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人间自在花】
我很早就认得她。
富察氏和沈族世代缔结姻亲，她与我同有贵为帝姬的母亲。京畿华贵地，世族女媛们不在此中逢，必在那畔识。彼时名冠京华的敬慈格格是闺秀之楷模典范，再后来，是同姐姐共侍睿王的侧妃。到我们辗转再会宫闱时，她已是权荣兼具、名利双收的贵妃。
她仍是婉静的、镇稳的，十年如一日地波澜不惊，分不清她和时间究竟孰先老去。似乎已没甚么是非能撼动她心中清寂的波澜，也没甚么如意能使之冁然展颜。仍共她对坐，日子愔静得像是一场梦。而梦醒伊始，总难免世俗聒扰。
“但往后习理的宫务愈多、愈重，你总要学的。避得过这一桩，还会有其他。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尽可问我。”
“你若一味躲懒，往后如何执掌一宫事，如何助益你姐姐？”
“这些年什么风波都经历了，看过了。我不在乎，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皇贵妃娘娘，谢谢您。”

【长门草色春复春】
“陈嫔，成？嫔，娘娘。”
“你听得懂我们说话么？你叫我，听起来怪怪的。”
“娘娘，您不要小瞧我。尽管讲得是一般，可到底听得懂的。”
惶怕凛风大作，一路疾步快趋，孰料昌妃接踵追来，再令我顿步。膺中苦喟，回首珠钗也散乱，她则极温柔地抻臂，替我理整钗环。
许多年，许多年无人问津，更无谁留心我的细枝末节。
“小沈妹妹，勿急，咱们慢慢来，慢慢选……”
咸亨二年始，宫中瓜瓞绵绵，裕贵妃独得眷宠骈孕双生麟儿。两位阿哥俱得珍睐嬖宠，于前朝崭露头角，便被帝王委以重任，搏杀阵前建功立业。身为母亲，我能体悟裕贵妃的忡忡忧心，可身为宫嫔，谈仁慈、谈恻隐，尽皆可笑至极。
我这畔不愿袖手旁观，裕贵妃也休要后悔。
须知，裕贵妃今日失去的，是她理当失去的；我得到的，也是理应得到的。
我有余暇去观令妃尊容，那是潜藏于花容月貌下的，锱铢必较、权衡利弊的心计城府，既让她成为慈壸庭前客，也让她成为徽显座上宾。假使没有寿康内的纷争，我想我也会拜服她的玲珑善舞，能泰然周旋于宫闱，博获荣宠于一身。
可我与她人前未结善缘，又怎会人后言归于好冶化干戈？
“算了罢，令贵妃。您的指教，臣妾听过了。”
“下次再有诸有此类的事，贵妃不必惦念我了。”
“往后臣妾的事，不论是福是祸，就不劳您关切了。”
与哲妃不期而逢，她归钟粹宫，我往景仁宫，恰是同道中人。已是咸亨二年秋，身畔哲妃亦不似元年，文文弱弱。我呢？我亦不尽然是畴昔寡言缄默、矜傲乖戾的灏英了。譬如刻下，也有主动攀谈宫闱权争利夺是非的心。
暮光温柔，像轻纱雾毂笼覆在永和宫的碧瓦飞甍。庭中悄寂，我甫一举目，则见谢落凋零的梅桠拓印纤瘦、嶙峋的枝骨在朱墙藻绘上，忽觉春日也料峭，黄昏更不胜。
正琢磨话从何起，见其素指拨弄春意惨淡的梅枝，很难教人不忆想适才所见惊鸿。她应是爱梅的，可惜没能与之同看，我们早已殊途，亦仍当陌路。
“天黑了。”
我对襄贵妃呢喃，任由原野上的风呼啸、呜咽、聒扰，其实天早就被暗夜侵吞攫占了。
始才看向襄妃目瞳，是有不曾言表的恳请、告诫，请她不事声张，为我保守秘辛。
“你早些回去歇着吧，不过今日事……”
我没有甚么名利能许给她，让她缄口不提，唯有相仿的苦命，请她怜悯。

