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祖师吧 关注:564,235贴子:4,390,275
  • 9回复贴,共1

【同人】心澄则灵(幼化paro,主曦澄,云梦双杰友情向)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好久没来贴吧了,首楼照规矩献给度娘?
一个非典型性年龄操作,江宗主白天是七岁小孩子,晚上变回本人神智,阴差阳错导致一系列事件的故事.....
HE,欢乐向,偶尔发个刀,经常发个糖
看清cp,曦澄,偶尔提到忘羡,另外有大量云梦双杰友情向出没注意.....


1楼2017-12-11 10:47回复

    01
    这一场急雨下了三个时辰,傍晚时分方云收雨霁。蜀中向来潮润,山路崎岖难行,蓝曦臣拈了个避水决在深山行走,仍不免稍稍被乳白的山雾沾湿了发梢。
    封棺大典后,蓝氏宗主闭关许久,久而不出。诸人万般忧虑,恐其困于金光瑶之死而不能解脱,恰逢蓝二公子与道侣自蜀中游历归来,言蜀中风景绝胜,好说歹说才劝动了蓝曦臣出门散心。行至青城一代的荒山,听闻山中有邪物作祟,便入山一探。
    据山民所言,这几日山中常有一白衣女鬼飘然出没,直吓的人三魂能没七魄,蓝曦臣在山中转了一圈,却连半丝邪气都不曾嗅到。这一代本是眉山虞氏所辖之地,是以蓝曦臣几乎疑心此处邪祟已被虞氏子弟除去。山间云雾缭绕,浸在雨后澄澈的气息里,满鼻尖都是草木吸饱了水泽的湿润味道,清冽纯净得几乎叫人透心凉——可这座山太静了,即使是禁止喧哗的云深不知处也不曾有这样的寂静,忽然听见身边的树丛中传出簌簌声响之时,蓝曦臣手里条件反射般地扣上了弦。
    可从树丛间跌跌撞撞摔出来的却是个小孩子。约莫六七岁的模样,被过分宽大的衣裳绊了一跤,啪唧一下摔到了地上,还软得收不住地滚了个跟头,像小小一团的什么小动物。
    蓝曦臣一愣,弦瞬间松了下来。
    从气息来判断,这只是个人类的孩子,绝非什么妖精鬼怪——可怪就怪在,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幼童?他的家长呢?把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放在这种地方,也不怕出什么事情么?
    他心里霎时间转过七八个念头,那孩子的眼睛里却已蓄满了泪水,要掉不掉的,十分要强地抿着小嘴忍着,想来也还是疼的。看见一双出现在视野里的雪白皂靴,那孩子迷茫又好奇地抬头仰起脸来,于是蓝曦臣便看清了那双大大的杏核眼,盈满泪水愈加黑亮,宛如一道紫电穿透蓝曦臣的脑海,炸响一道惊雷。
    他当然认识这双眼睛的主人。
    可这双眼睛的主人绝不该是一个孩子。
    江宗主有儿子么?蓝曦臣心中波澜不定,难得也显出一二分的茫然。三毒圣手为人冷厉桀骜,独来独往,自多年之前的射日之争以来,他与江澄并未再有深交。只是他仍然记得观音庙里那个泪流满面的江澄,那个把魏无羡少年时的承诺记了十三年,把陈情带在身边十三年的江澄——这么重情的一个人,会将亲眷弃置不顾么?
    蓝曦臣若有所思地垂着眼睛,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的裂冰,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袍垂下地上,宛如是天宫的流云拢作一束,在这昏暗幽密的山林里白得几乎莹然生光。
    那孩子瞧得呆住了,一时连疼都忘了,一行泪珠挂在脸蛋上:“你……你是神仙吗?”
    蓝曦臣笑了,他蹲下身子,视线与他齐平,温言道:“我不是神仙,只是云游到此,一个过路人。”
    “过路人?”孩子狐疑地瞧着他。
    蓝曦臣从怀里摸出手帕,轻轻为他擦去脸上沾着的泥土与尘埃。那孩子警惕又好奇地瞅着他,最初瑟缩了一下,后来大概是臣服于仙君的温柔与美貌,乖得几乎有些手足无措地任由蓝曦臣帮他擦脸。
    他从小在莲花坞长大,父亲待他并不太亲厚,母亲又十分严苛;除了姐姐以外,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也是第一次有大人待他这么温柔呢。
    尘土与泥灰全都擦了干净,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男孩子的面容,尖尖的小下巴,秀气的眉,一双杏眼提溜滚圆。蓝曦臣摸了摸他白嫩的小脸蛋,问:“你叫什么呀?你爹娘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孩子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我也不晓得。我睡了个午觉,醒来爹娘就不见了。”
    “那你家在哪里?”蓝曦臣轻轻摸了摸孩子柔软的额发,与那双警惕又好奇的大眼睛对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那孩子却盯着他绣着卷云纹的雪白抹额,倏地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一拍手:“啊,你是姑苏蓝家的人?”
    “是呀。”这孩子聪慧警惕,至今也不曾透露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这厢看出了眼前陌生人的背景,方才显出几分孩童的天真单纯来。蓝曦臣不禁微笑,温润柔和的眼眸看着眼前的孩子,“我叫蓝曦臣,别人都叫我泽芜君。你呢?”
    “泽芜君?这是什么意思呀?”那孩子没困惑多久,便把这个疑问抛在脑后,绽出一个纯真甘甜宛如露水的笑,脆生生道,“我叫江澄,爹娘和姐姐都叫我阿澄。我家住在莲花坞。”
    蓝曦臣一怔,心中惊涛骇浪,面上波澜不惊。
    若这孩子说的是真的……
    “莲花坞我去过的,”他压下心中震惊,不愿吓到眼前的孩子,只能温言相哄,哄这孩子多说些话,“是在云梦,门口有一大片荷塘,对么?”
    “是呀!我家门口有那——么大一片荷花,这几天开得可好看了!”阿澄提起家里便很高兴,用小小的手臂努力比了个“那么大”出来。大约是因为蓝曦臣说对了,阿澄终于卸下防备,全然信任起眼前这位仙人一般的蓝氏前辈来,小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几乎叫蓝曦臣难以相信这是日后那个冷厉的三毒圣手,十三年来一肩挑起江家的江宗主。
    天色向晚,冷露凝衣,阿澄身上只胡乱裹着一块不知道那里来的破布,赤着双足,连鞋子都没有,脸上的笑却澄粹又明亮,仿佛要在这昏沉的背景里发起光来。蓝曦臣抱起阿澄,心中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酸软与喟叹,如同这山林暮色,散着一片茫茫然的冷雾。
    他想到那个少时在云深不知处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江澄,鲜衣怒马,与魏婴勾肩搭背,想到观音庙里那个哭着的江宗主,全无半分冷厉傲骨。
    他想到当年初见时那个衣衫褴褛、却面目温柔的孟瑶,又想到临死前那个满身血污泥淖却目光如电的金光瑶。他想到那个杀夫杀兄杀妻杀子的罪人,又想到那个不曾对自己有一丝怠慢戕害的义兄。
    眼前的孩子天真无垢地瞧着他,像是最荒唐的画本方才会出现的情景。而蓝曦臣望着那双纯净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恍如一场荒唐大梦。
    是他沉得太深,是他看不破。
    可小孩子却是无辜的。
    暮色渐深,金乌西沉,他抱着阿澄往山下走,七岁的小江澄并不懂他的慧极必伤,好奇又忐忑地问他能不能摸摸看他的抹额。
    蓝曦臣忽然想笑。错愕与柔软同时涌上来,像粉白的杏花瓣落在鼻尖,像锦鲤的尾巴搅乱一池寒水,露出一二分春色的鲜妍明艳。
    这一切剪不断的生死爱恨,都与这个孩子无关。
    阿澄攥着雪白的抹额飘带,窝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睡得那样毫不设防,那么香甜,像一个蓝曦臣不忍打破的美梦。
    若是这天下都能如这孩子一般单纯,那该多好?
    最后一丝金光也沉了下去,夜幕全然降临,蓝曦臣燃起一朵引路幽灯,在摇曳温柔的烛光下看孩子安静的睡脸。他轻轻摸了摸孩子的额发,在那一瞬,忽然在万籁俱寂中感受到一道陌生的视线。
    一个雪衣紫带的女子漂浮在虚空之中,正往这边凝视着他们,浑身微微泛着莹然的光,说是女鬼,倒更像是不知何处的神女。
    说来奇怪,蓝曦臣仍然不曾感受到哪怕一丝一毫邪祟气息。
    她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孩子身上,温柔静谧得仿佛初雪无声而落。继而注意到蓝曦臣的警惕,她笑了一笑,把食指比在嘴唇之前,作了个“嘘”的手势。
    然而寂静忽然被打破,忽然出现星星点点得火把,远远从山林的那一头传来喧哗的人声:“江宗主,您在吗——!”
    小家伙在他的怀里耸动了一下,似乎是迷迷糊糊地被吵到了。蓝曦臣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再回过神来之时,那个女鬼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不及细细思索,远方的火把已经越来越近,蓝曦臣略一思索,便猜到前来寻人的多半是虞氏家仆:来寻人的喊的是“江宗主”,想必不是江氏子弟。然而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动这么多人马,多半也只有此处地头蛇、江澄的母族虞家。
    如此倒也正好:江澄的母亲本是虞氏族人,他如今不知何故变成了这幅孩童的心智模样,正该交还给家人看顾。
    “蓝宗主。”然而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七岁的江澄,听上去却有种诡异又陌生的熟悉,比那个清脆甘甜的童声沉了一些,又干脆冷淡,像是矜骄惯了的语气。那孩子不知何时醒的,一双杏眼直直望着远方的火光,像是一团火焰封在冰凌里燃烧。
    那么机敏,那么冷厉。
    那么的——不像个孩子。
    蓝曦臣没有时间整理心下的震惊,他看见一枚银色的指环从江澄的脖颈间滑出来,上面的紫晶艳丽如燃。江澄将紫电再度贴身收进衣领里,皱起眉头,唤回蓝曦臣的走神:“蓝宗主。”
    “……江宗主。”蓝曦臣于是明白过来,眼前出现在这具年仅七岁的孩童的身体里的,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阿澄,而是那个独掌江家十三年的三毒圣手。一切都太过扑朔迷离,饶是博闻强识的蓝曦臣也感到了茫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会……”
    “说来话长,没空解释。”江澄却遥望着越来越近的虞氏家仆,难得的神色凝重,放低了姿态,“泽芜君,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朔月之夜,山林中一片漆黑昏沉,万籁俱寂,虞氏家仆从来不曾想到会在这里偶遇这位难得的稀客。
    泽芜君从林间走出,素袍一尘不染有如流动的月光。即使怀里抱着个沉睡着的幼童,他依旧如此姿态从容,容色温雅,只露出了一星点的讶异:“敢问诸位是……?”
    蓝曦臣的容颜风度,玄门百家谁人不识、谁人不晓?哪怕不曾见过他的,也认得出那条姑苏蓝氏的抹额。虞氏诸人认出他的身份,惊得倒头便恭敬拜倒:“泽芜君!您怎会在此处?”
    “你们是来找晚吟的吧?”蓝曦臣笑了一笑,十分了然的模样。他待人温和,身为名门仙首,即使对着小小的仆从,也是一般的从容谦和,“他本来约了我一同在此山夜猎,岂料突然接到魏公子的传讯,事态紧急,便先去帮忙了。只是怕你们寻不着他人,因此托我在此地候着诸位与江家的人,免得诸位心急担忧。”
    “夷陵老祖!”有人惊呼。还有人在心底犯嘀咕,这声晚吟叫得好生亲热,泽芜君与江宗主居然这般相熟么?
    “是,”蓝曦臣点点头,拿自己的弟弟和弟妹编借口编得天衣无缝,浑然天成,听上去还有些许的苦恼,“忘机与魏公子在南疆仿佛出了些事,需得晚吟亲到方能解。临走时晚吟还把家里的一应事物都托付于我,真是叫我深感责任重大。”
    他轻轻摸了摸怀里熟睡的孩子的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落在虞家人眼里,便仿佛是满怀无奈又小心的珍爱。
    此间种种,难与外人道。
    金凌初登宗主之位,族中长老虎狼环伺、蠢蠢欲动,全凭江澄之威镇在上头,方不敢轻举妄动。若是让旁人知道江澄此刻变作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七岁孩童,金凌又哪里能有一夕安卧?
