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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故烧高烛照红妆
夜沉如水，星河灿烂，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名馆。
韩宫名馆，收录着有关这座宫城的一切资料，上至韩国王族的历代家族谱系，下至宫里每个茅厕的手纸采买费用，大大小小桩桩件件，都被一众管事的记录好了，全部攒在这里。
卫庄在林立的书架中穿梭，最后停留在宫女名录册那一栏前。
眸光停驻，先是疑虑，复又朗然。
——夜幕，你们原来在盘算这个？
落地无声的脚步从名馆里踏出来，本是沿着宫门的方向而去，也不知是不是遇上了鬼打墙，那脚步一阵犹疑，似乎在下什么重大的决定，最终，还是往与宫门完全相反的方向掠去了。

“十八，你要这么想，”后宫深处，一个妖言惑众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你是宫里最小的皇子，所以除了你姐我，你最得父皇宠爱，那么你想想，如果明珠夫人生下了十九皇子，那么父皇还会不会宠你呢？”
白玉勾栏下，赤练和十八并排蹲着，她继续忧心忡忡道：“这世上当君王的，总是薄情寡义，我们做儿女的总得为自己做打算呐，你说是不是？”
十八皇子皱着小小的眉头，上眼皮和下眼皮止不住的打架，“……嗯。”
“所以，帮姐这一回，把这个——”
赤练扳开十八肉乎乎的手，“啧，你都十二岁了，这爪子怎么还这么胖。”
她将一个小药包放在十八的掌心中，“呐，把这个混进明珠夫人的妆奁里，这味道跟她平日用的普通香粉一模一样，保准她察觉不了。”
大半夜的，十八被赤练从睡梦中揪了起来，此时正困得不行，他打了两个哈欠，道：“可是，明珠夫人是我娘啊。”
赤练伸手一拍他的后脑勺，“那又怎么样，她要是给你生了个弟弟妹妹，你，我，我们就完蛋了。”
十八也没问为什么他就要完蛋了，这会儿他迷糊得娘都不认得，只想回去睡觉，接过那药便道：“嗯好，姐，我好困，求你了让我回去睡觉吧。”
赤练恨铁不成钢，“行行行，回去睡回去睡，今晚的事要保密，知道吗？”
“嗯。”十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眯着眼往自己的寝宫走去。
赤练目送他幼小但来日必将伟岸的身姿，心想十八还是很容易被策反的，真是坑娘的一把好手。

十八走了，赤练没有立即回寝宫，而是坐在原处，靠着栏杆撑着下巴，望着夜空中的月明星稀。
“这就是你的报复计划？”
这平地一声雷，赤练被吓得猛地一抖，“谁？！”
卫庄在她身边坐下。
赤练瞄了他两眼，卫庄纹丝不动，和她一样望着空中那轮明月。
"怎么，觉得我卑鄙，连十八这么小的一个孩子都要利用？"赤练将后背抵在深秋冰凉的栏杆上，眼里不见一丝波动。
来了这里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了韩宫中四方的夜空，再皎洁的月色，都只是一副有界限的写意画，边框之处，便是尽头。
——如同红莲被安排好的命数。
当日，她在卫庄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要做执剑的人，结果呢？四喜要走，她留不住，明珠夫人作恶，她无可奈何。
来日呢，又将如何？
她知道所有人的命运轨迹将走向何方，可她能做什么？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姬无夜，白亦非，潮女妖，韩王安……看这些如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们如何生，如何死，如何去筹谋、去涂炭，去自私地拿他们想要的一切，最终又如何不甘心地走向他们的灭亡。

不远处，花圃中的秋海棠开得正浓烈，赤练看着那满园芳菲，突然笑了起来。
是了，她回到这个世界，大概只是为了亲眼作个见证，看灿烂的热烈的美好的如何破败，如何腐朽，看这雕栏玉砌怎样变成断壁残垣。
然后花草埋幽径,衣冠成古丘。
而她，终将成为韩国最后一个公主，亡国的公主。

"你给那孩子的药是普通的珍珠粉末。"卫庄说。
赤练心道神了，他连这都能一眼看出来？"嗯，那珍珠原来还是我留着当救命钱使的。"
卫庄见她坦诚，又问:"你骗他做什么？"
"不想让明珠夫人好过呗，反间计，离间他们母子的。"
赤练面露凶光，道:"十八的母妃去得早，父王将十八养在明珠夫人膝下，她还真以为替人家养了孩子就是积了功德，做梦。"
说到这里，她恶意地勾起唇角，"其实，我把毒下在十八身上了。"
卫庄骤然震惊地看向她。
赤练道:"明珠夫人新炼制的毒药，解药她还未研制出来，我将那药偷了出来，下在她养子身上，她若真心疼十八，必追悔莫及，要么自责万分，要么告诉父王，如此一来，父王也该知道自己最宠爱的枕边人，平日里都在捣鼓些什么腌臜玩意儿。"
卫庄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晌揭穿她道:"你在撒谎。"
赤练虚张声势出来的恶毒笑意僵在脸上。
"那是你弟弟，他，你，你九哥，你们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你们拥有着一样的血脉。"
卫庄盖棺定论，"你下不去手。"
赤练索然无味，道:"你这个人，眼睛真毒。"
她跟他并肩看着月亮，却发现无论是论狠心，论绝情，论武功，论制毒，还是论审时识人，自己竟然通通都技不如人。

