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看看我拿到了什么？”
门外闪进来一个十八九岁，身着褐色弟子服的姑娘。仿佛害怕被人看到似的，她小心关好门，才打开手里的芭蕉叶，“海棠竹豆糕，刚从有间客栈送来的呢。”
房子四壁简朴典雅，正是桑海儒家小圣贤庄的一间弟子房，统共两人居住。而这名叫姜瑛的姑娘，便是儒家的一名小辈弟子。
“偷偷拿了两份，应该不会被发现。”姜瑛窃喜着，招呼屋里的人：“快来，这个最好吃了，到今晚一进席就没了呢。”
屋内这名叫梧桐的女弟子与姜瑛同龄，双平髻上扎一道浅鹅黄丝巾，手腕系着两只细小的银铃，也穿着儒家的束口弟子服，却仍然坐在席子上，埋头认真做着什么，还没来得及回应她。
“缑绳还没编好吗？”姜瑛凑过来看。
（注：缑，gou，剑柄上缠绕的绳子。）
只见梧桐拿着木梭，正在将九缕深碧色的麻线编织成一根，绵绵密密，已经编了八尺多长。伴随着她的动作，手腕上的银铃也发出一阵轻轻碎碎的声音。
“会不会太长了些？”姜瑛又问。
梧桐摇摇头，放下麻线，双手远远张开，再合起手掌交互旋转，对她笑了一下。
“噢，你想多编一些，让他可以替换。”姜瑛解读着手语。
梧桐无法说话，平日里与人交流多靠手语。姜瑛刚和她住在一起的时候完全看不懂，连蒙带猜，后来渐渐熟悉，交流起来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虽然两人同龄，但梧桐的师父是儒家掌门的第二亲传弟子颜路，若真按照辈分论算，梧桐比姜瑛还高一辈，是她的师叔辈。
梧桐第一次听姜瑛喊自己“师叔”的时候，吓了一跳，哭笑不得连忙摆手，示意她不用这么严肃。因此这两个同住一舍的姑娘便都以本名称呼，一起嬉笑玩闹。
缑绳是梧桐送给师父颜路的年节礼物，姜瑛知道她这段时间一心都在这上面，觉得集市上的缑绳质地太硬不趁手，颜色也不搭配，便亲自选了幼麻线，用温水加皂角皮慢慢浸泡，使其变得更加坚韧柔软，又一遍一遍染成深碧色，浸入马油防腐防潮，洗净晾干，最后再细细地编成结实的一整根。
虽然花费了许多功夫，但这的确是姜瑛所见过最舒适的缑绳了，细密柔韧，缠绕在剑柄上一定特别趁手。
她拿起一块海棠竹豆糕，边吃边看：“虽然颜路师公只有你一个入室弟子，但也很好啦，众弟子们恐怕只有你，才会每年十月朔都单独给他准备礼物。”
梧桐将最后一段麻线编完，仔细收好绳尾，将其放进准备好的小木盒里，才指了指后山的方向，无奈地笑着比划【师父每到朔日都要去后山修炼，十月朔也不回来，与大家有些疏远吧。】
（注：朔日，每个月的初一，看不到月亮的那天。十月朔，十月初一，是秦朝的新年。）
十月朔是一年的伊始，丰收终季，农事已毕，憧憬着对瑞雪的期盼，百姓们欢庆会饮，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儒家每年都会在这一天晚上举办灯会和宴饮，所有弟子相聚在一起，也是小圣贤庄最热闹的时候。
“叫他来嘛，他那么厉害，休息一次也无妨。你看，虽然他也是儒家三俊杰之一，但总不出席这些节庆……”说到这里，姜瑛忍不住气鼓鼓地：“结果现在亲近子房师公的弟子越来越多……”
梧桐噗嗤一声笑了，双手交叉成众人的样式，朝着张良的方向，扬起嘴角点点头【子房师叔确实非常受欢迎。】
姜瑛做摇头哭丧状，梧桐便指了指她，又指着装礼物的小木盒【你今年给子房师叔准备了什么礼物呢？】
“太多人送啦，她们的礼物都非常好，听说还有什么琥珀竹简，什么碧血丹心石，我已经放弃了，感觉送什么都不会被注意到。”姜瑛抬头望天。
梧桐又笑着摆摆手，比划道【那也要表达心意，说不定就会被留意到。】
“也是。”姜瑛趴在案几上，看着梧桐送给颜路的缑绳，又道：“说起来，颜路师公修练的心法也真奇怪，为何每到朔日都要去后山？在别院里不行吗？”
梧桐摇摇头，也是一副疑惑的样子，比划着【我也不知道，儒家只有他一个人练。】
“他也太勤奋了些，连年节都不在。”姜瑛道：“那今年呢？他会回来吗？”
梧桐慢慢地摇了摇头，这一次却没有表示否定，她先将手放在胸口，指了指后山的方向，然后招回掌心【希望他可以回来。】
在手语无法表达的思绪里，梧桐想着如果师父的心法已经达到一定的境界，可以不需要每到朔日就出去修炼，可以和大家一起过节就好了。一年又一年，这样的时候总会有的吧。
梧桐一直这样希望着，将编好的深碧色缑绳带在身上，然而今年的十月朔，集礼上还是没有看见他，一切仍然像往年一样。
众儒家弟子齐聚一堂，齐拜孔先师，再对掌门师尊、荀况师尊道贺吉祥。掌门师尊给众弟子寄语新年之后，便是各式的宴饮活动，弹唱歌舞。
梧桐和姜瑛一起去玩投壶、猜诗、看灯、吃曲水流觞的各式美食，期间只能用盒子给颜路留下几份点心。

　　第二天傍晚，梧桐便在颜路的别院里等着。虽然不参加年节，但按照惯例，到这个时间他就会回来。
别院在小圣贤庄靠山的一侧，海风不大，院子里种了几颗银杏树。深秋时节，树上挂了许多熟黄的白果。
儒家君子远庖厨，不设灶房，不开炊事，这满院的银杏白果也无人摘来煮食。梧桐实在觉得可惜，早些年趁出庄的时候向桑海城里的师傅请教，慢慢学会了好几道做法。把做好的拿给颜路尝试，没想到他也喜欢，梧桐便更高兴了。
还是师父好呐。梧桐坐在台阶上，拖起腮帮笑着，如果是伏念师伯，摘银杏果去山下做食物肯定会被指责一通。
今年的银杏也成熟了，过两天便可以找个理由出庄，做一道桂花白果，沾上一点草子蜜，师父最是欣赏的。
这样想着，颜路便回来了。
虽说是师父，但颜路也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深秋的夕晖斜斜地铺在院子里，金黄色的银杏叶随着微风缓慢飘扬，落在他的肩上。
梧桐马上站起来，笑着比划【师父，新年安康。】
伴随着祝福，手上的银铃也跟着响了起来。因为无法言语，颜路早年便将两个秀小的银铃送给她，上面刻了梧桐叶的图案，用红绳系着，戴在她白净的手腕上。梧桐很开心，因为每次比划手语的时候都会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如同自己在说话一般。
“新年安康。”颜路也扬了扬嘴角。
虽然年轻，他的头发却是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灰色，也许是心法修炼的缘故，每次朔日回来，颜路的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所幸夕阳温厚，余晖映照着脸颊，给他添了几分暖色。
“又是一年了。”颜路跟她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着漫天凋零的枯叶，似是隐隐有些疲倦一般。
尽管颜路从来都没有表露过，但每次回来，梧桐都能感受到他这股低沉的心绪。她只道是师父练功太辛苦的原因，便将深碧色的缑绳递到颜路面前，笑道比划【给您，祝师父的剑术越来越好。】
虽然不能说话，但少女的笑容总是如此明澈，清透如阳光。颜路双手接过缑绳，一眼便看出是用九缕幼麻线编织而成的，恐怕要许多工序才能做得这样绵密细致，触感极好，便对梧桐微笑道：“费了很多功夫吧，谢谢。”