    蓝曦臣第一次见江澄这般放软了姿态求人——不过,即使他不如此这般,蓝曦臣也是会帮这个忙的。
    打发走了虞氏诸人,江澄终于不再装睡,从他怀里直起身来,抿着唇道了声“多谢。”
    他如今是个七岁孩童的面容,做什么表情都显得稚拙,连小大人的样子都很是有趣。蓝曦臣不合时宜地觉出了可爱,忍俊不禁,温言道:“江宗主不必道谢。”
    江澄眉头一拧,几乎想问他在笑什么,却又生生忍住了。他道:“泽芜君才是不必如此客气。他日蓝家有什么需要,我莲花坞有求必应。”
    蓝曦臣叹了口气。
    “江宗主,即使你不说这话,我也会帮你的。”他温润的瞳仁里映着烛光,对上孩子的杏眼,“我当年答应过你什么,江宗主不记得了么?”


    2楼2017-12-11 10:48
    回复

      02
      几天之后,他们终于摸清楚这莫名其妙的规律。白日里出现的是七岁的阿澄,夜幕里出现的是江家十三年的宗主,日夜轮替,从不出错——也不知道是何方的术法定下这般规矩,端的是造化弄人。
      据江澄自己回忆,那几日他回眉山的母族探亲议事,诸事言毕,正巧听说周边山中鬼怪作祟,便决定入山夜猎。岂料一入山便开始下雨,不知怎的避水决也不怎么管用,他被浇了半身雨水,只得匆忙躲入一间山中小庙避雨。
      说来奇怪,山中荒无人烟,这小庙却并不破败,供奉干净整齐,显是有人时时打扫的缘故。庙中供奉的也并非寻常常见的观音与关帝,而是一尊神女像。
      江澄打量了几眼,实在没看出这是哪位神女的典故——然而这塑像面目秀丽温柔,低柔昏暗的雨色里,看着看着竟与江厌离依稀有几分神似。
      檐外雨声淅沥,江澄凝视着那尊神女像,竟不由得怔怔出了神。
      少年往事仿佛仍在昨日,姐姐与魏婴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历历在目。然而姐姐早已不在了,爹娘也不在了,魏无羡更不可能再回来。偌大一个莲花坞里只剩一个面目全非的他,单凭一点点可怜又稀薄的追忆回溯莲叶间藏着的笑影。
      那些欢乐的荒唐的美满的凌乱的少年往事,宛如一场浸在阳光里的梦,斑驳透亮的阳光透过荷叶间隙破碎地投下来,每一寸光影里都带着笑。他伸出手来奢望着徒劳着想要抓住些什么,可幻梦抓不住,光却总从他的指尖溜走。梦醒时分,他依旧一无所有,而帐已冰冷,长夜未明。
      若能回到当初一切都还不曾发生的时候,那该多好?
      这个念头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脑海中掠过,江澄皱起眉,下一刻就将这念头清出脑海。隔了半晌,不知感伤还是自嘲地哼笑一声,他终究安安静静地垂下眼睛,走上前去,默默上了一炷香。
      阿姐,若你在天有灵,便保佑江家罢。
      保佑江家,保佑金凌。
      若你不生气,那也……也保佑魏婴吧。
      这个念头甫一落下,意识忽然开始模糊,一切都如灯光熄灭般陷入黑暗。待江澄再度醒来,他便发现自己躺在这小庙的地上,变成了个七岁的孩童——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没法驱使这具身体,因为那个七岁的自己的灵魂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入夜之后可以自由活动已是意外之喜,恰遇蓝曦臣更是不幸中的万幸。瞬息之间变回孩童的术法,自古以来闻所未闻,更不要提如何解除。后来他们再度入山寻那小庙探访缘由,却怎么也寻不着地方,江澄只得先随蓝曦臣回了云深不知处,指望在蓝家的藏书阁里找到些许线索,对外只称这是蓝宗主的故人之子,当成自家的子侄养着。
      江宗主十分烦躁,阿澄却十分开心。
      年幼的孩子少不知愁,蓝曦臣说他爹娘出门有事、姐姐回虞山探亲,他便一下子就信了,只纠结了一会儿,就乖乖被蓝曦臣拐回了云深不知处。他来姑苏的第一天,蓝曦臣找了套小小的蓝氏校服给他,还给他束了长长的雪白抹额,怕他认生,牵着他走出门去。抹额太长了,阿澄险些踩到摔了一跤,蓝曦臣吓了一跳,旁边的蓝氏女修们却被萌得心肝直跳。
      大约是因为蓝曦臣清煦温雅,款款温柔,短短几日阿澄便对他十分依赖欢喜,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却总爱黏在他身边,偷偷摸摸地抱住蓝曦臣的腿,还生怕自己弄脏了仙君的袍子。
      他还是第一次遇见那么好看、待他那么好的长辈呢。
      连父亲都不曾对他如此温柔亲近过!
      泽芜君会帮他理好衣服,会手把手教他练剑,还会一把把他抱起来坐在臂弯里,视野一下子变得又高又远,像鸟儿一样。阿澄为了这一点点的福利,甚至逼着自己按蓝家的作息早早起床了,成天跟在蓝曦臣后面。
      于是这几日蓝家子弟都发现自家宗主身后多了个小尾巴:自家宗主也不知从哪里捡回这个名叫阿澄的孩子,脾气十分好玩,蓝曦臣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蓝曦臣忙的时候他也不闹,只是在外面自己练自己的剑,偶尔眼巴巴地望一眼门。
      蓝景仪总爱逗他:“哎,阿澄,别练啦,来景仪哥哥这边吃糖好不好?”
      阿澄看他一眼,然后坚定地摇摇头,继续执著地、有模有样地练他的小木剑。他年纪虽小,身法却颇为进退有度,一望而知是有名家指点。蓝景仪大大咧咧,只当是泽芜君指点得好,一旁的蓝思追却觉得这孩子的心法不像蓝家一脉,倒有些像……像谁呢?
      蓝思追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见阿澄练完一套剑法,便招招手哄着孩子过来,给这孩子倒了杯茶水,温言笑道:“阿澄歇息一会儿好不好?宗主交代我们不能让你太累着,你要是太辛苦了,我们就没法跟宗主交代啦。”
      阿澄捧着水杯,闻言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很是犹豫:“可是……可是我不努力一点的话,泽芜君会不会讨厌我?”
      “怎么会!”蓝思追一怔,旋即笑了起来,捏了捏阿澄的脸。泽芜君向来待人亲厚,族中上下无不爱戴,更不要说宗主对这孩子十分回护,凡事不假他人之手,爱护珍宠犹胜亲生。事实上,这几日已经有不少人私底下猜测这孩子是不是蓝曦臣亲生的了——蓝氏至今不曾有下一代,蓝忘机又断了袖,现如今蓝氏上下都对一位小公子翘首以盼。蓝景仪也帮腔道:“就是就是,宗主待你那么好,怎么会讨厌你?”
      阿澄单纯的眼睛亮了亮,想了想,又十分期待地问:“那如果我努力一点的话,泽芜君会更喜欢我一点吗?”
      “这……”这话蓝思追没法接,蓝景仪却嘴快地说道:“泽芜君自然欢喜看见族中子弟勤勉的啊!”
      阿澄闻言便很开心,可过了一会儿,也不知他想到了些什么,笑容收了起来,郁郁寡欢的样子:“要是爹爹也这样就好了。”
      蓝思追道:“怎么会?天下的父亲都是喜欢自己的孩子的,也都喜欢自己的孩子勤勉。”
      阿澄却摇摇头,闷闷不乐地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爹爹不喜欢我。他就是更喜欢阿婴。”
      “阿婴是谁?”蓝景仪与蓝思追对视一眼。
      “阿婴是我师兄,”提起这位师兄,阿澄有些羞于启齿的艳羡与别扭,但更多的却是遮不住的亲昵喜爱,眼睛灿若星辰,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会爬树,会捉鸟,剑也练得好。阿娘不喜欢他,不过没事,我会保护他的!”
      这孩子什么都写在脸上,心思澄明,还很讲义气。两个蓝家小辈虽然不认得这位“阿婴”,却觉得这对小小的师兄弟想必兄友弟恭,十分可爱。
      阿澄又道:“嗯…….阿爹更喜欢阿婴,那也没事,反正阿婴喜欢我,我也喜欢阿婴!”
      正说话间,一双手却已经落到他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阿澄抬起头,便看见蓝曦臣含笑问他:“说什么呢,阿澄?”
      阿澄一把抱住他的腰:“在说阿婴的事情!”
      “在说你师兄?”蓝曦臣一把把他抱起来,便摸到他被汗水浸湿的背上的衣裳,微微蹙起眉,“又练了多久?”
      “也、也不是很久……”
      “景仪和思追有没有为难?”
      阿澄红了脸,想了一会儿,有些别扭地跟蓝景仪蓝思追说了“对不起”。
      蓝曦臣反倒难得的笑出了声,摸了摸他的额发:“我也没怪你呀。”
      蓝氏上下知晓这孩子真实身份的,只有宗主蓝曦臣和蓝启仁。他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蓝曦臣既答应了帮这个忙,便事事不假他人之手,不愿让别人接触这孩子太多,看出丝毫端倪。瞧在他人眼里,便像是十足的爱护。
      甚至连江澄本人都拐弯抹角地提了出来,皱着眉的样子:“泽芜君太宠他了。”
      他坐在榻上,被困在那句孩童的身体里,眉目间的锐气都化作小大人似的稚气。蓝曦臣只是看他一眼,笑了一笑没说话,继续埋首看他的文书。书案边燃着摇曳烛光,灯下看来,蓝曦臣唇角含笑、温润如玉,真真是灯下看美人。
      他这么一笑,江澄便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有如一拳打在棉花上。然而他毕竟是一家之主,本性又执拗,定了定神便再开口:“泽芜君,我同你说认真的。你这么宠下去,他都要被你惯坏了。”
      蓝曦臣写下最后一行,终于放下笔,清粼粼的目光向他投来。“江宗主,”他的声音轻得有如一声叹息,“你待自己……也如此严苛么?”
      江澄一怔,一时失神。但怔愣不过是一瞬,下一刻他回过神来,冷冷一笑道:“你觉得这叫严苛?”
      “不严苛吗?”
      “那你真该见见我娘。”江澄刺道。
      “我晓得的。”蓝曦臣却低声道,伸手推开木窗,任由夏夜的月光与虫鸣从外面漏进来。他仿佛有片刻的失神,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片段,过了一会儿方再度开口,几乎有些欲盖弥彰,“少年时有幸见过虞夫人几面,令堂英姿傲然,令人心折。”
      你晓得什么?
      江澄想到母亲,只觉心中一酸。但这话不足为外人道,他更不愿在蓝曦臣面前说这样的话,因此只哼了一声,把疑虑与火气都憋在心里。他不喜欢任何人对江家人评头论足,哪怕是夸奖——是非功过,局外人有何资格评说?夸耀吹擂的未必好心,破口大骂的又多是蠢人,只听了一面之词,就能把人往***。到头来,除了自己手里的长剑,没有什么是更可靠的。
      可蓝曦臣是个例外。
      蓝曦臣说什么,江澄就信什么——倒不是因为什么亲近眷爱,只因为这个人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干干净净,叫人能一看到底,找不见一丝杂音阴霾。泽芜君为人向来如此,玄门百家无人不知,更不必说江澄在射日之征时就曾与他并肩。
      比起自己那刀子嘴的母亲、同道殊途的师兄、还有泽芜君那位冷面如冰的弟弟,蓝曦臣太好懂了。蓝曦臣的一举一动一心一念都摆在脸上,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这个人光风霁月得叫江澄几乎有些嫉妒——非要让他坦白的话,他对蓝曦臣唯一的恶感,大概只来源于这本能的渴慕与不服输。
      所以蓝曦臣说仰慕虞夫人,他便相信他是真心。蓝曦臣说他太苛待自己,他便不由自主地感到了迷茫与无措。
      太久太久了,十三年的日子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乎。
      蓝曦臣道:“还有一事,江宗主。”
      “何事?”江澄眉心一跳。蓝曦臣平日里在旁人面前喊的都是“阿澄”,这些日子江澄已然听得习惯,突然尊敬又疏离地喊了声“江宗主”,还夹着一丝姑苏一代清静绵软的音调,反倒教人无所适从起来。
      仿佛有些刺耳,又有些锥心。
      明明是已经听了十三年的称呼,却无端令人想念起从前。
      “关于江宗主还童一事,叔父查阅了诸多典籍,今日终于得到些许线索。不知江宗主可听说过一神物,名唤暮鼓晨钟——”
      “——泽芜君。”江澄忽然打断。
      “怎么?”蓝曦臣一怔,有些许诧异。
      江澄深吸一口气,垂着眼睛游离目光,就是不看他的眼睛:“无需特意见外,江某并非如此不近人情之人;你尽可以像过去那样,直呼我字。”
      蓝曦臣望着他,有如望见水中月,镜中花。
      他慢慢眨了一眨眼睛,继而柔和又欣喜的笑容从他的心底里泛上眼底,仿佛穿过十几度春秋,溯洄多年前的那一段尘封往事。
      “那么,晚吟也要同那时一样,唤我曦臣么?”