"有时候我在想，当一个恶人真好，没心没肺，丧心病狂，明明坏到了骨子里，别人却害怕你，畏惧你，不敢招惹你。"
赤练蜷起膝盖，"这样，就能保护那些想要保护的人了。"
卫庄知道她在想什么，开口道:"你的那个贴身宫女，也许比你想象得复杂得多。"
赤练一顿，"什么意思？"
卫庄道:"你知道那名宫女叫什么名字么？"
"……四喜啊。"
卫庄缓缓摇了摇头，"不，她姓'姒'"。
赤练不解。
"越王勾践听说过么？"
赤练点头。
"勾践也姓姒，"卫庄意味深长地说:"那是古越国的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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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练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认真想了想，说:"可是，古越国已经灭亡很多年了。"
古越国气数尽了以后，东南一带群魔乱舞，许多小国与部落政权谁也不服谁，今天你带着人打我，明天我拉帮结派揍你，搞得七国诸侯也弄不懂他们到底谁是老大，干脆把那一整片越国遗迹称之为"百越"。
天泽一族当年兵强马壮，完成了一统百越的大业，那片焦土也曾有过一段百废俱兴的希望。
谁知，后来姬无夜命人率领韩国铁骑再次踏平百越，于是焦土又添疮痍，所有希望都成了一场镜花水月，不知如今，百越还剩下个什么光景。
"越国亡国时，王族宗室被屠戮殆尽，皇子们无一幸免，为数不多的漏网之鱼，便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女妇孺。"
听卫庄说起那段落了灰的王朝旧事，赤练掂量了下他话中的深意，问道:"……她们没自尽？"
卫庄看着赤练，他如今的年岁正处于少年和成年男人的交界处，眼神固然深邃，很多情绪却蕴含其中，不像经年之后那般藏得滴水不漏，"亡国奴，就应该自尽吗？"
赤练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像是反讥，又像是隐隐的自嘲。

赤练原先想的是，毕竟亡国的女子，待遇不比战场上的女战俘强到哪里去，如果说男人们上战场还能义薄云天，还能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留个流芳千古的美名，那么对于那些国破家亡的妇孺而言，等待着她们的命运就要残酷得多了。
赤练换了个委婉点的措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殉国，也许将会是她们最体面的归宿。"
良久，卫庄眼中的波澜归于平静，露出他惯常的，无悲无喜的表情，"她们没死，倒还要归功于你父王。"
韩王安？
虽然这些日子，赤练已经习惯了她的韩国公主身份，但她对韩王着实没什么特殊感情。
大概是以前本就落了个先入为主的不良印象，觉得那就是个软弱无能又昏聩无为的老匹夫，后来他们真正见得着面的时间还不如韩王在胡美人那里待的时日长。这些天来她对她那个名义上的父王，多是敬而远之。
"你父王浑身毛病，算起来倒有两个优点，"卫庄淡然道:"一是真怯懦，二是假慈悲。"
赤练嘴角微抽，心想韩王虽然一无是处，但好歹也是她爹吧，这家伙损起人来怎么就那么不留口德呢？
"越国的遗民被韩王安置了七七八八，有一部分还被送进了韩宫，你的那名侍女想来是其中之一。"
听到这，赤练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转了转她那不大灵光的脑筋，百思不得其解，"可这跟四喜去雪衣堡有什么关系？"
难道白亦非他们在寻找越国后人？

"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在七绝堂外的巷子中，死了一个断掌的剑客。"
赤练点点头，平生第一次见血，她打死都不会忘记。
卫庄的右手食指轻轻触碰了下鲨齿，若有所思道:"那名剑客是被姬无夜派来探听消息的，我原以为他是夜幕的人，但是，我在他的手上发现了一个刺青——那是罗网的标志。"
赤练一惊，"你的意思是，夜幕被罗网渗透了？"
卫庄摇了摇头，"根据流沙最近得来的情报，不是渗透，而是彼此勾结。"
"罗网找到了越王/八剑，看来赵高是打算将这八炳剑赏给他豢养的刺客，然而古剑长埋地下，如今，势必需要开锋。"
赤练脊背有些发凉，"如果四喜真的是越王后人，那么她会被用来……"
"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