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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历三年九月·入宫探望乔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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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8-02-14 21:00回复
    阔别经年的韩府,一砖一瓦仍是原来的样貌,而花园比起离开之时愈见葳蕤,寿山石上隐约有了几片青苔,池鱼许是换过几拨,但人走近后也如旧时那样聚拢过来,鱼嘴冒出水面,留下串串水泡。
    福伯走来称车马已备好,我方回过神来,这样的情形在很多年前似也有过,那是岑岑潺儿和妧妧入宫之时,而现下却换成了乔苓她们。
    - 给小姐们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刚从伊犁回来,我尚不习惯称她们为娘娘,但从福伯脸上的神情看得出,他是想提醒我,只是开不了口。车舆上装了数只红木盒,是给乔苓卓苓善苓准备的钱礼,还有从北疆带回的特产,我骑马在前,车在后,脚下的这条路是通往紫禁城中最幽深的宫门。
    钟粹宫的匾额是头一回落入眼中,我望了须臾才随通报的公公入内,乔苓已及妃位,依制应当是做臣子的先见礼,可我已然听见她一声声喊着父亲,心中五味杂陈。
    - 臣韩池,拜见敬妃娘娘。


    3楼2018-02-14 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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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宫的路上我设想过诸多与乔苓卓苓相见的画面,这让我曾经无限熟悉的上朝之路变得与往日不同。而我心中对乔苓,和对卓苓在情感上的些微不一样,在走入钟粹宫的刹那间,变得显著起来。
      一声韩将军,似从宫殿四壁合围而下,稳妥又端庄,像是乔苓素来的性子使然,可恍惚间又觉不像是出自打小在膝边撒娇的女儿之口。
      抬起脸来,恢复如常的站姿,注视她的目光平静而温和,待一句句说给旁人听的话语消弭之后,那个在牙牙学语时便与母亲一同给我写家书的乔苓,倏忽跃至眼前。
      - 知父者,莫如女。
      并没有预想中的愁绪,反而父女连心般彼此珍惜起这来之不易的相聚时刻。
      - 等很久了?


      5楼2018-02-14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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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屋前,见几株梅植于院中,已是深秋时节,再过没多久,梅花便要开了罢。林琅离我而去时也是这样的时节,她若此时在这巍峨宫之中见到我们的女儿,又会是怎样的神情,若她还在,此时便是同我站在一起。
        - 怎么没变,爹在一天天老去。
        乔苓的目光平和、沉静、笑意一点点浮现上来的时候,才在眸光中显露出少许的娇俏情态,仿佛那萦绕周身的自持和对分寸的精细把握,才是她与生俱来的心性。有时我不禁自问,这是否是我带给她的?
        - 是,今儿要看你和卓苓,总觉得一天的时辰远不够……你却还要同爹寒暄身子骨,这是顶顶浪费大好光阴的事儿。
        终是收起回忆,扬起笑来。
        - 闺女是打算让爹一直站着了?


        7楼2018-02-14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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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华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同样宝贵,但从林琅走的那日起,我便觉得岁月待人并不公平,这些年又看着曾经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同袍们接二连三的离开,独我幸免而活,更难辨岁月于我是厚待,还是残忍。
          - 乔乔是不想看见爹白头啊。
          没想到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语会引起她如此强烈的反应,鞋面儿一沉,官袍的宽袖子被拽紧,我注视着三年未见而今近在眼前的长女,忽的发现,她不再是那个怯生生靠在我肩头、撒娇似的说不想那么快嫁人的少女,她被一身珠翠罗绮包裹着,也被心中得传于我的执念包裹,虽然我不懂那份执念是何。
          - 伊犁的风再大,还不至于把人吹糊涂。
          她的眼眸中有跟林琅极为相似的光芒,我将目光从她的脸庞移开,经由她的双臂,最后落在一双手上。
          - 吓着爹了,连阿卓都有两个孩子了。
          复又抬起视线来,笑道,
          - 不过有再多孩子,你们在爹眼里总还是如花似玉的样子。