      3楼2017-12-11 10:54
      回复
        03
        暮鼓晨钟,相传乃南朝寒云道人所铸,取四分日光三分月华二分山魂一份水魄熔于一钟,有回溯光阴,追逆春秋之能。
        然而这话已传了百年,却从来不曾有人见过半丝证据,连亲手铸钟、传闻中能“回溯光阴”的寒云道人本人,都已然作古。暮鼓晨钟一事便如一缕青烟,渐渐消散进故纸堆中的只言片语,化作蓝家书库深处一行落满尘埃的墨字。
        这样的无稽之谈,本来不该引起任何重视——可坏就坏在,这书将将说到寒云道人圆寂之前的藏钟之处时,下一页竟被生生撕去了。他这一撕,便将原本一个天方夜谭,硬生生撕出了八成的可信。
        蓝曦臣抚摸着这撕裂的脆黄纸页边缘,怅然不语。
        江澄凑过来看了一眼,心念电转,立时皱眉:“金光瑶?”
        蓝曦臣点点头,叹息如同露水一般沉沉地坠下来:“除了我家的人,这里只有瑶弟和魏公子进来过。”
        “瑶弟?”江澄看了他一眼,目光讥诮,“偷**狗,下三滥的做派。”
        蓝曦臣默然不语,神思不属。全天下都知他心结未解,江澄心头却无名火起,只恨恨地咬牙冷笑,不再理他:“你倒真是有情有义。”
        书中所载不过寥寥几笔,语焉不详。江澄心道,若不是他阴差阳错着了道,谁能想到这个传说中能重回过去、神得通天彻地的宝器,其实际效果就是把人变成个黄发垂髫的稚童?
        何其荒唐。
        暮鼓晨钟真真儿是个好名字——晨钟一声,返老还童;暮鼓一响,神魂回转。江澄盯着书上那几行字,若有所思。那寒云散人姓俞名昭,乃蜀中人士——这么一说,他的故物轶失于家乡一带,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
        只不过若是残卷仍在,这钟的下落,归根结底还是得看了残卷再说。
        “晚吟,”蓝曦臣沉吟许久,掩卷定论,“看样子,明日得走一趟金鳞台了。”
        金鳞台上牡丹亭,牡丹亭里有金凌。
        年少的金氏宗主立在檐下,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他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究竟没能说出话来。饶是舅舅手书一封业已向他说了情况,此情此景还是叫他倍感荒唐。然而蓝曦臣就站在他的面前,弯下腰来,轻轻搂住了他脚边那个小小的孩子,轻声对他介绍道:“阿澄,这位是金家的宗主。”
        那孩子本来在好奇地四处张望,这会儿方才慌忙收拢了神思,有些警惕又有些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不知怎的,这个金衣裳的小哥哥叫他没由来地感到亲近——大约是因为他长得有点像阿姐吧?阿澄有些好奇地从蓝曦臣背后转出来,偷偷打量他眉间的一点朱砂,有模有样地揖了一礼:“阿澄见过金宗主。”
        那孩子有一双杏眼,眼角微微吊起,像只幼猫似的,流转起来像露珠在荷叶里滚动,说不出的清亮单纯。
        金凌……金凌晕头转向,金凌受宠若惊,金凌捂住了泛红的脸。
        他弯下腰来,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仍旧有些不敢置信地,对上那双孩子才会有的眼睛:“不、不必这么客气,”他有些磕磕巴巴的,似乎是吃不准该表现得亲切一些才好,还是该威严稳重些好,“嗯……叫我,叫我阿凌就好,毕竟咱们祖上也算亲眷。”
        蓝曦臣已知会过他,这孩子方才七岁,什么都不知道,也最好什么都不必知道。金凌自接任宗主之后沉稳不少,也晓得轻重,即使不能光明正大地与江澄舅甥相认,也只是压下心里的委屈,装作一个和蔼的亲长。
        “真的么?”阿澄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转头巴巴地去看蓝曦臣。
        他居然看蓝宗主也不看我!金凌心里挂起了油瓶。
        蓝曦臣笑着点点头:“是啊。金宗主的母族与江家颇有渊源,若真要算起来,金宗主还当喊阿澄一声舅舅呢。”
        “舅舅?”阿澄一下子被逗得笑了起来,“真的吗?可是金宗主比我大那么多呢!”
        金凌一个恍惚,几乎一下子想到幼年的自己。那时他还那么小,舅舅还那么大,大得像是他全部的孤独的天地。
        可现如今他已是金氏宗主,而他的舅舅正坐在蓝曦臣的怀里,好奇地望着庭外一片盛放的金星雪浪。阿澄仰起头来,稚嫩的眉眼间漾着笑,眼眸里倒映着雪白泛金的层叠花朵:“泽芜君泽芜君,你看!这花真好看。”
        金凌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未语先笑:“这是我家的金星雪浪,舅…….阿澄喜欢这个吗?”
        “喜、喜欢。”阿澄强行稳重,点了点头,眼睛却很亮。
        于是金凌便摘下一朵盛放的牡丹递给他,眼眸里盈满期待:“给!送给你。”
        那孩子接过几乎比他的脸庞还要大的盛放的花朵,一瞬间那雪白洒金的层叠光彩映亮了他稚嫩的脸庞。“谢谢阿凌哥哥!”他开心地笑起来,那么不假思索。
        金凌又是窒息,又是怅惘。
        此时此刻他只想飞奔到云深不知处,抓住蓝愿的领口疯狂摇晃:
        蓝思追啊啊啊啊啊!!!!!!!我的舅舅怎么可能那么可爱!!!!!!!!!!!!!!!!
        金光瑶死后,他在金鳞台的房间也被一并封存,唯有宗主可入内。在前往金光瑶旧室的短短几步路里,金凌已经把阿澄的抹额扎出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绕着这孩子,一副想抱又不敢抱的跃跃欲试、爱不释手。
        待他们步入金光瑶的密室之时,阿澄已经趴在泽芜君怀里开始午睡了。金凌侧目瞧着,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见过江澄如此安静温顺又粘人的姿态,忍不住便觉得又是新奇,又是有些酸溜溜的郁闷。
        自他认识舅舅第一天起,他的舅舅便从来是孑然一身,独来独往。莲花坞的三毒圣手一手长鞭出神入化,一人独掌云梦江氏一个偌大世家,谁也不敢招惹。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舅舅,也曾同所有孩童一样,这般质朴天真,捧着一朵花就能高兴那么久?这么平常的天真,放在江澄身上,也显出了几分难以置信。也不知他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多少血肉痛楚、刀剑加身,才从这样一个软绵绵的小东西,被削磨成了如今这柄又硬又狠的紫电,浑身迸射着激烈桀骜的电闪雷鸣。
        十三年来,江澄从来不曾这般依赖过什么人,江澄无人可依。
        可现如今自己长成了一家之主,可以为舅舅遮风避雨了——可舅舅却不认得他了,反倒亲起了蓝曦臣。
        怎么偏偏又是蓝曦臣?小叔也好,舅舅也罢,一个一个都亲蓝曦臣。
        金凌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下打起了小九九,盘算着一会儿非要把阿澄软磨硬泡留在金鳞台不可。但此时正事为先,心事只能先放在一边。他擦亮一朵烛火,点燃密室里的缠枝牡丹灯,低微的火光照亮满室尘灰。
        金光瑶的秘密就在这里,藏在这落满尘埃的博古架上。
        蓝曦臣把熟睡的江澄放在一边的软榻上,为他盖上一件披风,然后转过身来,仰视这排挨挨挤挤的书架。金凌道:“小叔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叫人全搬了过来,之后封了起来,谁也没动过。”
        蓝曦臣却微微偏过头来看他,目光摇曳:“金宗主还愿意叫他一声小叔?”
        “不行吗,蓝宗主?”金凌横了他一眼,显出一二分的微恼,继而平和下来,方才浮现出些许低落来,“我知道他做出的事情十恶不赦,可小时候没人陪我玩,只有他愿意陪我说说话,仙子也是他送给我的……”
        蓝曦臣被他这么一瞪,脑海里一刹那却只一恍惚:这孩子果然和他舅舅很像。
        这个念头如同流水一般一转而逝,蓝曦臣回过神来,想到金光瑶生前种种,也是不由得一阵惘然。
        他待自己,又何尝不好?
        然而他待自己有千般好,他待别人便有千般恶。即使自己记得他的好,谁又能念着那些无辜被害的死者的好呢?
        金凌见他默然不语,忍不住搭话:“蓝宗主?”
        “我只是在想,”蓝曦臣凝视着案上那把琴,低声应道,“若是我当年哪怕再懂瑶弟一些,大哥或许也不会如此惨死。”
        金凌语塞,一时不敢惊扰泽芜君的凝思。他偷偷再看了这位前辈几眼,知道这里没有他置喙的余地。金光瑶的魂灵如同横贯在这幽暗的密室中,连同三尊同征的往事一起。二人不再说话,专心寻找起被金光瑶撕去的那几页暮鼓晨钟的残卷。
        金光瑶生前极擅钻营,钻研起来却也是当真谨慎刻苦。室中藏书众多,真正禁忌或重要的却寥寥无几,想来不是被他自己藏起,便是已经被他亲手毁去。金凌翻了好几卷书,一无所获,揉了揉泛酸的眼睛抬眼一看,博古架上的书堆还有老高,想必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完了。他心中一动,咳了一咳,对蓝曦臣道:“蓝宗主,我看这里的书今日也翻不完,不如在金鳞台休息一晚,咱们明日继续?”
        蓝曦臣沉吟片刻,摇摇头苦笑道:“多谢,不过留宿恐怕行不通。阿澄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担心他在外面露面越多,越容易引人怀疑。”更何况金鳞台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位年轻的金氏宗主,金凌身边忽然出现一个小孩子,阿澄的相貌又与他如此相似,只怕会惹来无端的祸事与疑心。
        金凌忙道:“不让旁人看到不就行了!舅舅住我房里,谁还敢闯我的屋子?”
        “只是咱们这书卷不知要查几天,多了一个人在金宗主的屋子里,有心人难免会注意到。”蓝曦臣温言道,“再者说,我既答应了晚吟,便想尽量周全些,不敢让他以身涉险。”
        晚吟?蓝宗主竟然叫舅舅晚吟的么?
        金凌一愣,心里困惑又狐疑,还没等他再辩,却听见那边的榻上忽然传来一声孩子痛苦的呼声。二人同时吃了一惊,抢到榻边,阿澄却已滚了下来,跌跌撞撞地扑进蓝曦臣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爹……爹爹阿娘……”
        蓝曦臣连忙搂他进怀里,阿澄却已经埋在他胸口哭了,眼泪一把把地落下来,弄湿了蓝曦臣雪白的衣襟。金凌慌得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拍阿澄的背,问他怎么了。阿澄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伏在蓝曦臣耳边,断断续续道:“我……我做了个噩梦……”
        蓝曦臣一怔,越听却越觉心神震动,几乎连血液都要一点点凝冻成冰。
        “有坏人……坏人闯到莲花坞里来…….”
        “爹爹和阿娘都趴在地上,流了好多血……”
        “……他们,他们把我捆起来,然后……那个人的身上画着一个太阳……他用鞭子打阿娘,可是阿娘动都不动……”
        他梦见满目血腥,染红江家的校场。炎炎烈日,仿佛要将莲花灼烧。
        他梦见父母被人一箭穿心的尸体,死后还受尽王灵娇的鞭挞,温逐流站在一边,神色漠然,剑尖滴血。
        他梦见指尖的紫电,梦见打在身上的戒鞭,梦见自己无助的哭号,梦见父亲生前对最后一次抚摸他的头:“阿澄,你要好好的。”然后他转身而去,没有再回来。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谁的回忆,是谁的血泪,他只知道这一定只是一场无稽的噩梦,只要醒来,一切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泽芜君说他的爹爹和阿娘出门夜猎去了,爹爹和阿娘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怎么可能有什么事呢?