（高伫四明楼上，目睇浮云腾卷如涌，残照淡褪艳泽，夜幕了。整座沈府清寂也祥宁，楼下一灯一烛的偃仰、明灭皆纳入眼睑。一丛幽光徐然自内宅浮动来园中，尔后湮灭在比靠化湖的假山石内。）
是谁……？（我心下念，也如此喃喃。是火烛不堪用，是行人跌了跤，抑或是借轻云蔽月的片刻黝暗，和谁相会……太闲逸的心，太闲暇的辰光，人惯胡乱忖想。）
（于是佯装未睹，自四明楼上下阶，与小侍鬟秉灯低声）入秋了，天黑得这样早。
（是刻意的，毋论假山石内是何情状，我皆愿出声警醒，毋使酿成祸殃。却在趋近时，见隐蔽在山石后的微光，微光映照他癯瘦的影阔，和比烛灯还黯然的神光。印象中的盛培炎，温润神秀，待人接物从不会悭吝君子的从容，眉眼隐有笑色。可如今，是这副苦怅。他必然是闻悉了沈老太太恫瘝在抱，世间再没有比生死更动人肺腑、牵人心肠的事，何况那是自幼鞠养教导，翼护他平安长大的祖母。）
（该从何抚慰呢）这些时日，家里已请了太医院的先生来诊看，（不敢近前、也不好后退半步）老太太吉人天相，会化险为夷的。（依凭沈族的势望，或也能请御医下顾门庭。）
兄长心系祖母放心不下，不若先挪回沈府暂住，也方便你早晚探望，侍奉汤药。

（高伫四明楼上，目睇浮云腾卷如涌，残照淡褪艳泽，夜幕了。整座沈府清寂也祥宁，楼下一灯一烛的偃仰、明灭皆纳入眼睑。一丛幽光徐然自内宅浮动来园中，尔后湮灭在比靠化湖的假山石内。）
是谁……？（我心下念，也如此喃喃。是火烛不堪用，是行人跌了跤，抑或是借轻云蔽月的片刻黝暗，和谁相会……太闲逸的心，太闲暇的辰光，人惯胡乱忖想。）
（于是佯装未睹，自四明楼上下阶，与小侍鬟秉灯低声）入秋了，天黑得这样早。
（是刻意的，毋论假山石内是何情状，我皆愿出声警醒，毋使酿成祸殃。却在趋近时，见隐蔽在山石后的微光，微光映照他癯瘦的影阔，和比烛灯还黯然的神光。印象中的盛培炎，温润神秀，待人接物从不会悭吝君子的从容，眉眼隐有笑色。可如今，是这副苦怅。他必然是闻悉了沈老太太恫瘝在抱，世间再没有比生死更动人肺腑、牵人心肠的事，何况那是自幼鞠养教导，翼护他平安长大的祖母。）
（该从何抚慰呢）这些时日，家里已请了太医院的先生来诊看，（不敢近前、也不好后退半步）老太太吉人天相，会化险为夷的。（依凭沈族的势望，或也能请御医下顾门庭。）
兄长心系祖母放心不下，不若先挪回沈府暂住，也方便你早晚探望，侍奉汤药。
（体尝过生离死别的人最谙熟这般长夜是何种煎熬，又何其珍视这些所剩无几、却也不知余有几何的时间。）