他想了想，又对她道：“你每年都这样准备礼物，每一次都不同，不怕把我惯着吗？”
梧桐马上摇头，手放在胸前，比划道【您是我师父，只要您开心就好。】
颜路轻轻笑了一下，或许自己每次去后山还能够坚持回来，便是有人时常在这里等着的缘故吧。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你以前想要的北海冰蚕丝，我前段时间寻到的。”
梧桐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去年她和师父出门时曾听到过墨家高渐离的琴音，师父说高渐离用的是北海冰蚕丝琴弦，由春秋时师旷的秘法研制而成。
当时梧桐只觉得欣羡，难怪高渐离的琴音细微处如此丰富而层次分明，恐怕也就只有北海冰蚕丝才能将那些微妙的振颤表达出来。
但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用这么好的琴弦未免太浪费了，师父都还没有呢……
梧桐连忙摆手，不敢接下。颜路便将琴弦直接放到她手里，道：“没关系，我还有一份。”随后又笑道：“如果觉得惶恐，那以后每日都努力练习吧。”
【是……是】，梧桐不敢再推，用力点了点头，将琴弦小心地收在怀里，心底又不免浮出许多欣喜。
她将身边的盒子递给师父，里面是几份昨天的点心。摆在最中间的是一块浅黄色的糕点，造型精美，酷似盛放的多瓣海棠花，就是昨天姜瑛偷偷拿回来的那块，梧桐留给了颜路。
她用手在空气中一笔一划地写下“海棠竹豆糕”，双手交立，对嘴巴竖起拇指，【大家都说这个最好。】
“你也尝尝看。”颜路用竹夹切开一半，递给梧桐。他知道最受欢迎的糕点恐怕一上席就会被大家分完，梧桐特意留着，多半自己也没有吃。
梧桐尝了尝，只觉得隔了一夜，鲜香气已然全部消散。秋日干凉，精细塑造的花瓣已经变干，没了该有的软糯细润，只剩下简单的甜味。但尽管如此，颜路却还是每年都叫她帮留一些糕点，他也都会吃完。
有时候梧桐也不免疑惑，他这样的身份，完全可以叫人再做新的，为何还是想吃十月朔的呢？
“今年又有些什么热闹？”颜路品着海棠竹豆糕，问她。
【很多呢。】梧桐笑着张开双手，手腕上的银铃也跟着响起清脆的声音。
她将一卷布帛递给颜路，因为无法说话，只能把昨天的各种趣事都写下来。
“今年你还画了画。”颜路展开布帛，扬起了嘴角。
最开始画了一个女弟子，在众人的围观中捂着脸。女弟子面前站着张良，颜路一眼就认出了画上张良的玉佩，画旁边写道：“姜瑛一直跑去猜诗，就为了让子房师叔亲手给她奖励，结果连错六题，脸都红啦，好不容易才对一道，终于让子房师叔给她发了一卷青皮竹简，可把她高兴坏了。”
“今年的琴音轮到子慕、离佩和邓陵，结果子慕还是那样粗心，竟然琴弦松了都不知道，开奏了才发现不对，不敢弹，又不敢走，只好跟着故作沉醉，拈指摆臂，从头演到尾。演得还很好呐，我们在下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旁边画着三个弹琴的弟子，中间最胖的想必就是子慕了，闭着眼，摇着头，抬着手，努力维持着与旁边两人一样的步调，果然是“故作沉醉”，颜路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射箭最厉害还是起鹤，今年他一箭连灭八盏飘挂的灯笼，都正切烛芯而过，大家特别佩服，欢呼了许久，很多女弟子给他送花，他还硬着脸不收呢。我们这些小弟子里，功夫最好的就是他了。”这里，又画了起鹤箭穿八灯的场面，还有很多女弟子围在他身边祝贺的情景。
“今年的金岁寻礼，居然被子房师叔藏在九曲连廊的第二个拱桥下，大家根本找不到，最后是贺肖的灯笼掉了，他跳进塘里捡才发现的，运气真好呢，是《空霞十二诗》的琴谱古本……”
庭院里，金秋的落叶缓缓飘落着，梧桐捡起一片银杏，坐在颜路旁边。
颜路看得很认真，有时也会随着梧桐的描写笑起来。梧桐分明能感受到，师父是不排斥这些热闹的，说不定，还有几分欣羡的意思，否则也不会让自己每年都把趣事写下来。
但他这十年却一次也没有来过，年节一次也没有参加。
等颜路看完，梧桐凑到他跟前，打起手语【师父，明年你也来吧！】
梧桐指着自己画的廊桥，双手比划着一层层叠加，随后飞洒开来【廊桥的浮灯一年比一年壮观，就像星河一样。修炼的话，你每个月都去，偶尔休息一次……应该也没关系吧？】
颜路看懂了她的手语，明白她的意思，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抬起头对着虚无的秋风，不置可否。
在这个角度，梧桐也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你准备一下，后天一早，跟我去一趟东海郡吧。”颜路又站了起来。
梧桐有些惊讶，又觉得突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而且年节刚过，就又要出行。
这些年师父似乎越来越喜欢出去，但常常都没什么事，很多时候竟然只是看看风景而已。他这么努力修行，连年节也不来参加，实在不像是会花许多时间在外面闲看的人。

　　颜路把要去东海郡的事告诉掌门师尊时，儒家掌门颜之常也有些惊讶：“初一刚过就走，这样未免太累了吧。”
梧桐离开之后，颜路在屋里休息了一阵便去找掌门。颜之常的居所在小圣贤庄的望海涯上，此时斜日将尽，云霞只剩一点虚无的轮廓，细碎的余晖漂浮在幽暗的海面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光线从窗户映射进来。
颜路坐在下侧，被暮色笼罩在浓厚的阴影里，“往东海郡半途都是山路，需要花费不少时日，还要……在下一个朔日之前回来，早些去，也可以多停留些时间。”
说到朔日，颜路不由得顿了一下，眼神也变得更加灰暗起来。
颜之常身着深褐色的长袍，虽然年过六十，身体却仍然轻健硬朗，须发像年轻人那般乌黑。他看着自己的这位徒弟，眼中不禁浮起一层担忧，虽然颜路什么都不说，但这两年却总感受到他的心变得越来越低沉。已经十二年了，每一个月的朔日，有时候颜之常甚至担心他是否还能继续走下去。
“你这次出去，又是为了什么呢？”颜之常问。
“听说东海长清县的人喜植木槿，家家户户都是如此，还有成片的木槿花田。如今正值花期，想去看看。”
仍然只是为了看风景。这样的原因，外人定会觉得奇怪，勤勉的儒家二弟子颜路，竟然会如此消耗自己的时间。如果是别门别派的弟子，定然会被师父斥责，怒其耽于游乐，不思进取了。
但颜之常却只是应了一声，看着颜路已经虚灰的鬓发，道：“我也听闻长清县善用木槿，他们的木槿花茶更是清透，说是当地一绝。如果你这次去看到好的，带些回来，往后便可以慢慢喝。”
“是。”
颜之常又问：“还是带梧桐去吗？”
“她一向喜欢这些，让她也出去，或许会很开心吧。”
进到房间后，颜路一直都只是待在阴影里，似乎直到说起梧桐，他的嘴边才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弧度，语气里才有了些不一样的波澜。