        然而不知怎的,像是被小孩子过分敏锐地直觉驱使着,阿澄本能地觉出了隐约的恐慌。他努力地告诉自己男孩子不能怕噩梦,泪水却不听使唤地决堤而出,像是积压了十几年的痛楚洪流而出。他紧紧抱住蓝曦臣,像是抓着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泽芜君,我——我想回家!”


        22楼2018-03-31 20:06
        回复
          04
          三人悄无声息地降落在莲花坞,一落地金凌便遣散了主屋里的所有家仆。
          阿澄哭闹得厉害,非要回家见他爹娘。金凌被他哭得心如刀绞,实在没了法子,与蓝曦臣对望一眼,只能御剑启程带他回云梦。一路上金蓝二人默然无语,都在想着如何见招拆招的法子,阿澄哭得累了,却仍旧强撑着睡意,一落地在莲花坞便往里跑。
          时近傍晚,光线昏沉,阿澄泪眼朦胧,也没注意到莲花坞新修之后的不同,只一个劲地往江枫眠的房间跑去。没找到父亲,又一转头去找母亲。虞紫鸢的房间自然也是空的,阿澄对着那空荡荡的屋子,眼泪又扑朔朔地往下掉。
          “别、别哭啊舅——阿澄!”金凌手忙脚乱,心都要碎了,连忙一把把他抱起来,指着窗口道,“你看!你看校场,大家不是都还在练剑么?没人流血,大家都好好的,对不对?”
          虞紫鸢屋子里的那扇窗,正巧能透过凉亭,瞧见莲花坞的校场。时值日暮,江氏弟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练习或打闹,一派平和普通的景象。阿澄巴巴地盯着校场瞧,冷静了些,稍稍止住了泪水,却又忽然想起另一茬:“姐姐呢?阿婴呢?阿婴在哪里?”阿澄喃喃自语,又慌了起来,一转身往外跑去。他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疼得抽了口气,却什么都顾不得地立刻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廊深处跑。
          “阿澄!”金凌刚想伸手拉住他,蓝曦臣却拦了下来,只对他摇了摇头,迈步跟了出去,“阿澄离家已久,迟早要想家的。让他发泄一下也好。”
          金凌急道:“那怎么好?难道我们还能真的告诉他外公外婆已经不在了吗?”
          蓝曦臣只是摇头,一声叹息:“交给我罢。”
          他们言语之间,阿澄却已跑得远了。二人连忙跟上,穿过蜿蜒曲折的水廊,才瞧见阿澄已经跑到一间屋子前,不假思索地推门。
          金凌生生止住脚步,心下一惊:这个房间乃是莲花坞多年以来的禁地,舅舅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出,连自己也不曾进去过!阿澄来这个屋子做什么?这屋子究竟是做什么的?可容不得他提醒,阿澄已经推门而入,一无所知的蓝曦臣也已迈过门槛,金凌一咬牙,只得也跟了进去。
          可这屋子里居然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没有。
          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旧屋,落满零散的旧物,有两张小床,两张小桌,两个衣柜,连柜子上放的小布老虎都是一对的。房间里空落多年,却十分整洁,并无浮尘,看来有人十分珍视,时时打扫。金凌拾起桌上的那一对小布偶,便看见这两个小老虎的肚子上各绣着一个小字,一个是“澄”,一个是“婴”。
          阿澄哭着一手抢过那只黄色的小老虎:“不许你动阿婴的东西!”
          金凌愣愣地瞧着他,震惊与茫然几乎要将他钉在当场。
          这里竟然是舅舅和魏婴少时的房间。
          舅舅怎么……怎么会还留着这间屋子,还打扫得这样干净?
          “好、好好好,我不动,”金凌已然乱了方寸,惊愕与震动如同一根尖刺穿透一切伪装假象,将他的脑袋搅成一团空白的浆糊,“舅——阿澄你别哭了好不好?对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欺负阿婴不在!”阿澄边哭边气,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捧着小老虎,噔噔地跑到衣橱前面,把魏婴的那只布老虎藏了进去。木柜子里堆满了东西,阿澄甫一拉开柜门,好几张纸便迎风一不小心落了下来。金凌这辈子都没和小孩子打过交道,更没有被舅舅说过这样的话,一时间什么主意都没了,几乎也要哭出来,只能无助地望向泽芜君。
          蓝曦臣听着阿澄的哭声,想到云梦这对师兄弟后来阴差阳错种种恩怨纠葛,当真恍如隔世,物是人非。怜惜如同潮水一般悄无声息地涌上来,几乎满溢出来,他走近了些,蹲下身来搂住阿澄的肩膀,一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一边慢慢道:“阿澄,金宗主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那个小老虎是你师兄的。不要怪金宗主,好不好?”
          “可、可是我说过要保护阿婴的,”阿澄哭得断断续续,“这个是姐姐做给我们的,阿婴好喜欢……”
          “那要不然这样……现下阿婴和你姐姐在眉山玩,等阿婴回来了,让金宗主亲自去跟阿婴道歉,好不好?”蓝曦臣轻言细语,一边拾起落在地上的那几张纸,看了几眼,试着转移他的注意,“这是阿澄画的吗?真好看。这张画的是什么呀,小板凳吗?”
          “这是我以前——呜——以前养的几只小狗,”一提起这个,阿澄的哭声渐渐缓了下来,一个一个地指着画上那个七扭八歪的小东西道,“这个是茉莉,这个是妃妃,这个…..这个短尾巴的是小爱。”
          蓝曦臣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不由笑了:“真可爱。那这张呢?”
          “这个是,是莲藕排骨汤……”
          “好喝吗?”
          “好喝!姐姐做过一次,最好喝了!”
          “那这张呢?这张画的是——”蓝曦臣问到一半,忽然停住。
          这是一张全家福。
          阿澄抹了一把眼泪,指着画上两个手牵着手的、高高的紫衣男女,十分认真地解释:“这个是爹爹和阿娘,一起出去夜猎,刚刚回到家里——”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头戴花环的小姑娘,“——爹爹和阿娘给姐姐带了一顶花环,还给姐姐带了新衣裳。”他又拿手指指了指一边两个男孩子,道,“这个是我,这个是阿婴。我们练了剑,抓了鸟,还给爹爹摘了一百个莲蓬,一百朵花。”
          画面上的两个小男孩矮得像是两个小土豆,圆滚滚的,一个系红丝绦,一个手里拿着莲蓬。两人手牵着手,穿着一模一样的紫衣裳,腰里别着一模一样的(画得糊成了一团的)银铃和小剑,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虽说被小孩子画得歪歪扭扭,充满笨拙的稚气,却仍然显得天真又灿烂。
          他们有温厚的父亲,漂亮的母亲,温柔的姐姐,还有彼此,还有未来。
          天上挂着红太阳,四面开着又大又红的荷花,江氏一家站在莲花坞里,笑得十分单纯幸福,甚至有一点傻。
          金凌终于听不下去了,夺门而出。阿澄却浑然未觉,一板一眼地说了好一会儿(他梦想中的)江家的一天,末了仰着那双泪光朦胧的清澈的大眼睛问:“泽芜君,等爹爹回来了,我练剑给他看好不好?最近我很努力很认真的,你说爹爹会不会夸我?”
          “……江宗主一定会欣慰的。”蓝曦臣把他抱进怀里,合上发烫的眼睛。
          阿澄抱紧了他的脖子,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小声在他的耳边问:“泽芜君,那真的只是个噩梦,对不对?”
          蓝曦臣只是抱紧了他,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睡吧。”
          他吹响一曲《织梦》,有如第一次洞悉这首灵曲的意义。他为这个孩子编织起一个最好的幻梦,梦里有亲眷和睦,梦里有现世安稳,梦里有摘下一百枝莲蓬的阿澄,还有微笑着夸奖他的江枫眠。
          没有温氏,没有灭门,没有反目成仇。
          父亲和母亲手牵着手,姐弟三人手牵着手。
          裂冰箫声呜咽,顺着晚风远远散入这暗影低垂的黄昏,像一场了无痕迹的夏日梦。金凌站在门前的荷塘边上,于暮色中听箫声,呆呆地任由晚风把他的泪水吹干。
          一曲吹尽,听见背后传来的脚步,他只来得及擦了一把脸,慌忙转开视线。
          蓝曦臣走出门来,晚风吹动他素白的抹额与衣袂。他看见金凌泛红的眼角,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他睡着了。”
          金凌点点头,收拾起错杂伤痛的心绪,迟疑道:“阿澄梦见的,是我舅舅的回忆么……?”
          “恐怕是的。”
          “那怎么办?”金凌又愁又急,眼圈一下子又红了,“阿澄他还那么小,总不能、总不能……”
          蓝曦臣道:“无事。左右不过我每日为他吹奏《清心》与《织梦》,不让他再梦见那些。”
          金凌怔了一会儿,忽然郑郑重重地行了个大礼:“多谢泽芜君。”
          “金公子不必这样。”蓝曦臣扶他起身,眉眼间终于浮现出一个温柔而安定的微笑,淡得几乎要化在这暮色之中,“是我答应晚吟要帮他的。”
          “泽芜君同我舅舅很熟么?”金凌的目光带着探寻似的好奇与困惑,但还未及蓝曦臣开口回答,他却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金凌。”
          方才已经睡着了的江澄,此刻却站在门口,声音与目光没有半丝稚气。三毒圣手在这具七岁孩童的身躯中醒来,他走出门外,步入初升的月光,目光仿佛紫白电光在夜色中燃烧。
          “谁他妈准许你进这间房了?!”
          “阿澄——舅舅!”金凌愣了一拍才反应过来,险些没换过称呼,怕得慌不择路,“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不是故意的?难道有人逼着你进来不可么!”江澄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蓝曦臣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是我莲花坞的禁地?!”
          “舅舅!那地方不过是你和——”金凌停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咦,舅舅你怎么晓得的?我们进去的时候,你那时也醒着吗?”
          江澄一声冷笑:“你觉得阿澄醒着的时候,我就一定在睡?我可不是什么七岁孩童,还要每日午寝。不过是出不来罢了,你们当我瞎吗!”
          金凌心道,你刚刚明明还趴在泽芜君怀里睡得那么香,怎么这会儿这么凶?他心中万分委屈,一跺脚道:“你既然看到了,那怎么就只怪我一个人?又不是我一个人犯禁!舅舅你有本事凶我,有本事倒是别留着魏无羡这间屋啊!”
          咯哒一声,江澄扯下了吊在脖子上的紫电指环。
          “金凌,”他怒极反笑,“你小子是不是觉得这会儿我灵力未复,不能用紫电,也没法打断你的腿?”
          金凌心里发怵,声线有点颤,撒腿就往蓝曦臣身后跑:“泽芜君救我!”
          蓝曦臣打圆场道:“晚吟,金公子确实不是——”
          “蓝涣你别护着他!”江澄此刻正在气头上,又哪里会听?圆圆的杏眼瞪了一眼蓝曦臣,“这小兔崽子连我的话都不听,还有理了?!”
          他立时便追,只是他这幅七岁孩童的身躯实在腿短,不仅追不上人,还一不留神又踩着了自己的抹额,在蓝曦臣脚边吧唧摔了一跤。
          ——这下真是要完,蓝曦臣在心里苦笑。晚吟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只怕得气出病来。
          他想扶却又没有,最终只是由着江澄自己默默爬了起来,小脸上满面是难以置信的羞恼,连双肩都在微微颤抖。说来也奇怪,蓝曦臣看着他,觉得有些想笑,但更多的却难以言喻的生动可爱——自那年诀别之后,他已不知多久没见过这般毫不设防、放任性情的江澄了。
          蓝曦臣心中一软,还没想清楚,双手却已经情不自禁地把小江澄抱了起来,坐在他的臂弯里,目光齐平。
          江澄有那么一瞬间表情空白,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蓝曦臣你干什么?”
          蓝曦臣温润一笑道:“此事不全是金小公子的错,蓝某也有份。要罚的话,便先罚蓝某吧。”
          江澄消化了一下此刻他们的姿势和对话,脸色五花八门起来:“……蓝曦臣你放我下来。”
          蓝曦臣没搭话,抱着一路挣扎的江澄往屋里走。蓝家人的手劲一向又大又稳,挣扎几度未果的江澄气得破口大骂:“蓝曦臣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对你怎么样?!”
          “悉听尊便,全凭江宗主发落。” 蓝曦臣躲也不躲,温和又好脾气地朝他笑起来,还抽空给金凌递了个眼色,“金公子,时候不早了,赶快回去金鳞台吧?”
