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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流之原创】剑与谋(仙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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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空,所以又出来写仙流了。
首先,这次是古风架空,虽然一般不写古风,因为懒得去考据历史,不过既然是架空,那各朝各代的服饰用品官阶礼仪多少都会出现一些,切勿深究。
其次,应该不会似《夜尽以前》那么虐,可以放心食用,依旧正剧风(因为只会写正剧)。
最后,不能完全保证日更,因为早就不是学生了,平时还有其他的书要写要译,但保证完结。
HE,谢谢支持,祝愉快。


IP属地:四川1楼2017-07-23 12:28回复
    第一章 出山(一)
    终南山上逍遥居,一屋一院一畦田,背靠山溪远离人迹,堪称绝佳的隐世之所。
    舍前蓬门终日大敞,反正平素既无客至亦无贼患,但今日那老山松下却系着一匹良驹,赭褐色的鬃毛被正午的阳光晒得发亮。
    院中夏花繁盛、彩蝶翩然,树上蝉鸣起此彼伏,一派生机盎然之象。透过高高支起的窗屉,但见屋内对坐的两人皆面色沉稳,又许久无话。
    来客面容清秀,头簪冠、腰佩玉,身穿藏青细布襕衫,足下的一双皂靴沾尘染土,想必是连日奔波所致。衣着打扮虽是极为寻常,但此人谈吐得体、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均显名士之风。
    此刻,他正端了桌上的那杯清茶,顾自品咂。粗陶茶盏形貌朴素却自有一番山野气,盏内茶汤清澈、茶香清润泛甜,想是今春的新茶。自中肯地说明了来意后,他便不再紧盯着仙道,只从容不迫地安坐一旁,静候仙道思量清楚。
    而仙道虽也细泯了一口自己跟前的山茗,只觉唇齿留香,但心思却全不在杯中。他倒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出山辅佐朝纲,但面对来人,心下惊讶不说,甚而还略生踌躇。
    当初十年寒窗,一朝及第,他仙道胸中又怎不是一腔热血?只是先皇年迈昏聩,大事力不从心,小事不闻不问,殿上佞臣当道,境外南蛮北夷纷扰不断。仙道一介小小的翰林院修撰,手中除了一杆秃笔,并无半分权势,纵有经世之才,又如之奈何?
    三番五次斗胆上折献计献策,从民生民计论至边疆战事,一生的报国之志都在通宵不灭的油灯下漫流纸上,披肝沥胆却回回石沉大海,任是金石之心迟早也冷颓成灰。
    一年后,心灰意冷的仙道终于收到了先帝的回批,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刺目的朱砂墨仅草草书下了一个字:准。
    纵是常年逢人带笑的仙道,到了那时也挂不住唇角的那缕幅度了,心中一阵苦水翻涌。罢、罢,好歹求仁得仁,遂默然收好这封辞官折,从此一去千里。
    这位曾经名满天下、万众歆羡的状元郎,为官一载便不知去向,起初坊间尚有一些小道流言,日久便也归于沉寂。
    仙道隐居终南山三年后,先帝驾崩,太子泽北荣治即位。新皇年轻有为,政治手段凌厉,不出一年,便以欺君罔上、压搁军报、任用私人、僭越制度、聚敛无厌等十数项重罪,尽除昔日奸佞宠臣。后张榜一月昭告天下以立君威,朝野上下无不为之一振,举国拜服,国运亦由衰转盛、日渐昌隆。
    如此算来,仙道在这青山碧水间不觉已住了四载春秋。
    夜阑人静时,屋内一灯如豆、卷帙散乱,仙道偶尔会随手披上一件大氅,踏着月色步出院外,徐徐缓缓地走至西面的山崖,负手俯瞰暗如深渊的山谷,朦胧的银辉下,唯有近处的山体隐约可辨,白日里的翠柏红花皆隐于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思及曾经的宦海生涯,起初亦是百感交集,几多愤懑难平。但闲云野鹤的日子过久了,心境也潜移默化地起了变化,当年是抱憾归隐,而今却已心系苍山。
    再者,且不论朝廷中人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新帝登基后风调雨顺、社稷稳固,为何竟会遣人不辞千里前来请他出山?想来,自己在官场待了不过一年,除上表过无数不中用的奏折外,并无任何政绩。此事真是越想越不对劲,难道有诈不成?
    仙道茶盏一搁,转念就欲开口回绝,怎料来人宦海浮沉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只一眼便看穿了仙道的心思,抢言道:“日头正高,时候尚早,仙道兄何不再考虑考虑?”
    “承蒙皇上错爱,仙道一介草民,怎敢拂逆圣意。只是寄居山水田园多年,早无出仕之心,如今恐已难担重任,烦请藤真大人代为禀明圣上。”
    “仙道兄过谦了。你的报国之心、盖世之才,足受两代帝王赏识,谈何难担重任?”
    “两代帝王?”
    藤真心知言中了仙道心事,微微一笑,也放下手中茶盏,道:“仙道兄可曾想过圣上即位仅一年,便能铲除荼毒社稷多年的数位老臣,除吾皇贤明外,还有何外因?那昭告天下的十数桩罪状,件件证据确凿、不容抵赖,铁证堆积如山,刑部上上下下花了三天三夜才阅尽理顺,这么多证据你道是从何而来?”
    藤真这一问,令仙道微怔了半晌,聪明如他又怎会猜不透内里玄机,一时间感慨万千,久久不能言语。
    想当初自己年少高中,论才学,纵算不上博古通今,也实是韦编三绝;论谋略,虽不敢自比管乐,但对今世大局委实另有高见。可惜,他出身寒门,为官为臣之道,并非聪慧敏捷、寒窗苦读就能通达的,非得如驱虫的草药似的,日日煮来泡澡,浸润久了才能了悟透彻。
    “先皇圣明,仙道当年气盛浅薄,不揣先皇远虑。”良久,仙道方才如此喟然一叹。
    “仙道兄切莫妄自菲薄,我们这些臣子当年又有谁能猜透先皇心思?就连那帮油滑狡诈的老贼不也大意了,中了先皇的**计。人人都只道先皇年老不作为,谁还念及先皇可是我朝的开国之君,对于这群数十年前一同出生入死、末了又拥兵自重的老友,先皇又怎会疏忽了他们的后事?暗地里收集他们的罪状,明面上无动于衷,不过是不想打草惊蛇。这等重大功勋,想必先帝从一开始就盘算着留给太子立威,新帝登基、政权更迭,若不整顿朝臣,日后如何号令天下?古人所言不谬,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大人所言极是。”藤真的一席话正与仙道的揣测分毫不差。
    “仙道兄无须拘礼,此处没有外人,日后你我又是同僚,何不直唤在下名讳?”
    “同僚……这……”仙道不禁暗叹这藤真好生厉害,怪不得皇帝派他来作说客,自己尚未首肯,他倒先称起同僚来了。
    “仙道兄,莫不是还要推辞?你的那二十四份奏折,先帝可是一并遗留给了圣上,这等殊荣,即便是今日朝堂之上也找不出第二人。若再推说无心报国安邦,在下也实难相信,当初仙道兄为官不过一载,上折却足有二十四份,几乎每半月便有一篇宏论问世,试想老子也不过五千言传世而已。仙道兄的这等赤胆忠心,足令我辈汗颜,区区四年,又怎会消泯得如此干净?”
    仙道心中咯噔一跳,未料先帝连这一步棋都算好了。老臣连根拔起,新皇大权重收,唯剩培养左右信臣了。仙道琢磨着话都被藤真说尽了,真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留给他,若想不答应,除非蛮不讲理、翻脸逐客,否则实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正待松口之际,仙道却若有似无地侧身扫了一眼身后的围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藤真见状,也有些莫名其妙,便随了仙道的视线,朝那围屏望去。不过是普通的木框绢素围屏,六幅绢面上分绘南北山水图,或怪石嶙峋、或林深柳茂,笔法虽是不错,但到底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思及此,藤真心念一转,当下恍然,复又开口道:“仙道兄,若是拿定了主意,那在下就先行下山,为仁兄的家眷安排车马。”
    “……家眷?在下还从未定过秦晋之约,孑然一身,哪里来的家眷?”
    藤真的话惊着了仙道,但仙道的反问又未尝不教藤真也暗生疑惑。既然不是家眷,那这围屏后头到底有人没人?若是没人,那这仙道又缘何隐隐面露犹疑之色?
    正在藤真费解之时,只听围屏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音,夹杂着一两响金属铿锵之声,紧接着便是一串干脆的足音渐趋渐近,听声竟不像是女性。
    仙道闻声,知是那人午睡初醒,或者,是被他们的谈话吵醒了也未可知,正待向藤真引荐。
    未料他话未出口,围屏后便闪出一袭月白的人影,腰间斜系一把银光凛凛的宝剑,劈头便道:“我也去。”


    IP属地:四川2楼2017-07-23 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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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出山(二)
      入夜,终南山一派沉寂,就连白日里片刻不歇的蝉噪也变得断断续续,如浪涛般时起时伏。
      逍遥居前院中不见一丝灯火,借着月光,满院的花花草草仍显得昏暗不明。系在老山松下的良驹已不见踪影,但周围那圈原本及膝的青草,却被啃去了好大一截。
      与院落里的晦暗幽静不同,屋内竟一别往常、通明大亮,仅有的三盏油灯全都派上了用场,乌碳似的灯花一剪,火苗登时蹿得又高又亮。
      其中一盏就搁在围屏后的斑竹书架上,上下五层的架子几近人高,汗牛充栋的藏书压得架板些些凹陷,彷如一叶叶不堪重负的柳叶舟。
      明日就将打马进京,如此书山文海,自是不可能一卷不落地悉数带走。仙道正立在架前挑挑拣拣,拿了这册又舍不下那本,看似颇费精神。
      半晌,好不容易打定主意的仙道,抱着选好的三五卷书,回身移步至雕花矮榻旁。只见那白衣胜雪的青年,仍是方才那般模样,慵慵懒懒地坐在长榻之上,双足前伸、膝盖微屈,一手斜枕着身旁的凭几、支着额角,另一手抚在身前的书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翻着仙道的一册藏书。素不离身的佩剑躺放在榻面上,皎净的衣摆裹着几缕墨黑的长发,若有似无地轻搭着剑鞘。
      仙道俯身将怀中的书册叠放在案边的一小摞书塔上,一抬头,刚好逆着案上的一盏灯火,撞见眼前人目光直直地盯着书页、却又微微皱眉的侧颜。
      仙道见状不禁暗自生笑,又朝前凑了凑头,瞥了一眼书上的字句,心知摊在案上的正是古圣先王唐太宗命人辑录的那部治政经典《群书治要》。书中尽是些戒贪惩忿、爱民慎武之语,这一心痴迷剑术之人,又如何喜欢得起来?遂语中带笑地轻言道:“流川,不爱看,就别看了。”
      那翻书人像是没听见似的,仍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目不斜视地回问:“收拾妥了?”
      仙道望了望榻面上那堆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典籍,答曰:“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衣裳呢?”
