脏你。”她后来的记忆到这里就断片,泪珠也断线。她们十三岁时同追走失的燕筝,十五岁时同窃染唇的红脂,十八岁时同在升学的苦厄中生捱,同受一位恩师的赐教;最后却只剩她一个,替往生者念上帝的福名,祷寻脱胎换骨的舟渡。
后来她受资助出国念书,念应用心理系,读书读到几近昏聩的地步。异国他乡的夜被霓虹分割成碎镜,映出她越发苍白嶙峋的颊;她眉骨惯常压坠成向下的弦月,承托起一片即将发酵十年的湿愁。
她将诘屈聱牙的术语词汇连同急治无眠的地西泮片一同下咽,囫囵间杂着决绝,几近让她迷忘了骨泥血壤的前因。光阴浩浩汤汤,如远征军杀过,少时的忧惧终于被学识袪魅,孟浪狂想不过梦幻泡影,不足为题。时间剐蹭过去,阿叶的背影瘦在岁月中,竟然逐渐也模糊、也黯淡。
她廿二岁时,教选修比较文学的Eden教授称她为“荆”,并在她领完学位证明的那一日告白。她听他言简意赅地说了“love”,微怔,忽而清晰地觉知到自己的囊内早已溃烂出霉斑。她那时才发现阿叶的灵魂未入轮回,还在她的躯壳里作祟。她们两个不同的人,涵养着同一个迷恋自毁的核;唯一的不同是阿叶敢一跃而下,她却兵荒马乱,一遇爱字,便落得丢兵弃甲。
又三年。她后来试图扮演一些爱人的片段,却终究只能启口道“喜欢”。衔吻的桥段终于演到老套,直到她抽身告辞这一段时,亦感受不到完整的悲欢。
幸而她终于不再大把吞吃地西泮,也不再咽烈酒。锈泪蚀刻在眼尾,烹煮成一颗经年累月的痣,替她敷陈十年中睡断的夜;唯夜气方回、悬月倾冰,她枕泪揽荒梦时,眼前才会泛起挥之不去的白影。
那白影似有雪气。清冷扑面,翕张潮白;在一番局促的骤降后,又碾转做一滩红泥,渲凃她虹膜纷骇。
廿七岁,母亲病逝于一个茕孑的冬夜,她买一张双程票回了故乡。那时天还冷,她在落雪的节气中撑一把十二骨的大伞,去读母亲的墓志,却无意瞥见阿叶十八岁便长住的归冢。日薄西山、鸦杀凉暮,她在野草狂爬的灰墓前点起一盏挂灯,看焰心在荒风中软烂,忽而生发出一种迟到十年的彻骨寒。
她后来弃用了返程的票,并未离开。廿八岁,她接手了熟识引荐在故地的工作,一切都进入不复返的正轨。只是她仍然常常去天台,披薄而发糙的乔其绒,将她罹患畸疴的蝴蝶骨溺毙在烟灰色的皱衣中;然后啜一口细径的柑橘烟,从肺底升吐出一朵软烂潮白的积雨云。
她还是酷爱将眉锋唇棱隐笼在半明半昧的雾气中,酷爱在神志混沌的边缘去追逐幻梦里的畴昔。在所有冷冽、凄绝的夜半天台,她还是起身,薄薄地立在狂响的风流中,向下鸟瞰廿层高的钢筋悬崖。
她还是会常常在此刻想起她的十八岁。那是春末,晴夜,她梦见阿叶着白衣,从廿层的楼顶一跃而下。风把阿叶未扣紧的白衬衫吹鼓,吹成白色的羽翮,就像一只折翼失足的鸟坠毁,从此,成为夜夜造访她梦魇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