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池不知源自何处，无端端出现在连天的戈壁中，既未被风沙填埋，也未被灼日蒸发，静躺于夜色下，如弦月、似明镜，我立在高处忍不住驻足端详，从前在京中从未耳闻，如今亲眼得见，难免喟叹一句天下之大之奇，比之九天玄女，更称得上祥瑞。）
不知郎中所说草药生长于何处，是否也同泉水一般，汲取天地之灵气。
（骆驼队散去若干客栈喂草补给，侍卫们分领职务前去落脚地打点，一整日赶路，明日即刻去寻药，唯有此时最为闲暇，借由最后一点星光，目不转睛地凝望逐渐黯淡下去的池面。昼间风沙蔽日，此时沙停风未静，凉风吹拂衣摆与两袂，发带紧扎的发丝亦随风飞舞，身上的汗意不觉收去，鼻中嗅到的除却怀揣的佛珠幽香，还有若隐若现的一丝苦清气。）
（和尚的话不无道理，可真要能仰仗我“洪福齐天”，那疾病自该消退，又怎会劳我来药泉寻药。正欲对他说些什么，不想他又先我一步开口，言语尽是关怀，若非自己的手与他的掌心温度过于悬殊，我几乎要向他道一声，莫要给我灌“迷魂汤”。）
那日伤重的是你，我身上不过是些石头磕碰的擦伤，早好透了。
（言笑间瑟缩一下，往他身侧凑近些许，果然风小了，周身腾起暖意，想起他那来去无踪的旧疾，便蜷起手掌由他握着。）
我倒希望不仅仅能保你粟米饭食无忧，还能保你无灾无难无病无痛，可惜你遇见我，总没好事。
（话虽如此，一双眼毫无愧意，眨也不眨地望进他的眸中，试图探寻有无复发迹象。偏在要紧时刻，侍卫来报，此地偏僻，问遍客栈，上房只剩一间，其余不堪入住。）
大师若是不嫌，这几日便与我挤一挤吧。

【和尚伫立风中，三句不离佛经，这是他本该有的样子，可他也握着我的手，一线牵挂与红尘相连，像是天经地义的事。转身的刹那，心中忽生触动，愆字乃是罪，不愆可是无罪？】
这我倒没听过，只听过另一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
【望和尚眉眼深邃，立时教风呛了声，吞去最末一个字，想来他也不明白，兀自一乐，收手回来又背在身后，信步走回客栈，关门前罚侍卫去喂骆驼。】
【陋室里加了一席铺盖，一人在床，一人在地。夜深人静，我心系诸多事，仰面而躺，无甚睡意，不觉抬起手来，在黑暗中张开手掌，又再度握拢，和尚掌心的温度似还有一丝残留。】
有更好听的吗？
【呼吸声伴随话音而至，搅得我更难入眠，翻个身侧卧，面向地下，明知看不清，仍睁眼注视。】
可以入睡的那种。
【言毕又自个儿先笑，终无声地阖目，渐渐意识全无。一夜过去，天际微白，稍作洗漱后，简单用些粥饭，与和尚一同出门去寻草药，侍卫们背着药篓子远远跟在后头。】
【药泉于晨曦下碧如翡翠，不禁令人怀疑，那治病的草药是长在水中亦或何处。】

（荒漠中有流水必见绿洲，傍依药泉有片松林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只是那七星草偏生在药泉旁的松林里，而不在他处，不免啧啧称奇。）
（和尚依然身着他的宽袖僧袍，穿梭于密林中，脚下砂石遍布，地表高低不均，路不成路，步履时而蹒跚、时而矫健，几次踉跄，可从未被阻停。我捡起一支掉落在地的长枯枝，紧随其后，拨开沿路树干底下的杂草，搜寻药草，林中寂静，唯有和尚的说话声与踏在碎石上的脚步声不绝。风过松涛，万叶千声。）
（正抬眼，和尚倏尔靠近，那突如其来的姿势与拥抱无异，蓦的我脸颊一热，耳根连脖子一并发红发烫，屏息凝神，杵在原地……和尚手捧一株药草，如获至宝，我凑近去瞧，如此平平无奇，本不该稀罕才是。）
异邦人？
（沙州是西域商道往来必经之地，但进出城郭须得有手续，异邦人出入频繁、来去自如不合常理，且商队经商为主，顺道采摘治病也不至于搜刮药草。既生疑窦，难免思虑，伸手拿过这株药草，行至一旁，尚未摸出头绪，忽听草丛一阵窸窣，冷不防手中药草被横出一物夺去，不及细看，一个箭步侧跨，反手搭住那活物，掌下用力，将它提回跟前。）
是你！
（非是活物，而是一人。镇上茶楼里我与和尚见过的卖花祖孙，此时不见老的，只见小的，一身破布衣裳比那时穿的更脏更破，头戴一圈松叶枝条，藏在密林中确实不引人注意。）
还给我！
（药草乃天地所生，人人可采，但不能因为他是小孩，就该不劳而获，任凭他如何挣扎，我都不松手。嘈杂很快引来侍卫，不等和尚开口，那孩子竟扒住我的手腕，盯我一眼，转而狠狠咬在虎口上，趁我松手的瞬间，窜逃入林中。）
不用追了。
（止住侍卫，我低头翻看手掌，半圈牙痕由白转红，清晰可辨，可我却不觉有多疼，反倒是方才那孩子的眼神刺中了我，怔怔不语。）

