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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最新短篇小说翻译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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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自序】
从2018年6月开始,村叔就断断续续地在日本纯文学杂志《文学界》上发表短篇小说。截止到2020年1月,村叔已经发表了7篇短篇小说。接下来的日子里,译者将像洞穴里篝火旁的说书人一般,采用翻译连载的形式,把村叔的文学世界缓缓地展现在大家的面前。还等什么,快背起行囊开始这段奇幻之旅吧,远方的鼓声正在召唤着我们!(2020年1月12日写于村叔71岁生日时)


IP属地:陕西1楼2020-01-13 00:26回复




    (未完待续)


    IP属地:陕西2楼2020-01-13 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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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th the Beatles》
      Page4-6
      这样的渴望有时可以得到满足,有时却难以获得满足(很遗憾,风铃声未曾经常响起),有时即便将它攥在手中,但在某个转角处也依然会徒然迷失。不过,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下,那些再现的感觉对于我而言,都时常扮演着“憧憬的水平仪”的角色。
      另外,在现实世界里,如果我无法顺利捕捉到那种感觉,那么我就会在自己的心间悄悄地唤醒对于那种感情的记忆。这样的话,有时候记忆对于我而言,就是最值得珍视的感情资产之一,也是我活下去的一种依托,这就恍若外衣大口袋里有一只静静酣睡的温存小奶猫一般。
      再聊聊披头士吧。
      披头士开始获得风靡全球的人气,是在我邂逅那个少女的前一年。第二年的四月份,出现了披头士的音乐独霸全美音乐榜前五名的惊人状况。在流行乐界,这可是前所未闻的大事件。那时的五首热曲,罗列如下:
      (1)Can’t Buy Me Love
      (2)Twist And Shout
      (3)She Loves Your
      (4)I Want to Hold Your Hand
      (5)Please Please Me
      据说在美国,专辑《Can’t Buy Me Love》仅预订量就达到了210万张。在实际的唱片发售之前,就已经达成了200万的销售量。
      当然,披头士在日本也博得了超高的人气。只要打开收音机,里面基本上播放的都是披头士的音乐。我与同时代的人们一样,也非常喜欢披头士的很多歌曲,那时流行的所有披头士热曲我都还记得。如果要让我唱出来,我也都可以唱出来。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只要我坐在桌旁学习(或者装作学习的样子),我就会一直打开收音机收听音乐节目。
      不过说实话,我从来都不是披头士的狂热粉丝。我也没有主动想要听他们的歌曲。我虽然反复地听过他们的曲子,但那些曲子终究是被动地进入我的耳朵,并迅速通过我的意识层的流行音乐而已。此外,它们也只是从松下半导体收音机的小扬声器里流泻出的青春时代背景乐罢了。或许可以说它们是“音乐壁纸”吧。
      无论是高中时代还是大学时代,我都没有买过披头士的唱片。当时我对爵士乐和古典乐情有独钟,要认真听音乐的时候,我只会听这样的音乐。平日我会积攒零花钱购买爵士乐的唱片,也会在爵士乐酒吧里点迈尔士·德威和塞隆尼斯·孟克的音乐。偶尔我也会去古典音乐演奏会欣赏古典乐。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因为某个偶然的契机自己购买了披头士的唱片,并开始专心聆听。不过关于此事就不再往下展开了吧。
      说难以置信也确实难以置信,三十五、六岁之后,我才从头到尾完整地听了一遍披头士的专辑《With the Beatles》。虽然那个抱着唱片走过高中走廊的少女的倩姿,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兴致去实际听听那张唱片。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不过,她胸前抱着的那个聚乙烯盘的沟槽里到底刻着怎样的音乐呢,这似乎并没有引起我的浓厚兴趣。步入三十五、六岁后,既非少年也非青年的我,首次听那张唱片的最大感受是,那些都不属于令人拍案叫绝的经典曲子。其中收录的十四首曲子中,有六首是其他音乐人经典曲目的翻唱。披头士自己创作的八首曲子中,除了保罗写的《All My Loving》,其他的都难以说是出色乐曲(我是这么认为的)。披头士对马夫赖特斯的《Please Mister Postman》和查克·贝里的《Roll Over Beethoven》的翻唱极其精彩,即便现在听也会不禁赞叹“不愧是披头士啊”,然而,这些最终不过是翻唱曲而已。在单张唱片里不收录热卖歌曲,而仅仅用最新的歌曲统合成一张黑胶唱片,披头士的这种挑战精神固然值得称赞,但是从我听后的感觉来说,在音乐的清新别致方面,还是他们即席创作的前作出道专辑《Please Please Me》更胜一筹。
      尽管如此,他们的第二张唱片《With the Beatles》还是独占英国流行歌曲排行榜第一名长达二十一周之久(美国版的唱片与英国版的相比,内容上略有变化,专辑名也变成了《Meet the Beatles》,不过封面设计几乎相同)。这就如同跨越沙漠后的人们渴求新鲜的水源一般,大众热切地希求着披头士音乐的更大供给。另外,他们四个人的半阴影黑白肖像封皮也给人们带来了美的享受和冲击力。大概就是因为这两点,才使这张唱片风靡一时吧。
      (未完待续)


      IP属地:陕西5楼2020-01-16 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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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th the Beatles》
        Page10-12
        没有播放披头士的歌曲的时候,就会播放滚石乐队的《Satisfaction》、飞鸟乐队的《Mr.Tambourine Man》、诱惑合唱团的《My Girl》、正义兄弟的《You've Lost That Lovin' Feelin'》和沙滩男孩的《Help Me, Rhonda》。此时,戴安娜·罗斯和至上女声组合的单曲也持续杀入流行歌曲排行榜。在我的背后,我的松下半导体收音机不断播放着这些激动人心的优美乐曲。从流行音乐的角度来看,那真是一个叹为观止的流金年代啊。
        有人曾主张流行音乐能够徐徐地沁入人的心灵最深处的时期,就是一个人的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或许真是这样的吧,又或许并非这样。流行音乐终究只是流行音乐,而我们的人生也只不过是被粉饰过的消耗品而已。
        她的家位于我经常收听的神户某广播的广播台附近。我觉得她的父亲从事着医疗器材进出口业务,不过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总之他似乎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公司的事业也是蒸蒸日上。她的家坐落于海岸边的松林里。听说那座房子之前是某个实业家的夏季别墅,之后她的父亲买下了它并进行了改造。夏季午后,从海上吹拂来的清风让松林轻轻摇曳,这或许是最适合聆听《夏日之恋》的环境吧。
        很久之后,我偶然在某个电视台的深夜节目里观看了名为《夏日别墅》的美国电影。此片由特洛伊·多纳胡和桑德拉·狄主演,可以算是一部剧情老套但制作精良的好莱坞青春恋爱电影。于一九五九年公映。马克斯·施泰纳创作了该片的主题曲《夏日之恋》,之后珀西·菲斯乐团演奏了这支歌曲,使之一炮走红。电影中果然出现了海边的松林,配合着管弦乐队的圆号的乐音,松林在夏日午后的海风中柔柔地荡漾着。每次看到这部电影,那在风中摇曳的海岸松林的图景,在我的眼中都是世界上健康青年们高涨的性欲的隐喻。不过,这仅仅是我个人的见解,可能只是偏见而已。