          ----------
          大家其实也可以到我的lof观看,那边已经连载完结了,lof名是梦入芙蓉浦!


          23楼2018-03-31 20:17
          收起回复
            05
            金凌磨磨蹭蹭地走了,蓝曦臣坦坦荡荡地认罚,江澄的恼怒无处散发,气得划了条船就进了荷塘。
            月上中天,漫天星河,荷塘里静得只有清凉水声。江澄独自一人躺在船里吹着风,想到那间被尘封了十三年的旧屋,恼羞过后,苦涩与自嘲便一同泛了上来,顺着晚风一道把他的衣衫吹得冷彻。
            这算什么?
            他心想,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些尘封多年、无人可说的隐秘心事骤然被暴露在外面,竟叫他自己都一时难以直面。江澄低头看见自己小小的孩童的手掌,不由觉出更深的荒唐。今日已然太过漫长,连同那渺远的犹在耳畔的萧歌,都仿佛一场春秋大梦。他自嘲地冷笑一声,忽然感到船身轻轻一晃。
            泽芜君如同谪仙一般轻轻落在船尾,一身广袖素袍仿佛月光幻化。“还在生气?”他问。
            “不然呢?”怅惘瞬间从江澄的眉眼间收拢得一干二净,他一点也不意外,转头瞪了蓝曦臣一眼,“你来做什么,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蓝曦臣只笑笑:“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云梦三岁小儿游泳都游得比你强。”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罢了。”蓝曦臣一声叹息,目光如水,不闪也不避,“其实晚吟不必太过担心,你待魏公子的心,即使没有今日之事,我与金宗主早已有目共睹。”
            “有目共睹?”江澄笑起来,目光冷厉如刀,说不出的冷嘲热讽,“连我自己都不懂的事情,金凌又懂什么?你又懂什么?”
            蓝曦臣却定定地瞧着他,目光闪动,有如春江上浮动的月色。
            “你果然不记得了。”他道,“晚吟,你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之后,同我说了什么吗?”
            “哪天?”江澄一愣,脸色阴晴不定。
            “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蓝曦臣垂下眼睛,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十几年了,你在我面前喝醉,也只那一次。”
            “……我说什么了?”江澄沉默了一会儿,心下突然升起隐隐不安。他当然记得那日醉酒:那时是射日之征之初,魏婴失踪未归,江家只有他一个人厮杀在前线,背着血海深仇。他一个半大的少年,即使顶着宗主的名头,也并不太能服众,骤逢家门变故,更是有些离群失所——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和蓝曦臣熟悉起来的。
            那时的蓝曦臣已然是个芝兰玉树的青年,温和沉稳,江澄本能地觉得他如兄如父,忍不住便心生亲近。只不过江澄生性高傲,自尊心极强,蓝曦臣又体贴他身为宗主不得不立威,是以极少在外人面前展露亲近之意,几乎无人知晓他俩之间还有交情。
            后来他们拿下教化司,初次大捷,拿回了避尘、三毒与随便。那日他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江澄清楚地记得,自己拉着蓝曦臣喝了很久——然而喝醉了之后的事情,他却已经全无印象了。
            江澄努力回想,记忆却仍然是模糊的断片。
            可是那时姐姐姐夫仍在,魏婴失踪许久尚未归来,那些恩仇纠葛尚未发生——纵然他喝得酩酊大醉,又能说出什么来呢?
            蓝曦臣的声音却落在江澄耳边,一声叹息,有如一道惊雷落地。
            “晚吟,”他轻声开口,“你的金丹本来就是为魏公子所失的,对不对?”
            江澄望着他,脸上骤然褪去血色,一片苍白。他倒退两步,小小的身影晃了几下,目光震惊得几乎一片空白,沉默许久方才颤抖着开口。“你……你怎么……”
            “是当年你自己告诉我的。”蓝曦臣蹲下身来,温和而安定的手扶稳了孩子的身体,继而在他耳边低语。
            “那时我还不懂,直到观音庙那一夜之后。”
            十数年前的那一晚,十七岁的江澄在营帐里酩酊大醉。
            他醉得太深,以至于喝着喝着便哭了起来,甚至随手抽出了随便,舞了一段又孩子气地摔在地上。“魏婴那个傻子怎么还不回来,”他把酒碗不管不顾地磕在桌上,泪水也落进酒碗里,声音哽咽着透出委屈的傻气,“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帮你引走温家的人,又帮你拿回了剑,还被温狗抓走,修为都差点废了一回了,你又野到哪里去了,怎么、怎么还不回来……!”
            蓝曦臣把酒碗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驾住软绵绵的江澄,低声哄道:“魏公子吉人天相,很快就会回来了,晚吟不必担心。”
            “很快是多久?蓝曦臣你说,很快是多久?”江澄不依不饶,倚在他身上,泪水怔怔地流了满面,低声喃喃道,“很久也没事,只要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蓝曦臣道:“那时我以为你指的是我们进教化司时乔装潜入之事,可观音庙那晚之后,我才知道……”
            “你别说了。”江澄打断了他的话,脸色苍白,声音微微颤抖,“别说了。”
            蓝曦臣沉默许久,方才开口。
            “那么多年了,我从未和别人提起过。只要你不想,今后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踌躇少顷,轻轻蹲下身来,无声地拂去江澄肩头的落花,“晚吟,别怕。”
            二人相偕回到莲花坞,一路沉默,月光匝地。江澄摘了一支露荷,供在父母灵前。蓝曦臣站在祠堂之外,仰头看清风明月,听万籁俱寂,等了许久,忽的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谢谢”。
            他转头去看,见江澄仍然跪在灵前,背对着他,跪得瘦小而笔直。可江澄却确确实实在对他说话:“蓝曦臣,接下来的话我只对你说一次,出了这间祠堂,我绝不会认。今日的所有事,不许你告诉任何人。”
            “我明白。”
            江澄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所以才要谢谢你。”
            蓝曦臣没有料到他如此坦率,几乎怔住,却听江澄继续道:“上次我在这里骂了你弟弟,骂得太难听,我要向你道歉。”
            “……”蓝曦臣心知这已是江澄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但如此生硬、对象错置的道歉他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由生出几分忍俊不禁,叹息道,“晚吟不如直接同忘机说罢。”
            “不,”江澄断然拒绝,“蓝忘机他自找的。”
            “………………..”
            “我们江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他来插手。”大约是已经被蓝曦臣摸透了老底,江澄此刻坦率得几乎破罐破摔,话里带刺,毫不客气,“再者说——我是觉得对不起你,同他有什么关系?”
            他这段话说得实在强词夺理,霸道护短,听得蓝曦臣哭笑不得,不由叹气规劝道:“晚吟……”
            江澄道:“你少来。当年你来求我帮你弟——”他忽然住了口,沉默了一会儿道,低声道,“算了。”
            当年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二人皆历历在目。
            蓝曦臣凝视着他的背影,道:“晚吟,你不必为我迁怒忘机。”
            “谁为你迁怒蓝忘机了?我和他处不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你早就知道。”江澄听上去有些恼羞成怒,话锋一转,却平和了下来,“可我今天不是来找你说这些的,蓝曦臣。”
            蓝曦臣闻言一愣。
            江澄罕见地犹豫片刻,最终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金光瑶已经死了,你……看开一些,若是有空,去找聂怀桑聊聊吧。”
            “……”蓝曦臣沉默许久,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怀桑?”
            “他还活着,所以是他。”江澄道,“怎么,我猜错了么?你没有在纠结他借你之手杀金光瑶的事情?”
            “……”
            “蓝曦臣,我不晓得当年你们三个之间究竟发生过些什么。只不过现如今赤峰尊已死,金光瑶已死,只剩了你同怀桑尚在人间。可有一个怀桑,总算还有人可说。你若是心怀困扰,自己一个人想又有什么用?该问的问,该说的说,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别像我一样,十三年来,想要找魏婴问个清楚,可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却怎么也找不到。”
            “晚吟……”蓝曦臣不曾想到江澄竟会特意开解自己,目光闪动,心下动容。江澄性格高傲阴鸷,自少年时便自尊心极高,要他承认对魏无羡的追思真是千难万难,更不必说用那段令他自己十分伤心的江家往事来开解旁人。
            只有在这样不为人知的月夜,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他们方能卸下肩上相似的宗族重担,在无边夜幕下袒露出一角疲惫的真心。
            满地月华如水洗涤人心,蓝曦臣心中五味杂陈,终于不由自主地流露心声:“怀桑也好,阿瑶也罢,我认识他们那么多年,现在想来,或许我从来不曾真正懂过他们——是我太痴愚,害得大哥惨死,怀桑丧兄。我对他们不住。”
            “你确实傻,”没想到江澄哼了一声,居然很赞同,之后却忽然话锋一转,犀利又直白,“可这不是他们拿你当刀的理由。金光瑶要杀赤锋尊,关你何事?聂怀桑要向金光瑶复仇,又关你何事?他们之间的恩怨,不过是借你做个生死了断罢了。这刀不必是你,是谁都行,他们愿意用你,只因你心思纯善,用起来趁手而已。”
            “蓝大宗主你这条死脑筋,就是被你们家那三千条家规缚得太紧,把什么都当成是自己的责任——你这般真心待人,别人可未必同你一般人人是君子。怀桑是怎么想的,他怪不怪你,你怎么猜得到?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把恩怨都说分明,然后桥归桥,路归路。”
            这话说得太毒辣锋利,有如刀尖带血,落到最后,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怅惘凄然。蓝曦臣一时间听得愣住,想到金光瑶生前坦白时的那段话,又想到云梦双杰的多年旧谊,心想只怕晚吟自己,也是做不到“桥归桥、路归路”的罢。
            那么自己呢?自己能做得到心思澄明、恩怨分明吗?
            蓝曦臣并不知晓,但江澄这一席过分不近人情的直言,却如同雪亮锋芒单刀直入,令人觉出一道敞亮的勇气。他在夏夜中看见明月皓白的清光,照亮一方阴翳乌云,照亮一方莲叶叠翠的荷塘。
            夜色无边,总算有月色指明方向。
            独思无益,不如与人偕行。
            ------------tbc


            24楼2018-03-31 20:21
            收起回复
              06
              一晃大半月已过,从金光瑶密室中带出的书卷已被翻了个遍,却还是全无暮鼓晨钟的消息。
              阿澄倒是已在云深不知处住得熟了,连家规都背会了好多条,与景仪思追等小辈玩得甚好。金凌一得了空就跑来云深不知处看他,第一次瞧见蓝景仪抱着阿澄逗的时候,气得脸都涨红了:“蓝景仪!你、你怎么能——!”
              “我怎么了?”蓝景仪不明就里,一头雾水。
              金凌本想说“你怎么能对我舅舅如此大不敬”,可阿澄的身份是个不能宣之于口秘密,金凌憋了半天方才涨红了脸道:“——你怎么能如此叫他阿澄!成何体统!”
              “…….为啥不行啊?大家都这么叫啊,你不也这么叫阿澄?”蓝景仪十分费解,“金大小姐你今天又怎么啦?哪根筋搭错了?”
              蓝思追哭笑不得,连忙打圆场道:“景仪!”
              金凌气得半死,一半是羞得一半是憋的,半天才气鼓鼓地憋出一句:“我不管!你们蓝家人的家规是摆设吗,这么对阿澄,还知不知羞了!”
              蓝景仪:“??????”不是,怎么不知羞了啊?你不还是一样,跟在阿澄后面天天美滋滋地要抱人家?
              他们几个小的总是闹成一团的,连带着阿澄也总被金凌和景仪抢来抢去,思追在中间当个和事佬,好不心累。
              时光飞转,流年易逝,夏日走到尽头的时候,蓝忘机回来了。含光君与道侣出游许久,此番一踏入山门,便被小辈们团团簇拥住——蓝忘机向来是座冰山,无人敢靠近唐突,可他那道侣魏无羡却妙语连珠、笑脸迎人,叫人忍不住想亲近。魏无羡与蓝思追蓝景仪大侃南疆见闻,从天文地理说到人生哲理,连含光君差点被南疆姑娘留下来当压寨夫人都聊了出来。
              含光君还在面前,小辈们皆不敢造次,蓝景仪偷笑忍得天昏地暗,听得魏无羡问道:“对啦,我们走了这么久,最近云深不知处如何,还好吗?”
              蓝思追道:“家中一切都好,魏前辈含光君不必担忧。啊,不过最近确实有件事……”
              “怎么了?”