颜之常捕捉到了这一点变化，心知肚明，却没说什么，只是道：“这样也好，可以有个照应。”
顿了顿，他又道：“梧桐性格好， 也肯用功，将来会大有进境。未来日子还很长，武学和六艺，你都可以慢慢带她。”
自从发觉颜路想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以来，颜之常与他说话时，便时常会有意无意地提及往后，提及未来，提及还有很多可以去做的事。颜路知道，这是师父想让自己有更多的牵绊。然而，又能如何呢……
落日已然西沉，夜色涌起，新月不升，四下一片昏暗，窗外除了空荡荡的潮汐声，便什么也没有了。
颜之常点起一盏灯台，放到颜路座前的案几上，想要照亮他灰沉的眼睛。
“子房也是喜欢四处游历的，为了让他沉心练剑，我已有许久不准他出门了。你明日可以去问问他有什么要捎带的，给他捎些干花，也是好的。”
颜之常说这些，让颜路想到师弟必然会大叹一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些。
“你明天好好准备，早些休息吧。”
天色已晚，颜路便行礼告退，看到颜之常随手翻开了案上的一卷古籍，又道：“师父昨晚结束了年节宴会便在后山守着我，也是一宿没睡，也请早些休息，注意身体。”
颜之常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也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食客们在酒肆里闲谈的都是街面上的生活，张裁缝新得了一对双胞胎；茶馆李叔的儿子结了亲；赵康伯要拉一车清风澈去咸阳城试试销路：再过些时候，年后第一批朝天子也可以出货了。
（注：朝天子，中药名，木槿的种子。）
一切就如同普通的日子那样平静。不仅如此，在之后的五天里，也都没有再遇到过那个用双刀的江湖人，似乎他真的只是路过而已。
颜路一边留意着，一边持续原本的行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和梧桐去了南边的花田，漫步大片盛开的木槿花海；到城东的流河，走过纵横交错的七连竹桥；看老庙堂里已经活了五百多年的流苏树，学当地人为它缠上祈福的红绳；还参加了长清县年后的第一个集日，两人仔细逛了一番，又吃到了当地独特的卷叶烤海鱼。
最后一天早上，颜路准备简单拜访一下长清县的儒家分部便回桑海，没想到还没走出客栈大门，就看到一个少年慌慌忙忙地闯了进来，穿着儒家的衣服，发丝凌乱，气喘吁吁，手臂上还有伤，渗着鲜红的血。
他一进门就直奔柜台，急急问道：“颜路先生可是住在这里？”
“我就是。”
少年立刻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您就是颜路吗……”他有些惊讶，儒家三杰之一的颜路前辈竟是这样一个灰色头发的年轻人，但更不可思议的是：“您真的在。”
他马上奔了过来，急道：“庠校、庠校……师伯被劫走了……那人叫我们来这找，您竟然真的在……”
少年口中的“庠校”，是各郡县对儒家分部的通俗称呼，通常由在小圣贤庄求学几年便回乡的外门弟操持，教养当地的孩童，招些学生，传播道义。颜路看这名少年十四五岁，穿着简单的儒家制式的衣服，还不认识自己，多半是刚拜入长清县的学生。
他说师伯被劫走，颜路便知道是长清的儒家分部出事了。但这样的小分部在各郡县都有许多，规模不过几人，每日安分教书，只跟当地人打交道，按理来说很少会被卷进江湖派系的争斗中。
“颜先生可千万要帮帮我们。”少年一边带着颜路和梧桐往外赶，一边说着发生的事情。
“今天一早，我们正准备开门晨扫，突然闯进来一个江湖人，直接就问谁是管事的。
“师伯站出来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却抽出腰刀将我们全数打倒，身手特别快。随后他就劫下师伯，叫我们九日之后到城东海崖，拿五千金赎人。”
少年继续道：“庠校清贫节俭，怎么拿得出五千金！师叔想要他理论，可那绑匪完全不理会，只大笑一声：‘你们小圣贤庄的颜路就在安通客栈，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
“说完那绑匪便架着师伯上马离开，师叔们各个都受了伤，追赶不得，只好让我先赶到客栈看看，没想到您真的在，那绑匪竟没说错。”
何止是没说错，对方刻意指名道姓叫他们来客栈找颜路，恐怕整件事都是有关联的吧。梧桐这样想着，看了看颜路，注意到了他微微蹙起的眉头。

　　越过门市长坊，再向右穿过几条巷子，便到了城西的儒家分部。
三人赶到庠校时，只见弟子们都受了伤，瘫坐在地上，医者在其间不停地忙碌着。颜路简单地查看了一番，发现他们的伤势轻重不一。有的只是短刀划过后背，没有大碍，有的却被一脚踢碎胸骨，性命攸关，可见对方下手非常随意，随打随伤，完全是无所谓的态度。
庠校的外门弟子远离江湖，武学不免懈怠，但他们都经历过儒家的六艺学习，底子尚在，对方能够轻松地肆意伤人，定然不是普通的山盗劫匪。
少年刚刚提到江湖人用的是“腰刀”，颜路想到几日前在客栈见到的双刀客，便问：“对方的刀是什么样式？”
少年摇摇头，他资历尚浅，还不懂得要观察细节。旁边一名正在包扎的弟子接道：“是生锈的刀！”
他叫起来：“我看见了，那人的双刀又细又长，生着铜锈，却锋利得很！”
生锈的细刀——果然是客栈里的江湖客。颜路皱起眉头，难怪这几日一直都没有再见到他，原来等的是这一天。
五千金只是随口编的幌子，没有人会用这种方式向江湖门派要钱，不仅不会成功，还会惹上无尽的麻烦，不如直接劫持大户商行。
庠校这些外门子弟每日只安分教书，没有什么江湖纠纷，劫持他们，特意让他们到客栈求助，最终的目的还是要牵扯自己。
只要随便问一下客栈小厮，就能知道自己离开长清县的时间，选在这一天动手，如今看来恐怕是为了……
用这件事拖住自己。
少年忍着手臂包扎的疼痛，对颜路道：“请颜先生千万要救救师伯，他平日里对我们可好了，如果拿不出五千金，绑匪会不会……会不会下毒手啊！您……您是儒家三杰，您一定特别厉害。”
颜路抬起头，只见堂上受伤的人全都看着自己，都在等着自己拿主意。对于这些外门子弟来说，身为儒家掌门第二亲传弟子的颜路，的确是目前位份最高，武功最好的人。
他无法拒绝，也不能离开。
就像双刀客所计划的一样。
可以想见，如果他不管不顾地走，对方很可能会直接杀了被劫持的管事弟子，甚至庠校。
但九天时间太长，现在已是十月二十，如果一直待到对方提出的“九日之后”，在下一个朔日之前就无法赶回桑海了。
对方用这件事来拖延，会是因为“朔日”吗？
想到这里，颜路不禁握紧了含光剑。但自己身体的情况只有师父和荀况师叔知道，就连梧桐也从未知晓，如果对方是为了朔日，那他究竟是什么人？
更重要的是，九日之后自己的身体，还有能力应对一切吗……
颜路无法推算更多，事关被劫持弟子的性命，目前也只能说：“我会尽力。”
