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很多年前,江澄和魏婴还小的时候,江枫眠曾经带他们一起出去看花灯。灯市人头攒动,灯火如昼,江枫眠一手抱一个,一手牵一个,怕两个孩子被人群冲散弄丢。
抱着的那个自然是魏无羡。
江澄牵着父亲的手,却委屈得无心看花灯,一路心不在焉,低头看路。不一会儿魏无羡却跟江枫眠说想下来走走,跳到了地上来,主动牵起江澄另一边的手。
魏婴笑嘻嘻地凑到他的耳边,悄声说道:“师弟,你看,现在我们就一样了。”
江澄呆呆地瞧着他们交握的手,又瞧瞧魏婴,大大的杏眼里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的火光:“嗯!”他小心翼翼地一手牵着父亲,一手牵着阿婴,一抬头,看见生平最好看的灯光与花火。
江澄从小就在父亲面前患得患失,百般讨好,喜欢什么东西也不肯跟爹爹说,心底里很怕招人讨厌。魏婴那时已与他玩得很好,知道这个家伙一副死要面子还爱哭的脾气,自觉自己作为师兄不能让师弟活受罪,因此一旦发现江澄盯着什么瞧,便大着胆子问江枫眠开口讨。
魏婴从来不是贪心的孩子,这样的次数一多,江枫眠便瞧出这师兄弟两个的套路了。他心里有些愧疚,又觉得二人兄友弟恭十分可爱,遂叹口气摸了摸江澄的脑袋,给两个小萝卜头一人买了一盏莲花灯。
往事依稀,历历在目,而眼前的景象与过去万分相似,又有天壤之别。
魏无羡与江澄的手站在花市大街上,人群来来往往热闹非凡,他俩一大一小僵硬地站着,十分尴尬。
“……为什么会是你跟着一起来?”江澄沉默许久,语气里压抑着的烦躁仍然挥之不去。
“我有什么办法?不是你非要跟着金凌出来的吗?”魏无羡反唇相讥,一不小心就用上了白日里哄孩子的语气,“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想要和蓝大哥一起来,不过谁让泽芜君要处理宗族要事呢?哦——还是说你想要和蓝湛一起呀,看不出来嘛江澄?”
江澄一听就炸:“你别用哄阿澄那套来哄我!还有,谁他妈要和蓝忘机一起出来!”
“是是是,不过你也差不多一点得了——金凌都多大了,他和景仪思追几个小辈一起出来逛七夕灯市你都要跟着?耽误人家看小姑娘,不被你外甥讨厌才怪。”
江澄冷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是金凌的什么人啊?”
“……”魏无羡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话锋一转,摸摸下巴,“话说回来,你居然没否认想和泽芜君一起出来?”
“你——魏无羡!***要点脸,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的来***去嘛,讲点文明好不好,”魏无羡却一点也不恼,甚至笑嘻嘻地由着他闹,“再说了,我又没说什么——我的好师妹,你怎么自己就想歪了呀?”
江澄气得指着他的鼻子,憋了半天,只憋出一个“滚!”,转身就走。魏无羡眼睛都不眨一下,一揽手就把他抱起来,露出一个快意的笑。
这些日子他白天天天带着阿澄玩,几乎要将小阿澄宠上天去。过去的十几年,他与江澄之间的恩恩怨怨太多,纵使心中再怀念惋惜,也早已走不回同一条路——可阿澄却是全新的,不一样的,一干二净的,可以重新开始的。那日在观音庙,他说与江家互不相欠,一笔勾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可事后再回想起来,他与江澄的那笔糊涂账不算也罢,可他身上背着的师姐与姐夫的性命,自幼受过的江家的恩情与好意,到底不能这样就过去了的。
不管过了多久,他心底里还是当莲花坞是自己的家。
只是不管他回不回得去,这个七岁的阿澄,却再也回不到他双亲健在、长姐疼爱的莲花坞了。
怀着微妙的歉疚与顾惜,魏无羡把这个孩子当成金凌2.0来溺爱,立志想要与小阿澄结成坚定的革命友谊。他与江澄已经回不去了,可是与这个小的,总还能重新开始,即使只能过一时的瘾也好。
哪怕是对着晚上这个正港的江澄本澄,放在这具七岁孩子的身体里,魏无羡也只觉出了小大人似的可爱。现下的江澄灵力全失,犹如拔了刺的刺猬,空有一张利嘴,浑身却都软绵绵的;魏无羡二十多年来生平第一次觉得江澄又小又软,任人搓圆捏扁还不用挨紫电,顿感新鲜,连晚上也十分手贱地想要逗着玩。
反正江澄说话难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难道还怕这个?魏无羡有恃无恐地想,江澄这家伙再难听的都骂过了,现如今金丹的事情漏了馅,他总不会再用紫电抽我,让他说两句又怎么了?又不会掉块肉——反正天一亮又是一条好汉,阿澄还会又乖又甜地叫自己师兄,美滋滋,计划通。
今日乃是七夕,街上香车宝马,东风夜放花千树,最是热闹不过。金凌与蓝思追几个小年轻自然要赶趟热闹,上街去转转瞧瞧。魏无羡带着江澄,远远缀在几个小年轻屁股后面,偷偷摸摸看自家外甥与几个小辈笑闹玩耍。
“哎哎哎,江澄你看,有姑娘朝金凌掷香囊呢!”