      “这个不急,临走随便拾掇两件便是。”
      “书痴。”
      流川低低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仙道听了,眉宇间的笑意却更深了一层,想着自己刚才还暗称他是个剑痴。
      仙道含笑斜背过身去,正欲脱靴上榻,陪流川坐会儿。不料却听得一声掩书的闷响,蓦然回身,只见榻上的人已坐直了身子,看样子是有了去意。
      “这就要走?”
      “嗯。”
      “今儿个这么早?”
      流川闻言扭头朝窗外看去,但见天地间一片漆黑,西天边挂着的那轮上弦月,也已升至远山高耸的峰巅之上,遂头也不回地答曰:“不早了。”
      仙道自知失言,看这天色,怎么着恐也该至亥时了。只是方才冷不防听到流川说要走的话,心里不知为何倏然掠过一小股麻麻刺刺的感觉,恰似日间一想到真要离开终南山、离开逍遥居,而这一走又不知归期,心下竟也是这般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仙道顾自站在一旁愣神时,流川已移坐榻沿,微躬着身子开始穿靴。
      午间小憩时,流川不慎睡散了束发,其后也懒怠重束。这会儿瀑布般的长发便顺着下倾的双肩,一丝撵着一丝接连往前坠去,彷如纱帘一般,徐徐遮去了半张脸。
      跳动的灯影下,那原本就堪称昳丽的形貌,眼下又平添一笼若隐若现的迷蒙,与平素的俊逸清朗全然两样,倒真教人心神一漾。
      仙道默默地瞧着,心中纷乱再起,像窥视了什么不该看的情景一般,即刻生硬地撇过头去。如此困窘拙态,唯恐被流川察觉,只得信口又拣了个话题问他:“流川,你怎么也想进京了?莫不是在终南山待腻了?”
      “不腻,进京有事。”
      仙道一听疑惑顿生,流川自幼在终南山上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每月赶集的梅邬镇,距离山脚至多也不过五里路,怎么在皇城内还有未竟之事?
      不觉间,他已回转头来重盯着流川,再问:“你在京中有相识之人?”
      “没。”
      仙道问一句流川答一句,多的一个字没有,反倒教他越听越糊涂。
      “那你此去欲办何事?”
      说话间流川已穿戴妥当,随手掸了掸坐乱的衣襟,面上略挂着一丝不耐烦的神情,也不答话,提剑迳向门外走去。
      仙道微跟了两步,随他一道转过围屏,送他出门。
      流川在山中住惯了,夜间即使不掌灯,视野也远比寻常人清楚数倍。想来仙道那点走夜路的经验,也还全拜流川所授。什么迎着月辉走,亮处是水暗处是石,倘使背着月辉赶路,则正好相反,暗处是水亮处是石。
      难得向来寡言的流川一口气说了好些话,仙道莫名变得不依不饶起来,追问个不住:“那要是阴云密布,天上没有月亮呢?”
      流川闻言,像打量傻子似的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答曰:“掌灯。”
      仙道立在道口蓬门前,一面略有些发怔地想着这些没要紧的逗趣往事,一面目送那袭白衣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IP属地:四川10楼2017-07-24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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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篇好似想搞个大事情,然而实际只想写谈恋爱(* ̄▽ ̄)y......


        IP属地:四川11楼2017-07-24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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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出山(三)
          流川走后,仙道回屋又草草归置了两下,从五斗橱中翻出里里外外的四五衣裳,并两张洗得些些泛白的天青色旧包袱皮。将榻上的那摞书分作两堆,码放整齐后,先用衣服裹得严丝合缝,再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烧麦式的包袱。系扣处拧成绳状、两端打结,一来便于穿绳,可将包袱缚于马背之上,二来亦很称手,若是下马也好肩背手提。
          待收拾停妥,仙道便移去榻上书案,逐个吹灭屋内灯盏,脱下外衫、长靴,翻身上榻,将两个包袱抵在足下,轻盖一件大氅就欲歇息。
          诗云“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仙道这四年来对此亦愈发深有体悟。虽每日读书撰文,月月下山赶集,朝廷大事、江湖逸闻也多少听得一些,但心中闲事究竟是越来越少,入夜亦是沾枕即睡,这辗转反侧的滋味已许久不曾体会,孰料今夜一阖眼,眼前竟是千头万绪。
          一会儿是当初孤身一人悒郁离京的凄风苦雨,一会儿是今日应允出山时的思潮腾涌,一会儿是远在西南的故乡山水、陵南父老,一会儿又是一住四载的终南风光,更兼那年岁相近、意气相投的知交……纵不知他此去到底所为何事,但扪心自问,仙道情知自己更想问明的是他这事要办多久,倘若他日事毕,是不是立马就动身回山……
          都说“君子之交,其淡如水”,与流川来往近四年,两人也莫不是但凭随性,谁都未曾刻意维持交情、勉强相交。真算起来,实则总是流川不期而至,恣意造访逍遥居,想来则来、想去便去,云水自在。但究其缘由,也不过是因山路崎岖,仙道一介白面书生,脚程远不及一身武艺的流川,他要走大半天的路,流川只不消一个时辰便到。
          起初,流川也不似现在这般来得频繁,每隔三两月他就要随师父安西闭关数日,或是同去寻访山中的剑道高人。不过,除此之外,若是无事,流川便会来逍遥居露露脸,来了也无甚要事,或练剑或小憩,顶多再喝仙道两壶茶一杯酒,再无其他。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这日子久了,若说仙道心中并无半点期盼等待之意,从未在飞花飘絮的檐下望一望那阒静无人的迤逦山道,恐怕连自己都骗不过。
          流川倒也素不致令他久盼,算着该来了,人也就真到院外了。
          如此一晃,两年弹指一挥。
          第二年秋末,仙道记得清楚,有阵子流川许久都未现身。而他的焦思疑虑也一天重似一天,期间早就按捺不住,顾不得路远,专程去流川与安西的宅前张望过好几次,但回回柴门紧闭,舍内没有一丝烟火气。
          寻人不遇,仙道莫不丧气而返,只觉腿脚发软,归程自是走得比来时慢多了,甚而有次,待回到逍遥居时,抬头已是星月满天。
          流川一日不来,仙道便只得自宽自心,料定他又随师进山去了,不过是今次比往常去得久了些。遥望窗外重峦叠嶂的翠峰碧影,心知那里一定有那袭白衣的身影,唯叹云深不知处。
          如此,又去了数日,再见到流川时,身形、面色均与往日无异。
          来人一脚才刚踏进院中,仙道就不知从哪儿迎了上去,张嘴便问:“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话既出口,仙道就已下定决心,不管流川今次怎么敷衍,也势要穷问到底。
          不料,流川竟破天荒地悄然低了视线,缓言道:“上月初……师父过世了。”
          仙道一惊,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不由一颤,但见流川眉眼低垂,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而又是一痛。
          纵使两人都鲜少提及各自的过往,但仙道曾有幸去安西宅中做客,先后吃过几顿饭,流川与其师安西之间的深情厚谊,他亲眼所见,自是了然。这一老一少名分上是师徒,情感上更胜爷孙。
          眼下,流川微微埋首,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仙道纵是饱读诗书,也究竟不曾寻得一字半字的安慰之语。正值无措,却瞥见流川只手紧攥着腰间的佩剑,攥得指节发白、指尖微颤……
          仙道脑中当即乍白一片,眼中除了那只手,再看不见其他,心头擂鼓大作,竟贸然伸手覆住了流川的手,直等到掌心中传来的轻颤终于止歇,仙道这才想起秋末天凉,要拉流川进屋……
          时至今日,仙道始终不知安西仙逝后,那段日子流川一个人究竟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只是每每想起,仍止不住暗懊流川遇这等大事,竟不愿早些来找他,委实太过要强。懊恼之余,心底又莫名泛酸,仿佛很是希望流川能再多倚赖自己一分。
          自那之后,两人过从甚密。不仅流川频频到访,几乎日日都来候着仙道起火造饭,仙道也常撂下书本,拖着流川一同出外逛山、钓鱼,每月定要相约下山赶集,逢年过节必在一处吃饭,然后再带上香烛,去替安西扫墓。
          而今想来,仙道虽不知自己的存在,能否稍稍弥补一点流川失去恩师的伤痛,但不论流川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的身影却都实实在在地填满了仙道一生中最失意的落魄年岁。
          于是,仙道看流川自是与旁人不同,总觉是贫贱之交、患难之交,个中情义,寻常人等当然无可比拟。只是君子和而不同,自此一出山,日后是个什么样子,谁又说得清?试问古往今来,天下可曾有过不散之筵席?
          “哎……”
          屋内幽幽听得一声长叹,再看时,榻上的人早已披起大氅步出了院落,唯留一片散碎的月辉,映得榻上竹席隐隐生寒。


          IP属地:四川16楼2017-07-25 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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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出山(四)
            如常,又至西面山崖。
            终南山上美景无数,可唯独这断崖深谷之景,最合仙道心意,索性就连逍遥居都搭在了附近,想来也不过是此处最解自己的怀乡之情。
            偏居西南的陵南村,也正坐落在如斯山谷之内,四面群山环绕,一条水甘鱼肥的溪流穿村而过、逶迤东去,家家户户临水而居,虽仅有一条险峻的绕山马道与外界相通,不免闭塞落后,但依山傍水之地,从来养人。
            仙道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母亲诞下他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父亲在其七岁那年,冬日上山采药,就此一去未返。
            村中民风淳朴,皆怜仙道一户屡遭不幸,就留了这么个独苗苗,而这小男娃生得讨喜不说,打小无母自是又比寻常小孩懂事得早,家务农活样样不在话下。村里人无不愿收养仙道,东家说东家好,西家说西家美,最终这事还是由村长三浦出面摆平的,决意就是村长代养。
            仙道虽搬入村长家中住下了,但一衣一食莫不出自村中百户。谁家收了新粮,总不忘匀一袋往村长家送;谁家有了喜事,席上的鲜鱼嫩肉也总要另备小碟装入食盒,席散托村长带回;春来桑蚕吐丝,秋至棉花吐絮,凡到纳新衣、补旧被的季节,村东濑户婶婶家便总是人进人出。缝缝补补的活儿她手艺最好,但不论谁来找她制衣,临走都不忘叮嘱一句,多的料子就留给仙道家那小娃……
            仙道也知恩图报,虽说滴水之心,难报涌泉之恩,但那些年,但凡村里哪家哪户婚丧嫁娶、春种秋收缺个人手,仙道总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
            自七岁起,仙道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全凭一帮乡里乡亲照拂、帮衬,一生竟也从未忍饥挨饿、缺衣少食。而离乡后,不论他走到哪里、境遇几何,千山万水之外的那方风土人情,始终是他心头不移的牵挂……
            仙道自幼聪敏,父亲在世时便早早将他送入村西的麓林私塾,跟着村中唯一的举人相田先生治学。村中学风不盛,私塾学子寥寥,先生也很少讲经说理,多是跟读背诵,但正是这间简陋的私塾,却成了仙道幼年最喜爱的地方。
            父亲去后,相田先生不仅没有打发仙道回家,还任由他随意出入学堂,甚至是自己的书斋。而仙道也越发贪恋先生的书斋,白天黑夜都泡在里面,经常连饭也不回去吃。
            如此,仙道在村长家踏踏实实地住了三年后,相田先生特地携礼登门,恳请村长应许仙道住进麓林私塾,名义上是帮他打理私塾,实际上是想让这孩子专心念书。
            私塾就建在相田家前院,后院便是相田先生并一双儿女的家宅。
            长女弥生蕙质兰心,虽是姑娘家,倒也读书认字,真算起来恐怕还远比弟弟学问深厚。幼弟彦一聪明伶俐,但功夫全没用在书页上,古灵精怪的鬼点子倒是不少,常把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仙道寄居相田家的这些年,与这姐弟二人也情同手足。每逢彦一闯祸,先生抽出戒尺便打,不打得他屁股开花不肯轻易甘休,任弥生怎么哭劝都不顶事,唯有仙道尚能宽解两句。
            仙道念书锐意求进,学识蹭蹭见长,不出三年便跻身秀才行列。其后,相田先生也再不叫他去学堂听课,只令他独自待在书斋读书便是。自此,仙道不论吃睡,几乎全在这间五步见方的小书斋里。
            先生偶尔会来提点两句,四书五经随意抽问,仙道莫不对答如流。先生为学严谨,轻易不肯夸赞弟子,如发问,弟子答不出便是废学,答得出也莫过本分。因而,不论仙道答得如何精妙,先生从来都只不置可否地捋捋胡子,轻嗯一声,抬脚便走。至于文章诗词,先生若觉不好,举手便撕,也不多费唇舌解释,只等仙道下次作了新的再拿来他看。
            即便如此,仙道却也深知先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好几次他都亲眼撞见先生一路追至村口,拦下那进村做买卖的货郎,二话不说先硬塞给人家一吊铜钱并一张折得规规矩矩的宣纸,然后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万万别嫌道远货沉,单子上所列卷册典籍务必设法寻来,多的钱就全当是犒劳他了。而那些来之不易的圣贤书,后来自是都上了仙道的书案。
            仙道十八岁那年,一日,先生如常踱进书斋,仙道立马搁下手中毛笔,起身轻施一礼,向先生问安。
            先生点点头,却不落座,一脸严肃地打量着仙道,曾经的总角小儿,不觉间已蜕变成了今日的倜傥少年。先生似是若有所思,半晌才道:“阿彰,我且问你,读书为何?”