众人这才安心下来，便又问他应该如何施救，有什么需要大家一起做的。颜路看弟子们都已经受伤，便让众人好好休整，自己翻身上马，“在这样的小城，一个江湖人带着儒家先生快马奔走，定会引人注意，说不定可以循着踪迹先一步找到他们。”
梧桐跟着他骑马出门，却有些担心，比划着【如果无法及时回去，会对修炼有影响吗？】
“提前找到他们，提前交涉吧。”
颜路独自走在前面，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正如颜路所料，在小城宁和的早晨，一个江湖人带着儒家先生快马疾驰而过，确实引起了路人的注意。颜路和梧桐循着路边小摊贩们的指点，一路追出了西城门。
双刀江湖客劫持了分部的管事弟子，竟是往西去了。
出城往西三十里只有一条路，通向一座比长清要大上许多的城镇，祁风县。
“小心些，跟紧我。”颜路嘱咐着，便策马往西追去。
梧桐稍稍有些迟疑。按照师父往常的教导，对方完全有可能在祁风县或半路设伏。既然对方已经定下九天之后交涉，此时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养精蓄锐，等九天之后从容应对，说不定还可以设下阵局，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事，师父不可能想不到。
然而他却一路紧追，如今更是要直接追去祁风县。
自己方才还问过，如果不能及时回桑海是否会影响修炼，师父并没有正面回答。如今看来，他其实是非常想要尽快解决这件事的。
日落城门关闭之前，两人便来到了祁风。与偏僻的长清比起来，身处南北来往要道的祁风县要繁华许多，城里房屋店铺林立，干道纵横，遍布着大大小小许多的巷子。
【一路上都没有看到他们，他们会不会也进了城？】梧桐比划着。
“很有可能。”颜路下了马，“祁风县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如果是我，也会选择这里。”
祁风县地势平坦，人口聚集，房屋鳞次栉比。光是眼前的几条街巷便已经将近上百户人家，各类杂店随处开设，林林总总，一眼看去，宛如滴水溶进大海一般。
梧桐比划着【算起来，他们应该比我们早到不久，如果路过这几条街，说不定会有人注意到。】
“对，我们且去问一问。”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只剩天边一缕将尽的昏黄。城门关闭之后，摊贩也都散了大半。所幸食肆和客栈还不会打烊，颜路在将要收摊的竹编铺子里买了一顶斗笠，遮住自己发灰的头发，以免被人轻易注意到。
他和梧桐走进一家食肆，问店家有没有见过一个带双刀的年轻江湖人。小二想了想，只是摇头，“江湖人倒是常见，但您说那般年轻的双刀客，这两日却没有。”问了几家，都是如此。颜路正打算继续查探，就突然看到了街尾飘出的一帘酒旗。
他想起之前遇到双刀客时，对方正是在打酒，便径直往街尾的酒铺走去。
“午后确实有这么个人，这小哥厉害，一来就要最烈的酒呢，还说长清的“清风澈”不得劲。”酒铺掌柜正在低头收拾，谈到自己店里的烈酒，似乎颇为自豪。
看来对方确实到了祁风县，颜路又问：“他是一个人么？”
“好像……没别人吧，就他。”酒铺掌柜说完，不由得打量了一下颜路。
在街边做买卖最怕遇上江湖寻仇，如果闹起来牵扯到店铺，最是麻烦。颜路友善地笑了一下，递上一些铜钱，“您不用担心。他打了酒，可还说过会去哪里么？”
酒铺掌柜这才走到前面，想了想，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买了半只烤脆鸡，嘿，那香味，浸了陈皮的，也就秦记才有呐。”
“秦记？”
“沿这边街口走着，您就能看见了。”酒铺掌柜给他指着方向：“不过这会儿多半已经打烊了，他们一向收拾得早。”
“多谢。”颜路微微颔首，离开酒铺，按照掌柜说的话走了不多久，果然看见了已经打烊的秦记，门店还留着烤鸡的烟火香气。
他要亲自出来打酒买肉，可见没有下属。只买半只烤鸡，以江湖浪人的饭量来说，想必在这个地方也没有更多的同伙。
仅一个人，便来直接挑衅儒家么？
恐怕没有这样简单。
【明天开城门，如果他们又离开了的话，该怎么办呢？】梧桐比划着。
“离开确实就没有办法再追了，但我想不会。”颜路道：“他们目的是拖住我，藏在这祁风县里，已经足够拖延好些时日了。”
【拖住师父？】梧桐有些惊讶。
她知道对方要五千赎金肯定是借口，让儒家分部弟子去找师父帮忙，也是故意的。但梧桐一直以为这只是江湖挑衅，类似的麻烦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为何，会是为了拖住师父呢？
是为了不让师父按时返回儒家修炼吗？梧桐疑惑着。
可是……这个理由总感觉有些牵强。师父虽然练功非常认真刻苦，从来没有任何松懈，但实际上修炼早一天迟一天、耽误一次两次也并不会有什么问题，日后再加倍努力就是了。
梧桐却不知道朔日对颜路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在经历什么。在后山的那些日子，颜路从来都没有对梧桐提起过。
“没什么，可能是我多想了。”颜路笑了笑，改口道：“希望他们不会离开吧，这样我们也有机会找一找。”

　　酒铺和秦记相隔不远，周边街面房屋众多，又穿插若干小巷，双刀客很可能便是隐藏在这附近了。
颜路和梧桐在酒铺和秦记附近找了一间视野好的客栈，要了两间面向街道的房间，随时留意着。
整整守了两天都没有踪影，两人怀疑他们或许真的已经离开时，终于在第三天上午再次看到了那个双刀江湖客。
双刀客又到酒铺打了酒，随意地喝了几口，踱着步，穿过街面，悠闲地进了斜向的一间巷子。颜路叫上梧桐，马上跟了上去。
巷子颇宽，两侧都是民宅整齐的土墙，视野单调，可供遮掩的东西并不多，估计跟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颜路示了个眼神，梧桐领会，立刻沿墙翻上屋顶，用她轻盈的步子在房梁上悄悄地跟着。
颜路则仍旧在巷子里吊着踪迹，小心地控制着距离，两个路口之后对方突然失去了踪影。他早有准备，只听得一阵风响，颜路立刻举起含光剑，铿地一声挡住了来自斜方的攻击。
对方跳下来，双刀斜攻向前，道：“还挺快！”
近距离接触到双刀，颜路才发现刀身的铜锈比刀柄更厉害，似乎是荒朽多年的古铜，仅仅开刃的地方磨得锋利，刃尖却又泛着乌黑，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异。
习武之人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兵器，无论刀枪剑戟还是拳风，兵器往往能很直观地反映一个人的武学路数、风格乃至性格。
“脆片似的剑，还挺耐打！”同样地，江湖客也在观察颜路。
含光剑与江湖上的青铜剑完全不同，剑身如冰晶般透明，在阳光下折射着若隐若现的微光，仿佛轻易就会折断，却每一击都有铿然的剑声。
他快刀砍向含光，被颜路转势挡开，便又笑了一声：“再来！”
