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新郑北城门口。
韩非停下来看着新郑的街道,有些意味不明的说:“今日却是冷清许多。”
韩国马车旁的军士搭腔道:“咸阳的街道,一向是繁华热闹的,九公子一去便知。”
“那我倒是要见识一番了。”
韩非轻笑一声,说道。
他一向是可以对人和和气气,不爱争辩称难的。
哪怕违心的话,也是可以笑而论之的。
譬如在他心里,新郑是新郑,是他的家和国,他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了,而咸阳,那个都城再繁华,也只是他城。
“天色不早了,公子还在等什么?”
韩非方想开口,就听到一声少女的呼喊。
“哥哥!”
那样急,那样迫切,甚至还带着哭腔和怒意。
韩非抬眼看过去,穿着粉紫衫的女孩因为跑动脸上坠着濡湿的汗液,不停地喘着气,她那般急切,以至于脚下的步子都凌乱起来,毫无章法地却又直直朝自己奔来。
她平日最是爱美的,此刻却不管不顾地,衣服皱了,连一头青丝也凌乱不堪。
韩非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无奈地看着那一团粉盈盈的少女,心头却软软的一片,在她几乎力竭地奔到自己面前差点摔倒时,一把扶住了她。
“不用你拉我!”女孩让自己站稳了,把他的手撇到一边,红着眼眶一股脑地发泄着自己的怒气:“你要这样偷偷地走吗?你居然连我也瞒着!要不是庄告诉我……”
“庄?”韩非眉毛抽了抽,满心的酸楚,却转念意识到更可怕的事,脸色登时厉肃:“他告诉你的?他直接去你寝宫了?这小子我真是……”
“别给我转移话题!”红莲一句话将韩非未发作的怒火碾熄,韩非又拍着她的肩哄她别哭。
红莲越想越气,先前担心赶不上的那种失落和急切,让她整个人都沉重起来,她看着他,脸上泪水一直不停的淌着,接着大声地控诉道:“你真是太过分了!”
喊完了,那种后怕和恐惧还是将她整个人整颗心紧紧地攥着,逼得她哭出声来,这样一直难以自控的流泪,红莲感觉有些丢脸,她昏昏沉沉地,把双手盖在脸上,盖住自己哭得红肿的双眼。
她手刚覆在自己的脸上,就被拉到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她熟悉的那个怀抱,从小到大,她待的最久的那个怀抱。
红莲的气也不是那么好消的,她不遗余力地挣扎着,却听到耳边抚慰一般的声音:“是哥哥不对。”
他的确是在抚慰她,厚实而温暖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发顶,叹息一般:“别哭了,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走呢。”
那你就别走。
红莲悄悄的小声地在心里说。
只是她知道,这句话再怎么样也说不得。
红莲怔怔的,放弃了挣扎,抬眼盯着韩非的眼睛,认真说道:“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韩非抬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很快。”
“很快是多久?有你上次去桑海念书那么久吗?”
韩非抚在她头顶的手顿住了 。
他选择不告而别,就是因为在她面前,他总是无法隐藏自己,或是她太聪慧了,他骗不过去,或是,他总是并不很认真的编织无伤大雅的谎言,却变成她的一种乐趣。
这次不一样了。
“哥哥,快说啊,很快到底是多久?”红莲等了很久没见他开口,催促道。
韩非回过神来,柔和地看着她:“等你出嫁那天,哥哥就回来了。”
若是平常的女子听了这话,必要羞恼起来,可红莲从来大大咧咧,哪是什么其他女子能比的。
“真的?我出嫁你就回来?那我下个月就出嫁,你来不来?”
韩非听到妹妹半真半假的问话,开始是胸腔里闷闷地笑着,随后笑出声来,爽朗的开怀的笑着,他重新把红莲拥入怀中,笑意还停在嘴角:“我的傻妹妹……”
“下个月就出嫁?你去哪找这么一个人做那倒霉驸马?”
“反正有那么一个人……”她原本也是话赶话说笑,被韩非这么一问,红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埋在哥哥怀里的小脸红扑扑一片,连眼里都轻柔地漾着雾气。
忽的她又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倒霉?”捏着拳头重重地捶在韩非肩上“太气人了你!”
韩非于是连连告错求饶,兄妹两之间离别的悲情仿若淡去了,只剩下那每一次相处间的轻松愉悦,韩非看着活泼娇俏的妹妹,仿若阳光倾泻,每一个心口的阴暗角落都被照亮了。
“九公子,时辰不早了,莫再耽误了。”一个士兵催促道。
韩非还未开口,就被红莲抢先一步道:“我跟我哥哥说话呢,你插什么口?莫非秦国的人都是这般无理么?”
“红莲公主,秦国的人不是无理,只是按章办事而已。”士兵一板一眼地冷冰冰说道。
“你!”红莲走上前去准备好好教训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卒,却被韩非眼疾手快的拉了回来,安抚住了。
“以后我不在,你别总惹事,乖乖地,等我回来,嗯?”
红莲看着他这幅嘱咐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心口发闷,丝丝绞痛,一个好字哽在口中,就是发不出来。
仿佛是,她说了,他就走了。
她别扭地偏过头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把眼眶里的潮水生生压了回去。
“不准骗人,早些回来……听到没有!”
韩非连声道好,在絮絮叨叨的嘱咐声里上了车。
一旁的阁楼上,卫庄提剑立着,对面的阁楼上亦是方才道别过的紫女张良等人,他们抬眼看往同一个方向,每个人的心里都蓄满空荡疲惫。看着韩非逐渐远去的马车,那车辙哐当而过,却不留一点痕迹,可在后世史书里,不知道又成如何一笔。
这场褫夺,最终胜在秦国,不见硝烟铁骑,却在几番谋算下杀了夜幕和魏使一个不及,损失最重的,却当属流沙。
卫庄驻足良久,望去的方向马车已出了城门,马蹄声与车辙声渐渐消失,视野里的新郑走卒贩夫,寥寥数人,行行色色来去匆忙,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关闭的城门前,仍然驻足不动的娇小身影,他看了好久,久到眼里仅有这么一团,他的眼力很好,看得见她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栗,面上却没有泪痕,卫庄能够想象她是怎么打定不在人前落泪的主意,小口小口地调整着呼吸,两片薄嫩的眼皮敛住,压抑着把滚烫的眼泪酿在眼眶里。
他最终叹了一声,从阁楼下来,看着她,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近,像从前,像千次万次那样,像认真赶赴每一个目标,穿过形色湍流的人群,到她面前去。
——《尝慕梦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