（高伫四明楼上，目睇浮云腾卷如涌，残照淡褪艳泽，夜幕了。整座沈府清寂也祥宁，楼下一灯一烛的偃仰、明灭皆纳入眼睑。一丛幽光徐然自内宅浮动来园中，尔后湮灭在比靠化湖的假山石内。）
是谁……？（我心下念，也如此喃喃。是火烛不堪用，是行人跌了跤，抑或是借轻云蔽月的片刻黝暗，和谁相会……太闲逸的心，太闲暇的辰光，人惯胡乱忖想。）
（于是佯装未睹，自四明楼上下阶，与小侍鬟秉灯低声）入秋了，天黑得这样早。
（是刻意的，毋论假山石内是何情状，我皆愿出声警醒，毋使酿成祸殃。却在趋近时，见隐蔽在山石后的微光，微光映照他癯瘦的影阔，和比烛灯还黯然的神光。印象中的盛培炎，温润神秀，待人接物从不会悭吝君子的从容，眉眼隐有笑色。可如今，是这副苦怅。他必然是闻悉了沈老太太恫瘝在抱，世间再没有比生死更动人肺腑、牵人心肠的事，何况那是自幼鞠养教导，翼护他平安长大的祖母。）
（该从何抚慰呢）这些时日，家里已请了太医院的先生来诊看，（不敢近前、也不好后退半步）老太太吉人天相，会化险为夷的。（依凭沈族的势望，或也能请御医下顾门庭。）
兄长心系祖母放心不下，不若先挪回沈府暂住，也便宜你早晚探望，侍奉汤药。
（体尝过生离死别的人最谙熟这般长夜是何种煎熬，又何其珍视这些所剩无几、却也不知余有几何的时间。天地不仁，他已然伶俜孤孑数载，日子好容易有了些希冀指望，天公偏要翻手使之荡然覆灭。垂睇他满目凄怆，面色亦随之忧悒郁郁，言语俱休。）

（这些年春秋倏忽，红颜瘗玉埋香，许多宫室曾有沸盈，而今岑寂深琐。反而后启的景阳宫融融泄泄，年青嫔御如葳蕤芳枝攒立并倚，而久侍宫闱者亦很好地收束了野心、欲念，愿作闲逸祥和之态，不扰景阳清净。）
（对宫务业已烂熟于心，每日除却晨昏定省，嫔御还须来我寝宫点卯，这些繁文缛节不是忠心和驯顺的明证，遂也三五不时才允诸妃来此小坐。）
（新秀中，数穆氏与齐氏圣眷优渥，两人皆已诞毓皇嗣。齐贵嫔彼时得我一星半点恩泽，从来谙通知恩图报，是景阳内殊异旁人的一位。但观今日神采恹恹，目色昏沉，似昨夜不得高卧安枕。）
冬日好眠，这两夜未见风雪，怎么反而睡得不踏实？（朝湘妃椅示意）起来坐下说话罢。

（长日清寂，总该有些消磨，有人弹拨琴弦曲调请君回顾，有人寄情笔墨，写下千篇也无非嗟叹。冯氏年青品性也穉纯，爱豢养狸奴作伴逗顽，聊作慰藉。虽则不能感同身受，但也知其重情重义，不肯轻贱罔顾性命。）
（一席话听罢前因后果，自是沉吟，尔后温声笑道）坤宁宫是皇后所居，它能去瞧瞧，也是福缘深厚。但皇后娘娘疼惜怜爱的狸奴，你可不能罔顾了……
（宫中若不知避讳，轻则惩处小罚、重则降罪毙命。宫闱步步惊心，但有些许行差踏错即能招致祸殃，若齐嫔不得安宁，我岂能置身事外安坐，作壁上观。）皇后娘娘小字莲房，狸奴的名字犯了忌讳，趁早改了罢。
（我很早就明白了，宫中卑弱者应向尊荣者稽首退让，哪怕生死。）
坤宁宫虽未明言，但咱们不能不懂事。而今狸奴既在，不如你先和皇后请旨，就说有心为狸奴更名，看皇后作何示下。

（冯氏颔首低眉，十足温恬恭顺，宫中欢喜这副貌态，可堪她们恣意赏观、亵玩甚至欺辱的貌态。只有自己方知脊骨是何等坚韧，潜藏了多少精力，还待来日迎面痛击。）
（但我不曾如此设想冯氏，或者安贞婉顺即是冯氏本质、本性，又或她知书达理为本，知悉在内闱重在谨言慎行，不会因此而恼恨成仇。所有人都在揣度估量，去试探人心善恶的边界泾渭。匀过一息）你要记住，你如今不单是冯霜序，你还是皇帝的齐贵嫔，齐家的女儿。
（是警醒么？倒像是胁迫。可是宫中度日都讲克己复礼，束手束脚以为能得天下太平，却反而遭人构陷谤讥，所以——甚么是坦顺的正道呢。）
今日先回去歇着罢，养养精神。（眄观窗棂外风声悄寂，落雪不作，是一日天光晴霁。）