颜路侧开半步，长剑横扫，被江湖客避开之后，紧接着又回旋向其胸口刺去，剑尖飞点，使出一招“沧浪声”，再连招“惊拍岸”，双脚越向半空疾速转身，将长剑直拍而下。
江湖客抬刀硬挡，颜路便顺势滑切，扬起一招“天际流”，剑锋平铺散开，如大川东进般推波向前，将江湖客直直逼开数十步。
江湖客直直倒退，倒也能偷得一丝喘息之机。不料梁上有人陡然翻下，一个青碧色的身影突然闪到身前，长剑斜挑，紧接着直刺面门，江湖客不得不举刀阻挡，喘息的机会被切断了。
正是梧桐。
时机和招式都把握得非常好。颜路扬起嘴角，看梧桐连施两招“碧连天”、“千花数”，便踏跃上前，跟着她的剑势并肩而战。
与颜路的含光比起来，梧桐的剑通体不事雕琢，古雅朴素，锋芒柔和内敛。外表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上手却极为舒适，运剑宛如春风拂动，轻畅无比。
这是颜路寻觅许久才得到的一把古剑，送给梧桐时，梧桐特别开心，给它取了名字，并且一直带在身边细心养护。
两人合战，转眼又过十数招。突然，江湖客猛地破开两人剑锋，冷笑一声：“陪她练剑吗？”
他发现梧桐来了之后，颜路一直都是让梧桐主攻，配合她所有的剑术，偶尔在旁边补招，来来去去，完全没有再进行正面交锋。
就算是之前的对战，颜路也基本都是观察试探，并没有用尽全力。
这怎么能行，必须要逼他使出真功夫。江湖客这样想着，远处的巷子里突然跑出来一个邻家小女孩，他轻笑一声，刮起墙上的土石，直朝小女孩打去。
土石飞迸，又快又狠，被任何一块击中都足以穿骨裂颅。
颜路只得硬生生停下手中的招式，立刻划出数道剑气，在一瞬间将土石击碎。虽然转招及时，小女孩没有性命危险，但还是被飞裂的碎片割伤了手臂，血流不止。
江湖客一跃翻上屋顶，笑道：“还有！”
他快速奔跑着，将屋顶的千百片瓦砾全数扬起，以极大的劲道拍向四面八方。由于居高临下，视野一览无余，瓦砾穿屋裂墙，四下一片鸡飞狗跳，屋巷里的人们纷纷被打倒打伤，滚爬惨叫，狼狈不堪。
颜路心下微怒，急忙让梧桐去保护百姓，自己踏墙而上，剑光飞跃，瞬息之间划出无数道剑气，如天河流星，裂空穿云。
漫天剑气呼啸穿射，所到之处铿锵爆裂，土石瓦砾刹那间碎成齑粉。
江湖客嘴边扬起一丝戏虐，这般锋利的漫天剑气，恐怕才是你颜路真正的本事。
不过，你又能坚持多久呢？
江湖客快速转移着位置，双刀交互飞驰，无数石瓦破空而起，却又被漫天剑气如幻影利箭般粉碎。
不愿他再伤害更多的人，颜路奔踏上前，将含光冰晶般的锋芒化成数十道飞舞的剑光，将江湖客团团包围。
梧桐在巷中穿行，救助着受伤的百姓，抬头望去，只见半空沙石大作，尘雾逼人，被击碎的瓦砾粉落如雨，两人在屋顶追战的刀剑声交错不断，却不辨人影。
突然，梧桐听到一道熟悉的滑步声，瞬息之间便已切过数丈。剑气一路迸射，如飞浪般冲出尘雾，又听得一阵阵铿鸣，长剑将双刀的防御节节破开，随后，寰宇寂静。
梧桐舒心地笑了一下，她听得出来，最后这招是师父的“裂浪行”，顷刻间便能从数丈之外切到对方面前，裂开防御，一剑锁住对方咽喉。
只要有师父在，一切都是可以放心的。战局已定，她拂了拂眼前的尘雾，便继续到旁边巷子里救助受伤的人。
而此时房梁顶上，尘雾渐渐散去，颜路果然已经制住了江湖客，他将剑锋抵在对方的咽喉前，定定道：“停手吧。”
“确实厉害，我打不过你。”江湖客承认。
“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夭。”江湖客擦去双刀上的灰尘，将它们收入腰鞘。虽然是手下败将，却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态度。
非常普通的名字，没有任何来历，江湖上也从未听说过。颜路又问：“你为何要劫持儒家弟子？”
“为了拖住你。”
阿夭倒是毫不避讳，“不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找到我，这还没到朔日呢，早知道就不用这方法了，搞来搞去的，真是麻烦。”
真的是因为朔日。颜路不由得握紧了含光剑。
阿夭瞥了一眼屋下的街巷，“喏，你要找的人，从这条巷子往东走到底，再往北第三间屋子，门上锁环坏了一半的就是。”
“这么快就把人交给我，不打算再拖延几天吗？”
“抓到我，你迟早也能找出来，何必那么麻烦。”
随后他又笑了一句：“与其想着别人，倒不如想想你自己。”阿夭看着架在颈间的剑锋，嘴边的笑意越发莫名起来：“颜先生，你的剑……开始抖了吗？”
颜路心下一诧，却面不改色，手臂也依然平稳。
发现颜路仍旧站得笔直，阿夭倒确实有些惊讶，“没想到阁下的心脉比我们想象的更顽强。”
“你想说什么？”
对着颜路的心口，阿夭抬起眼睛，又道：“阁下恐怕已经死过一次了吧，十二年前。”
颜路着实感到震惊，对方不仅知道朔日，还知道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十二年前……这件事除了师父他们便不再有任何人知道，对方是如何……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想必这么多年也不好受吧。”
眼前这个名叫阿夭的江湖人与自己年纪相仿，十二年前也只是一个孩童，如何会得知当时的事。十二年前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
“事情虽然已经过了十二年，却还没有结束呢。五天之后的朔日，长清县城东海崖，有人想要见你。”
“什么人？”颜路不由得上前一步，“那个人是谁？”
感受到颜路陡然变强的语气，阿夭只觉有趣，笑道：“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我若不去，你们又能如何？”颜路道。
阿夭耸耸肩，满是无所谓的态度，“如果你走了，我就只能去把那些没用的儒家弟子杀掉咯。”
“不过你肯定会来，你比谁都想结束，对吧？”阿夭伸出一根手指，堂而皇之地移开喉前的剑锋，笑了一下。
他往后翻开两步，解下腰间的酒筒喝了一口，高声道：“话已经带到了，别过。”
（注：前文已设定，颜路23岁，梧桐18岁。）

　　颜路没有去追，等到阿夭完全消失在街市另一侧，他才从屋梁跃下，然而落地时却一下子站立不稳，差点摔倒。
他撑着地面，让身体慢慢靠在石墙上，右手紧紧地按着心口。
为了阻止阿夭伤害普通人，颜路不得不催动内力施展漫天剑气，此时心脉震荡，仿佛有无数冰霜炭火在胸膛里切割，痛苦从心脉深处一层一层地泛上来。
看来阿夭虽然知道十二年前，但是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否则刚刚在对话时，也不会被自己强撑出来的样子骗过。
如果他现在杀一个回马枪，别说对战，自己恐怕连抵抗都难以做到。
早些年在朔日之前运剑，即便有诸多不适，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难受。
心脉一年比一年衰竭，如今，竟然连区区十数招的剑气都难以承受了。