        电影中,特洛伊·多纳胡和桑德拉·狄在性欲旺盛的海风的吹拂下,遭遇了各种各样的现实困难。他们之间产生过深深的误解,之后也有冰释前嫌,在诸多障碍如同雾散天晴一般被克服后,他们最后走到了一起并结了婚。在当时的好莱坞电影里,圆满的结局就是意味着最终结婚,也就是成功营造了一个能够合法性交的环境。当然,最终我并没有和我的女友结婚。那时我们仅仅是高中生,仅仅一边听着《夏日之恋》,一边在沙发上笨拙地抱在一起。
        “那个,你知道吗?”她躺在沙发上用微弱的声音向我坦白道,“我呢是个嫉妒心很强的人。”
        “这样啊。”我说。
        “就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提前了解到。”
        “好的。”
        “有时候嫉妒心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我默默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嫉妒心强意味着什么呢、它是从什么地方产生的呢、它又孕育了什么样的结果呢,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这些都超出了我的想像,而我满脑子只在乎的是自己的心绪。
        顺便说一下,特洛伊·多纳胡作为帅气的年轻电影明星,在一九六〇年代前期获得了很高的人气,不过之后他沉溺于毒品和酒精,也没有好作品问世,最终堕落成无业游民。另外,据说桑德拉·狄也长期受到酒精依赖症的折磨。特洛伊·多纳胡和当时的人气女星苏珊娜·普莱舍特结婚后八个月离了婚。桑德拉·狄在一九六〇年和歌手巴比·达林结婚,不过一九六七年他们就离婚了。不言而喻,特洛伊·多纳胡和桑德拉·狄的人生与《夏日别墅》的情节截然不同,而我和我女友的命运也与之迥然相异。
        我的女友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妹妹上初中二年级,但是她比姐姐高5厘米。一个女孩子如果长得太高,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话,那么大概她看上去就不怎么可爱了。她还带着一副厚镜片的眼睛。但是,我的女友似乎非常宠爱她的妹妹。“那个孩子的学习成绩很出色。”她曾这么说。顺便插一句,我想我女友的学习成绩也就马马虎虎吧,估计和我的水平差不多。
        之前,我和我女友带着她的妹妹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那个时候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带着她的妹妹。我们看的电影是音乐剧《音乐之声》。因为看电影的人很多,所以我们只能坐在前面看着七十毫米电影的弯曲宽大银幕。电影结束后,感觉眼睛附近的肌肉十分酸痛。不过,我女友非常喜欢这部电影里的音乐。她还买了电影的原声碟,反复听了很多遍。而我呢很喜爱约翰·柯川演奏的魔法般的《My Favorite Things》,不过关于这一点说了也没什么用,所以我也没在她面前提。
        (未完待续)


        IP属地:陕西11楼2020-02-01 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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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th the Beatles》
          Page13-16
          她的妹妹似乎对我没有什么好感。每当和她妹妹见面的时候,她妹妹就会奇怪地用一种感情淡漠的眼神——如同仔细审视长久放置在冰箱深处的鱼干是否还能吃的眼神——看着我。这样的眼神也经常让我产生愧疚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妹妹看着我的时候,我总觉得她能够无视我的外形(我的外形也确实不值得观赏),而直接透视我这个人的内心深处。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我的心灵里存在着浓稠的内疚感吧。
          很久之后我才见到她哥哥。他比她大四岁,所以那个时候他应该超过二十岁了。她既没有把他介绍给我认识,也几乎不会谈起他的事。每当将要提起她哥哥的事的时候,她总能巧妙地转移话题。事后我认真想了想,觉得她的态度确实有些不自然。不过我也没有太在意,因为我对她家人的事并没有什么兴趣,与她相关联的、能够引起我兴趣的事,都是些类型不同的、更切实的事。
          我与她哥哥的初次见面交谈,发生在一九六五年的秋末。
          那个周日,我去女友家接她。我们经常以一起去图书馆学习为借口外出约会。所以我的挎包里还是装了一套学习用具,这就仿佛是初次犯罪者制造的低劣的不在现场证明一般。
          那天早上,无论我按了多少遍玄关的门铃,屋里都没有人回应我。等了一会,我又按了几遍,里面终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也终于有人为我打开了门。那个人就是她哥哥。
          他稍微比我高,说起来他还有些胖。不过不是胖墩墩的那种感觉,而是如同运动员由于某种原因暂时停止运动,不得已长出赘肉一般,只是短暂地发胖。他的肩膀宽大,脖子修长。他像是刚睡醒似的头发蓬乱。他的发质较硬,许多头发都翘了起来。他的头发遮盖了耳朵,感觉与本应该去理发店的日期相比,他至少延迟了两周以上。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毛衣,圆形的领口已经变得松松垮垮,他的腿上套着一条露出膝盖的牛仔裤。他与我那头发整齐、穿着得体的女友相比,真是鲜明的对照。
          似乎光线太过强烈一般,他眯起眼睛,并盯着我看了一会。他好像一只时隔多日爬到阳光中的、毛色暗沉的动物。
          “呃,你就是Sayuko的朋友吧。”我什么还没说,他就抢先这么说道。然后他清了清嗓。他的声音虽然带有困倦感,但是我能觉察到其中夹杂着一些好奇的成分。
          “是的。”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跟她说过我十一点来这里。”
          “Sayuko现在不在家。”他说。
          “不在家?”我原封不动地重复着他的话。
          “嗯,好像去什么地方了。现在不在家。”
          “不过我们之前约定好了今天十一点我来接她。”
          “这样啊。”他回复到。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的墙壁,似乎是要看时钟。但是不知为何那里并没有时钟,只有一面涂抹了石灰的白色墙壁。他无何奈何地又望向了我。“或许是这样吧,不过她现在不在家。”
          该怎么办呢,我无计可施,他似乎也无计可施。他慢慢地打了一个哈欠后,又挠了挠后脑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这么从容不迫。
          “现在没一个人在家里。”他说,“刚才我起床后,发现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大家似乎都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去哪里呢。”
          我沉默不语。
          “我爸可能去打高尔夫了,两个妹妹可能到哪里去玩了。这些先不管,奇怪的是我妈也不在家,平常不会这样的。”
          我抑制了自己的意见,因为这是别人家的事。
          “不过既然Sayuko跟你约定好了,我想她很快就会回来。”他这么说,“你可以进来等她。”
          “太给你添麻烦了,我还是在附近转转,等一会再回来。”我说。
          “也没什么麻烦的”他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等一会玄关的门铃被按响,我还要再过来开一次门,那就有些麻烦了,所以你还是进来等吧。”
          没办法,既然他这么说,我也就走了进去。他把我带到了客厅,也就是夏天我和女友在沙发上抱在一起的那个客厅。我坐在那张沙发上,我女友的哥哥坐在对面的安乐椅上。之后他又慢悠悠地打了一个哈欠。
          “你是Sayuko的朋友?”他又问了一遍,似乎是要百分之百确认事实。
          “是的。”我又重复了一次相同的话。
          “你不是Yuuko的朋友?”
