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甫　　谁叫你这么说来着！把女孩子的身份都丢尽了！——你只说，我很看重他——说他该结婚了——把他和婉如扯在一起——这些窍门儿，你比我懂。
(杨妈一手拿着穿线的针，一手提西装衬衫三四件上)
杨 妈　　太太，冯少爷这些衬衫上钮扣都掉光了，明儿个他到苏州去吃喜酒，这衬衫怎么穿?
张太太　 你多钉上两针。
杨 妈　　钮扣一个都没了，还钉什么！——(退到门口，高声向外)冯少爷，您掉下的钮扣都收着吗?
（冯光祖上)
冯光祖　　钮扣?我没看见。——哦，姑夫，回来了?
张祥甫　　呣，光祖，你的钮扣怎么都迸掉了?看你这么瘦！
杨　妈　　我千针万针的钉哪！
冯光祖　　唉，杨妈，我跟你说过——你得先研究这扣子为什么爱掉；知道了原因，才能防止结果——千针万针没有用。钮扣怎么会掉，有三个原因：第一是烙铁烫坏了线；第二是你的线拉得太紧，应该钮扣底下长一个脖子；第三······

杨 妈　　从来没见过钮扣底下长脖子。
冯光祖　　你给我针线，我自己来。
杨　妈　　钮子一个也没有了。(把针线交冯)
张太太　　(高声)燕华！燕华！——我大抽屉里的方纸盒里，一板小罗钿钮扣给我拿来！
冯光祖　　杨妈，你去吧，衣服给我。
(杨妈把衬衣交冯，下。)
张太太　　(不耐烦)燕华！燕华！
(燕华上，拿钮扣交张太太，一言不发，下。)
张太太　　好像就怕人抓住她做苦工似的——燕华！
冯光祖　　(急起向外)没事儿，燕华，没叫你——(向张太太)我自己钉得好。(取衣坐窗下亮处缝纫)

张祥甫　　(摇头)光祖，这太可怜了，我也看不过——叫婉如给你缝吧。
张太太　　(笑)婉如没他能干——拿来，我看看······
冯光祖　　你们都不会。得拉出一个脖子来，不太长······(低头缝纫)
张样甫　　光祖啊，我说······
(刘顺上。)
刘　顺　　(大声)小姐，小姐，周大璋先生来了！
(周大璋随上，见祥，愕然站定。)
周大璋　　老伯，伯母······
张祥甫　　(冷冷的)周先生。
张太太　　周少爷来了······请坐。
周大璋　　老伯难得今儿在家！
张祥甫　　我常常不在家——啊?
周大璋　　(见冯)哦，冯先生。
冯光祖　　(半立)周先生。

周大璋　　打搅你们了——老伯近来忙啊！
张祥甫　　我近来忙?
周大璋　　到哪儿都听到人家说起您。
张祥甫　　说我?
周大璋　　是啊——
张太太　　周少爷请坐呀，
(周坐，刘顺倒茶下。)
周大璋　　昨天是一个老朋友请客——也不能算朋友——他祖上世世代代是我们家的账房——吃饱了，阔了——儿子捐了官，现在孙子居然也是阔少爷了。——我向来懒得应酬。出去应酬一顿饭，往往带出十几顿来——可是不去罢，人家又多心，说我看不起他——怎么呢，少不得应酬一下吧。不想昨天席面上倒碰见了好些熟人——马振斌，惠民厂的总经埋——老伯认识吗？
张祥甫　　听见过。

周大璋　　陈子和——现在数一数二的实业家……
冯光祖　　这人我在国外碰见过一次······
周大璋　　冯先生跟他熟吗?
冯光祖　　不认得，只看见过一次。
周大璋　　这人很厉害！从前钱总长就说过，实业界可造的人才，只有两个，一个就是陈子和——他把自己看得很高，不轻易许人——承他对我很好，老问我几时可以帮他做点事儿了——他就很看重老伯······
张祥甫　　他知道我?
周大璋　　他呀，眼睛里不大看得起人，可也不漏掉一个人。老伯这样的人才，他当然留心过。
张祥甫　　他说我什么?