“你烦不烦,我看见了!”
“你别说,这姑娘还挺好看的……”
“好看什么?你是瞎了吗?还没有金凌好看呢。”
“这能一起比嘛?”
“我警告你魏无羡,你少把你那套拈花惹草的毛病传染给金凌,听见没有!”
“喂喂,讲讲道理,江大宗主,你现在不让他学一学,以后阿凌怎么找道侣呀?”
“哼,阿凌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肯定比你这个死断袖强!”
“我断袖怎么啦?含光君那么好,天上有地下无,有本事师弟你也去找一个呀。”
“……关你屁事!”
“哎哎哎,好师妹,注意口头素质啊!你现在可还穿着蓝氏校服呢,被人听到,岂不是有人要说泽芜君教导不周了?”
“滚!!!谁是你师妹?!”
“哎,我真是觉得稀奇了……”魏婴摸着下巴瞧了他许久,笑眯眯地弯下腰来,凑在他耳边开口,“怎么关于泽芜君的事情,你竟然一点都不反驳,净来找我一个人的茬?”
江澄紧紧抿着小嘴,厉色道:“那是因为你自己找茬!”
“哦……”魏婴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可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不用在我面前装蒜的,师妹,这里没有旁人。”
“有什么好装的?”江澄冷笑着瞥了他一眼,“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魏婴蹲在他面前,歪了歪脑袋,笑嘻嘻地与他视线齐平:“好啊,那你告诉我,你同泽芜君是怎么回事?”
“什、什么怎么回事?”江澄猝不及防,仿佛被烫了一般,一双杏眼警惕地瞧着他。
魏婴大奇:“咦,要是什么都没有,你紧张什么?我竟不知道师妹你什么时候这般害羞了!”
江澄气得脸颊发红:“你滚!”
“诶,你还真害羞了啊?”魏婴道,“所以你同蓝大哥究竟什么时候这样熟的,我竟不知道?上回我来云深不知处时见到蓝曦臣,他还闭关闭得郁郁寡欢的,这回见他,却看他仿佛想通了不少,精神好得很。敢问师妹一句,下了什么灵丹妙药啊?回头我同蓝湛也去买一点。”
“……”江澄冷着一张脸,咬牙切齿:“你再敢叫一声师妹,我会让你后悔终生——魏无羡,你真当我用不了紫电,治不了你?!”
唉,这人又来了。
魏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师弟呀,不要转移话题。”
“……”
“不过话说回来——能让你三番两次这样转移话题,我现在倒真是觉得你同蓝曦臣有点问题了,嗯?”
江澄盯着他看了许久,半晌一声冷笑:“问题?别把我想得和你一样,魏婴,也别用你那套去想蓝曦臣。”
他转身拂袖就走,竟然没再多说半句。魏婴心中吃了一惊,愣了一愣,待那个小小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人群之中时方才回过神,迈步往前追去。
他很少见到江澄这样的眼神。
并不很凶,也并不太狠,但认真得几乎尖锐,如同刀尖滚过炽烈得火焰,叫人忍不住心神颤抖。
魏婴清楚,江澄并不在意全天下大部分的人:除了家人以外,他对大部分的人连个眼神都欠奉,可是现在,他为蓝曦臣认真了。这份态度究竟意味着什么,魏无羡一时竟有些不敢深究——可是怎么可能呢?竟然还会有自己和金凌以外的人,能如此牵动江澄的心神,甚至不惜直言维护?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凉冷的夜风吹过来,透人衣衫,魏无羡望着远方的阑珊灯火,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十三年的缺席,心中一阵没由来的空落。
失落?我有什么好失落的?魏无羡心中一阵突如其来的迷茫。
真是奇哉怪也,过去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江澄这家伙臭脾气依旧,风风光光地当着他的三毒圣手,甚至看样子还有了段新缘分——他过得好好的,我有什么好失落的?
