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十一月初的沪上,天气清冷。这天顾青霜未等女校的督监点完名,便一路飞快地摇着自行车铃,从重云般的枫树下骑过,生怕赶迟了片刻就错过什么。
很快就到了芳华大戏院,新近换上的海报中,淡粉长衫的小生罗余笙,一手持扇,眉目流光,仿佛朝着底下芸芸众生翩然微笑。顾青霜借的是好友吴真真的自行车,踩在高高的车座上,冲着那海报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戏早已开场。
急急忙忙要进去,却发觉售票处空无一人。顾青霜往里走了几步,里头静悄悄的,连那拉琴的人,也不知哪里去了。掀开半掩的帘子,天窗忽然涌进的光线,令她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放下手背,顾青霜险些惊呼。
平日里最体面的芳华大戏院,今天竟成了一个废墟场。瞒眼都是被踢翻的连座儿,茶桌砸得七零八落,长灯扯破了灯纸,空旷的戏台上,帷幕半开,拉的琴敲的鼓落了一地。只有一个人,半俯下身,在黄昏一片幽深的光线中,在浮满的细小尘埃中,慢慢地拾掇着一地残具。
那人拾起一只破了的小鼓,似乎怔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在鼓面上“咚咚”地敲了两声。
这空当,顾青霜已轻轻出声:“罗大哥。”
罗余笙回过头,见了她,眉角不觉一柔:“是你?”
“这是怎么了?”她跨过一地的残桌断椅,走到他跟前,“今天不是芳华上大戏的日子么?”
“督查厅刚刚来了人。”罗余笙微微叹气,“闹了一阵,刚走。”
“这世道!姓白的还有没有王法了!”顾青霜听得义愤填膺,脸也气红了,“你一个好好儿唱戏的,难不成,还碍着他们的道了?”
“傻丫头。”罗余笙瞧着她气得两腮微鼓的样子,不觉微笑,“你怎么还是这脾气呐。”
顾青霜原本一腔的义愤,却在他瞧着她的目光中,渐渐没了脾气,过了一会儿,才嘟哝道:“我就是瞧不惯他们这土匪般的做派!”
罗余笙似乎还要说一句什么,却忽然弓起身,忍不住一阵咳嗽起来。
顾青霜这才想起拿出清早偷偷抓的药,四个药包,都用红线扎得牢实:“罗大哥,您怎么还咳嗽?”
“老毛病了,那年刚来沪上染的伤寒,留下了病根。”
顾青霜听他轻笑中一言带过,不由低下头,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当初是我大舅一家太势利,为了两个铜子儿,竟然见死不救。”
那时罗余笙初来沪上,芳华戏班才从苏州南迁,十里洋场中谁也不曾将这草台班子放在眼底,最窘迫的日子,全戏班的人共吃一锅清粥。唯一有指望的罗余笙,因为不慎染了伤寒,成日咳嗽得嗓子都快破了,卧在床上只剩半条命。班主罗宝林为救这唯一的侄儿,让人抬着竹板跪在顾家药铺前, 却被顾老板的一碗残汤泼得满脸药渣。那年青霜十五岁,一身淡青竹布衫裙,长发初挽,一声不吭地站在药铺后的侧门瞧着那竹板上脸色苍白却好看的年轻人出神。当天傍晚她悄悄地跟着他们跑到了芳华大戏班,二话不说,往罗宝林怀里塞了一大摞的药包。
后来他的伤寒渐渐好了,嗓子却毁得厉害。
她在院中摘下新熟的枇杷,背了一箩筐放在戏班的石阶上。压在新鲜枇杷底下的是一包晒干的枇杷叶,仔细地择净,用药磨子碾碎,拌进了雪梨片和冰糖。布包中还塞着一张纸条,是她纤细的小字,殷殷叮嘱着吃药的忌讳。
再后来,罗余笙的声音变得和从前一样好听了,些许的低哑,压在嗓子底,咬起字来竟是余音袅袅。旁人都说是因祸得福,从此“罗腔”在沪上一炮走红。
他大红后也并没有架子,总是很和气,尤其对她。
顾青霜几乎每场新戏都到场,坐在底下第一排,捧着脸痴痴看他。戏班第一排最左的角落里,是罗余笙吩咐人专给她留的座儿。
有一次她缠着他:“罗大哥,您教我唱戏吧。”
罗余笙正在后台卸着妆,拭了一半的唇,还留着半边的凄艳。他从镜中看着她:“你一个女学生,别跟着我学坏了。”
“唱戏怎么就是学坏?”她不服气,“您排的新戏,比那些你侬我侬的风月段子有意思多了。”
罗余笙从不演艳情,不唱伤春悲秋,顾青霜喜欢看他唱戏的样子,那悲喜全流露在眼底。
罗余笙到底没教她唱戏,不过闲来她哼上两段,他却十分耐心地指点。
新戏被人砸了场,他面色若水,她只能压下气恼不平,替他收拾着满地狼藉,一边宽他的心:“罗大哥,您戏唱得好,他们也不过立一个下马威,风波总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