周大璋　 都在讲起您。还有——振兴的老板俞飞——总商会的林会长——老伯认识吗?
张祥甫　　没听说过。
周大璋　　这是第一个圆人，四面周转得灵通——可是有一回也碰死了——这人圆是圆，胆子太小些，不敢得罪人，碰了壁就走投无路了。还是我帮他闯开了一条路······
张太太　　怎么回事儿啊?
周大璋　　说来话长，他们那里面的勾心斗角，伯母准懒得听呢，——哦，老伯，还有这人认得吗?银星厂的叶家桢······
张祥甫　　没听说过······
(婉如在窗外探头唤周，周未听见。)
周大璋　　就是他头一个说起老伯······
张祥甫　　叶什么?

周大璋　　哎，老伯，让他们认识咱们，咱们耐烦一个个都认识他们吗?
张祥甫　　说我什么?
周大璋　　他们在商量一件大事，说是除非张祥甫来，别人都不行。
张祥甫　　(点头)嗯，要办什么事啊?
周大璋　　要合股开一个什么银行吧。
冯光祖　　(停针抬头)这也是现在的一种特殊现象。都开银行。
张样甫　　我从来不合股。
周大璋　　我听他们说得热闹，说什么股子没问题，就是没人能像老伯这样有眼光，有手段，有魄力，还天生有好运气。
张祥甫　　哈哈哈，不错，一点几不错！可是我拿定主意，从不和人家合股。
周大璋　　老伯这主意是再不会错的——哎，上次我听说是老伯要盘个药厂吧?——独资经营的，非常赚钱，——因为那厂长忽然去世了······
张祥甫　　我呀，头一个字儿是稳，第二个字儿是快。外行生意，我不做的。

周大璋　　老伯这就太谦了。老伯什么事不能做！上次···是在刘家，从前做过两江总督的——和我们家老世交——那天在他们家，几个上海名流说要开一个大学呢，说要请您做董事长······
张祥甫　　请我！哈哈，我才不上这个当！叫我做冤大头出钱去！
周大璋　　是啊，所以我听了也没接口——哎，老伯，一个人就怕出了名儿，谁都找上他。
张祥甫　　哈哈哈，他有本事出名儿，他就有本事不上这个当！
(周见婉如，婉在窗外隔着玻璃对周做手势，表示“我等了你好久了”，指祥甫，表示“爹在这儿，我不敢进来”，“急死我了”。周偷空暗与对答。)
张太太　　叫什么大学?里面请齐了先生没有?待遇怎么样?——周少爷知道吗?
周大璋　　 (急回头)伯母要位置给谁吗?没问题，抄一份履历绐我就行。
张祥甫　　(拍冯光祖肩)好，等我做了校董头儿，光祖，不用你抄什么履历，我请你当校长——哈哈哈，请你当校长！
冯光祖　　校长，非周先生那样的人才不配。

周大璋　　啊，不瞒老伯说，我这个人呀，从来不贪空名儿。就说我现在保险公司里吧，当初不过是帮朋友的忙，替他分派分派事情，动动笔，好比做他的秘书罢了。可是他专做自己的股票买卖去了，把事情都推给我。我说我不高兴当什么经理。他说实际上我早当了。我说你逼着我，我就辞职不干了······
张太太　　做经理也不错呀。
周大璋　　伯母别见笑，我的志气，就在这儿吗！我要做什么工作呀，老伯，我决不肯敷衍了事，得把全心全力放上去——拿我的全心全力，做一个公司的经理！
(耸肩，摇头，表示不同意——婉在窗外摹仿，笑，周暗与作手势。祥回头似有所见，婉急躲避。)
张太太　　(笑)周少爷是要做官的。

周大璋　　伯母说笑话了，要是专为个人谋出路，学成就为做官发财了——我那时候还没回国，南京的朋友一封封信来催我。我要做官的话，还等今天！
张太太　　周少爷是脾气太清高。
周大璋　　不瞒伯母说，青年人总有点儿傻气，老伯不是吗?(祥正怒目向窗外)一个人理想太高，看着这个不合理的世界，跟自已的理想差得那么远，怎么能捺下心去，跟着大家混呀！(摇头，叹息)环境得由我改造，我是环境的主人！冯先生，不是吗?(婉隔窗对周吐舌拍胸，表示“吓死我！差点儿给爹看见”)
冯光祖　　可是你先得研究这个社会不合理的原因，应该由几个观点去研究，第一······
周大璋　　是啊，对啊，(向窗外暗作手势)一个人要有所作为，该从各方面去研究。宁可做一个小小的职员，别去做什么官！做了官，就高高在上，不知民情了。
张太太　　啊呀，周少爷，你们府上世世代代做官的人家······