（此前从未有过异族中爆发疾病的消息，沙州至今也一片安宁，白玕坐镇于此，朝廷每年拨款军费数万，为的是御敌安内，鸣沙山石窟之事未了，如今竟还有孩童为抢药草不惜伤人，这难道就是吉兆之下的太平祥和？）
（曲指握拳，以拇指盖住牙痕，目视和尚问话，一时未答，待手掌再度展开，方觉虎口周围火辣辣刺痛。我曾命人买下祖孙俩全部的花，勿论好坏，那孩童小小年纪却恩将仇报，若非为财，又是为何？）
不碍事。
（虎口处由和尚按压，刺痛稍有缓解，乍闻和尚一连串气话，与平日的冷静自持大相径庭，惊诧地张了张口，又见他动作轻柔地为我抹上碾碎药草，想起方才状似拥抱的贴近，忽的从心底里浮起几分羞赧来……按理说不该啊，即便未曾与谁有过风花雪月，但耳濡目染，又有什么可教我紧张的，况且三世之约不是我许的么！）
好，好多了……那孩子如此举动，是为赚几个铜板，做桩买卖吗？
（涂抹了药草的患处果然传来阵阵凉意，痛感在药草作用下迅速消退，看来药泉的七星草确实有起效。言及那孩童，羞赧的念头暂压下心头，转而思忖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他许是为了给人治病，情急所致，在镇上卖花难道不比荒漠采药轻松。
（望他片刻，突然明白过来和尚此言是因心急，为我心急，顿时展颜，抬起另一只手，抚转过和尚的脸庞正对自己，一板一眼道。）
若来的不是个孩子，我还能放过他不成，了决，莫要担心我。

若真下口重了，大师想如何偿还？
（和尚教化歹人反被山石所砸的遭难事再度浮现眼前，他将世人罪孽揽在自身，想凭一己之力替人承担的毛病何时能改改？一双俊眼垂眸于手，继而才是我，指缝溢出几滴清苦的药草汁，悄无声息地落进脚下沙土，了无痕迹，我取出怀中帕子，穿过虎口，绕手掌后随意扎紧，也好使和尚宽心。）
（侍卫经此意外，不敢掉以轻心，虽各自采药，但皆不离开以我为中心的环圈，如此一来，反倒我无药可采。那截枯枝早已丢弃不见，我便跟在和尚身后，不近不远地注视他，僧袍拂过枝叶尘土，隔开红尘万丈。）
你是和尚，不是佛，纵然是佛，世人福祸相依，又与佛何干。我命格天定，与其管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吉光与修行，不如你多陪陪我，至少夜里我能安稳些。
（不与他面对面，自然也不再羞赧难当。云翳飘过头顶，他身上金芒时有时无，扬眉笑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入夜，一场豪雨来得毫无征兆，倾盆而下，或许这就是药泉从不干涸的缘由。半宿过后，瓢泼雨势未减，屋内木头散发阵阵潮气，我翻身借惊雷闪过的亮光，望了望躺在地上的和尚，轻声下床，抱起全部被褥，走到席边，将被褥铺到地上，阻隔潮气，挨着和尚身旁躺下，日间采药的疲惫不久袭来，眼皮沉沉不觉睡去。）
（清晨雨露丰盈，挂在窗沿檐角，一推窗，洒下晶莹一片。解开缠绕在手的帕子，虎口淤肿大消，五指捋发固定发官，对窗洗漱，侍卫来报，药草已悉数装上骆驼，即刻启程返回。）