2.
（松乔跫音轻浅而迅疾，眸光在我面上逡巡后便垂低，尔后却云淡风轻地道，冯氏等在殿外求见。再将冯氏情状描摹，方知她适才慎重，略有思忖，是难在简薄的干系中厘清她今日的恚恨因缘何起，遂着令松乔去传。）
（果然是悲不自胜、气恼忿忿的。我畴昔也常动怒，不惜忤逆、僭越，因有人作荫护，保我安然无虞。今秉性倒也平和，不愿置气，仇怨都能还报，气甚么呢。）
这时候着急来找我，是出了甚么事？
（像满腹悲怨愁恼的阿妮一次次踏进承乾宫室，一次次叩响翊坤门扉，一次次寻她们纾难臂助。原来不知不觉，我在冯氏心里，竟也占据了如此重的一隅。眸光徐也轻柔，示意松乔替她奉茶，也将殿中一干侍从屏退。）
先顺顺气儿，早春微风料峭，你一路过来没少受凉，身子要紧。
4.
（她倏尔跪地，十足决然，将怀中狸奴亦叩伏在我座前。膺中惊诧不已，神色亦讶然，徐也平复心绪，目色镇稳将其扶起坐定。）
（汀娘，汀娘欺人太甚。我不会疑心这句话的真假，这么些年，熹妃在宫闱僭越冲撞的行径并不少，坤宁宫的皇后也没能幸免。她柔弱为表，却张牙舞爪警惕着每一个经行或环围在帝王身周的嫔御。彼时我有心引荐新秀入侍君王，也在琼苑和汀娘狭路相逢，自有一番口齿交锋攻讦，至今不见和好如初。）
又是她，（我只呢喃，诚然无可奈何，蹙眉眄看冯氏满面委屈楚楚可怜，只有长声太息）你且详细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则汀娘善妒，倒也不会主动欺负一个根基不稳、恩宠不深的嫔御。我虽旁观她种种荒诞不羁，但也见过她彼时温柔，愿为她正名。即或我们刻下分道，仍不愿她受谤讥构陷……）
6.
她竟如此——
（“骄矜跋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要以如此不堪的字眼去形容一位相识已久，且彼此珍之重之、惺惺相惜的故友。）
（良久沉吟不语，在回溯我和汀娘曾同共的良辰美景好时光。琼苑一别，她可曾有些许怜悯后悔，想过与我尽释前嫌？或许不曾罢。不然今日，缘何要欺负冯氏，连带穆氏也折辱坐罪不得幸免。她哪里是妒忌冯氏新宠，分明是籍此报复于我，教我震慑、顾忌。）
熹皇贵妃竟如此欺辱你们，这件事我不会坐视不理，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你和庆妃蒙受的委屈，我都记下了。（是如此睚眦必报么？汀娘。所以我们只能殊途，各自仇视，怀抱仇怨共居宫檐下了么？）
（假使真到如此境地，那么，我又何必依依不舍。此后与之逢遇，必有龃龉，两相不怿。）