          9楼2018-02-14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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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从何时起,我与长女鲜少独处,更没有像今日这般相对,在我未自觉之时,她已褪去少女青涩,换上卓然风姿,撑得起这一身华贵。我刚想开口说,爹爹见过太多风雨,并不会真的受惊,可又忽然想贪一份女儿的关心,话便没有说出口,只是换作默然微笑。
            依旧是挺拔站姿,官袍仅有手肘处略有褶皱,那是乔苓握出来的手痕,我随她进得屋内,但尚未坐下,她已捧着茶盏回到我跟前,碗沿触碰到我的唇,茶烟袅袅中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垂目稍闻茶香,张口饮下半盏。
            - 万一爹经不起你吓可怎办?
            难得想要打趣一句,却被后话阻梗了喉头,那年韩岑未能等到我入宫看她,而我对她的所有思念最后化成一枚铜鱼揣于怀中,再不轻易提及。
            - 小金库……
            我笑了笑,真像是韩岑会说的话。
            - 你岑姑还说了什么?


            11楼2018-02-14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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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苓在向我述说她因为梦见岑姑而高兴,语调逐渐轻快上扬,可话音落在我的耳中,却变得轻忽而飘渺,我已经很久不曾梦见过韩岑了,甚至一度以为她或许不赞成乔苓卓苓进宫,才不愿意再来看我。那枚被染上红丝的铜鱼此刻在我的怀中正慢慢发烫,灼烧感透过皮肤刺入心中,我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动,继而握紧,微微抬头,来抵御骤然而至的痛感。
              - 是,你岑姑是草原上的海东青,她飞出了宫墙,在遥远的地方翱翔。
              手掌一点点松开,但立刻被填满,掌心里还多出一件东西,我立刻意识到那也是一枚铜鱼,是属于乔苓的铜鱼,猛的低下头来,略感意外地看向乔苓,原来她离家时也带走了铜鱼。
              - 你是大雁,大雁飞得再远再高,都会有一个归宿。
              - 爹没有熬过鹰,爹不熬鹰,鹰属于苍穹。


              13楼2018-02-14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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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时的乔苓在韩岑眼中是家燕,我倒不觉意外,但如今她已飞出韩府墙垣,飞离我的身边,若再是家燕,恐怕我难以护她周全,所以我希望她是大雁。
                - 锡朝,好。
                手里的铜鱼沉甸甸,遍身光滑、温润,带着掌心的温度,承载我未曾说出口、或是永不擅长说出口的话,将我对长女的挂念凝练具化。我感激林琅将铜鱼留给我,那莹莹瓷色,能驱散心底的寂寥。
                撩起袍角在桌旁落坐,面前是喝了一半的茶,我将它端起喝尽。
                - 练字好,多练字,练的是性情和定力,儿时武学不精又有何妨,来日方长。
                提及自己未曾谋面的外孙,不免神色一振,闻听烧鱼,想起曾为云鹤做的那道鱼菜,嘴角微牵,自然颔首应允。
                - 但不知锡朝是爱红烧的,还是别他口味。


                15楼2018-02-14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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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声外公凭空里出现,新鲜又饱含血缘中最深的羁绊,令我尚未见到小儿的面,就已感到亲近。
                  - 多烧几样,我也就能知道我的外孙最爱吃我做的哪一道鱼菜。
                  身形虽仍端坐,语气已松缓,这一刻像是坐在乔乔的闺阁里与她闲话家常。
                  - 性子好便好,锡朝还小,眼下你也不用过早担忧,先让他习好书,练好身体,底子扎实,未来的路不论如何变化,方能不惧。
                  这些教导乔乔养儿的言辞居然这么轻松就从我的口中道出,可反观我自个儿,却未必称得上一个好父亲。当乔乔问及这些年在伊犁遇到过什么样的男人,女人,我霎时便想起蒙辛和……君鹤,可我不知是否该告诉长女,她其实还有一个哥哥,身在草原戈壁,而我也是刚刚得知。
                  - 乔乔,爹问你一件事。
                  想了片刻,开口将盘桓心中多时的疑问向长女托出。
                  - 你也是当娘的人了,是什么样的情形,会让一个母亲向儿子隐瞒他的父亲是谁?