（外头不比宫内，凡事有人伺候，发束也不甚讲究。行至半路抬手摸一摸顶上的发冠，瞧瞧是否被风吹散头发，手指触碰到冠上，即想起昨夜的同被而寝，和尚居然也会为我挑发冠，如此忆来，时不时唇角上勾。侍卫们不知我因何要笑，可也不多问。）
这回采的药应当够治病救人了。
（下骆驼歇息，目光扫过四周，开口释言，偏在此时，和尚亦同我言语，望他一双干干净净指节均匀的手，忽而性起，口说“不伸”，却将手平放在他掌上，翻掌转腕几番腾挪嬉戏，方安分地交予他手。指腹轻轻摩挲在掌，微痒，他低头垂眸的关切模样不知何时印刻入心。）
我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姑娘，没那么娇气。
（并指曲拢，握了握他修长的指，片刻放开，重又去握侍卫牵来的缰绳。骆驼换成马，即刻快马加鞭返回来处。）
（山下郎中已备好石磨土灶铁锅，只等药草研磨煎药，待一碗碗热汤药分去各茅草屋，端到患病工匠们手里时，已是三更天。忙碌之余，不忘命人替我备两碗药，以防万一。自己那碗已喝下，另一碗则在手里，正准备寻和尚身影，他倒来得及时。）
了决，你把药喝了，我心更安。
（回身递过粗陶制的碗，一股药草的清苦味从碗里飘出，目中安然若泰。）
既已寻到医治有效的药，假以时日这些病患即可痊愈，我也无需再滞留此地。
（返京之际，便是离别之时，我出京已久，催促回宫的信报一封接着一封，是该回去了。一旦言及返京，心潮难平，涌起阵阵波澜，本欲将目光偏转开去，但知这一别，重逢难料，又不舍移开视线半分。）
听闻山上有一个千佛洞，我想去看一看，看完就走。

（年幼未懂事时，为治魑魅引起的惊惧，被喂过的药数不胜数，符水也喝过，稍长大些，懂得藏忍，方停了药，和尚问起，只将唇上残余苦渍舔去，笑而略过。）
因果循环没错，可是后话我就不太懂了，若非是我，大师会有何不同？还是说，正因是我，现下的大师与曾经不同？
（夜色浓重，距离拉近些许，微微仰起脸闻得到一丝药味。疑惑虽向他和盘托出，却不急寻个答案，望他黑眸，中心一道细微白光，是人形，奈何他移了眼，望不真切。心中确有几分挨延着不想回京的意思，但说不出口。）
总要走的，迟早而已。
（我身处皇宫，和尚行走江湖，分别亦是迟早之事。）
（翌日晨起，踏着烈日高升前的清爽，轻装策马上山。千佛洞乃是一方难得的天然石窟，高约百丈，洞中一尊石雕巨佛坐西面东，佛像岿然，宝相庄严，左右岩壁另有大小不一诸佛法身千余个，千佛千面，千眼俯瞰人间。）
（巨佛高高端坐，慈悲为怀，仿佛接纳天底下所有凡夫俗子心中所求所愿。我走近巨佛脚下，伸手触碰近半人高的脚趾，似在摸索心底深处真正想要祈的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还有和尚……）
了决，你可要与我一同跪？
（倏尔收手后退半步，眼含一抹笑意看向身边伫立那人，只待他首肯，便与他同跪佛前，同发心愿。宽袖在山风吹拂下一荡，缓缓抬起。）
求一个来日再见。