            “立身以力学为先,力学以读书为本。”
            “我再问你,读书为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最后问你一次,读书为何?”
            先生的神情越发严厉起来,仙道的心也随之一寸寸凉了下去,难道先贤的话都不对?他已紧张得手心冒汗,一肚子的圣人语、英贤言一时间竟全想不起来,一咬牙,脱口而出:“知成之必败,知生之必死,知盛极而衰,知生灭往复,下学上达,知天道也。”
            仙道飞快地说完这席话,见先生仍没有表态,连大气也不敢出,只一味垂首静立一旁。
            “阿彰,若他日时运不济,切莫忘了今日之语,我已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语毕,先生大步离去,待仙道再抬头看时,房内已只剩他一人。
            翌日一早,先生命仙道去把大门打开,准备开堂授课。想来先生已许久都没令自己打理私塾的事了,仙道虽心中生疑,但仍老实照办。
            两扇斑驳破旧的宅门吱嘎一推,只见门外乌压压全是人,里三层外三层将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学堂围得水泄不通。
            仙道放眼一扫,几乎全村人一个不落都在这儿了,由村长三浦领头,各自手头或举或端或捧或拎,尽是些衣裳鞋袜、馒头面饼等物。
            相田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目瞪口呆的仙道身侧,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面容,不温不火地说:“昨日,我去跟村长说了,要送你进京赶考。”语毕,又将一大袋盘缠交到仙道手中。
            “先生!”
            仙道眼眶一热,心头大动,霎时双膝一曲就欲矮身,不料却被先生一把拦住,道:“你不必拜我,这些都是乡亲们自己的意思,盘缠也是大家凑的。”
            “是啊,阿彰,大伙儿就来送送你,没啥,瞧你这孩子,大大方方接了东西,赶紧上路吧!”村长三浦发话了。
            “村里好几百年没出个三甲了,彰哥,老爹可就盼着你呢!”彦一在人群中一蹦老高,激动得像是他要去赶考似的。
            “行了行了,别磨叽了,都让让,让让。阿彰啊,看看这驴,我那整个圈里就属这头最识路、最灵气。上次我翻山运货,山里突降冰雹,好几头驴都给打散了,就这么丢了,只有这头过了两天竟然自己找回家来了,货也一点儿没少,你说神不神?阿彰,我保证,甭管什么秋闱春闱,只要你骑着它,一准平步青云,一口气就给你驮到金銮殿上去!”
            佐藤大哥的一席话乐得众人前仰后合,就连原本躲在一旁偷偷抹泪的弥生也忽儿破涕为笑。此起彼伏的笑声,久久回荡在莽荡辽阔的山谷之内……众人簇拥着十八岁的仙道,将他送出村口,送上马道……
            一年后,仙道高中,那回乡报喜的热闹情形更不在话下,至今想来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仙道在京为官的那一年里,从没收到过任何乡人托请办事的信函。偶有来信,也多是先生的笔墨,不过是叮咛仙道莫忘初心云云。间或还附夹着一两封彦一那歪歪斜斜的鬼画符,京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全要仙道细细写来。末了,又掉出一张弥漫着淡淡花香的信笺,秀丽的蝇头小楷净是来自弥生的嘘寒问暖。
            无奈好景不长,仙道辞官后自觉无颜回乡,这才辗转来了终南山。一别四载,音信全无,仅凭这轮残月,遥寄相思。如今想来,当初自己灰心辞官,不可不谓任性之至。
            倏尔风起,终南山冷劲的夜岚吹得崖边上的那个身影长发乱舞、氅衣猎猎,怎料仙道却仍不愿转身归去,反是昂起头来,远眺挂在另一面天空上的北斗七星……
            仙道还记得,自己要离开村长家、搬进麓林私塾的前一夜,曾与三浦爷爷一道坐在溪水边纳凉。
            老人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阿彰啊,咱们陵南村盛世靠水,乱世靠山。若逢天下太平,吃穿用度这水里都有;若遇战火燎原,马道设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是阿彰,这世上之事,莫不都得两说。山围四面,文运闭塞不通,三百多年啦,前朝今代,陵南村就出了相田这么一个举人。你看,北天上那七颗酒斗似的星星,第四颗就是专司科甲的文曲星,今儿个正好端对着北山的最高峰呐。”
            十岁的仙道顺着老人的手指望去,直仰到脖酸方才看清那直插霄汉的北山主峰上,的确端悬着一颗闪烁的微星,位列第四,与其余六颗明星相比,不知为何竟显得晦暗难辨。
            “阿彰啊,文曲暗淡,你若是认定了要读书,那便是要攀上北山去摘天上的星星,你个傻孩子呀,路子苦着呢。”
            老人叹息着,轻抚仙道的小脑袋。而仙道却没有回头,只出神地盯着远方巍峨的北山……许是年少无知,许是南北两地气象不同,反正仙道那时没来由地,觉得天很低很近。
            多年后,当他真的一步步登上了山巅、足以一览众山小时,一仰头,才发现浩瀚苍穹竟然还是那样遥远,而那颗幽暗的文曲星依旧静默不语地俯视着他……


            IP属地:四川21楼2017-07-26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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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赴京(一)
              临行前的这一夜,对仙道来说,似乎显得尤为漫长,但好在再长的黑夜,早晚也都会破晓。
              流川差不多是踏着晨间的第一缕曙光步入院中的,而仙道几乎一夜未眠,想着赶路疲顿、车马颠簸,既无睡意,索性便备下了一点朝饭,放在锅中隔水温着。
              流川来时,见露天土灶上氤氲着一层柴火气,二话没说便解下斜系在背上的包袱,一屁股落座院中石凳上,眼瞅着仙道揭锅起菜。
              仙道利索地先端了两碗秋葵小米粥过来,冲流川招呼道:“来得这样早,先凑合吃点,垫垫肚子再上路。”语毕,搁下碗便折回去端菜,没走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补了一句:“茶还没来得及泡,壶盏都在屋里。”
              流川一坐下就不乐意挪窝,想也没想地回曰:“不渴。”
              仙道心知他根本就是懒怠动弹,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继续朝灶上走去。
              待他一手端着一盘素炒醋芹,另一手端着一碟糖渍莲藕再回来时,远远便看见那石桌上不知怎的还是多了一个茶壶,不禁嘴角一扬,料定是流川嘴硬不过,边走边打趣道:“不是说不渴吗?”
              流川只莫名恨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仙道见状,不恼反笑。再走近些,方才看清桌上除了茶壶,仅有他常用的那只黑釉鹧鸪斑茶盏。正待问时,耳畔却传来一声抑扬顿挫的揶揄之语:“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无茶则病矣。”
              仙道闻言不禁噗嗤一笑,手上一颤,还抖落了盘中的几滴油水。心知流川这是仿着自己平日口吻,嘲弄他那点酸书生的习气。想来自己素爱喝茶,若偶得名品,必是喜不自胜,难免要大论一番茶经,陈词滥调,流川怕是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仙道放下菜碟,腾出两只手来,就势擎起那长柄壶自斟了半盏,一股普洱的焦香随即扑鼻而来,心中一喜。难得流川惦记着自己的那点嗜好,末了却又要在嘴上讨回三分好去。思及此,仙道只觉这素爱冷言冷语之人,竟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遂笑言道:“这么说,这茶你是专为……”
              说话间,仙道已不由自主地拣了流川身侧的那张石凳坐下,话音未落便闻到了从流川身上传来的另一种淡香……
              是佛香。
              仙道心头一哽,声音也不觉一沉,话锋一转,道:“流川,你去给安西师父扫墓了?”
              “嗯。”
              “怎么不等我同去?安西师父在世时,我也受过他老人家的照顾,临走,再怎么也理应去向他辞行啊。”仙道话里话外隐隐透着一丝焦躁,好似又体会到了两年前那焦灼的等待,好似自己又被排除在外了一般。
              流川抬眼直视着仙道,黑曜石般的眼眸中融解着丝丝缕缕的金色晨曦:“我只是去跟师父说一声,我要和你一起进京了。”
              仙道先是一愣,继而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傻笑起来,伸手挠了挠脑后的束发。
              “流川,你……”
              “……?”
