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兴十七年的春天，我六岁了。
今日是爹休沐的日子，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庭中的石榴树下喝茶吃糕，春日的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稀稀落落地照在身上，我仰头穿过指间看去，便一点也不见刺眼了。
真好啊，这一轮太阳，今天是为我而照的吗？
我知道不是。长姐方弹完一曲阳和启蛰，娴静姝丽地站在我面前，我看到爹脸上难得一见的笑，看到娘眼中掩藏不了的自豪，看到所有人都在笑着鼓掌，于是我也笑，也鼓掌。
我问：“爹，我也给你弹一首。”可他还是笑着望向长姐，我又说了一遍，爹终于看过来，他的目光很温和，我心中仿佛有一只小麻雀跳了起来，叽叽喳喳地说：小矢，你有机会啦！
可是小妹哭了。原来是梢头的一只青虫，也趁着天色好爬了出来，却忘了一冬过去早已行动不便，一不留意便掉到了妹妹的衣襟上。
小女孩儿娇气脆弱的哭声夹杂着爹娘与长姐的柔声哄慰，而我走到树下轻轻拢起它来，小声说：“下次吧，下次。”

重阳节这天，大家都在家中喝酒赏菊，长姐头上簪了一丛茱萸，我觉得真好看，问姐姐哪来的，她道娘给的。我于是回头看去，娘正要给小妹别进发中，小妹却又闹着不肯要，两人正缠磨，我问道：“娘，我也有吗？”娘说当然有，只是都还没取过来，等会儿便给我了。我就安静坐在圆桌旁等，过了很久很久，我有些坐不住了，就到前院去，今日叔伯们都在，兄弟们举樽喝酒，歌声唱到天上去，爹自然没空理我。大哥倒是看见了，他笑着喂我喝了一口菊花酒，真苦啊。
苦得就像那枝我最后也没能戴上的茱萸。

转眼到年根了，家里处处挂上了大红灯笼，我屋外的檐下也有。这是我一年里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大家都说年嘛，讲究一个福泽遍洒，为求吉祥喜气，通常不会落下任何一个人。写桃符， 贴年画，戴人胜……我跟在娘和长姐后头，整日整日里都是忙的，便是笑得脸也酸了，脚跟儿也走痛了，我也高兴。爹也会给我们封红包，等我跪在跟前时也能开口夸我一句。
过年真好。
但是也因过年太繁忙喜庆，便顾不上我的生辰了。娘说，我们小矢生得好日子，便跟着年节一块儿，就当过生辰了罢。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过年当然好，可我也喜欢娘给大哥下的寿面，喜欢爹给小妹买的纸鸢……过年当然好。可我也想要一碗寿面、一只纸鸢。娘，我生的日子到底好不好啊？

翻过年来，宫里有一件大事。说是大事，在前朝自然不值一提，然而对于后宫和我们而言，却实在不容忽视：今上要为几位公主选伴读了。做公主伴读实在不是一件头选的事情，可我家深蒙今上恩泽，陛下同几位亲近大臣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专门笑着点了我爹的名，这都是我从爹娘口中听来的。可做公主伴读，又做哪位公主的伴读，听到这儿的时候我问了一句还有哪位公主呢？爹和娘不说话叹了口气，我才知道原来宫里还有位其实不是公主的公主，倘若选在她身边，那便更不值当去了。我又问为什么呢，爹娘这回倒一直很有耐心地看着我，回答这些问题，他说什么“宫嫔”“母家”“宫外”……我就听不懂了。可我听得懂爹道：大姐儿是不能去的。娘紧着又道：小囡囡还那么小，哪里就能送进宫去。于是我后知后觉地想到，哦，那好像只能我去了。

像三月的风扑击明亮的草垛，春天在每个夜晚数她的花朵。

娘给我收拾细软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不肯笑，长姐也立在门旁不说话，我也不吭声了。我们相顾沉默，直到我将要随宫里来的嬷嬷登上马车。我实在还不算个大姑娘，即便有木脚踏，也须得嬷嬷在上边用力拉我一把才能踩得上去。也不知为什么，这副画面忽然就让娘落下泪来，她走到车窗前来，撩起帘子重新抚上我的脸，还是不说话，只是掉眼泪，只是她很快便擦掉，没有叫嬷嬷看见，也是到这个时候，我突然发觉其实娘也是疼我的，只是没有那么多而已。但她是疼我的。于是我捏了捏方才磕到车框的手掌心，对她露出一个笑脸来：娘，小矢不怕。娘的眼里却盈起了更多的水，用帕子无声掩在鼻尖。这时候长姐也走过来，她好言向嬷嬷谢过几句，又送了一个锦囊，嬷嬷便喜笑颜开的。只是再次望向我的时候，长姐的目光里却有一种淡淡的哀愁，我在这个时候又感觉到一种和姐姐前所未有的亲密，于是我把对娘说过的话，又笑着说了一遍，我说：姐姐，小矢不怕。姐姐也轻轻笑了，她说嗯，去吧。那天的夕阳很美，照在却府门外的屋檐上，一砖一瓦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我看着家人的身影愈行愈小，从此我的记忆里再也没有这样一个黄昏。

当公主们开始挑合自己眼缘的女孩儿时，我就看着身边儿的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笑成一团儿，我不知道会不会讨得一位公主殿下喜欢，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让这些金枝玉叶们注意到我，我只能一如既往地默默看着她们。我低头盯着地面，发现满地旋开的裙花儿中，也有一道静立不动的影。于是我抬起头去，便正好撞进她望过来的眼睛。她站在这大殿中，却总好似不像旁的公主那样自如，我看了她很久，风一吹过来才发觉眼睛都酸了，便忍不住抬手揉起眼来，余光里只瞧见她轻轻笑了。当我放下袖子的时候，就看见面前一只柔嫩的手，她说：我叫小满，你愿意当我的伴读吗？我缩了缩手指，半晌后才慢慢握上她的手。我们就这样牵着手站在一起，没有说话。但我在心底悄悄告诉她：小满殿下，我叫小矢。我愿意当你的伴读。

可我知道，即便我陪你看过烟花，叠过纸玉兰，也同你走过无数深宫岁月里的残红，可我知道，你不是我的花朵。

金枝玉叶，是真真正正属于你的四个字，你原本就该高高地开在枝头，无忧无虑，常笑常欢，一生荣华，一世长安。

而我只是一缕有幸吹拂过你的春风，不必留下一抹痕迹，来过已是所有。

写过很多次的初见，总感觉写不好，写一次删一次，发一次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