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蔓玫
琴声润响的时候,雕花廊子下缓淌而出的不啻有珠敲玉磬的靡音,繁弦急管,涌拨出一弯流深之静水,淙淙溶溶,把阖院的胭粉脂腻冲带而起,迎面扑做一场灌注心腔的雨,颓烂又馥郁。
用处子之血来熬点八角宫灯,用触目猩红来筹换华厅昌隆,是世间所有梨园妓坊的悲剧,也是“下九流”一干行当所背负的永世也洗脱不清的秽迹。
我倚在画栏畔,任一把藏污纳垢的身段为琴音织就的骤雨所恣意敲打。弦滚珠落,我抬起头,云山蓝的天幕清泠如垂视尘寰的佛眼,点点的云痕如翳,填补了那眼珠深处缄默如死的无可奈何。
时过这许多年,我依然能清晰地忆起初入梨园的那一日。那是一个颠沛在烽烟业火中的孤女,身骨矮小而瘦销,如绣娘掌中一叠不盈针尖的水缎。她踽踽然赤足独行于这乱世,恰如狂风怒号的雨夜里一匹迷途于幽林深丛中的幼鹿,恍然间足下一跛,便陷入了再无可脱拔的泥沼。
十二岁那年的雨夜里,我站上了金陵城中最高阔繁丽的戏台,也看到了毕生中最触目惊心的一场艳红。
水晶帘,玲珑阶,堪堪金钗之龄的新伶裹上一身绣纹繁细的牡丹戏服,甩着云浪似的水袖,牵着银铃似的莺嗓,在三尺红绸铺就的高台上嬉笑嗔诉这路漫漫亘古千年的凄怆。
可歌罢一场悲欢后,她却仰躺在了一抔新血渊积成的猩腻里,用整一夜肝肠寸断的嚎哭,恸悼这薄命淹蹇的一生,也致贺自己,彻彻堕入了这为人玩意儿的戏子行当。
我尚且记得那位老爷的模样,也尚且记得那一晚的风疾雨狂。正如我尚且记得、我初次见她时的惝怳。
纤云长度,穹苍清朗,歘然一阵风帚寒扫,摇动庭内衰立着的一棵濒死的细叶槐,也化做一匕明冽的刃,把枯黄的叶自云杪颠扯刮而下。木叶萧萧纷落之时,我听到了屋内传来的那句坚毅果决的誓愿。
不可控地,我迈开了右足,而后左足跟上,一步、两步,旗袍垂荡的襟摆扫吻着棱突有致的足踝,一路穿廊过槛,走向她,如午夜梦回时候,穿过时光荆途,走向十二岁的自己。
抱臂立定门外,我未置半字,只单单一横凤眼,便觑怯了那掐腰嗔骂之人,从前是我向她乞活,而今,她荷包中金银几何,却全然取决于我。
“且缓一缓吧,那一位,我来陪。”
喝退其人,我抬腕叩响木门,扬了声:
“我那里有一匹上好的白绫,雪白柔韧,结实耐用,客官可愿随我前去一观?”
“你我同园姊妹,只卖你两个银元。你若想死,倒不如去投井,至于死后沉尸污水为害乡民倒也不是你该牵挂的事。只是不该上吊,你哪来的本钱?”
顿晌再续:“陪我出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