              “泽芜君带了个孩子回来,说是故人之子,现下就养在家里,大家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孩子?”魏无羡咦了一声,连蓝忘机都是明显一愣。魏无羡用手肘捅了捅蓝忘机,笑道,“这可稀奇了,你大哥居然带了个孩子回来?”
              “可不是吗!”蓝景仪兴致勃勃道,“魏前辈你不晓得,现下大家都私底下在传呢,说宗主对阿澄如此珍重呵护,说不定真就是宗主的孩子。”
              他这么一说,蓝忘机已然微微皱起了眉,显出几分茫然,魏无羡却愈觉得有趣起来:泽芜君是何等雅正的人物,居然也能有私生子?依魏无羡的了解来看,怎么听都不太可能。想必泽芜君对那个孩子当真珍爱,所以才有人有此误解?只不过蓝家四千条家训何等严格,居然也能有这样的流言在云深不知处流传——蓝启仁也不管么?那个老头子莫不是也天天想着让泽芜君传宗接代吧?
              他脑子里滴溜溜转过好些个念头,却忽然听见蓝思追咦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笑意。转头一看,一个蓝家服色的小孩子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打开房门跑了出来,大概是刚午睡醒吧,这个小东西的抹额都是歪的,睡眼惺忪地跑了过来,一把就抱住了蓝忘机的腿,在蓝忘机雪白的外袍上软绵绵地蹭了一蹭:“泽芜君,你回来啦。”
              蓝忘机:“……”
              蓝思追:“……”
              蓝景仪:“……”
              魏无羡忍不住笑出了声。蓝氏双璧容颜肖似宛若双生,也难怪会被一个小孩子认错。那孩子许久没得到日常的摸头杀,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来,与蓝忘机那双冰霜琉璃般的眸子对视几秒,忽然一下子撒了手,瑟缩地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就跑。
              魏无羡乐不可支,一手就把那孩子捞了回来,笑嘻嘻地哄:“哎,你别跑啊,含光君又不会吃了你,别怕呀。”
              “你、你放开我!”那孩子背对着魏无羡,语音里带着佯装镇定的恼羞无措,声音不知怎的令魏无羡觉得有些熟悉。
              魏无羡从小就擅长对付这类死别扭,闻言眼睛都不眨一下,拍了拍孩子的头顶心,语气轻快道:“那个是泽芜君的弟弟含光君,你瞧,他们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他还怕这孩子看不清,干脆一把把这个沉甸甸的小东西抱了起来,抱到与蓝湛视线齐平处。
              阿澄呆呆地看看蓝湛,又呆呆地看看他。
              魏无羡对上那双杏眼,脑海轰然炸成了一片空白。
              ……江澄?
              怎么会?这孩子是谁?故人之子?江澄的儿子?江澄有私生子?我又有侄子了?怎么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会被蓝曦臣带回蓝家?江澄呢?江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出事?这世界上有没有能把人变成孩——
              “魏婴?”蓝忘机清冷的声音忽然把他拖出思虑的漩涡,魏无羡一下子回过神来,眼前仍然是小孩子那双清澈又疑惑的杏眼:“喂,你……你怎么了?没事吧?”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魏无羡更是一阵窒息恍惚。
              对了,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不知不觉问出了口,而那个孩子答道:“我爹娘都叫我阿澄。”
              阿澄?居然是阿澄???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见过有人喊过这个称呼了?
              魏无羡难以置信地问:“思追,是……是哪个cheng?”
              景仪道:“宗主没说过,想来该是言成诚吧?”
              “阿澄就是阿澄,”小孩子皱起眉道,“我也不晓得怎么写,你问这个干嘛?”
              “……”魏无羡怔怔地看着他,表情一片空白。
              那样皱着眉的样子,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有了。
              那个人从小便是如此,十几年来,从未改变,再不会有人比自己更熟知。
              怪不得——怪不得蓝曦臣和蓝启仁放纵如此流言,原来是为了掩盖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变回了这个样子?
              “我、我在问你呢!”阿澄的小脸都有些红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狐疑地盯着眼前的魏无羡,“你是谁啊?快放我下来!”
              可是这个江澄还不认识自己。更不恨自己。
              那么天真,那么干净,什么都不知道,一切恩仇都与他无关。
              魏无羡如梦初醒,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知他想了些什么,继而渐渐拉出一个粲然的笑容:“我姓魏,叫魏远道——阿澄,你好呀。”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把江澄变成了这样。
              可是没关系。没关系。
              这个小阿澄什么都还不曾经历,这才是最重要的。
              “魏……远道?”阿澄软糯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着,“咦,你也姓魏?阿婴也姓魏。”
              自己是几岁来的莲花坞来着?八岁?江澄那时也就七八岁吧?
              “是啊……”魏无羡喃喃自语,但那僵硬的出神只停留了半刻便滴水不漏地被收了去,只剩一张快活漂亮的笑脸:“——小阿澄,来,叫一声魏师兄听听?”


              27楼2018-04-30 19:03
              回复
                07
                魏无羡天生一张笑相,为人又亲切又爱玩,向来讨小辈喜欢。若是他费了心思着意要讨某一个(他本来就很熟悉的)小朋友的喜欢,那更是无往而不利。所以当蓝曦臣从聂氏不净世御剑归来之时,便发现不仅自己的弟弟弟媳回来了,而且这短短半日魏无羡已经和阿澄玩在了一处,几乎就差把阿澄拐了跑了。
                蓝曦臣站在草地上,看着不远处阿澄拿着白菜叶子蹲在兔子堆里,一心一意地跟着魏无羡学喂兔子,顿觉哭笑不得:阿澄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小小的一个团在地上,可不就如忘机养的兔子一般,是个软软的雪球么?偏生魏无羡还要逗他,偷偷把他的抹额打成了小兔子耳朵一般的长结,然后给他捉了只小兔子,教这孩子怎么撸耳朵,怎么揉肚子。
                ——这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一个魏婴,敢这么玩弄含光君的兔子了。
                阿澄好奇又喜悦地碰了碰兔子的耳朵,轻轻摸了摸兔子雪白的、毛茸茸的背,许是察觉了这只兔子的温顺可人,才在魏无羡的鼓励下,大着胆子把这只小东西整个抱紧怀里,蹭了好几蹭。
                眼见那只兔子从阿澄怀里惊慌失措地蹦了出来,一跳一跳地跑了,蓝曦臣一伸手把它捞了起来,笑着走上前打招呼道:“魏公子,回来了?”
                “是啊。”魏无羡拍拍裤子站起来,拿下嘴里叼着的那根草,笑道,“大哥辛苦,刚回来么?”
                蓝曦臣刚要回答,阿澄却率先抱住了他的腿,欢喜地欢迎道:“泽芜君,你回家啦!你看,这是魏师兄带我看的兔子,我先前都不知道这里养了那么多兔子的!”
                魏师兄?
                蓝曦臣意外地挑了挑眉,忍不住笑起来,一把抱起阿澄,亲昵又温柔地同他开玩笑:“好啊,我就半天不在,你就多了一个魏师兄了?”
                阿澄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一下子红了脸害羞起来,不说话,一转头就巴巴地去看魏无羡——蓝曦臣在心底暗叹,真真不知道自己的弟媳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半天不到就这么亲?该说真不愧是青梅竹马吗?
                魏无羡自幼一起长大,自然最清楚他的喜好,投其所好起来也更容易。小时候的江澄还没有长大了那般死要面子强装蒜,坦率许多,又柔软许多,几只兔子和几句攀亲带故的故事(“我以前受过你爹的教导恩泽,勉强算是你的师兄吧!”)就能换来一声脆生生的“魏师兄”——真不容易啊,魏无羡心想,江澄以前都从来没叫过自己师兄呢。
                魏无羡被他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瞧得十分受用,走上来笑吟吟道:“大哥别怪我,我晓得他从小就喜欢小动物,才带他来看含光君的兔子的。”
                “是么?”这孩子的身份果然不可能瞒得住他,蓝曦臣在心里暗叹,不愧是魏无羡。
                “嗯,”魏无羡摸了摸阿澄的头发,目光复杂,“江澄小时候还在莲花坞养过几只小奶狗,只可惜我来了之后,江叔叔便把它们都送走了。”
                蓝曦臣突然问:“是不是叫茉莉、妃妃和小爱?”
                这等勾栏名将的名字从蓝曦臣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十分不搭调,连魏无羡都不禁懵了一下:“……大哥怎么知道的?”
                蓝曦臣但笑不语,领他去了自己的房间,给他看了房间墙壁上挂着的一卷画。
                魏无羡盯着那幅画,瞠目结舌:“……”
                阿澄还小,这些日子都住在蓝曦臣的寒室里,腾出了一小块地方搭了小床和小书桌,房间里有不少小孩子的物什,倒让这间原本清寂雅正的宗主居所染上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原本挂着名家字画的白墙上,眼下正悬着一副装裱精美的儿童画,画的内容是三只(长得很像板凳)的小狗。
                身为资深怕狗达人,魏无羡当然不可能记得江澄那三条小狗长什么样,但江澄小时候那令人“惊为天人”的画艺画风,他显然记忆尤深。
                面对着这张歪歪扭扭的儿童画,饶是夷陵老祖魏无羡也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不知道是画出这幅画的阿澄更幼稚,还是把这么一副三狗图精心装裱、当成大作挂在墙上的蓝曦臣更具童心——魏无羡发誓,这真的不是因为他对狗的偏见。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泽芜君,你究竟是从哪里弄来这张画的?”
                蓝曦臣道:“莲花坞。”
                魏无羡一惊,继而终于回想起正事,正色问道:“大哥,江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蓝曦臣叹了口气,让阿澄自己去外面玩,这才同魏无羡从头说起,唯独隐去了他们在莲花坞的一番见闻。大概是出于小孩子想欣赏自己的大作的心理,阿澄执意要从莲花坞带走那两张画。蓝曦臣没有阻拦,还帮他装裱起来。三只小狗被阿澄开开心心地挂在房间里欣赏,另一张全家福,阿澄却时不时要拿出来看一看。
                “就是这张。”那画大剌剌地摊在桌上,想来是阿澄自己拿出来看,却忘记收起。
                魏无羡沉默地盯着画上那张完满的全家福,许久方合上灼痛发烫的双眼,低声道:“这图我记得。他画完之后高兴了很久,还说要拿给江叔叔看。”
                “后来呢?”
                “后来……我也不清楚,他没再提起过。”魏无羡垂着眼睛,目光深沉如水, “那时候我还嫌他画的荷花难看,给他添了好几笔,气得他好几天喝汤没给我留排骨。”
                “……”
                “小时候江叔叔喜欢我,江澄总是很在意,他其实真的……唉。”魏无羡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望着那张全家福,想到少年时在莲花坞划船捉鸟的往事,满怀都是物是人非的酸楚与惘然。
                蓝曦臣凝视他许久,道:“魏公子,其实晚吟很喜欢你的。”
                魏无羡凝视着不远处自顾自玩耍着的阿澄,眉目间显出一丝自嘲怅惘:“我知道。他从小就待我很好。可惜……可惜。”
                “我说的不是过去。”蓝曦臣却摇了摇头。
                魏无羡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怎么会?江澄我还不晓得吗?他讨厌我讨厌得要死了,大哥要是不信,到了晚上一试便知。”
                蓝曦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叹了口气:“罢了,魏公子,你以后便会知道的。”
                魏婴只是笑了笑,没搭话,转了个话锋笑嘻嘻地开口:“我还没问大哥呢——大哥何时同江澄这么亲近的?”