2.
（伊人谢辞尘寰的第四载，畴昔豆蔻年穉的娇娥业已袅袅婷婷，是秾丽中竞逐而不能及的芳华。我自景仁宫归，抱朴居还同旧景，心中有慰藉，神貌亦舒霁，肯有三分悦色。）
（取道曲径，丽人成行，仁妃分花拂柳而至，与我不期而逢。我待她并无甚么旧情新谊，因酒醋房一事，也恚恨她为全令皇贵妃所役使的秉公执正。即或她只是就事论事，但也确实曾为攻讦、曾是谤讥。）
免礼，（须知报仇雪恨不在于小礼小节上逼拶迫害，目色清冷扫阅赫舍里氏，尔后颔首）好啊。（景阳宫与延禧宫毗近，但此去路远，我没甚么要讲。）
（蒙古的媛女来解我燃眉之急，她怀抱狸奴，定睛细看膺中便分明，是齐贵嫔所豢养的小猫栀子。）齐贵嫔的狸奴，瞧着也极欢喜兰锡，看她蜷在你臂弯的样儿。
4.
（冯氏秉性柔驯温婉、与人为善，蒙古贵女自承德来京，尽皆指赐给太后、皇后为女官，虽有职分却无实任。齐贵嫔即或不舍狸奴，也不敢推诿、辞绝太后与皇后养在膝下的娇娥。何况她婉顺为质，即或不权衡利弊，也会舍得“割爱”。）
你们喜欢，往后常来景阳宫寻她也使得，她这两只狸奴同齐贵嫔极相似，都是温吞性子。
（彼时，宴中顽笑，曾使齐贵嫔为帝王侍驾。景阳宫内，人心终究浮动，若使四方归心，方得长久太平清宁。譬如庆妃出身簪缨的女儿，早见过尘寰富贵荣华，轻易不得笼络……）
（那么，再予冯氏一些便宜，焉知日后不是臂助。何况她刻下，与两宫间有如此巧妙的勾连牵系，眉目冁然一笑）既只有一日，便早些回罢，不耽搁你了。

2.
（辞别兰锡，我与仁妃晃晃悠悠踱步至延禧宫门下，却见四壁厢悄寂无人。）
（轻摇螓首，是应仁妃的询，又或是不待回应的叹。顿步却恍然，于是道）适才皇后留了襄妃与贞妃叙话，或还在坤宁宫内盘桓。（目光渺渺，一径自空落落的宫苑斜眄至云端，提步又徐行，不曾设想于此作仁妃俦伴。）
（折身将欲行，却见霜雪地里，轿辇迟迟挪动，极小心翼翼。）
喏，回来了。（但我此行不是延禧宫的来客，无所谓要继续等，也只噙笑颔首，朝襄妃略有示意，却教襄妃拦住。）
（及丽姝姗姗趋近，方似笑非笑，似真似假地启齿相询）怎么，还有我的事？
4.
（不明所以时，人业已被请入正殿，我和仁妃作陪，襄妃似浑然不觉我们曾于坤宁宫内，为一沓账簿而险生的龃龉。但这是襄妃的寝宫，没有伸手伤她颜面、使之难堪的道理。）
（徐徐听罢襄妃所言，膺中了然。于汉军旗、汉家而言，避讳事尤大，重则殃及性命。齐贵嫔乃汉军旗出身，许一时不察落下错舛。譬如我们，许多年无人问的名和字，都被皇帝的嫔御名位所取代，中宫的小字，托不住皇后的威严。）
你是好心，我明白，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齐贵嫔品性纯良不设防，的确容易被陷害。
（目光似有意而无意掠过仁妃，不知她会否守口如瓶，转而再道）我替齐贵嫔谢你提点，回宫后定当转达。（起身振衣）你和仁妃想必有话要叙，我不叨扰了。

