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二十分钟,暗站被彻底拔除。
白玉堂站在一地狼藉中,犹如钢浇铁铸。
血色弥漫的视野中,展昭的身影仍然清晰得挥之不去。
展昭,处决之前,我给你自由。
在礼王府,展昭的自由,只有一种含义:
战死。
一把剑,一座澄怀轩,是我最后的赠予。
澄怀轩外,枪口森列,是对你最尊重的礼遇。
弃其杖,化为邓林。
落英缤纷之时,想必清傲如你,亦能含笑。
满地鲜血里,茫茫夜雾中,白玉堂单膝跪地,对天鸣枪。
然后,他站起身,走进暗站。
暗站里,白寿白喜带人迅速搜查,翻出四部电台。白喜戴上耳机逐一检查,摇头。
“二少爷,白家所有频率已经全部更新,白家之前的频率,这里没有。”
白玉堂点头:“接着查。不是他们,还有别人。除了皖系,把护法军的暗站也全部挖清,不留后患。”
白寿搜检物品的动作忽然停住。
他发现了一道密闭的门,用手推了推,锁得十分结实。正想去找撬棍,白玉堂一步上来,枪口顶住门锁,扣动扳机。
门轰然打开。
血气扑面而来。
里面只有一盏将尽的油灯。简陋的床上躺着一具尸体,一条胳臂已经被砍下来,放在床沿上。
白寿摇头:“受伤拖死的。这些浪人没有公开身份,死后也回不了家,活着的人就砍条胳膊烧成灰,有机会再带回国去。”
白玉堂皱眉看着,神色突然一变:
“去看,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白寿过去检视了一番:“胸肋被冷兵器伤了,不超过一个月,最短二十天。”他怔住,“九月初二!”
不用白玉堂再吩咐,白寿在周围细细翻找起来,再没有其它线索,只是从一个装手术刀剪纱布的铁盒边上,找到了一支血迹干涸的袖箭。
白寿一愣:“二少爷,这像是……他的袖箭。”
白玉堂接在手上,仔细打量。
颊侧袖箭划出的伤口隐隐发疼。
他天资锐敏,过目不忘,这支袖箭,和那晚展昭射来的那支,都是手工打造,一模一样。
一个又一个细节,清冷如弦,声声相和:
展昭掣出勃朗宁和岸上对射,展昭夺过十字剑射中船底的水忍,展昭带伤为他挡水推船,展昭肩胛上有二十天前日械步枪的子弹擦痕,看擦痕的深度和走向,他是斜刺里向开枪的人扑了过去,那个角度,在自己的视野之外。
一声又一声,琤琤琮琮,在白玉堂脑中回响。
原来,他早就在我身边保护我。
如果他只是奉上峰命令换取我的信任,完全没有必要用这样危险而沉默的方式。
他保护我,是他自己的决定;他在我面前缄口不言,是为了保守他任务的秘密。
他独自承担所有这一切,无需解释,只为本心!
白玉堂浑身不知是冷是热,好像澄怀轩卧室浴间里的寒水还在兜头浇着,可是胸腔越浇越烫,最敏感最不能碰触的心头上,清楚地映出那双明澈的黑色眼睛。
然而,此时此刻,他可能已经战死在澄怀轩。
白玉堂握起袖箭,陡然转身出门。
军车从西山一路飞驰而来,快到近于失控。风驰电掣地开到礼王府,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候。
静。
整座礼王府,从没有像此刻一样,静得如同坟墓。
府邸盘踞在黑暗里,气象森严,全副武装的护兵列队巡逻,尤其是澄怀轩,依然围得铁桶一样,飞鸟难入。
护兵看到满身是血的少帅从驾驶位上跳下来,匆匆进门,吓得纷纷让路。
白禄笔直地站着,守在澄怀轩门口。
白玉堂一步步踩过雕花青石,来到白禄面前。
白玉堂听到自己在发问,语气与平常毫无二致,声音却仿佛极其遥远:
“杀否?”
白禄行礼:
“不曾。”
下一刻,白禄看到少帅的眼睛,像天边的晨星一般,闪出一线光芒。
白玉堂在东院换衣整装,吃过早饭,回到澄怀轩,客厅的座钟指向六点整。
像初见时的紧张,又像久别重逢的期待。
“他有什么要求?”白玉堂问。
白禄赶紧行礼:“二少爷,他没提要求,一直在房间里,一步也没踏出来。”
白玉堂点点头,从桌上拿起用来招待白锦堂的银质烟盒,抽出一根白金龙。
白禄愣了愣,二少爷向来不吸烟。不过既然二少爷拿出烟来,他也就立刻一步迈过来,弯腰给白玉堂点火。
白玉堂深深吸了一口,向后靠进沙发里:“庞祖庞祐,还有气么?”
白禄陪着小心:“回二少爷话,有。”悄悄瞄一眼白玉堂的脸色,“……这两个人招得一点不剩了。庞吉还有个连襟在滇系……”
白玉堂隔着烟雾,懒懒瞪了白禄一眼:“弄干净,带到这里来。准备两千大洋,赏。”
白禄把嘴闭紧,向门口的亲兵使个眼色,亲兵立刻去了。
白玉堂看着指间的白金龙,轻烟缭绕中,燃烧的一圈,一点一点,炽热的红亮渐渐冷却成灰。
他看着它,像看着留不住的时光里,留不住的人。
烟灰将落。
白玉堂吸了一口烟,随口问道:
“他还有十八个小时。有人告诉他么?”
白禄躬身:“二少爷只说别拦着他自由行动,有异动格杀勿论。其它没吩咐的事,我们都不敢说。”
楼梯上忽然传来熟悉的温朗声音:
“我知道。”
白玉堂把烟拧灭,站起身。
展昭携着巨阙,顺着楼梯走下,微笑:
“我在礼王府,只有战死,才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