他闭上眼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银铃声，知道是梧桐来了，便强行压下胸口翻涌的血腥气，打起精神，让自己站起来。
梧桐从后面跑过来，本来想跟颜路说明周围百姓的情况，不料却看到颜路撑着墙壁，立刻担心起来。
【师父受伤了吗？】她快速地比划，扶起颜路的肩膀，想要看他是什么地方受伤。
“没有……我没事。”颜路按下梧桐的手，笑了笑。
梧桐左看看右看看，好像确实没有任何受伤的地方，但不知为何总是有些担心，师父虚灰头发映衬下的脸色，似乎也不是很好。
“那个人有些本事，不太好对付。”颜路又笑了一下，“现在没事了。”
【回去要好好休息】梧桐看着他，非常认真地比划。
颜路心下微暖，点点头：“好。”
看到梧桐似乎还是担心自己，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颜路便问：“周围有多少人受伤？”
【包括刚刚个小女孩，临近各巷一共有十三人受伤。有六人伤得比较重，所幸躲闪及时，也算保住了性命。我把身上的金创药和钱都给了他们，也托人去叫祁风县的分部弟子来帮忙了。】
颜路心道，这个叫阿夭的江湖人下手随打随伤，还真是无所谓他人的性命。他道：“修理房屋也要拜托分部弟子了，等回桑海再一起补支出。实在是过意不去，一来就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
【与师父无关，都是那个人。】
颜路暗暗叹了口气，对方因自己而来，这些普通百姓也是被自己拖累了。
【那个人是谁？】
“他叫阿夭，你觉得他的功夫如何？”
梧桐比划道【不像门派子弟，是江湖儿的路数。】
颜路点了点头，一个人数年乃至十数年的修为往往深深烙印在骨子里，总会在一招一式中潜意识地表露。但那个阿夭的武功，却没有丝毫门派武学的底子，完全是在江湖中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
这样一个毫无身份的江湖儿，实在让人无处猜测来历。
【怎么了？】发现颜路似乎有些出神，梧桐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说起那个人，你刚刚进入对战的时机和剑法，都把握得很好。”
颜路缓缓道：“他的双刀又弯又细，轨迹多变，你用碧连天、千花数这样的大招式，可以避免被他绕进小招数的细碎烦扰里，让局势往利于自己长剑开合的方向上走，做得很好。”
梧桐笑着比划道【删繁就简，掌握主动。】
“很聪明。”颜路又道：“不过，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还要更决绝一些。我虽然在旁边帮你补了几剑，但其实只要你的剑锋斩得够彻底，就不会出现那些空档。”
梧桐低下脑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看着她这般模样，颜路心底一时有些温暖，一时也有些苦涩。他知道梧桐的剑术其实已经很不错，也得到了掌门师父的多次肯定。她的剑不够决绝，是因为有自己在身边吧。
因为自己一直在身边，所以即使面对敌人，她也一直都很安心。
想到这里，颜路心脉突然涌起一阵痛楚，喉口又是一股难以抑制的血腥，幸好梧桐低着头，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回去再请师父指点，我还要更努力练剑】，梧桐默默地打着手势。
“嗯……”颜路压下不适，再一次提起精神，对她道：“我们往东走吧，那个人不会再来了，他劫走的弟子就被关在东边的巷子里。”
听到这个消息，梧桐高兴地抬起头，一拍双手【还是师父厉害】。

　　就在江湖客阿夭所说的地方，两人找到了被劫持的长清县分部弟子。那名弟子已经饿了三天，估计阿夭把他丢在这里就没再搭理过。
颜路和梧桐将他带回客栈，慢慢喂了些粥水缓解，傍晚又再进了些粥，给他换了新衣服，又安排了百姓的救助，这才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忙碌。
第二天早上，梧桐起身梳洗完毕，首先去敲颜路房间的门，想问他是否今天就回桑海，却没有回应。梧桐以为颜路仍在休息，不料客栈小厮恰好路过，说是人刚刚出去了，刚出门不久。
梧桐对小厮指了指颜路的房间，伸直右手拇指和小指，又用食指在空中轻轻点了几次，脸上带着询问的表情。
小厮完全弄不明白手语，看了两遍，只是摇头。
梧桐只好作罢，对小厮笑了笑以示感谢，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本是要问颜路去了哪里，随后又想师父出去自然是有安排，等他回来便是，便趴在窗台上。
今天天气不错，街市上的人已经不少。卖吃食的、卖干货的、卖竹编的、卖梳篦的、卖首饰的……，各类小货郎都已经在道上行走，相互叫卖了。梧桐随意地看着，想找找有什么新奇的东西，说不定回去之前也可以带一些，突然就发现了远处的颜路。
虽然隔得远，看不太清面容，但梧桐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走得有些慢，好像是在想事情，随后又站在路边，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梧桐正猜想着，却发现颜路突然咳了几下，紧接着又用手捂住了心口，弯着背，似乎并不好受的样子。
梧桐一惊，马上站起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却又发现他站在原地缓了缓，最终走进了街市对面的一家药铺。
师父……还是受伤了吗？
梧桐定定地看着那一间药材铺，想起刚才颜路身体不适的样子，想到他昨天撑着墙壁站起来，他按住自己说不用担心的时候，手心……似乎是凉的。
师父肯定受伤了，不是外伤，是内伤。
他一再笑着说没事，跟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去找被挟持的弟子，帮忙照顾，之后又去安排受伤百姓的救助，其实一直都带着伤……
梧桐只觉得难过，似乎有什么堵在心里，沉沉的，又酸又疼。
她转身立刻就要出门，想跟上去看看。三两步路过颜路房间，看到他紧紧关上的门，才意识到他故意一个人出去，其实是非常不希望自己知道的。
梧桐只好顿住脚步，闷闷地低着头。她在颜路门前蹲下来，将头埋在臂弯里，直到腿脚都麻了才慢慢回到自己的房间，守在窗台旁边。一直看着，看颜路从药房出来，看他到街上买了两三处糕点，看他叫人仔细包好，看他一路走回客栈。
“我买了些点心，样子似乎做得还不错。”颜路看到梧桐房门开着，便进来了，将点心放在案几上。
发现梧桐的眼睛微红，颜路笑了一下：“才睡醒吗？”
梧桐摇摇头，比划着【谢谢师父。都是什么馅的呢？】
“秋梨、海棠、山药，都是你喜欢的，回去的路上可以慢慢吃。”
【等会儿就回桑海？】
“嗯，吃过饭你就出发吧。”
【我？】梧桐发现颜路并没有说两人，惊讶【不是一起走吗？】
“我还要再留下些日子，”颜路拿出一片竹简，“劳烦你帮我带给掌门师尊。”