              “没……没什么,吃饭,吃饭。”
              “……**。”
              逍遥居大敞了四年的蓬门,终于插上门闩,落了锁。
              朝阳透过枝繁叶茂的密林斑驳地洒满前路,晨风中,仙道始终能嗅到身侧飘来的那股雅淡的佛香,心中莫名安稳。
              在离开的山道上,仙道一次也没有回头。
              梅邬镇驿站前,藤真早已等候多时,远见二人如约而至,便礼数周到地迎了上来,接了仙道的一包行李,又再多叙了几句场面话。流川只轻点了点头,以示招呼,接着便趁二人闲话之际,兀自绕到马厩选了一匹四肢强健的青鬃马。
              藤真见状,面上却一点恼意也无,昨日劈空听得一句“我也去”,这流川的心性,他已能摸透七分。再者,也多亏了这三个字,不知省去了他多少口舌之劳。虽说相请仙道出山一事,他十拿九稳,横竖只是时间问题。不过,那围屏后头若是没人也就罢了,可既然真有这么个能让仙道面露犹疑之人,那自己究竟几时才能说动他,藤真心里实则也犯起了嘀咕。
              “藤真兄切莫见怪,流川天性率直、不拘礼节,此前又久居山中,言行举止更是百无禁忌,并无得罪之意。”仙道见藤真直盯着流川挑马的背影,少不得为他辩白一句。
              藤真自是笑盈盈地答曰:“仙道兄哪里的话。仙道兄既曾与家父同朝为官,即便交情寥寥,想必也有所耳闻。藤真一门乃官宦世家,在下又是单传独子,自幼便随家父出入京中高门大户,乃至王宫相府。虽不敢夸口阅人无数,但各色人等也都略略识得一二。唯这璞玉之心,最难能可贵,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莫说见怪之语无从谈起,更是有意结交。依在下愚见,交友无分贫富贵贱,唯贵在有趣而已。”
              若论交友,寻常人等莫不以之贵在交心、贵在志同道合、贵在肝胆相照,但这藤真却道“贵在有趣”。仙道虽口头称是,但心中却暗暗称奇,料想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胄子弟,本性恐怕并不似初见时那般循途守辙、有板有眼。
              果不出其所料,朝夕相处之下,才待走至禄县境内,仙道便觉这藤真亦可谓是不拘形迹、剑走偏锋的一个人。


              IP属地:四川29楼2017-07-28 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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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给百度跪了,那两个星号当然是“白”、“痴”……


                IP属地:四川30楼2017-07-28 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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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赴京(二)
                  出了梅邬镇,三人又赶了几日路,转眼便至禄县地界。
                  此处虽是县城,却与周边二郡接壤,地处三角腹地,属交通要塞,其繁华程度也远非一般小乡小县可比。一入城,但见彩楼林立、绣旗相招,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行商坐贾吆喝声不断,百戏杂技喝彩声震耳。
                  街上人多马杂,三人不能并驰,莫不拉住缰绳,各自缓辔而行。如此繁华盛景,流川自是头次见到,新鲜虽是新鲜,但面色却是如常,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激动之处,若遇感兴趣的,沿路也就多看两眼便罢。
                  仙道落后其半个马身,一双眼睛总挂在流川身上,虽明知还在赶路,不应在此久留,但心中却仍忍不住盘算,不知可有机会带流川在城里逛逛。
                  藤真掉在队尾,见这二人情状,眉宇间不禁隐隐带笑。
                  待行至城中最大的酒家待月楼时,藤真出声叫住了前面两人,示意就在此投宿一晚。流川只道是天色尚早,主张直接出城,入夜再行打算。仙道虽觉流川说得在理,但念及自己那点私心,还是附和了藤真的意思。
                  三人遂拎包下马,进店要了三间上房,各自休整一番,直至日头偏西,才重又聚在楼下大堂吃饭。
                  席间依旧是连日来的老光景,流川只顾闷声吃饭,而仙藤两人本就是随便什么话题都能聊上三两句的人,相熟之后更是不拘小节,天南海北无话不谈。
                  “不知我们这么一路耽搁,会不会误了藤真兄回京复命之期?”
                  “不妨事。圣上既派我出京,恐怕早已心中有数。再者,我难得出来一趟,若不耽搁耽搁,岂不冤枉?”
                  “冤枉”二字听得仙道大笑了两声,好像藤真此行奉旨办事是假,借口出京才是真,遂言:“藤真兄真乃性情中人。”
                  “若论性情中人,家父尚在,哪里轮得上我。”
                  “哦?此话怎讲?遥想藤真老爷子四年前便已贵为三公,而今圣上又荡清了座下的一帮权臣,如此算来,今日金殿之上,就属令尊资历最老、德高望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哈哈,仙道兄不知家父为人,此言谬矣。他与那群拉帮结派的旧臣斗了大半辈子,倘若气极,更是置读书人的斯文于不顾,一回府就满嘴脏话、破口大骂,生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对方。但真等到了那一天,圣上一纸圣谕,手起刀落,牵连三代,护城河整整红了三日,家父独立朝堂,竟觉索然无味。没隔俩月,便托称年迈,跟圣上要了个虚名闲职,带着一院的妻妾下江南去了,眼下,指不定在哪儿逍遥快活呢。”
                  仙道心中连连称奇,古往今来,多少人挤破了头,就盼着位极人臣,不料那真正登凌绝顶之人,却只批下一句“索然无味”,便拂袖而去。若真如此,那这藤真老爷子也委实是位与众不同的传奇人物。
                  “仙道福薄,当初无缘结识令尊,实乃一大憾事。只是令尊一走,家大业大,可就辛苦藤真兄你了。”
                  “哈哈,仙道兄果真是明白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即便是如家父这等肆性之人,那也是在朝堂上熬白了头发,才略得到几天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倘若以前行差踏错一步,那今日护城河中流的便是我们父子的血。庙堂之险,胜江湖远矣。我既是世家子弟,高堂尚在,又无兄弟可替,可以说此生,至少大半辈子都必是身不由己。我亦不比仙道兄高志,胸怀家国天下,不论为官还是做人,唯求切莫过早了悟家父那‘索然无味’四个大字,如此,便已幸甚。”
                  言毕,只见藤真依旧是那副轻言浅笑的模样。仙道不禁暗自一叹,谁人不道侯门好,怎知那锦衣玉食又何尝没有代价?想来这藤真也算个博学善思之士,如若不然,过得糊涂一点,安心浑噩度日,倒也不致思想太多、自讨苦吃。千秋万载,唯明白人活得痛苦。
                  仙藤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硬是把这一顿饭吃出了两顿饭的光景。流川虽极少插话,但在一旁也听得真切,心中亦是自有思量。
                  待到饭毕,楼外已是月上柳梢头。
                  这禄县到底是兴盛大县,三不五时便有夜市通晓不绝。三人出得门来,但见街头巷尾依旧人流如织,茶楼酒肆无不全都挂着大红灯笼,好一派热闹景象。
                  三人随着人潮缓步前行,左右两边皆是小摊小贩,少不得张望一二,但十次有八次驻足都是拜藤真所赐。
                  按说他家境殷实,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凡是有趣别样的什物、摆件,他都要拿起来把玩一番,本地的点心、小食也一个都没放过。此外,更不知他是何用意,一路还锲而不舍地征询流川的意见,这个好不好、那个入不入眼,问得流川一愣一愣的。
                  仙道在一旁见了,只觉莫名好笑。藤真噼里啪啦说个没完,流川嘴上却只有“哼哈二将”,间或还露出点摸不着头脑的神色,反倒教人忍俊不禁。
                  没走两步,三人又停了下来,藤真不知在向小贩讨问些什么。流川的目光却没落在跟前的摊子上,直越过街面上攒动的人头,盯着对面一柄白底蓝字的招幡问道:“他的字怎么这么值钱?”
                  仙道顺势望去,只见那幡上写着四个大字“一字十文”,心知这招幡的另一面必是些“开坛测字”或“一事一测”之类的揽客之语,流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多半生了误会。
                  原来,仙道隐居终南山这四年,虽自耕自种着一块田,但仍多有难以为继之时。于是便趁每月赶集之日,向镇上的药材铺借一块门板,再将自备的笔墨纸砚个个摆上,便算扯起了个字摊儿。这摊子回回都摆在镇上那株百年大榕树下,仙道在树下卖点平日里的字画,兼着替人修书,流川则单腿轻蹬一脚树身,立时飞身上树,顾自抱剑酣睡。
                  仙道修书一封少说也有满打满算的两三页纸,写完还得替人通读一遍,若是不满,又得修改、重誊,这么费事统共才收人十文,自是比这“一字十文”的江湖术士差远了。只是梅邬镇偏僻得紧,在仙道的印象里,似是从没见过有什么神算子出没,流川怕是不知测字为何物。
                  仙道遂出言解释道:“他那是测字,不是修书,和我不同。若是修书,一字十文,与蛮抢何异,就算是冤大头见了,恐怕也得绕着道走呢。”
                  “测字?”
                  “就是‘相字’,以字占卜,附会人事,推算吉凶。”
                  “十文只相一个字?”
                  “不错,一字一相问一事。”
                  “这么好赚,你以前怎么不做?”
                  仙道霎时被问得又好气又好笑,恨不能伸手捏捏流川那张嘴:“诶,我说流川,我好歹也算个读书人吧,且不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街上这些测字抽签、卜筮算卦的,十之八九都是胡编乱造,怎可为了十文钱……”
                  仙道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截断。那藤真不知从何时起就在一旁听这二人说话,此刻忍不住插嘴道:“仙道兄费那么多口舌作甚,怎忘了‘百闻不如一见’,走着走着。”语毕,一个劲儿地推着仙流二人,朝那测字摊走去。


                  IP属地:四川36楼2017-07-29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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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赴京(三)
                    三人穿过人流,行至摊前。只见那摊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案角还垒着些周易八卦、梅花易数之流的命理书,乍一看,倒真和仙道的字摊差不了多少。
                    摊子后面端坐着一个面容清癯、道袍加身的测字先生,远见三人目不斜视地直直走来,知是有客上门,不等三人开口,便率先高声道:“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长;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三位公子测个字?”
                    “正有此意,有劳半仙。”藤真接言道。
                    “是公子一个人测,还是……?”
                    “我们既是三人前来,当然是测三个字。”
                    测字先生随即利索地递出三张粗纸并一杆毛笔。藤真最先接了,信手蘸了蘸墨,出了一个“春”字,笔画挺秀、结体雅致,深得柳体风韵。仙道见了,不禁暗自佩服,果真字如其人。
                    “公子,问什么?”测字先生一边问,一边拿过藤真写好的“春”字,煞有介事地端详着。
                    藤真只当是玩乐,心中早已别有计较,随口答曰:“问仕途。”
                    话音刚落,那测字先生便连连摇头,直呼“不好,不好”。
                    “还请半仙开示,究竟是怎么个不好法?”
                    “‘春’,三人压日,若走仕途,易招小人,且三者为众,小人除之不尽,永无出头之日。”
                    藤真闻言不置可否,只道了声谢,遂将纸笔递予身边的流川。
                    流川便照着藤真方才那样也写了个字,速度之快恍如拔剑一般。仙道一看,差点笑出声来,纸中央只多了一横,是个最简单的“一”字,委实得见流川心性。起笔无锋、收笔不顿,与其说是笔下书法,倒更像是刀劈剑刺而成。
                    “公子所问何事?”
