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早已瘦得脱了形,厚厚的衣裘压在他身上说不出的空落。他本倚着手杖站在古老的墙根下,仰着头看向那逐渐暗下去的夜空,最西边的林子里还挑着最后一点橙黄色的光,晕进愈发迷蒙的夜里。
看到自己来,他愣了一下,随后轻轻的扶着斑驳的城墙屈膝跪了下去,继而手撑着地,缓缓叩首。
自己没有动,他便这么默默的跪着。
夜风带起他掩不住的白发,灌进领口,使他似乎不经意的打了个寒颤,仍是伏首。在遥远的已经退了色调的记忆里,似乎是哪个同样寒冷的冬夜,自己跪在他的面前,眼前人丰神俊朗,青丝如缎,傲然遗世独立,如同上古的龙凤。然后他跪在自己对面,叩首,说:“亮,愿效犬马之劳。”
“丞相起来罢。”
“先生快请起。”
一晃,二十年了。
昔日集天地灵秀于一身的人,如今咬着牙支起身子,拼力拄着手杖方才站起身来,敛了目光,低声说着:“谢陛下。”
其实如果不注意,刘备不会发现他的身子正微微地打着颤,心底突然发紧,他…是真的瘦了。
“丞相,今年五十几了?”从什么时候起竟不记得他的年纪了?想来自己五十的时候正是刚取下荆州,多年壮志终将得成好不快意。悠悠叹了口气,他到底是想得太多,又不知保养……
“臣,过了年,便是四十八。”
呆住。他尚不足五十岁。
是啊,二十年,可不正是整整二十年吗?当年隆中草庐,他许给他一个“二十年可安天下”的承诺,如今长安已下,可他…刘备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还有多久?
听子龙说,在军营时,他常常整夜整夜地呕血,白日里有时教演着军阵,会突然心肺绞痛目眩不已。分明已是虚弱得连补药都用不进的身子,却在渭水河畔亲自和司马懿对峙了一天一夜,最终把司马懿逼得跳了渭水自尽。自己起先听说大军开拔长安他竟不在军中时还狐疑了半晌,后来才听自己留在他身边的密探回报说,那时他昏迷了五天五夜,醒来后别说下床连坐都坐不起来,为不耽误军机,方才令赵子龙率大军先行。即便如此,密探说,中军帐的灯,仍是亮到四更方才熄灭。
想起密探回报时那夹杂着一丝心酸的表情,一阵一阵复杂难言的情感席卷着这位年迈帝王的心灵。他忘不了曾经一次次在危急关头拖着疲乏的身子将他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的年轻人,可他也同样不会忘记,那个比他小二十多岁,却才智高绝令所有人折服的,丞相。
从荆州到益州,从汉中到南中,这个人到过的地方无一不是赞颂声。百姓会在他家门前翘首盼他回家,然后把自家的好东西塞到他的手里只为得他一个笑颜;朝堂之上百官所向,用兵用财内政外交无一不经他手,就连自己的儿子,也喜欢拉着他的衣袖笑呵呵地唤他先生。这样一个人,刘备不相信,有哪个帝王敢留他在身边!
“咳咳咳。”一阵夜风刮过,最后一点光辉也暗了下去,沉寂进了倦鸟的归巢中。刘备回过头,惊见孔明拄着手杖的手用力得指节都泛了白,身子微微蜷缩着,另一只手捂着嘴,正一下一下地咳着。
咳得肺腔里也尽是杂音,一下下空洞得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口一口的凉气顺着胸腔的起伏灌进本就寒意从生的身子里,引出更痛苦的喘息。到最后,诸葛亮只能弯下腰,死死地抵住冰冷的古城墙,来保证自己的身体不会颓然倒地。
直到那咳喘声逐渐停止,刘备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借着城头的灯火,他清晰地看见孔明的额上不满虚汗,仍兀自勉力调整着呼吸,对自己拱手屈身道:“臣…身子不适,求陛下…允臣…先行…告退。”话说到后面几乎成了气音,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有低低地咳喘起来,随之又竭力忍住。
刘备很想伸手扶他一把,就像多年前一样一把拉过他说“我送先生回去。”可他现在只能隔着无形的冕旒默默地点头应是,看着他费力地说着“谢陛下”,然后费力地直起身子,费力地拄着手杖沿着墙根慢慢地往回走,走两步,便要停下来歇一阵,再继续往前走。
直到他彻底走进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