          我摇摇头。Yuuko是她那个身材高挑的妹妹的名字。
          “和Sayuko交往,你觉得有趣吗?”他用一种稀奇的眼光盯着我的脸,这样问到。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所以只能保持缄默。不过,他一直等待着我的回复。
          “我觉得挺开心的······”我最终找到了这样一句话。
          “很开心,但是不有趣?”
          “不,不是这样的······”这样说后难以继续说下去。
          “算了,也无所谓了。”他说,“开心也好,有趣也罢,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对了,你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
          “我准备烤面包吃,你要吃吗?”
          “不了,谢谢。”我回答说。
          “真的不吃?”
          “真的不吃。”
          “那要喝咖啡吗?”
          “不用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喝咖啡的。可是,我没有心思和她的家人——尤其是她不在的时候——产生更加紧密的关系。
          (未完待续)


          IP属地:陕西18楼2020-02-05 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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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th the Beatles》
            Page17-19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然后走出了客厅。或许是去厨房做早餐了吧。不久,从房子深处传来盘子和杯子碰撞的声音。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摆出一副不伤大雅的姿势,静静地等候着她。此时,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十五分。
            我再次回忆是否真的和她约定好了今天十一点来接她。不过无论怎么回想都觉得约定的场所和时间没有错。前一天晚上我们刚打过电话确认过。她也不是那种毫无责任心地忘记或违背见面约定的人。另外,在星期日的早上,把哥哥一个人留在家里,其他人集体消失,这样的事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也不明白具体是什么情况,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默默地任由时间流逝。时间极其缓慢地流淌着。不时可以从房子深处的厨房里听到器皿的碰撞声。也能听到扭水龙头的声音、用勺子搅拌东西的声音、打开橱柜的声音、关闭橱柜的声音。感觉他在做事的时候,如果不发出较大的声响,就不能顺利地进行下去似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既没有风吹声,也没有犬吠声。沉默宛如肉眼看不到的泥土一般徐徐地堵塞了我的耳朵。所以我不得不咽了几次口水。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听音乐。无论是《夏日之恋》,还是《雪绒花》、《月亮河》都可以。我不会有什么奢望,只要有音乐响起就可以。可是我不能随便摆弄别人家的音响设备。我试着环视周围,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阅读,不过我并没有找到报纸或杂志。我在自己的挎包里找了找,结果发现就今天我忘记把书放进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我都会放入一册读到一半的文库版小书。
            如果说从挎包里找到了什么可以阅读的书籍,那就只能是教科书《现代国语》的副读本了。没办法我只能将它拿出来,然后哗哗地翻页阅读着。虽然我并不是那种系统地、缜密地阅读书籍的“读书家”,但是只要不读印刷的文字,我就无法舒心愉快地生活下去。我根本就不能什么都不做而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或是翻动书页,或是聆听音乐,总之我必须要有事可干。如果没有可以阅读的书籍,那么只要是身边有的印刷品我也会拿起来看看。不管是电话簿,还是蒸汽熨斗的使用说明书我都会读一读,不过与这一类印刷品相比,《现代国语》的副读本还是更加理想的读物。
            我随意翻动书页,阅读着里面收录的小说或随笔。虽然里面有一些外国作家的作品,但大多数都是日本近现代作家的作品,比如选取了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以及安部公房等作家的名作。而且每篇作品——除篇幅较短的以外,其他的大多是拔萃——的最后,都添加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一如既往多是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所谓“毫无意义的问题”指的就是从逻辑上难以判断(或者不能判断)答案正误的问题。就是原作的作者恐怕也难以对那样的问题做出解答吧。
            比如“在这篇文章里,关于战争作者蕴藉着怎样的态度呢?”、“作者在描写月亮盈亏的时候,产生了怎样的象征效果呢?”之类的。这样的问题,想要回答怎么都能回答出来。“对于月亮盈亏的描写,归根结底就只是对于月亮盈亏的描写而已,没有产生什么象征效果”这样的解答,谁也难以断言就是错误的。当然,“比较合理的解答”或许以最大公约数的方式存在着,但是在文学领域,“比较合理”这种事是否值得赞赏,依然有讨论的空间。
            不过即便如此,为了消磨时光,我还是在头脑里一个一个地思考了那些问题的答案。然而多数情况下,在我的大脑中——这是一个以精神自立为目标,每天都踏上烦闷的成长之途的大脑——闪现的都是诸如“虽然不是很合理,但绝不能说是错误的”之类的解答。这样的倾向大概就是我的学业成绩不佳的原因之一吧。
            就这么思索的过程中,她的哥哥回到了客厅。他的头发仍然是一些地方翘起,不过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吃过早餐,他的眼睛看上去没有那么惺忪。他的手上拿着喝过几口的咖啡。那是一个白色的大马克杯,上面印着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双翼战斗机的图案。驾驶座的前面装有两架机关枪。大概这是他的专用杯吧。很难想像我的女友会用这种杯子喝东西。
            “你真的不要咖啡吗?”他问。
            我摇摇头:“真的不要,谢谢。”
            他的毛衣的前胸位置掉落了一些面包屑,牛仔裤的膝盖位置也有。恐怕他确实很饥饿,所以才会不在乎面包屑而大快朵颐地咬面包片吧。这一点肯定会触怒我的女友吧,我这样想像着。因为她是一个惯于打扮整洁的少女。说起来,我也是一个喜爱整洁的人,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能够相处得很融洽。
            他的哥哥朝墙上望去。这一次那里的确有时钟。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半附近。
            “似乎还没有回来啊,真是的,她到底在哪里啊、到底在干些什么啊?”他说。
            我一语未吐。
            “你在读什么啊?”他指着我手中的书问到。
            “《现代国语》的副读本。”
            “哎?”他微微皱起眉头说,“有趣吗?”