我同江澄,不是早就两不相欠,各走一边了么?
他立在桥头,忍不住出了片刻的神,思索无果,干脆抛在了一边,觉得还是及时行乐看花灯更要紧。只是这短短的几念失神之间,魏无羡再抬起眼四下一望,哪里还有江澄的身影?
时值七夕花市,街上摩肩接踵,人群密匝,江澄一个小小的孩子,看不见也实属正常——可他才那么小一点,即使心智是成年人,身体也毕竟只是个七岁孩童,手无寸铁,灵力全无。这下要是走丢了,实难寻觅。魏无羡站在桥头四下一扫,觉出一丝说不出的怪异,没等他细想,忽地穿过重重人群听见五声破空而来的急促铃声。
江家的九瓣莲清心铃!一声意动,三声清心,五声示警!
魏无羡心头一凛,猛然转头向铃声来处望去,几乎瞬间就意识到出了事。身配江家银铃的只有金凌和江澄,照金凌的性格与身手,绝不可能只有铃响而不闻人声,剩下最有可能的只有……魏婴一眼扫过人群,忽然瞧见巷尾一个黑衣人肩上扛着一具小小的身体,正往黑暗处跑去。
魏无羡的呼吸几乎骤停。
几乎没有过脑子地,他条件反射地抽出腰间陈情,行云流水般吹出一道短促的急音,如疾风骤雨一般向前奔去。他的脑海里仿佛有一簇火苗在燃烧,叫他不得安宁,叫他遍体生寒。
是谁要对江澄不利?他们打算对江澄做什么?绑架?为什么?他们怎么知道这个孩子是江澄的?!
江澄小小的身影被黑衣人扛在肩头,一动不动,魏婴远远看见小孩子昏睡过去、毫无反应的脸颊,心中生出剧烈的恐慌与纵横的杀意。
去***“两不相欠”“各走一边”!
他们把江澄怎么了?
邪祟之物蒙笛声召唤吗,风驰电掣一般向巷尾扑去,所到之处,人群一阵惊呼躲避,那黑衣人见事情败露,扛着江澄转身狂奔。魏无羡不管不顾旁人恐惧,驭着邪祟之气直入风卷残云,满城的死物都被这吹彻的笛声激着向同一处奔袭而去,连灯市如昼的火光也被这黑云生生压下了光彩。
那黑衣人不过三脚猫功夫,被逼至暗巷,终于瑟瑟地停住了脚步,把背上的昏迷的阿澄放在一边。连墙上都蹲着三团轮廓不明地黑雾,僵硬又阴冷地盯着他瞧,叫人无处可逃。他两股战战地转过身来,魏婴从夜色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身后跟着几句走尸,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轻轻抚摸着陈情血红的穗。
“跑的真快啊,”他的声音犹带笑意,眼里却纵横着冰冷的煞气,如同两团幽火在暗夜里燃烧,“怎么不跑了?”
“夷……夷陵老祖……!”那人吓得跪了下来,声音抖得溃不成军。
“哦,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啊?”魏无羡笑了笑。他久违地感到了多年前那股在胸中萦绕不散的戾气,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罩子,高高在上地、冰冷漠然地俯瞰下面的一切。他抬起一脚,踹得那人重重向后跌去,继而一挥陈情,身后的走尸一跃而前,一把拽起那人的衣领狠命往墙上砸,“那你怎么还敢在我面前碰他?”
黑衣人双唇颤抖,血色尽失,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
魏婴把昏迷着的小阿澄抱起来,触到这团柔软的温度的时候,才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落了回来,温热的血液慢慢流回他冰冷的头与头颅。只是昏了过去,没有流血,没有死。没有死。
江澄没事。
“你知道在我面前动过江澄的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吗?”魏婴单手抱着这个孩子,轻柔而小心地摸了摸阿澄的额头,“我杀王灵娇的时候,让她自己活生生把一只椅子腿捅穿了喉咙;我们杀温晁的时候,不要说全尸,连半块整肉都没有给他留……唉,说起来,那家客栈的老板应该恨死我了,那满地的血,只怕三个月都散不掉味道。”
他伸出陈情,轻轻挑下黑衣人的面罩,寒冷的眼神上下打量那张布满恐惧的脸:“所以,我真的很好奇……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动我兄弟?是谁派你到这个地方,专程来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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