—————因·缘—————

（天禧九年冬，圣人遵循传嫡惯例册封太子，东宫修葺一新，迎接新岁。）
（走出崇政殿，晚霞如薄纱虚浮在天际，身侧的公公轻道一声“吉兆”，随即替我披上狐皮大氅御寒。抬手执系带，袖口垂落，露出腕上的佛珠，冷冽的空气中顿添一味更清冷的幽香。）
公公可有过什么心愿？吉兆若不能遂人愿，也称不上吉兆，对不对？
（临别前在佛前发愿，下山之时，橘红的落日斜映苍穹，即将弥漫的夜色躲进林荫，弹指一瞬已是秋去冬来。这期间鲜少有消息自鸣沙县传来，更无点滴迹象得知那人音讯。数月来，我时常梦见隆隆作响的山与石窟、碧波荡漾的灵泉，以及尘土满面的和尚，可每每走近，一切皆化为虚无，触手不可及。公公闻言躬身，送我步下台阶，行出几步，方听身后一哂，“殿下如今贵为东宫了。”）
（寝殿的朱漆才干不久，殿中便多了几位佳人，各个肤白鬓乌，明眸皓齿。入夜，有胆大的一位候在门前，见我入殿，盈盈拜伏，领口后敞，露出发髻高盘下的一截脖颈，犹如殿前青石砖上泼地的月光。掌灯的内侍恐我看不清，又将烛火挪近，照出一张娇颜丽色。）
出去。
（圣人近来龙体抱恙，怕不是人也糊涂了。低头瞧一眼几近泛滥的春光，推开燃烛，步履转向，掠过人去。）
我乏了。
（若非圣人母后有意授之，能将手伸进东宫来的人，自不是无名小卒，可即便抛开宫中权谋、利弊权衡，我也无意于男女情事。）
（解衣躺下，内侍退出殿外，静谧中耳畔若有似无地响起诵经声，断续吟唱，依稀可辩，是一阙迦蓝赞。）

（东宫初立，举朝欢庆，可那欢愉似与我无关。倒不是因太子尊位，万众瞩目，再不可恣意妄为，而是魑魅魍魉夜夜来，与梦境中人交织，又多生出一桩心魔来。那心魔不时拨动、拉扯心间一根弦，弦音连绵不绝，一日高过一日。）
（火树银花的正月过后，春雨足足下了两月，阴云压着重重歇山顶，亦压在朝中众人的心头。边境传来加急军报，夏人集重兵突袭沙州，一路占领城镇，长驱直入，下一步即要攻下粮草最为丰盛的河湟谷地，沙州节度使白玕兵败，有降敌之嫌。）
往年异族来犯，皆挑夏草肥美之时，于秋时携战利回撤以备过冬，而今，夏人不顾粮草储备执意起兵，臣以为，其非贸然行事，乃蓄意为之，当即刻发兵抵御，并撤节度使的职，万不可使河湟落入敌手。
（皇叔请战之言掀起堂上众说纷纭，沙州节度使本是继承前朝遗职，自成一军镇守边陲，曾经的忠臣赤子历经数代将权柄交到白玕手里，却成了这番局面，他若降敌，后果不言而喻。我静默伫立在宝座下首，耳听朝臣们互议，但因心系另一件事而惹得周身阵阵寒意，竟起了激灵。）
儿臣愿为圣人御敌征战，安定河西。
（风挟雨丝不时飘入殿内，石砖浸透春寒，隔着裤腿沁入膝盖。和尚他此刻身在何处，是留在鸣沙县，亦或远走天涯，他若仍在原地，战火四起，我……不敢再往下想。偏在此时，有老臣谏言，太子无后，不宜出战，令那暂且搁置的择太子妃一事又被重提，一时双拳紧攥，气上心来。）
战事紧急，河西若失，都城无屏障可依，教儿臣如何安心留在宫中，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只考虑东宫一脉子嗣，非儿臣所为，望圣人成全！
（如同那日跪于佛前，我恳求圣人允许，允许我再往沙州，去寻和尚踪迹。）