            “也不怎么有趣,不过也没有其他可读的东西。”
            “拿给我看看。”
            (未完待续)


            IP属地:陕西21楼2020-02-13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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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th the Beatles》
              Page20-22
              我越过低矮的桌子把书交给了他。他的左手拿着杯子,右手接过书。我担心咖啡是否会洒在书上。看当时的情况,我觉得他有把咖啡洒在书上的可能性。但是并没有洒出来。他咣的一声将杯子放在玻璃桌上,然后两只手捧着书开始哗哗地翻起来。
              “你正在读哪一篇呢?”
              “我在读芥川的《齿轮》。这本书里刊载的并非全文,而只是一部内容。”
              他思忖片刻,说:“我没有认真读过《齿轮》,不过早前我读过《河童》。《齿轮》是篇很阴暗的作品吧。”
              “嗯,是他临死前写的故事。”
              “芥川是自杀的吧?”
              “是的。”我说。芥川三十五岁时服毒自杀。《齿轮》在昭和二年(1926)作者死亡后被发表出来——副读本的解说里这么写的。这篇作品就如同是芥川的遗书。
              “这样啊。”他说,“你能稍微给我读一下吗?”
              我惊诧地望着他的脸:“是要出声读吗?”
              “这个嘛,我一直都喜欢让别人将书中的内容读给我听。我自己并不是很擅长阅读文字。”
              “我不善于朗读。”
              “这个没关系。读得不好也没事。只要出声按顺序读出来就可以了。反正我们两个现在似乎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这篇作品可非常神经质、非常消沉啊。”我说。
              “我偶尔也想听听这样的作品,不是有句俗话叫‘以毒攻毒’嘛。”
              他越过桌子把书还给了我。然后再次拿起那个印着带有德军十字符号的双翼战斗机图案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随后,他深深地倚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等待着朗读的开始。
              就这样,在那个周日的早上,为了我女友的古怪的哥哥,我朗读了芥川龙之介的《齿轮》中的一部分。虽然有些无奈,但我还是带着热情朗读了。我读的是全文最后带有“飞机”这个标题的部分。副读本里印了“赤光”和“飞机”这两个部分,我只读了“飞机”部分,大概有八页的内容。最后一行是“有谁能在我酣睡的时候,悄悄地勒死我吗?”。写完这一句,芥川就自杀了。
              即便读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也没有人回来。听不到电话铃声的响起,也听不到乌鸦的鸣叫。周围万籁俱寂。秋日的阳光透过带有蕾丝的窗帘,照亮了整个客厅。只有时间,缓慢而坚实地向前行进着。我女友的哥哥就像品味着我读完的文章的余韵一般,抱着胳膊暂且瞑闭双目。
              “我已经没有力量继续写下去了。苟活在这样的情绪中,真是一种无以言表的痛苦。有谁能在我酣睡的时候,悄悄地勒死我吗?”
              喜欢也罢,讨厌也好,这确实不是一个适合在风和日丽的周天早上朗读的作品。我合上书,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快要指向十二点了。
              “我想她可能是在哪里走岔路了。今天我还是先回去吧。”说完后,我从沙发上站起身。小时候我母亲就总是唠唠叨叨地告诫我,不能在吃饭的时候去别人家打扰人家。这作为一种反射性的习惯,无论好坏都已经沁润到我的身体里。
              “既然好不容易来了,那就再待三十分钟吧。”他说,“三十分钟之后如果她还没有回来,那时你再回去吧。”
              因为他的语气里含有一种奇妙的、清晰明了的音韵,所以我又再次坐了下来,并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你读得可真好。”他颇为佩服地说道,“之前有人这么说过吗?”
              我摇摇头。从来没有人说我朗读得好。
              “如果对内容没有深刻的理解,是不可能那样朗读的。尤其是结尾的部分,很棒。”
              “或许吧。”我模棱两可地回复到,感觉脸颊稍微有些发红。这就如同不该被表扬的地方却错误地被表扬了似的,让人心情变糟。但是,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不得不再给他做三十分钟的聊天对象。
              他像是在祈祷一般在胸前将双手合十,然后唐突地冒出一句:“想问你一些奇怪的事,就是你有没有经历过记忆突然中断的情况呢?”
              (未完待续)


              IP属地:陕西24楼2020-02-15 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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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th the Beatles》
                Page23-25
                “记忆突然中断?”
                “嗯,也就是说从某个时间点一直到下一个时间点,自己在哪里做了什么事,自己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我摇摇头说:“我没遇到过这种事。”
                “你做过的事,你都能清楚地按照时间顺序记住吗?”
                “最近发生的事差不多我都能记起来。”
                “这样啊。”说后,他姑且轻轻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继续说道:“大家通常都是这样的。”
                我默默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说实话,记忆突然逃逸到某个地方这样的事,我之前经历过几次。比如,下午三点记忆突然中断,等回过神来时已经下午七点了,这四个小时里自己在哪里做了什么,自己完全回忆不起来。不过,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既没有头部被猛烈地击打过,也没有因为饮酒而烂醉如泥。此类奇怪的事都没有发生,只是普通地、理所当然地生活着,然后记忆就出人意料地消失了。另外,这样的事什么时候发生呢,自己根本无法预测。这种记忆消失的状态会持续几个小时、几天呢,自己也完全不清楚。”
                “这样啊。”我姑且回应了一句。
                “比如假设你用磁带给莫扎特的交响曲录了音。当你重新听的时候,发现第二乐章正中间的部分到第二乐章正中间的部分的音乐全部消失了。虽说消失了,并不是意味着留存有一段没有声音的空白部分,而是彻底消失了。感觉就像今天过完后立马进入了后天。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致可以。”我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
                “如果是在音乐中出现那样的情况,可能会带来不便,不过终究不会引来什么实实在在的损害。可要是出现在实际生活中,那就非常麻烦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
                “就像去了月球背面,然后空手而归。”
                我再次点点头,虽然我完全不明白这个比喻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由遗传病引起的,不过像我这样有着如此明显症状的还是挺少见的,据说几万个人里就会有一个人天生患有这样的症状。当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误差。我上初三的时候,曾去大学医院的精神科和那里的医生聊过。是我妈带我去的。这种症状有正式的名称,不过名称很长,让人生厌,所以我早就忘记了。也不知道是谁竟想出这样的名称来。”
                他稍微停顿片刻,然后再次张口说道:
                “总之,就是一种记忆的序列被打乱的疾病。记忆的一部分——如果借用刚才的比喻,就是莫扎特的交响曲的一部分——被随手扔进了错误的抽屉里。而且一旦把它扔进错误的抽屉里,想要再找到它可以说是难于登天,根本就不可能。医生就这样给我做了说明。危及生命或是头脑慢慢变得奇怪之类的严重混乱并不会发生,不过对于日常生活还是会产生一些不便。另外,我从医生那里知道了这种病的名称,也拿到了每天都要喝的药,不过这种东西能起什么效果呢,仅仅是心理安慰罢了。”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的脸,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话有没有被理解。他的表情如同从窗外窥视屋内的情况。随后,他继续说道:
                “这样的事,一年大致会发生一、两次,所以也不算频繁。但问题不是发生的次数,而是如果发生这样的事,那么就会对现实生活产生具体的妨碍。即便是偶尔发生,这种在自己的身上出现的记忆丧失,以及根本不了解什么时候会发生的不确定感,都让我觉得很头疼。你能明白吗?”