                    流川愣了愣,没想出有什么想问的,只念及人在旅途,遂答:“出行。”
                    “公子此行必是一帆风顺。‘一’字取满、全之意,已是圆满无缺。再看公子手书,藏头不露尾,一笔横贯东西,更是通达顺畅之象。”
                    流川也不答话,这就轮到仙道了。
                    仙道素不信命理鬼神之说,只当是令流川见识见识何为测字,顺便陪藤真瞎胡闹罢了,遂提起笔来,四下一顾,只觉天色已晚,便随手一挥,出了个“暗”字,走笔亦儒雅遒逸、风神萧散。
                    “不知这位公子又问什么?”
                    既然不信,仙道自是无事可问,索性便欲和流川一样,问个出行便罢,遂答:“我也问……”
                    “姻缘。”
                    仙道一怔,不过测个字而已,怎么半路还杀出了个程咬金?扭头望去,那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满面堆笑的藤真。
                    仙道对上藤真的视线,也是一笑,调侃道:“藤真兄,怎么还有代人问卦的喜好?”
                    藤真眉眼间的笑意又深了一层,话里有话地回曰:“只怕仙道兄,棋罢不知人换世。”
                    这两个人的哑谜,莫说流川不明就里,就连那测字先生也是云里雾里,颇有些不耐烦地插嘴道:“我说二位公子,这最后一字,到底还测不测了?”
                    “当然要测,半仙请讲。”藤真答了话,仙道只得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
                    “‘暗’字,近日有音,若问姻缘自是好极。山重水复已过,近日就是柳暗花明之期。公子若有心上人,大可即刻托媒提亲,切莫久延,恐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相毕,测字先生按数收了钱,顺手欲将三人写过字的纸也一并收了去。藤真眼疾手快,按下纸来,道:“这纸上既有我们三人的命理,自当带走。”
                    仙道见状,心知这事儿还没完呢。流川看着被藤真塞回手里的那个“一”字,面露将信将疑之色,仙道也不解释,只示意流川继续跟着藤真便是。
                    三人一路往前,这会儿藤真再不流连街边小摊,虽仍是东张西望,却像是在找寻什么。
                    转过街角,一个算卦的摊子随即映入眼帘,案上陈设也与方才测字的大同小异,左不过是笔墨纸砚换了铜币龟壳、罗盘蓍草等物。
                    藤真也不含糊,大步上前,张嘴便问:“半仙,可能测字?”
                    “公子问得哪里的话,我既然敢出摊,那便是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看相算命、摸骨合字哪样不通、哪样不晓?怎会不懂测字?”
                    “那好,有劳半仙替我们看看这三个字。‘春’问仕途,‘一’问出行,‘暗’问姻缘。”
                    算卦先生接过三张粗纸,复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三人一番,将字与人一一对应,作势演算了片刻,这才不急不缓地盯着藤真道:“‘春’,丰字头天字腰日字尾,若问出仕,乃天命所在,进了官场,公子这一生定都丰衣足食。”语毕,顿了顿,又望着流川说:“‘一’问出行极是不利,我奉劝公子一句,若无要事,切莫远游。‘一’乃‘死’字之起笔,生从此尽、死由此至,出门恐有血光之灾。”
                    话听到这里,流川自是不为所动,心下明白这些所谓的半仙嘴上并无准谱儿,转个弯的功夫,命理就全然两样了。
                    “至于最后问姻缘的这个‘暗’字嘛,这位公子可有心上人了?”算卦先生看着仙道,卖了个关子。
                    仙道也不接招,回说:“这个不劳半仙费心,别管有没有,还请解字便是。”
                    算卦先生闻言,不禁冷笑一声,道:“公子别多心,我不过是想给您道个喜罢了。‘暗’字,左日右音,近日有音,公子的好事近了。只是我这儿还得提醒您一句,若有意中人,自当快刀斩乱麻。好事不经磨,近日一过,音信飘远,小心旁生枝节。”
                    三人前脚刚一离开算卦摊,藤真立马便调笑开了:“仙道兄,看来我和流川测字都心有不诚,没个准数,唯有你的解词尚能对上。”
                    “藤真兄说笑了,这些江湖骗子,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
                    “诶,仙道兄此言差矣,仔细想想这解词未尝没有兑现的可能嘛。圣上既着意请你出山,仙道兄又一表人才,除了赐官,难道就不会赐婚?容我想想,如今这宫中……错不了,还真有两位长公主双双正值待嫁之年,仙道兄好福气!”
                    “哈哈,仙道何德何能,承蒙圣上赐官又赐婚,未免太抬举我了。若真要赐婚,如藤真兄这般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弟都尚未婚配,几时轮得到我?”命理之说,仙道向来坚决不信,莫说两个算命先生口径一致,就是再添十个八个,也全当耳旁风。
                    不过,这最后一解却让初次接触卜卦之事的流川纳了闷。若说测得准,前面两字又解得南辕北辙,若说测不准,最后一字又判得如出一辙。流川心思简单,只道黑是黑、白是白,一时半会儿未能想透,那所谓有常便是无常的道理。正在费解之时,流川心念一动,像是为了求证一般,转头望着仙道,又拿出算卦先生那话问他:“你有心上人了?”
                    沿路任藤真怎么调侃,仙道都泰然自若、巧妙化解,只不防流川竟也在琢磨此事,但听劈头一问,霎时方寸大失,不觉间就连脚步都停了下来,紧盯着流川的双眼,急言道:“流川,你该不是信了那些胡说八道了吧。你我相交数年,我有没有心上人,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
                    “……”
                    “……”
                    两人你盯着我、我看着你,一时竟都没了言语。流川不接话,眼底仍是一如既往地分明透亮,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想。而仙道眼波流转,万千心念奔涌其间,真真假假,连自己都闹不清了。
                    周围夜市喧阗,仙道充耳不闻,只觉天地间诸般乱象皆遽然止息,一副心魂全为眼前这双眸子轻牵细引着,如融化的糖丝般,越拉越长……朝夕四载,眉间心上,教人何计相回避?
                    一时间,仙道心中波澜乍起,那滋味竟一别往日之温情暖意,只觉甘中泛苦、一念一痛,略一失神,便先自移开了视线。
                    正当时,仙道眼角一瞥,却见隔壁胭脂水粉摊上站着一位神情异常的女客,不禁眉头一皱,脸色亦陡然变严。


                    IP属地:四川42楼2017-07-30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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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赴京(四)
                      近旁的脂粉摊上各类胭脂、香粉一应俱全,香气袭人。数十个青瓷、白瓷、黄铜、红木的脂粉盒一概码放得整整齐齐,盒盖个个虚掩,特意露出一点内里的幽红暗粉,吸引女客上前拣选询价。
                      然而这本应绣裙拥簇的脂粉摊前,此刻却只单立着一名身穿窄袖齐胸襦裙的妙龄少女,其余女子似是皆避之不及,有意绕道而行。只见那姑娘面露苦色,紧咬下唇,脸上阵阵发白,额角沁着一层细密的汗水,一双纤手亦是轻颤不止,原本端在手中赏玩的一盒胭脂,眼看就要拿将不住,却又仿佛动也不敢动般无法撒手。
                      仙道心知有异,再定睛看去,发现那袭襦裙后方竟还有一个晦暗不明的人影。那人大半个身子都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但身形轮廓委实高大壮硕,彷如蛮牛。一身褐衣襦裤,头戴一顶素黑软罗帽,看打扮绝非显贵之人。
                      街面上人山人海、比肩接踵,但这男人似是有意与那姑娘站得极近,几欲贴上,一双粗手竟遮遮掩掩地摸上了姑娘的腰际,肆意上下其手。
                      摊内的小贩早就觉出了异样,却也如那姑娘般闷不吭声,别过头去,尽量离得远远的,佯装整理另一角的脂粉。
                      仙道脸色一沉,未及动作,眼前忽然白影一闪,身旁的流川已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一把抓住对方左腕,稍一侧身,借势反拧擒拿。
                      那壮汉始料未及,一时吃痛,右手登时松了那姑娘,旋身就是一拳,直冲流川面门而来。怎料流川艺高人胆大,根本没有躲闪之意,脚下轻轻一扫,绊得那壮汉一个趔趄,看看就要跌个狗吃屎,却又被流川反拧左腕,一把扯起,肩胛骨都要拽裂了,这才三摇五晃地勉强站住。
                      “你你你……你干什么?!当街打人呐!还有没有王法了?!还不撒手!”那壮汉却是无赖,且不说手腕还受制于人,就连脚下都没立稳,嘴上便先嚷嚷开了,声音之大,惹得来往人流纷纷驻足围观。
                      流川手上的力道分毫不减,仍是一个姿势将那壮汉擒得稳稳的,口气冰冷地回说:“你非礼她。”
                      “我非礼她?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非礼她?街上这么多人,就你看见了?我告诉你,你这叫诬陷好人!”
                      流川闻言心中一气,剑眉倒竖,目光如炬地射向脂粉摊内的小贩。
                      “哎哟,大侠别看我呀,小人有眼疾,天一黑就啥也看不清了,小人啥也不知道啊。”小贩愁眉苦脸地一面连连摆手,一面步步后撤,直抵上身后的廊柱才勉强作罢,生恨不能丢下摊子一跑了之。
                      “怎么着?你还想逼人小贩栽赃不成?!还不给爷撒手!小心爷告你血口喷人、寻衅滋事!”那壮汉见此情景,更是气焰嚣张。
                      事已至此,流川怎肯甘休,不仅不放,手上又是一拧,当即听得一声痛叫。
                      “你说。”流川遂又扭头望向那姑娘。
                      “我、我……他、他刚才……”那姑娘亦是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句整话来,越发吓得浑身发软,颤抖连连。
                      这姑娘一刻不吱声,流川便一刻不松手,那壮汉忍痛不住,凶神恶煞地怒喝道:“废什么鬼话,你.他.妈倒是快说啊!”
                      “我,我说我说,没有的事,公子你误会了,他……他没有非礼我。”那姑娘慌忙丢下这么句话,含泪拨开人群,踉跄而去。
                      “听见没?爷我啥也没做!逞什么英雄好汉?我呸!瞎.了.你.的.狗.眼!撒手撒手!”
                      见那姑娘矢口否认,周围看客间不禁也起了一阵骚动。流川已是气极,猛一扬手,生生将那壮汉的左臂倒竖提起,作势就欲废了他这条胳膊。
                      “且慢!”
                      正当时,人群中有人急声出言制止,流川一看,却是仙道。只见他神情严肃,也不理会那无赖,直盯着流川,道:“放了他。”
                      仙道话音不大,但口吻却是不容反驳。流川闻言,既未松手,亦未答话,只满面怒容地回瞪着他。
                      仙道眉头一皱,缓步上前,眼神却是不变,始终与流川四目相对,沉声再道:“流川,放手。”
                      “哼!”