（熹妃金步摇第二幕）
（时交新正，群臣、诸妃、皇嗣乌泱泱攒立乾清宫丹墀玉陛前，朝谒天子，祝颂新禧。）
（于满目纷呈异彩里，我仍一眼睇见尽态极妍的一枝早春，非因多秾丽、多艳绝而引人频频瞩看，乃为姝影中，还表一枝羞敛的、端方的、温柔的。）
（自然，汀娘亦温柔风情，只不肯对红颜嫔嫱，只爱君王一回顾罢了。我低眉，膺中有轻疾的喟叹，是汀娘神貌不怿，空有干戈将指襄妃。今日何其盛美，她的妒火不该燃点。）
（但我还是瞧见了，在她两粒瞳仁里，在她别出心裁的一身衣衫里。神识中突兀念及旧年口角龃龉，莫名其妙作梗，先作口衅，我执襄妃柔荑，话是凛冽寒风，扑袭汀娘）你今儿这身衣裳倒是好看，衬得你婉静温柔，浓纤合度，这身衣裳都教你穿出神韵了。
4.
（果不其然，她是凛冬时的惊雷，总按捺不住喜怒。纵使不形颜表，我亦深知其内里脏腑是何等恚恼，瞧这一眼利刃似的眼锋对我寒芒毕露——）
（倒也波澜不惊。汀娘做了天子熹妃，将旧情常罔顾，对谁都眈眈相视，任谁得一点好亦不见容，有独求春花秋月只为伊人的宠冠六宫之心。我本不是她的妨碍，甚而肯为之臂助援手绵力，然则她的通途云衢里，路愈见逼仄，已不容两人并行置身了。）
（不动声色将襄妃回揽身后，明眸粲笑如语新春的吉祥、福绥，却是轻嗤）熹妃莫非是见襄妃的衣裳更谐洽合宜，心中怨尤她折了你的一枝独秀的颜面，故作攻讦？
（似乎没有嫔御能自熹妃的口齿下，全须全尾、不伤寸毫。）
衣裳首饰俱出广储司，熹妃不去问罪广储司怎不尊奉你独享，却在此狂言不逊折辱嫔御，真真是好威风呀。
（于是两相对照，襄妃更显柔驯。汀娘在御前扮乖作顺太久了，也常拿湿漉漉的眼瞳，和满面哀戚胁迫人退让，故而不常受挫。得意久了，偶尔一根刺，也令她心绪浮躁。）
7.
（看吧，又是这副柔善可欺的面目，在粉饰，在乔装！）
（襄妃一贯善解人意、顾重大局，今日新正，她断不会因一件新衣而与汀娘当堂龃龉，我恼她被汀娘的伎俩蒙骗，我恨汀娘步步逼拶，但就此僵执对峙，无非闹得人尽皆知……）
（是以，我们只得隐忍退让，她又如愿得逞了！）
（把臂牵来襄妃，粉面不悦）你也是老实人，不与熹妃深交，看不穿她的把戏，也不知道她一贯蛮横无理。（故作嗟叹）罢了，一件衣裳，你毋需放在心上。
（对汀娘蕴笑，却是衔嗔带责）且让她去计较，咱们走，擎等着去交泰殿呢。

2.
（残雪才稀稀疏疏消融，再一夜朔风卷掠侵袭，紫禁城复作莽苍之琉璃世界。人蜷躲在万春亭内，耳畔凛风呜咽，阖目沉沉抚握暖炉，是翘首以盼春日暖煦时了。）
（嫔御的旗鞋叩在地砖上脆响，不必松乔禀告，也晓得有不速客来启齿叨扰。）
（元年遴选的嫔御多赖情分或伪善，也称我“姐姐”，这位熹敬妃，全然是仰仗年纪小，要将我奉在高位。旋眸一睇，便知今日非但为此，果聆后言，眉目倒罕生一跳——）
（跟着汀娘耳濡目染，将她那张不知轻重避忌的口舌学得炉火纯青。话既摊开，也无妨学她直言不讳）是又如何？（她要替汀娘喊冤，主持公道么。）她那娇气病都是是惯的，畴昔我也照拂她神绪，可都枉费了呀。（所有珍视的种种，终将同日夜东流水，一去不复。）
她不曾吃过亏么？（我问，敬妃或许不知原委前情。）也该长长记性了。
5.
（是汀娘的说客，一字一句将我粉饰得犹同圣人君子，反倒是我气量胸襟狭隘，教觉禅熹妃忧悒抱恨。她们，一丘之貉胁迫我！）
（宫闱的冬日素来冗长，形单影只时，也不是没有眷想怀念过豆蔻时光。彼时岁月未经权欲诡诈染指，虽有嗔恼、怨怼，也尽皆不似如今乏趣，与人不死不休尔虞我诈。）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又何必费力不讨好。
（我当然相信是觉禅汀娘别出心裁，绘了图样交广储司制衣。这些年，毋论衣食住行，举凡与帝王相关，她无有不上心。亦为一腔婉转柔情，将身姿一低再低，将坐拥三宫六院的帝王视作可堪白首的同心爱侣。为一身衣裳，或许帝王目光从未触及的衣裳，也孜孜不倦。）
便当如你所言，并不知悉为何出自熹妃手笔的花样最后也用给了襄妃的新衣，她也不该当场给襄妃难堪，小题大做。
8.
（未料属垣有耳，非但教幸氏听去前因后果，还能阐释个中缘由。）
（也难怪汀娘当日言辞悭吝刻薄，对襄妃不惮折辱，而对我故作的挑衅、撄怒，亦唯有反唇相讥，好让我看懂、听清她满腹委屈。可我那时正值气恼，只觉得我惯常无理取闹。）
（真相当前，是再做不得嗤嘲，缄口良久方道）既然如此，也烦劳敬妃转告熹妃，让她别总是疑神疑鬼冤枉清白无辜之人。
（内务府下辖诸司，先有酒醋房假公济私窃取，而今广储司胆敢阳奉阴违，处处献媚取宠以济私欲。）广储司那头，我来处置。（撂下只言片语，起身不做盘桓。）