                “嗯。”我含糊不清地答复到。他快速讲述的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我总算是跟上了。
                “比如出现这种状况的时候,也就是我的记忆冷不防中断的时候,我拿出一个大铁锤狠狠地把自己讨厌的人的头砸了,那么就不能单纯地认为这只是件‘令人头疼的事’而蒙混过关,是吧?”
                “是啊。”
                “这当然会受到警察的调查,我即便解释说‘实际上那个时候我的记忆突然消失了’,警察也肯定不会相信我的。”
                我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其实,确实有几个人挺让我讨厌的,还有些人简直让我怒火中烧。我爸就是其中的一个。但是在我意识正常的时候,我不可能拿起铁锤砸我爸的头。果然我的体内还是有着抑制力。不过,在我的记忆突然中断的时候,我究竟会做出什么事呢,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对此保留意见,只是微微地歪了歪头。
                (未完待续)


                IP属地:陕西27楼2020-02-18 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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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th the Beatles》
                  Page26-28
                  “医生说没有这样的危险性。这就意味着在我的记忆消失的时候,不会有其他人来窃取我的人格。这可以说是多重人格,有点像《化身博士》里的杰克尔博士和海德先生。不过,通常情况下我就是我。即便记忆消失了,我的人格也没有发生变化,我还是像过去一样行动着。仅仅就是录音里,从第二乐章的中间位置到第三乐章的中间位置,不经意地跳过了而已。所以在这期间,我拿出铁锤砸了某个人这样的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一般我都能够保持住自我抑制力,也能够按照常识行动,不会在某个时候冷不防地从莫扎特突变成斯特拉文斯基。莫扎特一直都是莫扎特,只是乐章中的一部分最终被错放进某个抽屉里了。”
                  此时他缄默不语,只是拿起印有双翼战机图案的杯子,又喝了一口咖啡。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想喝口咖啡。
                  “不过,那些都是医生的说辞,到底多少可信,也无法把控。高中时期,我真是担心自己会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冲动地拿起铁锤砸了班上同学的头。毕竟身处高中生时代的我,连我自己都还没有搞清楚。那时的我就像生活在地下的排水管里似的。如果再和记忆消失这种麻烦事扯上关系,那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是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或许真是这样吧。
                  “就是因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所以之后我就不怎么去学校了。”我女友的哥哥继续说道,“当时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可怕,所以也就不能去学校了。之后,我妈把我的这些特殊情况给老师做了说明,虽然出勤量不足,但学校还是把我当作特例,让我顺利毕业了。学校一方也肯定想早点把我这种有棘手问题的学生赶出去吧。那之后,我没有进入大学。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差,我想是可以升入某所大学的,然而我还是没有走出去的自信。那以后,我就无所事事地宅在家里。平时几乎不外出,顶多带着狗在家附近散散步。不过,我感觉我的这种恐惧心理似乎越来越强烈了。我的情绪要是能稍微平复下来,我想我会去大学上课吧······”
                  随后他保持沉默。我也一言不发。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为好。我似乎也明白了我的女友为什么不想提起她哥哥。
                  他开口说道:“谢谢你给我朗读文章。《齿轮》这篇小说可真棒。阴暗的地方确实够阴暗的,不过许多句子都沁入我的心里了。你真的不要咖啡吗?立马就能泡好。”
                  “不了,真的不要,谢谢。差不多我也该回去了。”
                  他再次看看墙上的时钟。 “你待到十二点半,如果还没人回来,那你再回去吧。我在二楼的房子里,到那时你自己回去就好,不用在意我。”
                  我点点头。
                  “和Sayuko交往,你觉得有趣吗?”他再一次问我。
                  我点点头,“有趣。”
                  “哪里有趣呢?”
                  “对我而言,她的身上存在着许多未知之处。”我这样回答。我想这是一个极其直率的回答。
                  “是啊。”他陷入深思般地回复说,“嗯,或许真是那样吧。那个家伙是我血浓于水的妹妹,我们有着相似的遗传基因,出生以来我们就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可是直到现在她的身上依然存在着许多未知之处。怎么说呢,我是一点都不清楚那个家伙的成长经历。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代替我多去了解她。虽然里面有些东西可能还是不要了解为好。”
                  他端起咖啡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那么,就好好替我去了解吧。”这样说后,他另一只没有端咖啡杯的手向我挥了挥,于是他走出了客厅。
                  “谢谢。”我回复了一句。
                  即便时钟指向了十二点半,但还是没人会来,于是我一个人走向玄关,穿上旅游鞋走出了这幢房子。我从松树林前走过,然后来到车站坐上刚驶来的电车回到了家。一个匪夷所思的、清肃静穆的秋日周末午后。
                  两点钟后,女友给我打来电话,说:“我们约的是下周周日来我家接我。”虽然我根本无法理解,但是既然她言之凿凿,那应该就是这样吧。应该是我漫不经心地弄错了约定的时间吧。我坦诚地向她道歉,说自己错误地提前了一周去她家接她。
                  不过,在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和她哥哥的那些交谈——说是交谈,其实主要是我听对方讲述而已——我特意没有告诉她。让我朗读芥川龙之介的《齿轮》给他听,以及他亲口说自己患有偶尔失去记忆的疾病等等的事,我都没有对我女友说。因为我觉得还是把这些事隐秘起来为宜。我的直觉告诉我,她的哥哥应该也没有向她提起那些事。如果他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他妹妹,那么似乎我也没有理由一定要说给她听。
                  (未完待续)


                  IP属地:陕西30楼2020-02-23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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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th the Beatles》
                    Page29-31
                    我与我女友的哥哥再次相遇是在十八年后。那是在十月中旬。当时我已经三十五岁,与我的妻子居住在东京。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我就扎根在东京,平日由于工作繁忙,我几乎不怎么回神户。
                    为了取回之前拿去修理的手表,临近傍晚我行走在涩谷的坡道上。就在我一边漫不经心地思考着各种事一边往前走的时候,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男士,突然从背后跟我打招呼。
                    “呃,不好意思。”他说。很明显他的口音是关西腔。我站住转过头来看他,发觉自己并不认识他。他的年龄比我略大,身材也比我略高。厚实的灰色苏格兰呢外衣上,套着一件圆领奶油色的山羊绒毛衣。他的腿上穿着一条茶色的厚棉裤。他的头发理得很短,紧绷的肌肉让他看上去像是运动员。他的脸部肌肤黝黑(像是打高尔夫晒的),五官也有些粗鲁,但整个相貌大致还算端正。可以说是很帅气吧。他的身上洋溢着“大体上过着满足的生活”的气韵。他的成长过程应该很顺利吧。
                    “我想不起来您的名字了,但您就是我妹妹的前男友吧。”他说。
                    我再次凝视着他的脸庞,但这张脸对我而言太过陌生。
                    “您的妹妹?”