                  17楼2018-02-14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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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立府是以后的事,爹自然会竭力照拂自个儿的外孙,只是对于锡朝来说,眼下除了皇子的学业,母亲的言传身教更为紧要。
                    韩家教导出来的血脉,闻言一滞,我确实以乔乔、以韩家的儿女们为荣,可同是我的血脉,却还有一人并不在韩家,二十年来都不曾踏入过中原,踏入过韩家,而我甚至,不曾见过他。
                    乔乔的神色在一瞬间变了数变,这个问题于她太过突兀,但除了她,我并不知道还能够问谁,我注视着她,等待一个我毫无头绪的答案。
                    - 不配做自己儿子的父亲……
                    周身的血液仿佛刹那凝固,随之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断了,许久之后才七拼八凑地找回语言。
                    -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19楼2018-02-14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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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默不作声,听乔乔一字一句地将心中所想尽皆吐露,我在她的话里看见与她所言相重合的画面,是蒙辛坚定不移的眼神,曾经她用这双眼神请我留下,而后又用这双眼神向君鹤隐瞒他的父亲,哪怕世上只剩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她定是这样想罢。蹙眉移开视线,乔乔的目光让我无法继续假扮无谓。
                      - 那孩子呢,会不会因此恨他的母亲,或是恨他的父亲?
                      蒙辛的身后像是还站着一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色,也无法想象,可我最不愿看到的是他对母亲的怨,宁愿所有的怨都加在我的身上,我已对不起蒙辛,又如何再让她承受儿子的怨怼。
                      短暂的失神之后,再听乔乔的话,明白她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宽慰我,纵使她什么都不知道,稍一迟疑,伸手覆上她的手腕,轻轻握一握。
                      - 当母亲不易,当皇子的母亲更不易。


                      21楼2018-02-14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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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乔像她的母亲一样,总是满心体恤我,即使这些年我一直远在伊犁,与她聚少离多,但一经见面,彼此间相距相隔的时光距离就消逝得无影无踪。我摊开另只手掌,将铜鱼放回桌上。
                        - 爹明白。
                        以乔乔的聪慧,忽然听我问出这样的问题,定然心中疑惑,且她的疑惑并没有掩藏在她的神情中,可她一个字都不问,这或许又是她像我的地方。
                        - 是吗?
                        这些道理浅显易懂,乔乔语气温和,也许她对锡朝说话便是如此。我心中的波澜渐渐平和,再度看向她,我的长女已经长大,真正羽翼丰满。
                        - 你说的对,每个人都应当担起责任,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到底。
                        - 乔乔,爹不想瞒你,但这件事一言难尽。


                        23楼2018-02-14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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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乔口中的一声娘,犹如尖刀直接插上我的心头,倏然后脊一颤,旋即阖上眼,片刻后再睁开,手撑桌面站起身来,走向一旁。
                          我若说,她便听,林琅在天上也会听,我无法猜测乔乔得知后会作何想,但事实已然如此,它存在了十二年,我若不说,只会对不起更多的人。
                          - 是,见一面太不容易,爹不日又要回伊犁,不知下次何时才能见到你。
                          我望向窗外的木芙蓉,晚秋始开的花朵正含苞待放,这是我一贯喜爱的植株,可我已很久未曾见它开花的模样。
                          - 爹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难得糊涂这几个字,大概此生都做不到。
                          - 乔乔,你还有一个哥哥,他在额济纳,是二十年前爹和别的女人所生,那时还不认识你娘。
                          这些话说出来并没有想象中艰难,视线移向远天,缓缓道来。
                          - 但之前的二十年,爹丝毫不知道这件事。


                          25楼2018-02-14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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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的二十年我不知道他的存在,若非我与蒙辛重逢,是否之后的二十年、甚至更久,我都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 我想见他。
                            我想亲眼证实是否如乔乔所言,我的意志意愿没改变任何结果。身后乍然传来凳脚摩擦青砖地面的刺耳声响,乔乔会有此反应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就像暴风雨的前夕,我静静地等待一切未知与沉重的到来。
                            长女的声声疾言字字句句穿透我的耳膜,似薄刃在我心头留下道道裂痕,我转过身再度与她相视,林琅逝去之时她尚年幼,她不懂我是以正妻的名义将林琅安葬,而她与阿卓、云鹤都是我的嫡出。
                            她的声音渐低,面色净白,我向她走近,双手扶上她的肩头,几乎能感到她双肩的微微颤动。轻揽她入怀,双臂在她身后交错收拢,低声但清晰地在她耳旁说道。
                            - 你的哥哥,他叫韩君鹤……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爹知道该怎么办。
                            当这些话统统说出来后,我反倒觉得一丝轻松,淡笑言道,
                            - 你和阿卓在宫里要多保重,时辰不多了,爹下次回京,再来看你。


                            27楼2018-02-14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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