                魏无羡最是敏锐,果然瞒不住——可自己也没有有心在瞒。
                蓝曦臣站起身来,眉眼间里都带着春风般的温润光彩,深色的眼眸里透出少见的开玩笑般的和煦轻快,道:“在魏公子不知道的时候。”


                28楼2018-04-30 19:06
                收起回复

                  08
                  很多年前,江澄和魏婴还小的时候,江枫眠曾经带他们一起出去看花灯。灯市人头攒动,灯火如昼,江枫眠一手抱一个,一手牵一个,怕两个孩子被人群冲散弄丢。
                  抱着的那个自然是魏无羡。
                  江澄牵着父亲的手,却委屈得无心看花灯,一路心不在焉,低头看路。不一会儿魏无羡却跟江枫眠说想下来走走,跳到了地上来,主动牵起江澄另一边的手。
                  魏婴笑嘻嘻地凑到他的耳边,悄声说道:“师弟,你看,现在我们就一样了。”
                  江澄呆呆地瞧着他们交握的手,又瞧瞧魏婴,大大的杏眼里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的火光:“嗯!”他小心翼翼地一手牵着父亲,一手牵着阿婴,一抬头,看见生平最好看的灯光与花火。
                  江澄从小就在父亲面前患得患失,百般讨好,喜欢什么东西也不肯跟爹爹说,心底里很怕招人讨厌。魏婴那时已与他玩得很好,知道这个家伙一副死要面子还爱哭的脾气,自觉自己作为师兄不能让师弟活受罪,因此一旦发现江澄盯着什么瞧,便大着胆子问江枫眠开口讨。
                  魏婴从来不是贪心的孩子,这样的次数一多,江枫眠便瞧出这师兄弟两个的套路了。他心里有些愧疚,又觉得二人兄友弟恭十分可爱,遂叹口气摸了摸江澄的脑袋,给两个小萝卜头一人买了一盏莲花灯。
                  往事依稀,历历在目,而眼前的景象与过去万分相似,又有天壤之别。
                  魏无羡与江澄的手站在花市大街上,人群来来往往热闹非凡,他俩一大一小僵硬地站着,十分尴尬。
                  “……为什么会是你跟着一起来?”江澄沉默许久,语气里压抑着的烦躁仍然挥之不去。
                  “我有什么办法?不是你非要跟着金凌出来的吗?”魏无羡反唇相讥,一不小心就用上了白日里哄孩子的语气,“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想要和蓝大哥一起来,不过谁让泽芜君要处理宗族要事呢?哦——还是说你想要和蓝湛一起呀,看不出来嘛江澄?”
                  江澄一听就炸:“你别用哄阿澄那套来哄我!还有,谁他妈要和蓝忘机一起出来!”
                  “是是是,不过你也差不多一点得了——金凌都多大了,他和景仪思追几个小辈一起出来逛七夕灯市你都要跟着?耽误人家看小姑娘,不被你外甥讨厌才怪。”
                  江澄冷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是金凌的什么人啊?”
                  “……”魏无羡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话锋一转,摸摸下巴,“话说回来,你居然没否认想和泽芜君一起出来?”
                  “你——魏无羡!***要点脸,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的来***去嘛,讲点文明好不好,”魏无羡却一点也不恼,甚至笑嘻嘻地由着他闹,“再说了,我又没说什么——我的好师妹,你怎么自己就想歪了呀?”
                  江澄气得指着他的鼻子,憋了半天,只憋出一个“滚!”,转身就走。魏无羡眼睛都不眨一下,一揽手就把他抱起来,露出一个快意的笑。
                  这些日子他白天天天带着阿澄玩,几乎要将小阿澄宠上天去。过去的十几年,他与江澄之间的恩恩怨怨太多,纵使心中再怀念惋惜,也早已走不回同一条路——可阿澄却是全新的,不一样的,一干二净的,可以重新开始的。那日在观音庙,他说与江家互不相欠,一笔勾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可事后再回想起来,他与江澄的那笔糊涂账不算也罢,可他身上背着的师姐与姐夫的性命,自幼受过的江家的恩情与好意,到底不能这样就过去了的。
                  不管过了多久,他心底里还是当莲花坞是自己的家。
                  只是不管他回不回得去,这个七岁的阿澄,却再也回不到他双亲健在、长姐疼爱的莲花坞了。
                  怀着微妙的歉疚与顾惜,魏无羡把这个孩子当成金凌2.0来溺爱,立志想要与小阿澄结成坚定的革命友谊。他与江澄已经回不去了,可是与这个小的,总还能重新开始,即使只能过一时的瘾也好。
                  哪怕是对着晚上这个正港的江澄本澄,放在这具七岁孩子的身体里,魏无羡也只觉出了小大人似的可爱。现下的江澄灵力全失,犹如拔了刺的刺猬,空有一张利嘴,浑身却都软绵绵的;魏无羡二十多年来生平第一次觉得江澄又小又软,任人搓圆捏扁还不用挨紫电,顿感新鲜,连晚上也十分手贱地想要逗着玩。
                  反正江澄说话难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难道还怕这个?魏无羡有恃无恐地想,江澄这家伙再难听的都骂过了,现如今金丹的事情漏了馅,他总不会再用紫电抽我,让他说两句又怎么了?又不会掉块肉——反正天一亮又是一条好汉,阿澄还会又乖又甜地叫自己师兄,美滋滋,计划通。
                  今日乃是七夕,街上香车宝马,东风夜放花千树,最是热闹不过。金凌与蓝思追几个小年轻自然要赶趟热闹,上街去转转瞧瞧。魏无羡带着江澄,远远缀在几个小年轻屁股后面,偷偷摸摸看自家外甥与几个小辈笑闹玩耍。
                  “哎哎哎,江澄你看,有姑娘朝金凌掷香囊呢!”
                  “你烦不烦,我看见了!”
                  “你别说,这姑娘还挺好看的……”
                  “好看什么?你是瞎了吗?还没有金凌好看呢。”
                  “这能一起比嘛?”
                  “我警告你魏无羡,你少把你那套拈花惹草的毛病传染给金凌,听见没有!”
                  “喂喂,讲讲道理,江大宗主,你现在不让他学一学,以后阿凌怎么找道侣呀?”
                  “哼,阿凌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肯定比你这个死断袖强!”
                  “我断袖怎么啦?含光君那么好,天上有地下无,有本事师弟你也去找一个呀。”
                  “……关你屁事!”
                  “哎哎哎,好师妹,注意口头素质啊!你现在可还穿着蓝氏校服呢,被人听到,岂不是有人要说泽芜君教导不周了?”
                  “滚!!!谁是你师妹?!”
                  “哎,我真是觉得稀奇了……”魏婴摸着下巴瞧了他许久,笑眯眯地弯下腰来,凑在他耳边开口,“怎么关于泽芜君的事情,你竟然一点都不反驳,净来找我一个人的茬?”
                  江澄紧紧抿着小嘴,厉色道:“那是因为你自己找茬!”
                  “哦……”魏婴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可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不用在我面前装蒜的,师妹,这里没有旁人。”
                  “有什么好装的?”江澄冷笑着瞥了他一眼,“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魏婴蹲在他面前,歪了歪脑袋,笑嘻嘻地与他视线齐平:“好啊,那你告诉我,你同泽芜君是怎么回事?”
                  “什、什么怎么回事?”江澄猝不及防,仿佛被烫了一般,一双杏眼警惕地瞧着他。
                  魏婴大奇:“咦,要是什么都没有,你紧张什么?我竟不知道师妹你什么时候这般害羞了!”
                  江澄气得脸颊发红:“你滚!”
                  “诶,你还真害羞了啊?”魏婴道,“所以你同蓝大哥究竟什么时候这样熟的,我竟不知道?上回我来云深不知处时见到蓝曦臣,他还闭关闭得郁郁寡欢的,这回见他,却看他仿佛想通了不少,精神好得很。敢问师妹一句,下了什么灵丹妙药啊?回头我同蓝湛也去买一点。”
                  “……”江澄冷着一张脸,咬牙切齿:“你再敢叫一声师妹,我会让你后悔终生——魏无羡,你真当我用不了紫电,治不了你?!”
                  唉,这人又来了。
                  魏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师弟呀,不要转移话题。”
                  “……”
                  “不过话说回来——能让你三番两次这样转移话题,我现在倒真是觉得你同蓝曦臣有点问题了,嗯?”
                  江澄盯着他看了许久,半晌一声冷笑:“问题?别把我想得和你一样,魏婴,也别用你那套去想蓝曦臣。”
                  他转身拂袖就走,竟然没再多说半句。魏婴心中吃了一惊,愣了一愣,待那个小小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人群之中时方才回过神,迈步往前追去。
                  他很少见到江澄这样的眼神。
                  并不很凶,也并不太狠,但认真得几乎尖锐,如同刀尖滚过炽烈得火焰,叫人忍不住心神颤抖。
                  魏婴清楚,江澄并不在意全天下大部分的人:除了家人以外,他对大部分的人连个眼神都欠奉,可是现在,他为蓝曦臣认真了。这份态度究竟意味着什么,魏无羡一时竟有些不敢深究——可是怎么可能呢?竟然还会有自己和金凌以外的人,能如此牵动江澄的心神,甚至不惜直言维护?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凉冷的夜风吹过来,透人衣衫,魏无羡望着远方的阑珊灯火,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十三年的缺席,心中一阵没由来的空落。
                  失落?我有什么好失落的?魏无羡心中一阵突如其来的迷茫。
                  真是奇哉怪也,过去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江澄这家伙臭脾气依旧,风风光光地当着他的三毒圣手,甚至看样子还有了段新缘分——他过得好好的,我有什么好失落的?
                  我同江澄,不是早就两不相欠,各走一边了么?
                  他立在桥头,忍不住出了片刻的神,思索无果,干脆抛在了一边,觉得还是及时行乐看花灯更要紧。只是这短短的几念失神之间,魏无羡再抬起眼四下一望,哪里还有江澄的身影?
                  时值七夕花市,街上摩肩接踵,人群密匝,江澄一个小小的孩子,看不见也实属正常——可他才那么小一点,即使心智是成年人,身体也毕竟只是个七岁孩童,手无寸铁,灵力全无。这下要是走丢了,实难寻觅。魏无羡站在桥头四下一扫,觉出一丝说不出的怪异,没等他细想,忽地穿过重重人群听见五声破空而来的急促铃声。
                  江家的九瓣莲清心铃!一声意动,三声清心,五声示警!
                  魏无羡心头一凛,猛然转头向铃声来处望去,几乎瞬间就意识到出了事。身配江家银铃的只有金凌和江澄,照金凌的性格与身手,绝不可能只有铃响而不闻人声,剩下最有可能的只有……魏婴一眼扫过人群,忽然瞧见巷尾一个黑衣人肩上扛着一具小小的身体,正往黑暗处跑去。
                  魏无羡的呼吸几乎骤停。
                  几乎没有过脑子地,他条件反射地抽出腰间陈情,行云流水般吹出一道短促的急音,如疾风骤雨一般向前奔去。他的脑海里仿佛有一簇火苗在燃烧,叫他不得安宁,叫他遍体生寒。
                  是谁要对江澄不利?他们打算对江澄做什么?绑架?为什么?他们怎么知道这个孩子是江澄的?!
                  江澄小小的身影被黑衣人扛在肩头,一动不动,魏婴远远看见小孩子昏睡过去、毫无反应的脸颊,心中生出剧烈的恐慌与纵横的杀意。
                  去***“两不相欠”“各走一边”!
                  他们把江澄怎么了?
                  邪祟之物蒙笛声召唤吗,风驰电掣一般向巷尾扑去,所到之处,人群一阵惊呼躲避,那黑衣人见事情败露,扛着江澄转身狂奔。魏无羡不管不顾旁人恐惧,驭着邪祟之气直入风卷残云,满城的死物都被这吹彻的笛声激着向同一处奔袭而去,连灯市如昼的火光也被这黑云生生压下了光彩。
                  那黑衣人不过三脚猫功夫,被逼至暗巷,终于瑟瑟地停住了脚步,把背上的昏迷的阿澄放在一边。连墙上都蹲着三团轮廓不明地黑雾,僵硬又阴冷地盯着他瞧,叫人无处可逃。他两股战战地转过身来,魏婴从夜色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身后跟着几句走尸,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轻轻抚摸着陈情血红的穗。
                  “跑的真快啊,”他的声音犹带笑意,眼里却纵横着冰冷的煞气,如同两团幽火在暗夜里燃烧,“怎么不跑了?”
                  “夷……夷陵老祖……!”那人吓得跪了下来,声音抖得溃不成军。
                  “哦,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啊?”魏无羡笑了笑。他久违地感到了多年前那股在胸中萦绕不散的戾气,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罩子,高高在上地、冰冷漠然地俯瞰下面的一切。他抬起一脚,踹得那人重重向后跌去,继而一挥陈情,身后的走尸一跃而前,一把拽起那人的衣领狠命往墙上砸,“那你怎么还敢在我面前碰他?”
                  黑衣人双唇颤抖,血色尽失,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
                  魏婴把昏迷着的小阿澄抱起来,触到这团柔软的温度的时候,才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落了回来,温热的血液慢慢流回他冰冷的头与头颅。只是昏了过去,没有流血,没有死。没有死。
                  江澄没事。
                  “你知道在我面前动过江澄的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吗?”魏婴单手抱着这个孩子,轻柔而小心地摸了摸阿澄的额头,“我杀王灵娇的时候,让她自己活生生把一只椅子腿捅穿了喉咙;我们杀温晁的时候,不要说全尸,连半块整肉都没有给他留……唉,说起来,那家客栈的老板应该恨死我了,那满地的血,只怕三个月都散不掉味道。”
                  他伸出陈情,轻轻挑下黑衣人的面罩,寒冷的眼神上下打量那张布满恐惧的脸:“所以,我真的很好奇……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动我兄弟?是谁派你到这个地方,专程来送死?”