                      流川气哼一声,又往手上缓送了三分力,只手拧得那条粗实的胳膊青筋暴起、肿胀发乌,直至手下人痛得满头大汗,再也叫嚷不出,这才没好气地将其一脚踹开。
                      那汉子到底身板结实,立刻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捂着左臂,骂骂咧咧地挤过人群,向西而去。
                      拥塞的人墙重又流动起来,流川仍怒火冲天地立在原地。仙道见状,面上有意无意地挂了几分讨好之意,趁人群各自散去之际,悄悄上前拉了拉流川的衣袖,附耳轻言道:“别气了,先跟上,再不走就该跟丢了。”
                      三人一路尾随那壮汉三拐两拐地出了夜市,先后又穿了两条街,最终在一扇漆黑的小木门前驻了脚。只见那人熟门熟路地叩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藤真抬眼一瞧,此处正是县令府的后门,不觉嘴角一扬,笑言道:“我还当是哪家的狗腿子呢,奴学主样、狐假虎威,看来这高县令也是个人才嘛,瞧把这一县的百姓治得服服帖帖的。既然到了人家的地界,明日不去拜会拜会,于礼有失,仙道兄,你说对吧?”


                      IP属地:四川51楼2017-07-31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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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赴京(五)
                        回到待月楼后,三人为明日之事计较了一番,接着便各自回房歇了。
                        仙道在房里却是坐立难安,想着夜市上的那一幕,唯恐流川心中依旧气愤不过,毕竟他何曾吃过这等哑巴亏?犹豫再三,最终仍是站在流川屋外,轻敲了敲门。
                        然而等了半晌,却无人前来应门,可屋内又确有光亮透出,看来也还没睡下,仙道琢磨着,难不成流川还在生自己的气?遂低声唤了唤他,又说了两句好话。可就这样,仍是左等右等,了无回音。
                        莫不是不在吧?仙道心中一慌,径自推开房门,屋内空空荡荡,不见流川身影,唯有他的包袱和佩剑。既然佩剑尚在,仙道心知流川定是没有走远,稍稳了稳神,便欲退出门去。一扫眼,却瞥见榻上那敞开的包袱中,半露着一样白森森的物件儿。而那打包手法竟与自己包书如出一辙,也是拿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又裹。
                        虽明知窥人私物,非君子所为,但此刻却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毕竟流川何曾如此宝贝过什么东西。近前细看,竟是个长长方方的和田玉礼盒,光是那一整块精玉的用料,便教仙道惊讶不已,更莫说盒身上人工雕琢之精巧,凤穿莲花、龙戏火珠,如斯繁复暗纹竟全依随玉石本身的纹脉肌理而成,足见匠人之巧心。
                        古董文玩,仙道知之甚少,但最起码也明白这玉雕不比其他,一旦失败便覆水难收,再是价值连城的料子亦随之毁于一旦。单是这等好料,就不大可能交付市井工匠之手,更遑论琢玉工艺。眼前这方礼盒之贵重,只怕是大内之中,也寻不出几件不相上下的。
                        仙道一时疑惑丛生,思来想去只忆起流川说要进京办事,再往下就琢磨不透了,想问,又多有不便,毕竟是自己私自窥看到的,只得暂且按下,先找流川要紧。
                        这待月楼分上下两层,楼上是清一色的客房,楼下便是打尖的大堂。仙道站在二层扫视了一圈,到处都不见流川身影,只得下楼出门。
                        刚一踏出楼外,仙道立马陷入了迷茫,不知是该往东还是往西,正欲随便拣条路碰碰运气时,却听头顶上传来一声熟悉的轻骂——“白.痴”。
                        仙道不禁抿嘴一笑,循声仰头,四下张望,只见待月楼东面房顶上,正坐着一个月白的身影。可他刚一撞上流川的视线,流川竟又陡然别过头去。仙道见了,心知他虽有意出声留住自己,但心里到底还憋着气呢。
                        仙道三两步绕到东面围墙下,仰头道:“流川,你怎么在那么高的地方,你先下来吧,下来听我说。”
                        “……”
                        “别不理我呀,那你不下来,我可就上去了。”
                        “……”
                        流川不仅置若罔闻,索性还换了个单手支颐、举头望月的姿势。仙道好不无奈,连连摇头,笑着走开了。
                        不多会儿,他不知从哪儿搬了架竹梯来,顶端斜抵在檐梁下,两手扶着底部摇了摇,看似搭得还算稳固,末了又冲天上喊了一句:“流川,我可真上来了啊。”
                        语毕亦是石沉大海,仙道心中暗暗叫苦,看来今晚这房是上定了。只得把心一横,一咬牙,也就四肢并用地顺梯爬了起来。
                        待到上了梯,仙道这才发现自己已是骑虎难下,原来这梯子几经修补,梯级间的间距竟时远时近,攀爬起来甚是困难。再一回头,只见下八级上八级,自己正好卡在半中央,心里一阵发虚。
                        “流川,咱们商量个事儿……不如你先拉我一把,等我上去了,你再接着气。”
                        飞燕似的屋檐已将仙道的视野遮了个一干二净,此刻他正眼巴巴地望着那黑漆漆的檐梁,就等着檐前缓缓伸下一只白瓷样儿的手来。孰料流川闻言竟俯低身子、猛一蹿头,厉声反驳道:“谁说我生气了?!”
                        仙道一惊,四肢百骸霎时乱作一团,胡乱扑腾了两下,结果反倒弄巧成拙,连叫也来不及叫一声,看看便和这竹梯一道向后倒去。
                        流川登时翻身跃起,一掌握住梯头,以此为轴,凌空使了一招鹞鹰拍尾,竹梯顶端承力,重又向内倒去。仙道只觉自己仿佛行舟海上,波涛不断,忽前忽后,三魂已去了两魂半。渐渐乏力之际,腰间衣带骤然一紧,一股强劲的上抛力,一口气将他送上了屋顶。
                        仙道啪的一声落在房顶上,身下青瓦应声碎成一片,他更是痛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而那几乎是将他扔上房顶的“救命恩人”,亦尾随其后,轻盈地落在一旁。
                        “流川,你这么救我,恐怕还不如让我摔下去呢……”
                        “哼。”流川只冷哼一声,重又坐了下来。
                        仙道见他仍不肯好好答话,只得先忍痛爬起来再说,刚一动身子,便发觉虽然自己浑身上下好似散了架一般,但实则并未伤着哪里。
                        经他这么一闹,流川的眉头不觉间早已舒展开了,眼下正神色如常地遥望着远方黑漆漆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仙道追着流川的视线望去,发现那正是终南山的方向。
                        他慢慢挪到流川身侧,与其并肩而坐,不急不缓地开口道:“流川,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夏天,山里经常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说来就来。一天夜里,风雨大作,逍遥居屋顶上的茅草被狂风卷走了好几层,屋里漏了一夜雨,我也一宿没睡。第二天天没亮,我就开始四处搜寻被吹散的茅草,上山下河,周围能找的地方全找遍了也没能寻回全部,只能将就着,有多少便补多少。不料我委实疲惫至极,失足从屋顶上摔了下来,摔得动弹不得,结结实实地在泥地上躺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实在支持不住,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却已置身榻上,你就坐在一旁,正端着一碗难以描述的菜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刚一醒来就遭此劫难,差点重又晕死过去……到了晚上,你竟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你说明天替我补了屋顶再走,结果就在榻下随便打了个地铺,谁知这地铺你一睡就睡了八天,只因我在榻上一躺也躺了整八日,到了第九天才终于能勉强下地了……你走的那天,我倚着门柱送你,其实当时我心里就琢磨着,如有机会,真想再从房上摔下去一回……”
                        “……白.痴。”
                        流川低骂一声,仙道微微一笑,接着说:“……何承想,今晚老天爷还真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可事到如今,我却不能再随便摔下去了……流川,外面不比山里。我们离终南山越远,这世态便越是面目全非。山中自是数年如一日,山林好像永不苍老,山溪好像永不枯竭,人心也好像永远不移不变。但一出终南山,我们走过的每一里路,莫不都是一程变数,再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了,若有,也只得变化本身恒常永固。流川,旁的我无从保证,但是……”话至此处,一直滔滔不绝的仙道,却渐渐收了声。
                        流川难得地追问道:“但是什么?”
                        “没什么,天晚了,早歇息吧。”
                        “……仙道,你总这样。”
                        流川眼角一垂,留下这么句话,足尖轻点过三两片青瓦,飞身下房,消失在酒家正门的拐角处……
                        而仙道恍惚觉得,流川临走前似是匆匆看了他一眼,那一向透澈的眸子里,更似是首次掺杂了别的感情,掺杂了化在水里的一缕失落……
                        这几年,仙道无数次目送流川离开,但今夜的那袭白衣,却令他觉得如鲠在喉,令他想挽留,却终究没能发出声来。
                        仙道就势仰躺了下来,也不知在房上待了多久,反正是时而胡思乱想,时而一阵空茫,末了又想起测字时,藤真笑言的那句亦诗亦谜之语:“只怕仙道兄,棋罢不知人换世。”
                        寂静的黑夜中,仙道黯然一叹,真是好一句……当局者迷。
                        山中四载,自己莫不真作了那烂柯人?


                        IP属地:四川56楼2017-08-01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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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赴京(六)
                          翌日一早,三人大大方方地来到县衙,递上名帖。
                          仙流二人自是与往日无异,唯藤真一改连日里穿的布衣澜衫,换了一件墨绿色勾莲纹妆花缎锦衣,足踏一双如意云头锦鞋,从头到脚皆是一身富贵相。单论这妆花工艺,便是云锦织造中最复杂的品种,除官办织局外,民间仅金陵一地,还略有两三间机坊尚能勉强织造。
                          贴子刚一递出,眨眼的工夫,高县令便穿着一身官服官帽,领着师爷亲自出衙相迎,深作一揖,满面堆笑,道:“下官见过藤真尚书,久闻尚书大人威名,不知大人今日驾临鄙县,有何指示?”
                          藤真笑答曰:“高县令多礼了,本官奉旨办差,不过途径贵县,既无要事也无指示。只是前日偶遇了两位在京中开茶坊的故人,素闻禄县四通八达、茶商云集、贸易繁荣,特绕道前来寻茶,搜罗些异品带回京中买卖。想来这县中百事,谁还能比高县令更清楚?如此,便来麻烦高县令给带个路。”
                          “大人客气了,既是这样,下官自当尽尽地主之谊。师爷,还不快去备轿?”
                          “诶,轿子就不必了,我这二位朋友皆是江湖中人,不习惯咱们官场那一套。所以今日,还请高县令布衣作陪,随从、仪仗也一概免了,就我们四人出去转转茶肆便罢,高县令,你看如何?”
                          “这……”
                          “这怎么了?”