                    “就是Sayuko啊。”他说,“高中的时候,你们应该是一个班的吧。”
                    我留意到他那奶油色的毛衣胸前沾上了一小块番茄汁污渍。他的装束极其清爽,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块毛衣的污渍在我的眼中显得如此异质化。此时,我的脑中蓦地闪现出那个二十一岁的青年的形象:领部松垮的藏青色毛衣胸前,面包屑凌乱地撒在上面,双眼迷迷蒙蒙的。这样的脾性,这样的习惯,无论过多长时间都难以改变。
                    “我想起来了。”我说,“您是Sayuko的哥哥,我曾在您家里见过您。”
                    “对的,你为我朗读过芥川的《齿轮》。”
                    我笑笑:“不过,在这么混杂的人群中,你居然能认出我来。我们之前只见过一次,而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呢,不知为何,不会轻易忘记只见过一次的人的面容。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好。而且你的样子和那个时候相比没什么变化。”
                    “你倒是变化很大啊。”我说,“现在的你和我印象中的你差别很大。”
                    “毕竟经历了很多事嘛。”他笑着说道,“你也知道,我曾有一段时间状态糟糕。”
                    “Sayuko现在怎么样?”我问。
                    他有些犯难似的将视线转向旁边,然后徐徐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彷佛是在测量周围空气的密度一般。
                    “在这样人流不息的道路正中央站着谈话也太不合适了,我们要不然到某个地方坐着聊吧,如果你不忙的话。”他说。也没什么急事,我回答到。
                    “Sayuko已经去世了。”他平静地抛出这句话。我们在附近的咖啡馆里,围坐在一张塑料桌子旁。
                    “去世了?”
                    “已经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片刻间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感觉舌头在嘴中不断胀大。我想要将积聚在嘴里的口水咽下去,却无法下咽。
                    我最后一次见Sayuko,是在她二十岁的时候。那之前,她刚刚拿到驾照,于是她驾驶着丰田皇冠轿车(这辆车属于她父亲)把我带到六甲山上。虽然驾驶还不能得心应手,但握着方向盘的她,看上去那么幸福。车里的收音机不出所料地播放着披头士的音乐。我还清晰地记得那首歌,它是《Hello,Goodbye》。“You say goodbye and I say hello”。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那个时候他们的音乐宛如壁纸一般,密不透风地围绕着我们。
                    她已经死去,已经成为灰烬,现在已经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怎么说才合适呢,这太不现实了。
                    “她为什么会死呢?”我用干涩的声音质问。
                    “她自杀了。”他字斟句酌地说道,“二十六岁的时候,她与保险公司的同事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她就自杀了。那个时候她才刚刚三十二岁。”
                    “留下孩子自杀啦?”
                    他点点头,说:“大的是个男孩,小的是个女孩,都由她丈夫照顾。我经常去看望孩子们。都是好孩子。”
                    我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我的前女友,竟然抛下自己的幼小孩子们自杀了?
                    (未完待续)


                    IP属地:陕西33楼2020-02-28 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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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陕西42楼2020-03-11 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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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乐多燕子队诗集》
                        Page4-7
                        我可以向世界上的所有神灵起誓,当时的产经原子队是个彻头彻尾的弱队。队里没有一个明星球员,整个队看上去也挺清贫的。除了巨人战以外,神宫球场总是空荡荡的。如果允许我用一句陈词滥调来形容,那就是“闲古鸟空鸣”。那时我经常这么想:这个球队还是不要用铁臂阿童木作吉祥物了,用闲古鸟就行了。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闲古鸟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是川上教练指导常胜巨人军的全盛时期,后乐园球场任何时候都是观众爆满。读卖新闻报社将后乐园球场的招待券作为主要的营销武器,大量售出报纸。棒球手王贞治和长岛茂雄简直成了国民英雄。在路上擦肩而过的小孩子们也得意洋洋地戴着巨人队的球帽。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孩子戴着产经原子队的球帽。或许这样勇敢执着的孩子正悄悄地走在背街小巷里吧。他们放轻脚步,游走在屋檐下。罢了罢了,真相到底存在于何处呢?