这是儒家专用的传信简。宽半寸、长四寸，由两片薄竹片通过槽扣嵌合而成，里面夹着写有文字的布帛。想要拿出文字只能掰断竹片，而一旦掰断，传信简也就无法复原了。
传信简里面写的是什么？师父让自己传话，为何要用如此机密的方式？而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不一起回去？
明明，师父一直都是想要及早解决这些事，尽快回到桑海去的。
看出了梧桐的疑问，颜路道：“昨天那个人，我还要去会一会他，还不能走。”
【为什么？】梧桐突然想到了，又问【他答应放人，是有条件的？】
“……对。”颜路点点头。
十二年前的事固然非常重要，但也可以回桑海之后再做打算，只是对方已经放出话来，如果他走了，分部弟子的性命便会不保。
就算为了分部弟子，他也必须留下来。
【是什么条件呢？】梧桐有些担心。
“没什么，我会处理的。”颜路轻描淡写地推过这件事，又道，“这个传信简，记得交给掌门师尊。”
说完，直接将传信简递到梧桐面前。
梧桐想了想，却还是没有去接，反而问道【你们还会再战？】
明明自己一直在说传信简，梧桐却似乎并不是很注重。如果按照往常，她必然已经答应然后马上出发了，但不知怎么，一向听话的梧桐今日却有点不太一样。
颜路只好道：“恐怕是的。”他们专门为自己而来，为十二年前的事而来，绝不会是坐下来喝茶聊天这样轻松。他随后又笑了笑：“没关系，昨日他便不是我的对手，再打也一样。”
不料听到还会再打，梧桐却摇头【我不回去。】
紧接着她又道【我要留下来】，每一个手势都非常认真。
“梧桐……”
她拿起剑，一字一句地比划着【我可以留下来帮忙。】
这把剑已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剑身却依旧纤尘不染，通体透着淡青色的柔和锋芒。
五年前颜路送给她时，问她想取什么名字。梧桐抱着剑想了许久，最后笑着决定也叫“梧桐”，同名同剑，还让他把这两个字刻在剑格上。
虽然梧桐的剑术在新一辈弟子中堪称翘楚，但她却不是热衷于打斗的人，为何听到再战便执意要留下？
颜路正想着怎么让她回去，视线顺着晨光掠向窗外，早市上人来人往，街道远处，正是方才自己去过的药材铺。
他突然明白了。
难怪刚刚进来时梧桐靠着窗台，眼眶微红。他早早出门，结果还是被她发现了。
虽然不是受伤，但梧桐知道自己身体有恙，便不论如何也不会愿意离开了。
小时候她就是这样，怎么说也说不动。
“好吧……”颜路心底不禁涌起几分酸涩，“那就留下来吧。”
梧桐这才舒了一口气，笑了一下【有什么便让我去做。】她拿起传信简，【我叫祁风分部的弟子帮忙传送。】
颜路站起来，看梧桐去找分部弟子。那传信简里虽然写了十二年前旧事再起，但快马送到桑海也需六天，掌门师尊就算看到也无法及时做什么。他用这传信简，其实是想把梧桐支开，无论这里发生什么，只要回去，她就是安全的。
让她留下来，是对的吗……
颜路下意识地捂紧心口，那里有一道陈旧的伤疤，那道伤，十二年前曾经贯穿了整个胸膛。
十二年前的人已经死了，自己要去见的，又会是谁呢……
幸好准备了药，如果有什么事，至少也可以有应变的时间。
颜路扶着窗台，看向街道远处的药铺。

提示一下时间线，颜路的伤是12年前。梧桐拜师是10年前。所以梧桐并不知道颜路的事

　　今天早晨，当颜路走进药材铺的时候，掌柜医师便上下打量着他。
望闻问切，首先是望。这家老药铺里的掌柜医师已经六十多岁了，每当有人进店，便会习惯性地先看看这人的精神气，看他的脸色，看他的步履。
他看颜路二十多岁，是江湖习武之人，但头发却如老者一般虚灰。少白头的情况并不多见，可看他的样子，却也不像是普通的少白头。
颜路大概看了一圈，便问：“请问店里是否有鬼盐霜？”
鬼盐霜，味辛、苦，由乌苏树干的汁液凝结而成，有大毒。
“阁下因何想用鬼盐霜？”医者一行的规矩，若有人上门便问毒，是不能卖的。
颜路友善地笑了一下：“请不用担心，我是用在自己身上。鬼盐霜虽毒，却可以麻（和谐）痹知觉吧。”
“阁下这是……？”
“我过几天要去处理一些事，恐怕到时候身体拖累。”
因风湿或跌打损伤疼痛难忍，到药材铺来寻医的也常见，掌柜医师看了看颜路，道：“鬼盐霜药性太霸道，你若是筋骨损伤疼痛，我这里有方子，主细辛，再加鹿角蒿、半夏、山栀子几味……”
细辛颜路知道，虽然也有毒，但药性比较温和，过去的十二年里，师父给他用过几次，确实能起到一些减弱疼痛的效果。
可这一次并不仅仅是减弱，如果必要，他要无知无觉，要能够出剑。
“细辛还不够。”颜路想了想，直接把手伸到掌柜医师面前的脉枕上。如果不让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恐怕不会愿意给鬼盐霜。
不料掌柜医师仔细诊过脉，却是大吃一惊。
祁风不是小县，江湖也常有人来往，掌柜医师多少接触过一些江湖人，但他行医四十多年，却从未碰到过这样的情况。
从脉象来看，此人在少时受过极重的伤，简直必死无疑，所幸有人将他从鬼门关强行拉回，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心脉仍然日渐衰竭。
而他如今的情况，倒也不像是旧伤拖累，似乎还有别的什么缘由，多年来经脉负担极重，衰竭之中隐含着诸多异象，纷乱交结，滞涩不堪，根本难拆难解。
可惜了……
掌柜医师不由得在心底叹息一声。
颜路将手腕抽回，道：“医师先生，你看，我想要出剑，恐怕只能用鬼盐霜了。”
竟还想着动武，掌柜医师不禁起身：“年轻人，你可知道，你这身体莫说鬼盐霜，便连细辛也不能再多用！”
他虽不习武，但几十年来诊治过一些江湖人，对武学之道也略知一二。
此人心脉衰竭，若再大施剑术，内力便如洪水骇浪冲击河道，经脉无法承受，必定痛苦难当。
掌柜医师又道：“你气血失源，心脉凝滞，应当少动刀剑，每日静心调养，方能……”
“方能多续几年吗……”颜路不由得笑了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的闲事。
晨光远在屋外，颜路的眼睛半垂着，从这个角度看去，仿佛淹没在层层叠叠的晦暗里。
掌柜医师一时语塞，半晌才道：“看你也不像喜欢逞凶斗狠的人，为何……”
颜路拿出自己的儒家铭牌，放到对方面前，道：“拜托了。”
儒家为齐鲁之地第一大派，各分部平时在各郡县开设庠校，做了不少有利于乡民的好事。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儒家二弟子到底是想做什么，掌柜医师站起身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只得道：“你们这些江湖人，当真是……”
听到对方不再拒绝，颜路起身行礼道：“多谢先生。”
掌柜医师无奈，只好坐下来抽出一片药方木简。
“你真要出剑？”
“是。”
“你可知鬼盐霜虽能麻（和谐）痹知觉，却并不能护益心脉。你不顾身体强行出剑，最后只会更伤。”
“我明白。”
医师想了想，针对他的脉象写了个方子，“这样够吗？”
颜路仔细看了看，掌柜医者仁心，写的方子还是太温和了。若想不受阻碍地出剑，恐怕还不够。