                          “这是自然。”
                          四人出了县衙,一路上皆由那县令领路,先后去了几家茶楼莫不都门大面大,掌柜的看似均识得这县令,一概点头哈腰,雅间伺候。仙流二人说是来寻茶,却对各家奉上的压箱底的好茶不置一词,弄得那县令摸不着头脑。
                          “小小县城不比京都,拿得出手的茶肆就这么几家,看来要令二位大掌柜的白跑一趟了。”又是一巡茶罢,高县令终于忍不住发话道。
                          仙道接言道:“高县令哪里的话,今日入口之茶莫不皆属上品,只是我们此番远道而来是为求异。京中茶楼林立,竞争极大,茶客这嘴也是越惯越刁,买卖不好做,寻优不如取异。这就好比吃腻了山珍海味,就是一碗莲子羹也能尝出人间至味来,高县令,您说对吧?所以,依我看,不如且去探探陋巷茶铺,没准儿有奇遇。”
                          “大掌柜真不愧是生意人,这人优我异的买卖经,听来甚是透彻,教人深感佩服。只是那些街边小铺,下官实在不熟,恐怕不能为二位领路了。”
                          “诶,高县令,不熟也无妨。本官入城时,见那城墙根儿下就有一家挂着茶帘的小茶摊,往来歇脚喝茶者还不在少数,不如就去那儿看看吧?”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县令见藤真发话了,心知推托不过,只得点头称是。
                          四人移步茶摊,随便拣了个空桌坐了,那茶水小贩见藤真衣着不凡,少不得多看了两眼,但对其余三人却不甚在意,看样子是不识得那县令。
                          茶碗茶壶上齐后,小贩转身便要去招呼别桌,却被仙道出言叫住:“店家请留步,跟你打听个事儿。我们呢,是从外地来的,也是做这茶叶生意的,如有可能,想在这儿开个分号,不知生意可还好做?”
                          “哟,您想在这儿开分号啊?”
                          “怎么着?听你这口气,是生意做不下去,还是你怕我们抢你生意?”
                          “客官,您开什么玩笑呢,您都说是开分号了,那必是大买卖啊,能上您那茶楼喝茶的人,他就不会到我这儿来。不瞒您说,在我们这儿开店啊,买卖是好做,毕竟这禄县占个好地段,来往人多,不愁客少。只是我们这儿的县太爷,他不是个东西。”
                          小贩话音刚落,一旁的高县令当即便坐不住了,作势就欲拍桌而起,孰料却被藤真一把按住了肩膀。县令扭头一看,正撞上一对笑里藏刀、不怒自威的眼睛,一时动弹不得。
                          仙道也不含糊,继续追问道:“哦?店家此话怎讲?”
                          “这县太爷原是县内的一个流氓头子,手下纠集的也是一帮无赖之徒,净干些缺德事,搜刮了一笔钱财,也不知是打通了上面哪层关系,顺顺当当地捐了个官。您说这种人,手无寸权的时候就杀人越货,如今做了县令,还能转了性不成?”
                          “哟,这可是个狠角色。”
                          “可不是吗?一帮家丁、衙役仗势欺人不说,您要是想来这儿开店,光是苛捐杂税就要缴好几十重啊。稍有怠慢迟纳,二话不说就往衙门里送,不在里面脱层皮,那哪儿出得来呀。”
                          话至此处,这高县令已是咬牙切齿、如坐针毡,又碍于藤真在场,不敢发作。仙道瞥了他一眼,只轻蔑地略略一笑,再问:“都这样了,这一县百姓也还能忍气吞声?就无人上告?”
                          “告?告谁去?他那官捐得如此顺利,上面就没人护着?”
                          “店家所言极是,看来我们这分号是开不成了。”
                          “客官您明白就好,要我说呀……”这小贩话匣子一开,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本还欲说点什么,怎奈其他桌的茶客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只得作罢。
                          小贩前脚刚一离开,高县令便一脸苦涩地急言道:“尚书大人今日特意设下此局,想必是要查办下官吧,下官这就随您进京领罪。”
                          藤真闻言哈哈大笑,好言宽解道:“高县令切勿多心,这不过是店家的一面之词,哪算什么罪状,说是刁民乱议时政、诬陷朝廷命官也不为过。再者,我与二位友人皆是路过,我还要回京复命,他们也要回去顾店,就不多留了,还请县令替我们备马。”
                          “大人这就要走?”这县令一听藤真说要走的话,面色即刻转忧为喜。
                          “正是。”
                          “好好好,还请大人与二位大掌柜的移步县衙,下官好替各位安排车马。”
                          三人在县衙前与县令道别,临走,这县令双手奉上一个锦盒,只道是一点心意。藤真接了,打开一看,内里是一柄水晶灵芝式如意。
                          藤真嘴角一扬,笑言道:“本官在京中就常听人说,外放才是肥缺,哪怕只是个知县,三年五载做下来,少说也有十万八万雪花银入账。这话我以前还不信,今日见了高县令这柄水晶如意,总算有点明白了。”
                          高县令一听,心下大急,立马解释道:“不不不,大人误会了,这如意是……是祖传的,没错,祖传的。”
                          “哟,祖传的,那高县令祖上可真积了大德了,看看这如意,想必府中就是没有金山也有银海啊。这等好物,就连本官祖上也见不着个影儿啊。”
                          “不不不,下官祖上就传了这么一件,绝无金山银海。满朝文武谁不知大人您家世显赫、祖上丰殷,这些小玩意,自是看不上眼的。”
                          “呵,这么说本官祖上有多少家资,高县令比我还清楚?”
                          “不不不,下官不清楚,不清楚,藤真大人呐,您行行好,就别再拿下官寻开心了。”
                          “诶,高县令你这话就又不对了,本官何时拿你寻开心了?只是你我同朝为官,光天化日之下,你送的这点心意,怕不是歹意吧?”
                          “不不不,是下官没说明白,这是……是送给两位大掌柜的心意,祝茶楼生意红火、诸事如意。”
                          眼看这县令被藤真三言两语激出一身冷汗,频频用衣袖擦额抹汗,莫说仙道,就连流川心里都暗觉痛快。
                          “行,既然是送茶楼的贺礼,那本官就代他们二位收下了。天色也不早了,就此别过,高县令请回吧。”
                          三人策马而去,这高县令始终在县衙前候着,来回踱步,直至城门口的衙役跑步来报,眼见三人确已出城,他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入夜。
                          县衙后院灯火大亮,家丁衙役混立两侧,手中各执火把。院中央五花大绑跪有一人,此刻乃是深深埋首、瑟瑟发抖。
                          高县令端坐一把太师椅上,怒喝道:“卖茶的,你今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这张臭嘴可是把爷骂惨了!你不是说进来了就得脱层皮吗?说得好,好得很,爷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脱层皮!先杖责五十!”
                          左右得令,立马站出两个衙役,手中均举着一根四尺长的讯囚杖,那小贩一见自是求饶不迭。衙役见状,上前就欲狠踹一脚,令其趴下受刑。孰料这腿刚一抬起来,暗中竟横空射来一枚拇指大的石块,正中膝盖窝委中穴,力道之大,震得整条腿麻痛不止,衙役一声惨叫,当即倒地抱着腿哀嚎连连。
                          “什么人?!”
                          高县令登时一跃而起,众人匆忙仰头,正待张望之际,一袭白衣已蹿至身前,手中一柄长剑寒光凛凛,一招巨鹏亮翅纷纷挑落众人手中火把,院中霎时暗下了半边天。
                          “大胆!敢擅闯县衙!来人啊,给我抓起来!”
                          高县令一声大喝,院中应声又赶来了几个壮硕的家丁,一时间大刀长棍齐齐亮相,喊杀声骤起,刀劈棍笞全冲来人一拥而上。来人泰然自若、方寸不乱,长剑一翻,身似灵蛇般闪入敌阵,左冲右突,竟如入无人之境。长剑之下招招留情,只废人行动,不曾伤人性命。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这县令手下的一帮乌合之众便接连倒地不起。高县令见势不妙,拔腿欲跑,但听凌空传来一声冰冷的低喝——“看剑”!再一回身,锋利的剑刃已抵至脖颈。
                          “你你你……你是何人?胆敢……胆敢擅闯县衙、打伤官差、劫持朝廷命官,这这这……这条条都是死罪!”
                          “呵,高县令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白天才见过,晚上就不认得了。”
                          黑暗中有人轻笑着答了话,再看时,只见仙藤二人各打着一盏照路的灯笼,徐徐穿过与前院相通的拱门,步入院中。
                          “……藤真大人和二位大掌柜的?!”
                          “高县令,恐怕你才是条条死罪吧。你私设公堂、滥用刑罚,人赃并获;你治下不严、慵怠误事、公然纳贿,本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至于杀人越货,苛政重税,尚待核查,就地免职,发往刑部吏部受审。”
                          不待藤真说完,那县令双膝一软,早已跪倒在地。


                          IP属地:四川64楼2017-08-03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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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面君(一)
                            话说三人停停走走又去了大半月,途中还在藤真的竭力鼓动下走了一程水路。沿途江水泛绿,两岸群山连绵不绝,伫立船头,但见渔舟争舸,江燕低逐,仙藤二人少不得在船上烹茶煮酒,吟诗作对,笑论古今。流川更是首次乘船远游,波涛之上的浮云长日,自是与山中有别,这素爱高卧闲眠之人亦为之倾倒,连打盹的时辰都省了不少。
                            原本披星戴月的旅途,一路行来却是洒脱放逸、乐趣横生。仙道更是感触良多,同样一段路,四年前一个人走得那样艰难,怎会想到还有今朝,实是白云苍狗、世事难料。待三人再坐上鞍马时,巍巍京师已近在眼前。
                            这京城果真乃万福之地,不及入城,仅是走马城郊竹林便已觉人烟阜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往来不断。这林子亦是疏密有致、苍翠满目,林间喜鹊黄鹂啁啾啼啭。
                            三人本是缓辔徐行,在马背上笑语闲谈,向着城门而去。忽闻林中僻静处隐约传来阵阵打斗之音,透过丛丛绿竹,大略可见一名衣着光鲜、英气勃发的青年,手执一把折扇,正以一己之力与六七人缠斗。
                            藤真率先中止了谈话,调转马头穿林而去,仙流二人见状,亦紧随其后。
                            待行至近前,三人这才发现,竹林一隅还另有两位带刀之人正垂手静立,只观战不出手,不知是哪一方的人。
                            藤真倒像是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平素形貌,翻身下马,也立在一旁观战。仙道略一琢磨,心中已有七分明白,正欲示意流川一同下马静候,一回首,却见流川一掌拍在马背上,飞身而起,持剑跃入阵中。
                            远见一群人以多欺少,流川心中早有不满,近前一看,更是大为不快,旁边两个带刀习武之人,路见不平竟袖手旁观,这教流川如何坐得住?再看那联手合攻的六七人使的也不过是些三脚猫的功夫,而那鲜衣持扇者却久攻不下,迟迟不得突围,想来也不是什么武艺精湛的高手。交手双方均入不得眼,流川虽出手相助,却不屑亮剑,仅以剑鞘相击。
                            流川招招式式皆护着那单枪匹马之人,不出十招便替他打退了两人。那青年明知流川有意助他,却毫不领情,扇头一抖,一招挡掉左路袭来的一记重拳,脚下略一垫步,悄然雁行至流川身后,以扇为剑,直挑流川左肩。
                            流川本已是左右受敌,不防背后竟还射来如此冷箭,一时无法格挡,只能闪避。一记仆步矮身,躲过身后暗袭,立接扫腿,绊倒身前之敌,如此,勉强化险为夷。
                            刚一脱困,流川未有片刻迟疑,立马旋身跃起,握紧剑鞘,冲着那不知好歹的青年,回赠了一招众星拱月。而那青年似是早料到有此一招,一面单手空拳抵挡身前敌袭,一面刻意空出执扇的右手,就等流川反击。剑至身前一尺,他不退反进,扇柄翻花,缠上流川剑鞘,以柔克刚,竟只手卸了流川八分猛力。流川心下一惊,不敢贸然近身,只得提剑急退。
                            那青年见流川面露愠色、剑眉倒竖,反倒露出一副意气扬扬之态,手上虽还在招架那些三脚猫,眼睛却存心瞥着流川,刚一对上流川怒火中烧的视线,唇角便高高一扬,故意冲他挑了挑眉,极尽挑衅之能事。
                            这一来二去,流川早已清楚,此人的武功实则深不可测,若说周围这六七人不过是三脚猫,那这青年方才便一直是在逗猫,莫说施力,根本就没有聚气,唯有与流川过手的那两招,才算真章。
                            流川心知遭人戏耍,如何不气?一声冷哼,拔剑出鞘,一招平沙落雁,横扫乌合之众,先将碍事的统统放倒,只留那青年一人,剑尖一指,势要分出个高下胜负。
                            那青年见此情状,更是兴致大起,手腕一抖,折扇一展,摆出架势就欲接招。流川见其开拳站势,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但此刻却是顾不得细思,眼见对方一脸快意自满,恨不能立马赢得他心服口服。
                            流川棋逢对手,求胜心切,手下已不似方才那般点到即止,而是直冲对方要害而去。孰料他刚一出招,尚未接近目标,双肩骤然一沉,肩上大穴被人一左一右狠狠按住,行动不得,一回头,见是一直静立在旁观战的那两个带刀之人。
                            “放肆!谁允许你们擅自出手的!”流川尚未来得及出手脱身,那青年倒先发了怒。
                            “属下知罪。”两人当即齐声谢罪,但却丝毫没有放开流川之意。
                            “泽爷,依我看就到这儿吧,他俩不过是恪尽职守。您要是稍有差池,他们就得人头落地。”
                            “藤真,你出去办事,现在才回来,一路上没少耽搁吧,你还好意思替人说情?”