（承德的山风林涛俱粗犷，教人一旦远陟便无限眷想。睑底飞雁成行掠影，于缥缈层云中轻袅袅地抖落一点独属于清秋的寂寥。）
回宫了，（如语感慨，沉吟要赓续的下文却是）这是差事总算交付干净。（松乔了然，她稔知在行宫时，我曾历怎样突兀的祸殃，罪魁祸首仍供职酒醋房内。）酒醋房那几个奴才，（虽未上达坤宁裁决，亦未得昌靖皇贵妃些末指教，但已对其前程乃至性命，有了计较。）
（是回宫后第一日定省，新近采选进宫的嫔御怯生生玉立在庭，坤宁内珠翠罗绮溢目，首与尾遥不相望想及。此番全令皇贵妃留宫独揽大权，与咸亨二年秾春代行亲蚕礼一般，风光别无二致。可惜凤主归位回銮，这些名与权，消散复如当年。闲聆其奏报，瞳光慵慵倦倦瞥望点数，一道道丽影尽收眼底，启齿所言却如九秋后不该兴的雷鸣——）
（袖底柔荑徐徐攥握，是仁妃状告。闲看其凛然正气，诱引得祺妃跃跃欲试，伊始尚未分明此为哪般，刻下倒有些蛛丝马迹可见端倪——是裕妃推波助澜么？）
（她与昌靖皇贵妃离得近，因而探看裕妃时，正对靖妃神光轻摇螓首，各怀疑窦。）

（承德的山风林涛俱粗犷，教人一旦远陟便无限眷想。睑底飞雁成行掠影，于缥缈层云中轻袅袅地抖落一点独属于清秋的寂寥。）
回宫了，（如语感慨，沉吟要赓续的下文却是）这是差事总算交付干净。（松乔了然，她稔知在行宫时，我曾历怎样突兀的祸殃，罪魁祸首仍供职酒醋房内。）那几个奴才，（虽未上达坤宁裁决，亦未得昌靖皇贵妃些末指教，但已对其前程乃至性命，有了计较。）
（是回宫后第一日定省，新近采选进宫的嫔御怯生生玉立在庭，坤宁内珠翠罗绮溢目，首与尾遥不相望想及。此番全令皇贵妃留宫独揽大权，与咸亨二年秾春代行亲蚕礼一般，风光别无二致。可惜凤主归位回銮，这些名与权，消散复如当年。闲聆其奏报，瞳光慵慵倦倦瞥望点数，一道道丽影尽收眼底，启齿所言却如九秋后不该兴的雷鸣——）
（袖底柔荑徐徐攥握，是仁妃状告。闲看其凛然正气，诱引得祺妃跃跃欲试，伊始尚未分明此为哪般，刻下倒有些蛛丝马迹可见端倪——是裕妃推波助澜么？）
（她与昌靖皇贵妃离得近，因而探看裕妃时，正对靖妃神光轻摇螓首，各怀疑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