“劳请您按这方子抓三副药，然后将三副药汤煎到一个小瓶子里，我可以随身带着。”
“三副！你还要三倍！你可知这般强烈的药量，纵使当时无知无觉，过后也会难受百倍！”
“我明白……”颜路笑了笑：“不知会遇到什么，总要做好准备，只希望最后用不到吧。”
他将钱放到掌柜医师面前，行礼道：“抱歉，多谢先生屡次为我着想，还要劳烦先生煎药了，明天早上我再来拿。”
掌柜医师无话可说，掂了掂钱袋，“多了，五两即可。”
“先生辛苦，请收下。另外，我的脉相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这里的儒家弟子。他们知道了也无益。”
等颜路离开，店里的学徒便按方子抓药。掌柜医师心里挂着这件事，总觉得不放心，捻着胡子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叫住学徒道：“鬼盐霜减一钱，丹参再添三钱，熟地黄添二钱。”
学徒疑惑：“先生为何要改？若他知道了……”
“他若真吃下那么烈的药，恐怕受不住。我减去一钱鬼盐霜，虽然药效变短，但毒性也会降低，再多加丹参护心、熟地黄益气，多少好一些吧。”

说起来当年第三部的时候，颜路的发色还真是一个梗，特写镜头，很明显的夹杂着很多灰白发，和伏念张良比起来非常明显，当年很多人都YY过各种缘由。
不过请放心，玄机没有精力再去给颜路搞什么复杂情况，这就是个发色，没别的

　　朔日很快便已经到来。回到长清县，虽然与来时仅仅相隔十余日，但秋末最后的花期已经结束，客栈外的木槿都已衰败，褪却了颜色，三三两两地零落在地上，不复绽放。
客栈小厮一边在院子里扫着地，一边感慨木槿花落，天气很快就要转冷了。
颜路穿着一身青灰色的束袖简装，坐在榻上，尝试着运了一遍气息。
朔日，无月，是天地阴阳循坏之中最阴寒的日子，也是经脉气息周转的低谷。对普通人而言这不算什么，甚至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有任何感觉。习武之人相对敏感，能有所感知，却也无碍，可对颜路来说却不一样。
越接近朔日，经脉便越郁结不堪，犹如寒冰封满河道，气息渐渐凝滞。每到这一天他都会待在小圣贤庄后山，由儒家掌门颜之常帮忙用内力强行冲开经脉。
冲脉之后气息就可以顺畅一些时日，然而接下来又会越来越滞涩，直到下一个朔日。
每个朔日，每个月，每一年，都是如此。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的强行冲脉，导致颜路的心脉负担极重，日渐衰竭。而每一次冲击带来的痛苦，也越来越强烈。
就像一艘困在原地不断旋转，却又不断下沉的航船。
然而，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一个朔日，经脉也依然凝滞不堪。颜路暗暗叹了口气，将鬼盐霜收在怀里，打开门，正对上梧桐的眼睛。
【我正想敲门，要出发了吗？】梧桐收回手，笑了一下。她想疏解气氛，却又发现颜路的脸色并不轻松。
“你留在这里等我，好不好？”颜路的声音有些轻。
梧桐看出了他的担心，【会很棘手吗？】
这个问题，却令颜路无法回答。他了解梧桐，如果棘手，她必然更坚定地要帮忙；如果不是，她便会说跟着去也无妨。
【说好的，我也要去。】
颜路拿她没办法，只好叮嘱道：“如果遇到了强劲的敌人，要保护好自己。”
事关十二年前，他不知道今天会见到什么人，不知道还能发挥出几成功力，不知道还能不能照顾好她。
梧桐点点头，却也很认真。她知道颜路的状态不好，便早已坚定主意，要跟着一起去。
她手中有梧桐剑，她也可以保护别人。
约定的地方，在长清县城东的断海崖。
断海崖距离县城十余里，之所以名叫“断”，乃是因为岸边有半壁古老的石崖，高耸十数丈，崖底深深插进浪涛，远远看去，就像是将海面直直斩断一般。
浪花在崖下反反复复地拍打，仿佛一场徒劳的嗟叹。秋日已尽，海风将空旷的涛声吹上崖面，更显空凉。崖上的茅草常年被风刮拂，全部都低矮着，紧紧地贴在石壁上。颜路和梧桐下了马，却只见江湖客阿夭独自坐在高耸的石崖上，手里拿着随身的竹节酒筒，随意地摇晃着。
梧桐看向颜路，脸上有些疑惑。来的时候师父说他们要见一些人，但这里却只有阿夭一个。
颜路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只是微微摇摇头，示意她小心。
“你还真来了。”阿夭从崖上站起来，对颜路扬声道。
颜路仔细留心着周围，将梧桐护在身边：“我已经来了，你们以后无须再去寻分部弟子的麻烦。”
阿夭耸耸肩，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本来打那些人也没意思，走不过三两招。”
“你那一日说要见我的人，在什么地方？”。
“不急，”阿夭抛出这句话，慢慢将竹酒筒盖好，收到腰间，“该来的总会来，在那之前，我们再打一场。”
打斗本在颜路的意料之中，他也做好了准备，但现在还没有见到真正要见的人，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他不希望过早地消耗，毕竟身体支撑不了太久。
“在祁风我们便已经打过，今日又何必再打？”
“也许，今时不同往日呢？”
阿夭却不再多聊，丢下一句似有所指的话，即刻飞攻而来。
他的刀很快，颜路还没来得及抬起含光剑，刀锋便已经闪至身前，所幸梧桐及时上前一步，长剑斜插，拦下了阿夭的攻势。
“你慢了。”虽然攻势被挡，阿夭却对后面的颜路笑了一声。
这个笑声让梧桐心里很不舒服。颜路自祁风县一战之后就身体不适，梧桐便认定师父是因他而受伤，今天若是出招慢了，也是因为他。
梧桐横剑阻拦，阿夭从侧面突进，她又紧跟着斜插而过，抬起一招“断秋风”，封住阿夭的去路。
阿夭再进，梧桐又挡，就像一个怎么也甩不掉的影子。如此反复数招，阿夭都无法突进到颜路身前，更别说正面交锋。想到之前在祁风县也是这般，他不由冷笑：“又来了，又要躲在女人后面么？”
这句嘲讽着实刺耳，梧桐只怨自己不能说话，否则定要还嘴不可。
——师父才不会躲在任何人后面！在祁风县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剑术，这次则是自己坚持要上前。
梧桐内心不平，立刻反守为攻，想让阿夭尝尝厉害，叫他不能再乱说话。
　　她劈下长剑，紧接着快速直击，淡碧色的剑锋连续飞闪，直如风过竹海、万叶飞花。
阿夭不料她竟陡然改变攻势，连忙后退几步，换招阻挡。梧桐紧追上前，一口气将进攻招式全数使出，“风卷叶”“千秋声”“怒芳争”“碧连天”，就如之前颜路在祁风县所提点的那般，每一击都斩得足够彻底。剑光翻飞，招招相连，层层斩下，把阿夭打得连连后退。
“好家伙……”，阿夭被猛力打压，只能不断防御。他惊讶于梧桐生气爆发的同时，也在等待着，等到梧桐猛攻过后力尽喘息的空当，便突然斜刀向上，直击梧桐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