（朝廷奉旨发兵河西，大军经渭州，集镇戎、怀德两军，共计十万，日夜兼程，过陇西直奔凉州。）
（翻过祁连山，踏上河西的土壤，一场春雨如影随形地到来，暴雨如注，紫电划破夜空，惊雷贯穿大地。大帐之中，皇叔正与将领们推演沙盘，他曾随先祖作战辽国，如今由他统领大军，最恰当不过，我虽身为太子，但随军出征，须听从统领之命。）
“这几日，我军接连击退几支夏人骑兵，少则十数人，多则百人，每每交战，皆无心恋战，尽速撤退，倒像是打探消息、诱敌深入的计谋，既然如此，我军更要加紧行程，赶在夏军布局之前，将其拦在西地。”
（烛火将沙盘团团围住，雨点砸在牛皮帐子上发出共振声响，比远天的惊雷更骇人，皇叔话音方落，副将便把手中木杆朝前推去，沙土上插着一个个木楔，甘州以西便是嘉峪关，木杆停在那处。）
“夏军主力现下已过瓜州，正往嘉峪关而来，听闻沿途逃难的百姓言说，夏军所到之地，生灵涂炭，因无多余的粮食给俘虏，凡抓获抵抗者，不论军民，一律处斩，并砍下首级悬于高处，昭告天下。”
（手里的杯盏搁到桌上，却从桌沿摔落在地，碎瓷声湮没在雨声中，未惊动帐中任何一人。瓜州再往西便入沙州境内，被夏军铁蹄碾过的鸣沙县不知是何情形，或许和尚也在逃难的百姓之中。一旦心生此念，我如坐针毡，几乎一刻都无法在原地等待，霎时自座上站起身，手心不知何时一片冷湿。可此雨不停，大军难行。）
“夏人既派骑兵刺探，我军亦可派几支先行军暗中前行，阻敌前锋，混淆敌视。都虞侯、安抚使各率一军，立即出发，殿下……”
（不待皇叔后言，我已走至他面前，心中唯有一件事，不假思索，立剑在侧，单膝而跪。）
我愿随军先行！皇叔若不答应……（一顿，手掌抚过腕上佛珠，交叠身前，仰面而望。）
既已到此，不瞒皇叔，有一人身陷战火下落不明，我誓要寻到他，皇叔若不答应，我也有法子离去。皇叔若是答应，我必安然回来。

（隔夜，两支先行军从驻地出发，一前一后潜行入西，天边积云如被神祇之手拂去，雨过天晴，星河缀上天幕。）
（快马加鞭夜行百里，餐风饮露，连日赶赴嘉峪关，所经村庄已人去屋空，白日苍风劲吹，萧索荒芜，再无往日风貌。）
附近可都搜寻过，有无逃难百姓踪迹，百姓之中有无……和尚？
（同先行军奔走几日，不分昼夜询问近卫，他们曾随我去过鸣沙县，上过鸣沙山、到过药泉，知晓我要找的人是谁。可天地茫茫，百姓或许在隐蔽之处藏身，多次搜寻一无所获。）
行军不可耽搁，霍布丹行，你随我再往前头去寻。
（攥紧缰绳，向身侧的近卫首领下完令，策马疾奔起来。忽然远处传来几声鹰隼的啸叫，继而是鼓点声，马蹄扬起尘土踏入山前一片开阔地，马身猛然一沉，蹄下陷入软沙。尚未等兵士们勒转马首，沙中迸出蛮人来，军马接二连三地中刀倒地，亦有蛮人挂在马肚子底下，与马背上的人来个硬碰硬。）
（是夏人！兵士们纷纷跃下马背，与底下埋伏的夏人撞在一起，血光四溅。身下坐骑长嘶不绝，飞离而下的一瞬，以剑柄敲打马股，卸下负重的马儿顿时从软沙中拔出四蹄，在它左躲右闪冲出包围时，回身拔剑出鞘。）
找那鼓点声何在，把隼射下来！
（夏人骑兵强悍，可埋伏在此人数不多，且没有马，一旦短兵相接，过了突袭的势头，并不能占到便宜。先行军是择优精兵，短暂的措手不及之后便稳住了阵型，霍布丹行自阵中杀出，循声而去，空中的隼划出一道血线，直坠落地。夏人见势撤退，迅速四散开去，为防再中埋伏，也为清点战损召回军马，先行军未加追击。）
（日头西移，铠甲上的血迹逐渐干涸，鲜红转为暗红，待天色再晚一些，该是依稀难辨。擦净长剑，在马旁站立片刻，脱去铠甲盔帽，只着劲服重又上马。风吹发丝，没了铠甲，血味便淡去不少。）
走吧，去寻人。