                            “泽爷明鉴,有花堪折直须折,沿路风光正好,多看两眼算是不负天道。泽爷您交代的事已然办妥,人也带到了,算是不负天恩。这么算来,藤真总归是不负此行。”
                            “就你嘴溜。”语毕,泽北转而对那两个御前侍卫发令道:“还擒着他作甚?还不把这群宵小送去顺天府?我到藤真府上坐坐,有事那里来找。”
                            侍卫得令,松了流川,绑了瘫散在地的那帮人,迳往城里而去。
                            眼瞧一干人等越走越远,泽北这才望向立在马旁的仙道,言曰:“仙道,朕这是第一次见你吧?”
                            “是,学生仙道彰,参见圣上。”
                            “这是外面,不必拘礼。”
                            “学生在朝那年,圣上领命亲征,出师一年,大捷而归。”
                            “是了,神奈川四十六年,鞑靼率部犯我宁夏,朕奉先皇圣诏领二十万精骑征讨,两军对垒,相持数月,最终亲率八千精锐奔袭敌营,全歼守敌,烧尽囤粮,大破敌军于贺兰山前,年末班师回朝,受封太子。沙场染血、金殿立身,想来仍是历历在目。”言及往事,这方才还玩心大起的年轻帝王,不觉间又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老沉。
                            “吾皇英明神武。”仙藤二人齐声道。
                            “圣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移驾尚书府。”藤真建议道。
                            “好,走。”泽北收起手中折扇,抬脚欲走,稍顿了顿,又回身看向流川,“你呢?报上名来。”
                            “流川枫。”
                            “流川枫……嗯,名字不错,功夫不行。”
                            “……?!”流川没有接话,但一双陡然瞪大的铜铃大眼,全然暴露了他心中咬牙切齿的不服气。
                            泽北亦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朝城门走去,三人牵马尾随其后。唯藤真心知泽北乃有意出言相激,虽是眨眼之功,但他唇间忽而掠过的那抹浅笑,还是未能逃过藤真的慧眼。


                            IP属地:四川72楼2017-08-04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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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面君(二)
                              尚书府自是个恢弘的所在,飞檐斗拱、碧瓦朱甍,七进大院,坐北朝南,占地数十亩。巍峨的府门前,两尊威严的瑞狮雄踞左右,一旁高耸的旗杆上旌旗飘扬,右首排设上马石、下马石、拴马柱。
                              门庭高大,中柱之间,两扇高七尺许的红漆木门厚实平整,缀以金沤浮钉,宛然世族。凡地方官员路过府前,必是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四人一入府,一众婢女家仆即刻鞍前马后地忙开了,接包卸马、煮水备茶。圣上驾临,门户大开,四人径由大管家领着,穿过青石铺就的甬道,步入古朴典雅的府邸正厅。大厅前门乃六扇描金漆画屏门,后门乃六扇镂空雕花屏门,灰砖铺地,明间正中设有金丝楠木条几、八仙桌并数把太师椅,椅上各置红布软垫。
                              泽北在上首坐定后,接过下人奉上的青瓷盖碗,刮去浮沫,轻呷一口略一品咂,茶香馥郁持久、茶味回甘绵长,乃上好的铁观音,龙颜大悦,信口问曰:“仙道,你可知这铁观音的由来?”
                              “一说是乾隆六年,王士让进京奉诏,献茶于内廷。乾隆饮后甚喜,观茶形乌润结实,沉重似铁,味香形美,犹如观音,因而赐名‘铁观音’。”
                              “不错,不愧是饱学之士。”语毕,泽北又略啜了一口,这才将茶碗搁回茶托。
                              藤真见泽北似是颇爱今日之奉茶,斜眼瞥了瞥尚立在一旁听差的大管家,手腕轻轻一摆,大管家当即会意,径自退下,且去将府中的这款茶又细细挑选了一遍,只拣那珍中极品放入大漆茶盒,外用黄色丝绸包好,差人送进宫去。这点小插曲莫说仙流二人,就连泽北也丝毫未曾察觉。
                              “藤真。”
                              “臣在。”
                              “你之前快马送来的折子,朕看了,禄县县令之事处置得不错。只是吏部本就在你治下,你也不能说是毫无责任,功过相抵,朕就不予追究了。”
                              “谢圣上。”
                              “倒是仙道,这件事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学生以为禄县县令虽不过是个案,但亦足以窥见一斑,所以问题还得从根本上说起。”
                              “哦?接着说。”
                              “捐纳制度致使朝中上下贪官惰吏充斥,乃万恶之源,学生以为唯有停止捐官,才能重整吏治,否则撤了一个高县令,还有千千万万个高县令正拿钱买官,等缺候补。”
                              “仙道,你眼下无官无爵,张嘴就要整顿吏治,你可知捐纳古来有之,非本朝特兴,汉武帝肃边的钱、康熙帝伐准噶尔的钱,都是哪儿来的?”
                              “是,圣上明鉴,学生正因无官无爵,才敢斗胆直言。历朝历代若逢灾荒、战乱,国库空虚,难免卖官鬻爵。可学生以为,此乃权宜之计,绝不可作长久计。”
                              “呵,停止捐官,仙道,此乃牵一发动全身之大事,若凭你寥寥数语,就把这事给办了,莫说朝上众臣答应不答应,且问问藤真,他是何意见?”
                              “圣上,这……”话递到藤真这里,他却面露迟疑。
                              “直言便是。”
                              “臣以为仙道所言有失偏颇,眼下虽无战事,但河工、赈灾、军需、土木,样样开支极大,捐纳所得的银两实在不可或缺。”
                              “这就对了,今日早朝,工部启奏汴河旧道壅塞,须疏通漕运,户部又在喊穷,竟然还需内务府拨款,简直岂有此理!”
                              “圣上息怒。”藤真劝慰道。
                              “可是圣上,若是因此就放任捐纳之风,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开源节流不止这一条路可走,不如厉行节俭,上下化之为宜。”仙道仍旧不依不饶。
                              “那依你看,若废除捐纳,之后又如何整饬吏治?”
                              “学生恳请圣上多用科道官。所谓捐纳,说到底就是拿钱买官,这就和做买卖一样,先下本,等到任了,就拼命往回捞本,这等捐纳官又如何会将国计民生放在心上?若是可能,学生还有一言。”
                              “讲。”
                              “请圣上开恩科取士。”
                              “恩科……仙道,朕知道你乃科举出仕,也是先皇钦点的头名状元,更是寒门学子。但仙道,朕问你,康熙在位多少年?”
                              “六十一年。”
                              “开了几次恩科?”
                              “一次,康熙五十二年,为庆康熙帝六旬万寿,开癸巳恩科。”
                              “既是如此,你自当知道这恩科岂能轻开?”
                              “圣上继位,国之大喜,开恩科,名正言顺。再者,圣上登基后尽除奸佞旧臣,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开恩科可谓一箭双雕,一则鼓舞天下学子之心,二则为国选材、重塑官场。”
                              “仙道,朕见你不足一个时辰,便已然明了为何先帝赏识你,却又不重用你。你啊……令人头疼。这停捐纳、开恩科,皆是国之大事,贸然不得。”
                              “圣上,学生此言全是……”
                              “好了,不必再说了,朕心中有数,日后再作计较。仙道,你以前是翰林院修撰吧?”
                              “正是。”
                              “那就还回你的翰林院去吧,晋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三日后上任。朕要编撰国家大典,你既满腹经纶、博闻强记,主持修书一事就交给你了。若是朕没记错的话,另一位掌院学士好像正是你的同科,日后就好好共事吧。”
                              “修书?圣上,这……”仙道还欲说点什么,却被人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衣袖,微微一瞥,见藤真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复又轻摇了摇头。仙道会意,只得低叹一声,改口道:“学生仙道,谢主隆恩。”
                              这番话刚叙毕不多会儿,宫里便来了个公公,请泽北移驾回宫,说是有官员在御书房候着求见。
                              泽北起身便走,不料却被一直静坐在旁的流川叫住:“等等。”
                              “怎么?你还有话?”
                              流川不答,只三两下打开了一直没有交给下人的那个包袱,从层层叠叠的衣物里,取出仙道曾擅自窥看到的那方和田玉礼盒,递了出去。
                              宫里来的那位公公见流川如此不懂规矩,便走上前来正欲双手接了礼盒,查验后,再转呈圣上。孰料泽北却不胜在意流川的唐突,道:“薛公公不必麻烦了,这本就是宫中之物,不查也罢。”
                              语毕,泽北自行接过礼盒,细察了两眼盒身,心知确是往年宫廷贡品,恐是先皇之物,遂打开扫了一眼内里,复又轻轻阖上,道:“明日申时,御花园见朕。”
                              流川未及回话,泽北已将礼盒交由公公捧着,自己大步迳朝门外走去,没走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曰:“安西光义是你什么人?”
                              “师父。”
                              “这么算来,你还得叫朕一声师兄。”


                              IP属地:四川78楼2017-08-05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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