                        不过,只要我有闲暇(说起来,当时我一直很闲)就会去神宫球场,一个人默默地给产经原子队加油。这个球队输的比赛远比赢的多(我感觉三场比赛就会输掉两场),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如果能够闲躺在外野的草坪上,边喝啤酒边观战,有时漫无目的地仰望天空,我就觉得还挺幸福的。偶尔球队赢了,我就乐在其中;
                        要是输了,我就想“算了,人生嘛重要的就是习惯失败”。当时神宫球场的外野还没有座位,只有长着无精打采的草坪的斜坡。我在那里铺上报纸(当然是《产经体育报》),按照自己的喜好,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着。如果下雨,地面当然就是一片泥泞。
                        1978年,这支球队首次获得联赛冠军的那一年,我住在千驮谷,10分钟就能走到神宫球场。所以一有时间我就会去看比赛。这一年,养乐多燕子队(这个时候球队已经改名为“养乐多燕子队”)创立的第二十九年第一次获得了中央联盟赛的冠军,之后乘胜追击又登上了日本棒球联赛的最高领奖台。真是充满奇迹的一年啊。这一年我已二十九岁,写了人生的第一篇近似小说的东西,也就是《且听风吟》,还获得了纯文学杂志《群像》的新人奖,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姑且被称之为“小说家”。当然,这一切都不过是偶然而已,但我并非没有从其中感受到一缕淡淡的近乎缘分的东西。
                        不过,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在那之前,也就是1968至1977的十年间,我目睹过巨量的(从我的感觉上来说)如同天文数字般的失败比赛。换句话说,我的身体已经慢慢习惯了“今天又输了”之类的世界存在方式,这就像潜水员花费时间,集中精神,让身体习惯水压一般。是啊,人生中失败要远远多于成功。人生真正的智慧并非源自“怎样才能战胜对方呢”,而是萌芽于“怎么才能洒脱地输掉呢”。
                        “我们被赐予的这些优势,你们根本就不能理解”,我经常对着座无虚席的读卖巨人队助威席这样喊道(当然并没有喊出声)。
                        在那如同通过悠长隧道般的浅暗岁月里,我一个人坐在神宫球场的外野席上,一边观战,一边为了消磨时间,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近似诗的东西。是以棒球为题材的诗。棒球与足球不同,棒球的每一局比赛之间,通常有时间空隙。另外,即便目光稍微偏离球场,让圆珠笔在纸上游走,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也不会决出最终胜负。棒球是一项相当悠闲的竞技运动。而且,我基本上是在频繁随意更换投手的、乏味的失败比赛中,写那些东西的(哎,这样的比赛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
                        顺便说一下,我的诗集中最初收录的就是这首诗。这首诗有一个短一点的版本,还有一个长一点的版本。这里展示的是长一点的版本。后来稍稍作了些修改。
                        右翼手
                        那个五月的午后,你
                        肩负神宫球场的右翼防守。
                        产经原子队的右翼手。
                        这就是你的职业。
                        我在右翼外野席的后方
                        喝着已变得微温的啤酒。
                        一如往常。
                        对方球队的击球手击出一个右翼腾空球。
                        一个简单的内场腾空球。
                        它高高升起,球速低缓。
                        风已经停歇。
                        阳光并不刺眼。
                        赢定了。
                        你轻快地扬起双手
                        先前走了三米
                        OK。
                        我喝了一口啤酒
                        等待着棒球的下落。
                        彷佛用精准的尺子量过
                        棒球
                        恰好落在你背后的三米处
                        如同用木槌轻轻敲击宇宙的边缘
                        乓,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想:
                        为什么我会为这样的球队
                        加油助威呢。
                        这可以说是
                        一个宇宙规模的谜。
                        (未完待续)


                        IP属地:陕西51楼2020-03-31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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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乐多燕子队诗集》
                          Page8-11
                          我不知道这可不可以被称之为是诗。如果把它称之为诗,或许真正的诗人们会火冒三丈吧。他们会想着把我抓起来,吊在附近的电线杆上吧。他们要是这样做,那我就难以招架了。那么应该称它是什么呢,如果有合适的称呼请告诉我。我就姑且称其为诗吧。我将这些作品收集起来,出版了《养乐多燕子队诗集》。假如诗人们想要发怒,那就尽管发怒好了。这是1982年的事,在我完成长篇小说《寻羊冒险记》之前,姑且(勉强)以小说家的身份出道三年后的事。
                          当然,大型出版公司都非常理智,没有一丝兴趣出版这样的东西,所以我就以半自费的方式出版了它。幸好有朋友在经营印刷厂,能够以比较低廉的价格印刷出来。装帧朴素、拥有编号的五百本诗集里,我都用签字笔郑重地签上了名。村上春树、村上春树、村上春树······不过正如之前所预期的,几乎没有人想要购买它。愿意出钱买这种东西的人,肯定有着极强的好奇心吧。实际上卖出去的顶多三百本左右。之后,我就将它作为纪念品送给了朋友和熟人。如今它成了珍贵的收藏品,价格贵得惊人。人世间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现在我的手上只有两本这样的诗集。如果多留存一些,或许我就能成为土豪了吧。
                          *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我与三位兄弟放纵地喝了一回啤酒。父亲方的两位堂兄弟(年龄大致与我相同)、母亲方的表弟(感觉比我小十五岁左右)与我共四人,喝啤酒一直喝到半夜。除了啤酒,我们没有喝任何其他东西,也没有吃任何下酒菜。仅仅,仅仅是一直不停地喝着啤酒。这还是我第一次喝这么多啤酒。桌子上摆着二十多个麒麟啤酒的大空瓶。感觉我的膀胱完全不在乎。此外,在喝啤酒的过程中,我还去了在葬礼会堂附近发现的爵士乐酒吧,喝了好几杯加冰的四玫瑰威士忌。
                          为什么那一夜要喝那么多酒呢,连我自己都没搞明白。明明那个时候既不悲伤也不空虚,也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感受。但是,那一天无论怎么喝都喝不醉,也没有陷入宿醉的窘境。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脑甚至比往常更加轻松了。
                          我的父亲是阪神老虎队的骨灰级粉丝。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只要阪神老虎队输了,父亲就会很不高兴,表情也变了。他要是再喝些酒,情况就更糟了。因此在阪神老虎队输了的夜晚,我会留意尽量不要惹父亲不高兴。我不是阪神老虎队的忠实粉丝,或者说不能成为它的忠实粉丝,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说得客气些,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这里面的原因很多。他的九十年的人生因为四处转移的癌细胞与重度糖尿病而落下帷幕之前,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和他几乎没有说过话。无论从哪个视角来看,这都不能被称之为是“融洽的关系”。虽然最终我们之间的僵局有所和解,但这样的和解来得太迟了。
                          不过我们之间还是存在着一些美好的回忆。
                          我九岁时的那个秋天,美国职棒大联盟“圣路易红雀”队来到了日本,与全日本球队举行了友谊赛。那是伟大的棒球手斯坦·穆西尔的全盛时期。日本队的王牌是稲尾和久、杉浦忠。那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决啊。我和我父亲两个人去甲子园球场看了那场比赛。我们坐在一垒侧内野席的前方。比赛开始之前,圣路易红雀队的球手们绕场一周,将签了名的软式网球投进观众席里。人们纷纷站起来,欢呼着想要得到球。我一直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因为我觉得,不管怎么样,瘦小的我都不可能抢到球。可是,就在下一个瞬间,当我回过神来时,棒球已经在我的膝盖上。它是碰巧落在我的膝盖上的,突如其来,如同天启一般。
                          “太好啦。”父亲对我说,带着半是惊愕、半是钦佩的语气。回忆起来,在我三十岁以作家身份出道的时候,父亲说了相同的话,同样带着半是惊愕、半是钦佩的语气。
                          我想那可能就是我在少年时代,经历过的最光彩夺目的事件之一吧。或许也可以说是受到最大祝福的事吧。之后,我爱上了棒球场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不用多说,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落在膝盖上的棒球带回了家。不过,我的记忆到此就截止了。那个棒球随后被怎么处理了呢?它究竟被收捡到哪里了呢?