（乍然重逢，心中尚无他问，却在突生变故之际，心绪疾速翻腾，了决是如何寻到我的，守卫军又是否真如传闻所言已降敌？皮肉筋骨在沙地上狠狠摩擦，许是衣衫被磨破了，后背滚烫如灼烧，缠绕脖颈的长鞭非一般的材质制成，掏出随身的匕首竟一时无法将它割断。鞭子越收越紧，后拽的力道偏又大得骇人，想要挺身而起，又恐折了颈骨。匕首脱落，十指紧扣住脖上的那一圈，可仍无法抵挡空气被迅速阻断。）
（火光从四面八方涌现，黑夜中，马蹄声井然有序，我望见和尚自层叠的黑影和火光中冲出，如同佛前阿罗汉披荆斩棘朝我奔来。一瞬间又忆起与他同坠悬崖的景象，继而生出一丝贪恋，贪恋被他护在胸怀的暖意，即便意识模糊时，那份贪恋仍留在眸中，直至眼前骤暗——这一世莫非就此草草结束，亏了！）
（梦境于我，是充斥着魑魅魍魉的怖景，此刻又多一分彻头彻尾的炙烤，我似乎得见一人身穿东宫华服，内里的皮囊与骨血尽碎，而我接替他被裹入华服，脚下一片狼藉，生疑间，瞥见和尚立于身旁诵经，片刻心安，可抬手触碰，又幻化成烟。陡然惊醒，闻听耳畔说话声，辨出其中一人是白玕，便仍双目紧闭，佯装未醒，一壁听他言说，一壁细细回想方才危急之时和尚紧张的神情，这一回想，又感周身骨痛，心火复燃。）
节度使出手总是这么狠么？
（睁眼不瞧白玕，只朝和尚看去，他身上的袈裟不仅破旧还分明沾染血迹，话音一顿，手撑起身，摸了摸险些断折的颈项，移开视线。）
我还有些用处，他一个出家人，你捉他回来做什么。
（这一鞭出手难说是有意或无意，环顾四下，眼前的人也难说是守军，亦或叛军。至于我的身份，隔得远时，贵为太子，落到战场，即为靶子，不论是夏人还是叛军，都不会放过我，若因此把和尚牵连进来，倒不如不寻。推开兵士端来的药碗，收手抚过衣襟，内里佛珠还在，幸好。）
秦王率十万兵马距离此地不过百里，先行军今晚不见我踪迹必定连夜搜寻禀报，倘若秦王加急行军，你想他多久能到？
（运息游走四肢百骸，并无不妥，抬起双腿挪到地上，一步一步向着和尚的方向走去。）
夏人逮住我，要么杀了我，尸身悬挂城头炫耀战功，要么派人递信与秦王，同我大宋谈条件，仗打了这么久，粮草紧张，他们不会拖时间。这样的道理秦王不会不知，那我又会在哪儿呢？
于情于理，节度使都该好好送我和这位大师出营，返回大军，再与我大军一起，抵御外敌。

（行军帐中设施简单，烛火倒是明亮，双目适应光线后环顾四周，除了白玕与其亲卫，未见几名领军打仗的将领，不知他们方才在我将醒未醒时所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几步至和尚跟前，见他无恙，袈裟上的血迹该不是他的，看来不曾被人为难，稍稍放下心来，可一句轻而淡的话语入耳，又不免一愣——龙潭虎穴他跟来作甚？）
（对于我话中试探，白玕既不作答也不松口，盔帽下两道寒光扫过和尚与我，继而缓缓跪下，只道是部下误伤殿下，已被严惩，自己督军不力请求获罪。想必是我深夜独行、为其所擒乃出乎意料，我疑他的同时，他亦疑我，唯恐有诈。果不其然，白玕以养伤为由，将我暂留军中，并传令全军，加强戒备。）
（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帐内宁静无声，帐外重兵把守，如今在这帐中我还能“差遣”的人，恐怕也只有和尚了，若我强行离去，难保二人周全。矮桌上有兵士们奉命送来的吃食和干净衣裳，但找遍营帐，也不见我的佩剑，更无其他可当做兵器的物件，霍布丹行亦不知所踪，显然白玕是要把我软禁在此。）
（未动桌上吃食，只拿起那衣裳细看，月白色广袖罗杉，在边地属于上乘之物。此处避无可避，少顷，转过身去背对和尚，脱下破损严重的夜行服，换上罗杉，系好衣带，回转过来。先前有一瞬以为即将阴阳两隔的人此时站在眼前，他比夜色中远远一见更显清减，仰面看他，两侧颌骨清晰如刀削，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
你为何不离开此地，为何还要跟来？
（我向佛前许愿，求一个来日再见，却也不是这种见法。）
白玕居心叵测，留在这儿随时可能丧命。我与你虽有三世之约，可没约定要一块儿死。
（手掌在抚上面颊前停在半空，分别半年，我心中曾有过妄念，试图越过红尘高槛的天大妄念，可它们在生死面前又变得无足轻重。缓了口气，放下手来，唇角向上稍弯，抵住卷土重来的眼底热意。）
了决，那日佛前同跪，实则我存了私心，所求不仅仅是海晏河清，还有一己私情，我对你有情。出来寻你是我心甘情愿，你却……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