                  ----------tbc


                  29楼2018-04-30 19:09
                  收起回复
                    09
                    更深露重,夜色深浓;外面是七夕佳节,云深不知处却一片沉重。金凌站在树下,焦躁地左右踱步,时不时往房间的方向张望一眼。
                    房门已经紧闭了一个时辰,大约是施了隔音咒,半丝声响也听不见。蓝景仪被他来回踱步弄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打断道:“金凌,你能不能别转了?”
                    “我怎么停得下来?”金凌狠狠瞪了他一眼,气急,“你就不担心吗?你还是不是人?!”
                    蓝景仪十分冤枉,十分委屈:“喂喂,谁说我不担心了,我怎么不是人了啊金大小姐!”
                    “那你还说这种话!”金凌盯着他,眼角竟然微微洇红。
                    “我——”蓝景仪吃了一惊,刚想说话,身边的蓝思追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朝他轻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景仪你别说了,阿凌也是关心则乱。毕竟阿——阿澄都那样了,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事。”
                    金凌立刻道:“不许你咒他!哪会有事!”
                    “是是,没事的,魏前辈也说了,只是昏过去而已。”蓝思追温言安抚,还悄悄往金凌手里塞了块手帕。金凌攥着手帕,目光闪烁地看了蓝思追一眼,之后便依旧红着眼睛,紧紧盯着紧闭的房门。
                    蓝景仪真真是一头雾水:他既不知道金凌怎么对阿澄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这样上心,也不懂为什么思追不让他说话。但一提起魏婴,他便又回想起片刻前的一幕,不由得有些胆战心惊:“我……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魏前辈。”
                    “我也没有。”蓝思追扶着金凌低声道。
                    金凌却低低哼笑了一声,意外的没有激烈的敌意,声音冷静得几乎不像是他了:“你们以为他是谁?”
                    魏无羡是谁?夷陵老祖,魔道祖师。血洗不夜天,屠尽穷奇道,手下不知多少人命。可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莫玄羽,却从来是位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的前辈,既讲理,又和气,与什么十恶不赦、邪恶透顶毫不相干,甚至背道而驰。金光瑶一事之后,诸位小辈领略了一番什么叫做人言可畏,于是看起魏无羡来,更觉得他十分冤枉,不知被人泼了多少脏水、抹了多少层灰,才落得死后如此狼藉的声名。
                    可片刻之前的那一幕,却叫他们几乎难以呼吸。金凌赶到现场的时候,只看见黑衣人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角,不住地颤抖,偶尔发出几声无意义的痛苦的呻吟,而魏无羡只是漠然地俯视着他,陈情无意识地轻轻拍打在肩头:“你还不说吗?这么忠心?”
                    他的目光如此冰冷透彻,戾气入骨,宛若看着一具尸体,叫人禁不住打个寒战。
                    那人拼命摇头,神智错乱地一味求饶说自己不知道。魏无羡瞧着他,忽然森然弯起一个堪称俊美无俦的雪亮笑容。“你以为咬死不说就没事了?”他用笛子拍了拍那人的脸颊,血红的穗子随之晃动,轻言细语,“放心,即使你死了,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你要真是死了,那才方便,是不是?”
                    三位小辈毛骨悚然。魏无羡却在看向他们的一瞬间,阴沉之气云收雨霁、烟消云散,露出一个万事如常的开朗笑容来,道:“啊,金凌,你们来得正好。”
                    “啊——啊?”蓝景仪几乎不敢搭话。
                    “帮我把这个东西绑好,带回云深不知处。”
                    金凌看见魏婴手里抱着的阿澄,后知后觉地战栗起来:“他干了什么?阿——阿澄怎么了?”
                    “怎么了?”魏无羡一牵嘴角,“绑架未遂,你说这位仁兄干了什么?”
                    于是他们带着昏过去的阿澄和这个不轨之徒回到蓝家,蓝曦臣迎出来的时候,面上犹如罩着一层寒霜。蓝家两位小辈从来不曾见温和可亲的宗主露出过这般的神情,吓了一跳。可话没有多说,几位大人已经带着阿澄和那个刺客进了寒室,房门一关,顿时叫人有疑也无处问。
                    金凌冲上去便要拍门让他们放自己进去,可一上手便发现屋子上了禁制——禁止打破,禁止进入,禁止聆听。联想到魏无羡那句“即使你死了,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真是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神战栗。
                    “他不会真的……”蓝景仪张了张嘴。
                    “不会的。”蓝思追沉声道,“泽芜君和含光君都在里面呢。”
                    他们正心神不宁着,房门却忽然开了。
                    蓝忘机走了出来,面色一如既往地清冷冲淡。金凌顾不得平日里对他的心悸,连忙迎上去问道:“怎么样了含光君?什么结果?”
                    “无事。”含光君颔首,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那人受人所雇,不知主使何人。”
                    金凌心下稍安,知道向蓝忘机再问也问不出别的,遂揖了一礼就往屋里跑去。屋里灯光昏暗,仿佛刚刚经历过什么仪式一类,地上还残留着些许痕迹,只有床边掌着一盏宫灯。阿澄蜷缩在床角昏睡着,泽芜君坐在床边,一遍遍轻怜地抚摸着他细软的头发,魏无羡立在床边,一声不吭,从金凌这边只能瞧见一个浸在夜色里的沉默背影。
                    金凌看见江澄不省人事的睡脸,一下子就绷不住红了眼圈:“我….我舅舅怎么样了?”
                    蓝曦臣道:“没事了,那人打昏了晚吟只是想把他带走,不曾做别的,休息一晚应当就好了。”
                    “我在阿澄的银铃上留了神识,以后在哪里都能找得到他,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魏无羡垂着眼睛,面色苍白,眉眼神态却极深刻,有如雪锋出鞘,“话说回来,那人居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的雇主也是够藏头露尾的,我可不信他们盯上江澄只是为了绑架个小孩子敲诈蓝家,大哥以为呢?”
                    “我也觉得不像。”蓝曦臣凝视着床上江澄沉睡的面容,目光沉下来,如夜色中的烛芯,凝着一朵摇曳不灭的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江澄鬓边的发,疼惜之意几乎满溢,“晚吟才来云深不知处几天,知道的人本就不多。再者说,如今风波初定,我们姑苏蓝氏也没什么可企图的。”
                    “难说啊,大哥。”不知想到了什么,魏无羡自嘲地一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是说……”
                    “暮鼓晨钟。”
                    蓝曦臣微微皱眉:“可按理来说,没有走漏消息。”
                    魏无羡道:“哎,走漏消息未必是在大哥你接手之后。金光瑶那几张残卷至今也没找到,若是被人拿走了,知晓了藏钟之处,便派人守在蜀中那座山外面——大哥你带着江澄一出来,只怕就已经被人知晓了。”
                    “……”蓝曦臣沉吟片刻,道,“说起来,前几日我去清河拜访怀桑,没想到怀桑竟不在不净世。”
                    “不在?”魏无羡挑起半边眉毛。
                    “是。”蓝曦臣道,“随从说,怀桑出门夜猎去了。”
                    聂怀桑?夜猎?
                    蓝曦臣与魏无羡互相交换了一个沉凝的眼神,只有金凌不明所以道:“这关聂宗主什么事?”
                    魏无羡笑了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说不好。你舅舅没同你说,让你小心一点他么?”
                    “说是说了,可是……”金凌狐疑道。
                    魏无羡难得没逗他,揉了一把他的脑袋道:“听你舅舅的没错。”
                    “你、你别碰我的头!”金凌压低声音抗议,耳尖都红了。想到方才魏无羡在暗巷中的一幕,方才平心静气了些,道,“哼,算你还说了句人话,不枉我舅舅这般待你。”
                    魏无羡不由失笑,叹息道:“哎,小金凌,我和你舅舅之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太复杂啦,不说也罢。”
                    “什么不说也罢?”金凌却不知被戳到了哪个点,气鼓鼓道,“是,我是不知道多少,可是我总知道舅舅那么多年了还留着你的房间,天天进去打扫!”
                    魏婴一愣:“什……什么我的房间?我上次回莲花坞的时候瞧着不是已经拆了吗?”
                    “呸,拆什么拆!”金凌涨红了脸,“舅舅锁了那间屋子,谁都不让进,那么多年了连我都只见过一次。我问你,你小时候是不是和舅舅住一屋的?是不是你睡东边床舅舅睡西边?是不是我娘还给你们做过一人一个小布老虎,各绣了你们的名字?”
                    魏婴表情一片空白,只喃喃道:“是……”
                    “那两只小老虎一只黄的一只红的,白色肚皮毛茸茸的,我瞧着好可爱……我娘给你们绣的,连我都没有……!”金凌越想越气,又羡慕又难过,眼眶又不争气地烫起来,一扭身又夺门而出。
                    “阿凌!”魏无羡如梦初醒,却哪里还有金凌的影子,只有一扇开着的门,以及门外泄露进来的夜色暗影。
                    许久之后,他才怔怔地收回了手,像是从过分的惊愕中慢慢找回些许神智。
                    蓝曦臣低声开口道:“魏公子,金小宗主也是一时情急,你……别太在意。”
                    魏婴倏得转过头来看他:“别…..太在意?”他咂摸着这句话,一个不知是喜是悲的神情忽然浮现出来,转瞬即逝,“蓝大哥是在为阿凌说话,还是在为江澄?”
                    “若我说都有呢?”蓝曦臣乌黑幽深的眼瞳望着他。
                    魏婴笑了笑:“可惜……他们一个是我外甥,一个是我兄弟,我怎么做得到。”
                    低柔昏黄的烛光映着他的眉眼,魏无羡的笑容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他平日里总是眉眼带笑,风流明朗,这下子沉静下来,却仿佛被回忆笼罩,满目都是沉重苦涩的冬雪的味道。
                    蓝曦臣没有惊扰他的沉默,好一会儿,魏无羡才伸出手来,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似的捏了捏昏睡着的江澄的脸颊:“唉,师弟,你小时候这么乖,怎么长大了变得这么口是心非啊。”
                    江澄在睡梦中软绵绵地唔了几声,皱了皱鼻子,似乎想甩开这只作弄人的手。魏婴放开他的脸颊,轻轻揉了揉,露出一个如同晨露明珠般的、转瞬即逝的笑容:“傻。”
                    蓝曦臣愣了一愣,旋即温柔地忍俊不禁。
                    魏婴听见他的笑声,托着腮,转头道:“大哥,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那次蓝曦臣说的“我说的不是过去。”,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是江澄那个死脑筋设下的禁地,蓝曦臣居然进去过?
                    “是,”蓝曦臣颔首,“晚吟不让我说,我便不说。但金宗主既然说出来了,我想也没必要再瞒你。”
                    魏婴想了想:“唉,可怜阿凌明天又要被他舅舅口头上打断腿了。”
                    “魏公子不帮他么?”
                    “帮,怎么不帮!——只是我帮不如你帮啊,蓝大哥。”
                    蓝曦澄一愣,便见魏婴笑吟吟地问:“大哥,江澄待你可有些非同一般啊?”
                    “……真的么?”
                    蓝曦臣竟然看上去有些意外的开心?嗯??!这是什么情况?!
                    魏无羡的天线在滴嘟作响,抽丝剥茧:“大哥啊,你也知道江澄那个棒槌性格——江家这些辛秘的事情,若是旁人知道了,不管是不是一不小心,不管是谁,你信不信江澄早就用紫电抽得人家怀疑人生了?只有你,江澄居然答应留在云深不知处,居然允许你叫他晚吟,居然让你进了金凌都不给进的屋子,居然还没有在我面前否认想和你一起去逛今夜的灯会!”
                    蓝曦臣怔了好一会儿,眉眼间慢慢浮现出一个光彩温柔得几乎令魏婴感到目眩的喜悦笑意,喃喃道:“是这样么……原来是我太粗心了,晚吟竟然……嗯,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噫,什么情况?大哥你这样蓝湛知道吗?江澄知道吗?
                    魏婴听得心下震惊,愈加好奇,决心要挖掘出这背后不为人知的八卦。
                    “所以,大哥啊,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tbc
                    lofter那边其实已经完结了,我只是懒得搬运
                    id:梦入芙蓉浦,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那边看


                    55楼2018-07-12 23:41
                    收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