周大璋　　唷！唷！伯母，这是谁说的?——大丈夫，男子汉，自己打天下，要掮着祖宗的头行牌出会，没出息！——我呀，从来不问我祖上做了什么官儿什么府，我决不借祖上的家世装点自己的门面。(婉又探头，祥怒目面窗而立)当然，孝敬父母，那是另外一回事。
张太太　　周少爷府上，令尊令堂还都全吗?
周大璋　　先父早已过世了，我从小家叔管教得严，一言一动，都得按照四书五经的话；什么“父母存，不远游”啊，所以不赞成我出洋；又是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所以早就逼着我和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结婚······
张太太　　周少爷早就结婚了?
周大璋　　 (笑)哪里！总得我本人答应啊！我要由他们摆布，十七八个小姐早抬进门了！
张太太　　（笑)他们现在管不住你了。
周大璋　　咳，我不能让他们做主呀！当然，我也不能享现成福了，只好无依无靠了······
(婉探头，周对她表示“当心！”祥注视周，瞥见婉在窗外，大怒。)
张太太　　令堂不着急?

周大璋　　家母是女中丈夫，有才情，有识见。是她一力支持我出洋留学的——我们外祖也和老伯一样。向来在商界有名望——家母有许多地方——她的脾气性情，就跟伯母有点儿相像。
张太太　　我哪里比得上她！
冯光祖　　 (站起。抖衬衫)哎！岂有此理！
张太太　　怎么了?
冯光祖　　全功尽弃！扣子都钉在反面了！
张祥甫　　光祖，你出去叫婉如给你钉。
冯光祖　　婉如?
张祥甫　　叫她给你钉。我说的。
周大璋　　冯先生在做针线活儿！
张祥甫　　这是婉如的事。
（推冯出，冯手拿针线拖衬衣三四件下。)

周大璋　　(陪笑)令嫒很能干啊。
张祥甫　　唔——(对太太)哎，我那鞋擦干净没有?还要出去呢……
张太太　　(到门口高声)杨妈！
张祥甫　　你问燕华去。她拿的。
(张太太下。)
周大璋　　老伯有事吧?
张祥甫　　啊，还要出去！吃晚饭——得早到，有事商量——(看表)不要紧，不迟——燕华！鞋！快！
周大璋　　(站起)我陪老伯同走吧?
张祥甫　　好极了！咱们同走——燕华！
周大璋　　(陪笑)老伯真是说什么，马上就干什么。
(燕拿鞋上，不理周，为祥换鞋。)
张祥甫　　(看表)就走吧。
周大璋　　就走——不和伯母告辞了······
张祥甫　　不用客气，走吧。(向燕)我们走了！
(周、祥同下。)
(燕望窗外，向周背影点头冷笑，下。)

(张祥甫又上。)
张祥甫　　哈哈哈哈！
(张太太上。)
张太太　　周大璋呢?
张祥甫　　送走了！
张太太　　你怎么送他走的?
张祥甫　　他陪我一起出门——那不是再好没有吗? ——临上车，我说忘了一件东西，请他先走吧——哈哈，我还要上楼去躺一会儿呢！
张太太　　你好意思吗?
张祥甫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把他送出了大门呢！
张太太　　他不看破你?
张祥甫　　看破最好！(高声)刘顺！
(刘顺上)

刘　顺　　老爷。
张祥甫　　周大璋再来呀，说我不在家，谁都不在家。
刘　顺　　是！(下)
张太太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就是不要他做女婿，也何必这样不客气呢?
张祥甫　　（愤愤）让他来跟咱们婉如隔着窗子做媚眼······
张太太　　哪儿呀，你又是神经过敏——婉如在楼上呢。
张祥甫　　我亲眼看见的。
张太太　　哎，就算有这么回事，又怎么呢？这人呀，我看是个大有前途的，真会做财政总长呢！
张祥甫　　什么“财政总长”？
张太太　　算命的说他要做财政总长，全国的钱都要从他指缝儿里流出来呢。
张祥甫　　嗬！周大璋自己说的？
张太太　　算命的说的——一次说起算命，他说不信这一套，要是算命的话有准儿，他将来要做财政总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