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花亦未开
“离。”白发的女人叫住向前走着的,与她模样一般无二的男人。
男人转过头来,神色温和,带着一点点询问的意味,“亚曼拉?”
“你去吧,我不会再干涉你做的任何决定了。”亚曼拉看向阴沉沉,铅灰色的天空,荒芜的大地沿着视界平铺而来——在极远处与天交接的地方是无与伦比的,熊熊燃烧的火海。
“是吗?”离的神色带了些冷冽,就像某些晶莹的琉璃。他看着亚曼拉,不出意外亚曼拉也回头看向了他,“身为大祭司,却敢放纵我这样,与你背道而驰的,丝毫不同的结论,不觉得荒谬吗?”
“不要拿身份压我。”亚曼拉看了他一眼,表情里甚至带了些严肃。她轻笑一声,听起来很不优美,像是在咳痰,“我从未支持过你的决定,我只是想让你去送死罢了。”
“是吗。”他压下来了上调的语音,就变得浑浊无比,不复原先的清澈,“那你可错了。别忘了,这里没有‘死’。”
“即使是同样姓名,同样数据的对象,别忘了,核心的十六进制代码名称也已经不一样了。”亚曼拉笑了笑,搭在灰色石制窗台上的纤长手指敲了敲,“你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事实上偏生在这里我们才更知道‘自我’存在的虚假性,不是吗?”
离没说什么话。石塔内部的空间显得很是灰暗,只有六边形墙壁上过大的窗户把苍凉的,不甚明亮的天光传递进这座建筑里。
他不说话,亚曼拉也没有说话——两个人一起看向窗外沉默着。窗外的天光把他们的脸照得惨白,在灰蒙蒙的塔里那些发丝仿佛在发光。国土边缘的火海因为数据不完全因而并没有烟,红橙色像是岩浆又像一锅辣椒杨。
“祝、康、庄。”离看着远处,一字一顿,语音太沉重,好像说出这三个字以后他就已经一无所有一样。
亚曼拉看了他一眼,许是气氛太安静,时间仿佛被凝住,难得地没有嘲讽也没有支持。风从空旷的窗口里吹出来,再从石壁的另一端吹出去,撩起了他们的头帘,那两张面容相似的脸神情难得地同样相似。
琥珀色的眸子被纤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半,另一半在光照下像极了鎏金。他因吹过的风眯起眼来,却又好像在为着这片国土担忧而皱起光洁的额头。
他是子对象,就像亚曼拉也是子对象一样——只是类别不同,但毫无疑问都是从“人类”的母对象中衍生出的,被定义为“人类”的对象。
窗外的沉重铜质风铃终于因为无有断续的风而晃动了铃心,撞在了带着阳刻的铃壁上,发出干涩的,迟暮的声音。白发的男人沿着千篇一律枯燥的灰色石阶向着地面走去。
他每走一步就好像踩在了千年的尘埃上,那些必不可能存在也必不可视的污垢在他身后溅起巨浪,然后全部打回他青绿色的长衫上。
橡胶的鞋底终于触及地面,龟裂的,干涸的土地没有丝毫生机——也许像被烤制了多年的陶瓷。
亚曼拉所属的大祭司一脉是国土的统治者,所谓国土,大抵指的就是这样一块,数据一点也不完全的,可以被称之为土地的存在。一脉相传的大祭司们有着相似的样貌,学识惊人的渊博——他们知道并践行着同样一条,能让这个世界维持在这个模样的,不至于坍塌的道路。
平心而论他们做的足够好了。离掀起嘴角笑了笑,笑容融在风里显得过于轻盈——可他明明应该忧虑才是。
他扭过头,从天空看到地面,白色长发与黑色短发的男人早在塔附近的某处等候多时。碍于祭司的权威,塔下不能有人停驻,于是他们只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凝望着矗立于此的,意外地并不怎么高的塔尖。
“滕,葳。”离走过去,扬了扬手打招呼。他的眼睛因为笑容而眯了起来,弯曲的嘴角却令人看着不甚自然,甚至还有些扭曲,“辛苦了。”
滕微笑,伸手做出请的动作;葳斯基只是淡漠地点点头,尽管那张脸上少年人独有的青涩狂傲已经被尽量地收敛了起来,并且试图替换成一个翘起的嘴角。
离点点头,示意两人先走。太阳正在他们前方,三个人稀稀落落地向前走着,队形过于随意,在塔边投出很长很长的影子,像是铺天盖地的渡鸦逆光而来。
葳斯基抬头眯起眼睛来,试图透过他那极挡视线的帽檐看到过于纯挚的,“#FFFFFF”的阳光。那光团打在他眼睛上,霎时便明亮至极,就像是品质过于完美的石榴石。而那光打在他眼底,炽白宏大,仿若另一个世界光明的洪流,令他心旌摇曳。
这就是,你所期许的纯白吗?
他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两位白发的身影,从体型上来看他们都已经是成年人,瘦瘦高高,身影的轮廓被光吃了一半,默默向前走着,竟有些伶仃——仿佛拖着一身骨架一无所有地向前走着,直到“isAlive” return false,直到“getName” return null——但步伐仍然那般平淡坚定。
他扶了扶帽檐,使它摆正,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沿途的房子大都是一层的,低矮的土坯房。它们的颜色与土地一样,干涸衰败,从高空来看大抵分不清建筑和大地,使得此处看着更加荒凉,仿佛没有文明。
他们回到了样式相近的土坯房里坐下,离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坐在椅子上无聊地看着缺少玻璃的窗外,或者说空荡荡的窗口,有小孩在外面打来打去,他们笑着,摆出各种滑稽的姿势和造型,自娱自乐一个个倒是都能理解彼此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