                          *
                          我的《养乐多燕子队诗集》里还收录了这样一首诗。我想这是我写于三原教练执教的时期。不知为何,那时的养乐多燕子队,历历在目,让人深切怀念。那个时候,我一到球场,就感觉彷佛有什么精彩的事将要发生似的,内心激动不已。
                          鸟影
                          初夏午后的日间比赛。
                          第八场的上半局
                          1对9(或许吧)养乐多燕子队一直在输。
                          未听闻过姓名的第六位(或许吧)投手
                          开始练习投球。
                          恰好就在此时
                          一片轮廓清晰的鸟影
                          从神宫球场的一垒
                          到中央防守的位置
                          匆匆掠过青青的草坪。
                          我仰望天空
                          未曾发现鸟儿的身姿。
                          阳光过于刺眼。
                          我能看到的
                          只有投射在草坪上的
                          宛如黑色剪纸般的影子。
                          它有着鸟儿似的形状。
                          这是吉兆呢
                          还是凶兆呢
                          我陷入沉思
                          但是
                          我立即摇摇头
                          喂,算了吧
                          什么样的吉兆会出现在这里呢?
                          (未完待续)


                          IP属地:陕西56楼2020-04-16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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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暌违6年,村上春树将于2020年7月18日发行全新短篇小说集《第一人称单数》(日文版,文艺春秋出版社)。
                            该短篇集收录了村上从2018年6月开始,陆续发表在日本纯文学杂志《文学界》上的7篇短篇小说。值得一提的是,7篇中的2篇——《With the Beatles》和《品川猴的自白》——的英文版已经刊载在《纽约客》杂志上。
                            除了这7篇短篇之外,村上应该会为这部短篇集创作新的短篇小说。那么具体情况会怎么样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IP属地:陕西63楼2020-06-08 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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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乐多燕子队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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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养乐多燕子队的球迷,之前有一次我在甲子园球场的外野席上,观看过阪神老虎队对阵养乐多燕子队的比赛。当时因为有事,我一个人来到神户,不过下午有充足的空闲时间。然后,偶然间我看到贴在阪神三宫车站站台里的海报,了解到当天有甲子园球场的日间比赛,于是我想到:“对了,已经好久没去过甲子园了,那就去看看吧”。回想起来,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去过那个球场了。
                              那是野村克也担任教练的时代,也是古田、池山、宫本和稻叶选手精力旺盛地活跃在球场上的时代(想起来,那可真是一个幸福的时代啊)。所以不用多说,这首诗并没有收录在原创诗集《养乐多燕子队诗集》里。在诗集出版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写了这首诗。
                              那时因为我没有带纸和笔,,所以从球场回到酒店房间后,我立即坐在桌边,在备用的信纸上写下了这首诗(之类的东西)。或许应该说是偶然具有诗的形式的记录吧。我的桌子的抽屉里,保存了许多这种形式的记录和文章的片断。从现实角度来看,它们起不到任何作用,但我依然珍藏着它们。
                              海流中的岛屿
                              夏日的那个午后
                              在甲子园球场的左翼席
                              我寻找着养乐多燕子队的应援席
                              在找到之前
                              消耗了大量时间。因为应援席
                              只有约五平方米的大小。
                              它的四周全是
                              阪神老虎队的粉丝。
                              我想起约翰·福特导演的
                              电影《要塞风云》。
                              冥顽不灵的亨利·方达所带领的
                              小规模骑兵队
                              被席卷大地的印第安人大军所包围。
                              已是穷途末路了吧,
                              好像海流中的一个小岛
                              在正中央竖起一面勇敢的旗帜。
                              小学的时候,在这个球场,
                              在外野席上,我曾见过高中时代的王贞治。
                              早稻田实业高中取得冠军的那个春天
                              他作为王牌选手,担任四号击球员。
                              仿佛逆方向看望远镜一般
                              那是一段难以想象的澄澈记忆。
                              非常远,非常近。
                              如今,在这里,
                              我被一群强悍凶恶、
                              穿条纹衣服的印第安人所包围
                              在养乐多燕子队的队旗下
                              送出悲痛的声援。
                              “不是早已远离故乡了吗?”
                              在海流中的孤独小岛上
                              我的内心默默作痛。
                              ***
                              总之,世界上所有的棒球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神宫球场。我喜欢坐在一垒侧内野席或右翼外野席,听着各种声音,嗅着各种味道,并不时仰望天空。我喜欢清风吹拂肌肤的感觉,喜欢喝冰镇啤酒,也喜欢凝望身边的人们。球队无论是输是赢,在那里度过的时光都是我的至爱。
                              不用多说,胜利肯定远远好于失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时间的价值和分量,不会因为比赛的输赢而不同。时间终究是一段相同的时间。同样的一分钟,同样的一小时。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珍惜它。与时间顺利和解,并尽可能留下美好的回忆——这比什么都重要。
                              一坐到球场的座位上,首先我喜爱喝一杯黑啤酒。不过卖黑啤酒的服务生并不多。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到他们。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服务生,我举起手来示意他。于是这个服务生走了过来。他是一个消瘦的年轻男子,看上去似乎有些营养不良。他留着长发,估计是一个打工的高中生。他走过来,首先向我道歉:
                              “对不起,我卖的是黑啤酒。”
                              “不用道歉。根本不用。”我这样说,想让他安下心来。“因为我一直在等着卖黑啤酒的服务生。”
                              “谢谢。”他说,然后开心地露出微笑。
                              卖黑啤酒的那个年轻男子,那一晚肯定要向许多人道歉吧。“对不起,我卖的是黑啤酒”。因为多数顾客想要的并不是黑啤酒,而是普通的罐装啤酒。我付了钱,同时向他送上小小的祝福:“加油!”
                              我在写小说的时候,经常能体会到相同的心情。所以我想一个一个地给世界上的所有人道歉:“对不起,我卖的是黑啤酒。”
                              不过,还是算了吧。不要再考虑小说的事了。今晚的比赛就要开始了。那么,让我们祈福自己支持的队伍能取得胜利吧。同时也(暗中)准备好应对失败的结局吧。
                              (《养乐多燕子队诗集》译完,敬请期待下一个短篇)


                              IP属地:陕西64楼2020-06-25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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