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女夭有意识时便是鬼身,无眠无梦,可虚幻之中,她仿若入梦,生平的第一个梦,一卷草席,葬身狼腹。
女夭不信身后事,狼嗥……却做不得假,她曾栖身古铜镜中,幽禁地宫,足三百年,方修成元神,得见天日,殊料,百年间世事变换,坟丘早为狼所平,陵户多为狼所食,可恨她游魂幽渺,奈何不得活物,所能为的不过日夜泣哭。
耳畔,狼嚎此起彼伏,亟待哺食,种种一如前事,惊得女夭惶然清醒。
及睁眼时,她正被赤足拖行,其中一人不耐松手,她不由得身子一歪,从半卷破席里滚出来,卧无主坟茔,枕荒草杂石,她恼得瞪直眼,便是死不瞑目。
“一个女人也这般沉,”那人啐一口,“老奎,也别往里头走了,就在这处料理罢,”
老奎应声,四下踩了踩,择定一处土质较为松软的空地,待要动手,发现铁锄等物落在车上,只得折回去再拿。
“何必费事,”他的同伴向林子外努努嘴,“尸体曝在外头,不用等到天亮,那些**就能掏个干净,烂上两天,谁还能认得出。”
“这……要是上面……”
“你不说,我不说,上面谁还记得这么个死人,你放心,这女人死得这么难看,连件好衣裳没给留……”
嘲笑声戛然而止,他讶然瞠目,死人也会动眼睛?死人也会生气么……
“既然不埋了,赶早回去,还能上炕躺一躺,吃了一路冷风,也够受的,”老奎转身要走,眼角余光瞥到赵四似脚下生根,推了下他的肩,“傻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你……你看……那个死人……”
坟茔上的女尸,倏忽笔直坐起,乌鸦鸦的青丝落下来,蔓过脚踝,覆上大半身子,长长曳地。
女夭半低着头,冰冷的指尖轻轻摩挲同样冰冷的脸容,上额过宽,左边眉骨略上挑,两边些微不对称,鼻梁又太塌……真是无一处满意,换作以往,这等样貌,女夭懒怠多看一眼,念及已融入肉身的半粒还魂丹,她只得压下嫌弃劲儿,悻悻作罢,食指凝了一点米粒大的珠泽注入眉心,眨眼间,死气沉沉的青黑色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消褪,重又露出清水样的素颜,白如练,薄如纸,仿佛风一吹就能坏了。
老奎胆子大些,提着灯笼去照,女夭已将肉身修整得略可入目,他细看是个苍白清秀的姑娘,年不过十五六,犹带着几分稚意,浓黑的眸从细碎的额发下望出来,斜一眼,他忙转头,直觉后背升起一股凉气,两股战战,幸而她很快便转开,直直望向远处。
这人道过一句“难看”,女夭便如他所言,十分记仇。
赵四瞧不分明那女人的神情,但出自本能,不断后退,离着远远地,“老奎,可看清楚了?”
“没什么,这人没死,许是之前哽着,一时没了气息,这会子缓过来,”话虽如此,老奎到底没敢上前去探她鼻息,
他闻声骂了句晦气,暗自舒口气,定定神,正要绕开跟前的两个矮土包,不知怎的,左脚一抬,右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缠着往后拖拽,顿时身形不稳,他身后是片荒地,杂草丛生、乱石尖砾,他急急想要伸手撑住,偏在这时胳膊坠了千斤重,丝毫动弹不得,他怔楞看着地面越来越近,面部剧痛,摔个狗吃屎。
“哎哟,”赵四狠狠吐出口血水,混着碎石及两半门牙,
老奎下意识去看旁的姑娘,她微微噘嘴,似不大高兴,到底在不高兴什么,老奎不敢深想,他赶忙收回不该有的窥视,她没转头,可老奎直觉她后头也像长了一双眼,周遭的风吹草动都一清二楚。
赵四踉踉跄跄爬起来,头遭身手笨得连自个都觉得难堪,“早……早两年有个老道士胡诌,说我命里缺土,这下可打他的乌鸦嘴,赵爷我险些没叫土噎死。”
老奎看他满头满脸的血糊,颊边没个好皮,蹊跷得叫人发慌,忙宽慰,“夜里看不清,脚下打滑也是有的,”
顿了顿,他垂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您看,这事儿……小的们实在做不得主,还是要送您回去,听上头的安排。”
赵四咧嘴想笑,不慎扯动伤口,疼得整张脸愈发扭曲,“嘶——我说老奎,你……你这胆子都长年纪上去了,对个要死的人还客套上,要我说,她呀,回去也是活受罪,咱哥俩白做回好事,她清静,咱们也清静。”
老奎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赵四,闭上你那臭嘴,上头没发话,你安生些吧。”
赵四自讨没趣,又着实摔得狠,胸口堵着闷气,一脚将裹尸的草席踢出个大洞,“听见没,你奎爷心善,留你多活个把时辰,还不赶紧磕两响头,说不准爷一高兴,路上慢些,再叫你拖个两刻钟!”
老奎咽咽唾沫,恨不得没生这双耳朵,他拾起草席,见破烂得不成样子,赶紧描补道,“车上有御寒的毛毡,我这就去拿,您稍等,”
老奎急惶惶地撒腿就跑,惹得赵四稀奇,不住打量那姑娘,“啧啧,要模样没模样,要身量没身量,还赶不上府里头大丫鬟的一根手指头,怎么就入了你奎爷的法眼?”
女夭原只要拔他的长舌,现下略想了想,这等烂嘴烂舌之辈怕是身入轮回也改不了吐舌头,一生一死便要打她跟前晃悠一趟,着实闹心……
不知是沾染死气还是旁的缘故,饶是女夭费心修复,这女身仍旧寸寸僵冷,全赖术法不使腐坏,她略一顿,“咯吱咯吱”地转动脖颈,她要看人,眼珠却是不会转的。
赵四与她对视一眼,脑中一空,立时失去意识,他的躯壳仍在行动,只不过再无知觉、再无思绪,傀儡而已。
等老奎心惊胆颤地抱来旧毛毡,呐呐干站着,暗暗觑一眼赵四,貌似完好,方才放下心来。
女夭也不理会,她从不用旁人旧物,单衣赤足,孤身行在杂乱的坟茔间,荒草漫过头顶,瞧不清月下会否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