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病好后,沈小花开始一日接一日的画画,朝画枯腾,暮画楼榭,再然后,便是画冬雪。
她站在雪花纷飞的庭院中,摆案摊宣,磨墨蘸笔,依然笔耕不辍。
忽然一日,老先生蹒跚苍缓地走到她身后,俄顷,叱道:“朽木,朽木!”
她惊吓一跳,落下笔,返身茫然看着老先生。
“先生,您是说我吗?”
老先生背着手,朽背佝偻,一缕灰长眉粗粗半垂,枯褶老眼中却含着深锐光芒,盯着她道:“数月来,你自言要放弃礼乐诗书,唯攻画技,如今却连一泼简单的庭苑飞雪都无法挥就,若非朽木,何以如此难就?”
沈小花瞟了眼自己的画作,面露不安愧疚之色,尔后低下头,道:“学生自知资质愚钝,有违先生厚教。”
老先生老嗓嗬嗬含笑:“你的的确确资质平庸,乡拙难泯,迟钝难开,可老夫实在没想到,你会这般愚蠢!”
沈小花抬头看他一眼,又仓惶低下,低垂的手不由紧紧捏住衣角,噤声不语。
她纵然知道自己悟性平凡,但愚蠢总是个伤人的词,可面对最知自己的,比仙人还了解自己的的先生,她却无法作任何反驳。
老先生恍若不见澄澈眸子里隐隐受伤之色,依然铁着老脸,沉沉道:“老夫在这两年,世间六艺,八般杂学,只要你喜便样样教你,一则可广而达闻,不至如世间井底囚阁之女、乡野无知之辈。二则,你虽诸多不得要领,但人之本质,各有所适。”
“故而,你虽然资质平平,往昔我也看似随意,却是有心助你自得其趣,寻找适合自己的道。”
“我知你刚经大病,年纪轻轻便走了一遭生死关。但我以为这是好事。因为人经生死,多有突破,所以当你提出要专攻画时,老夫还以为你已经有些许自思自为之力。可近日看你的表现,却大大失望。你的所有决定,依然只是任性!”
越说着,先生语气中愈加有恨铁不成刚之意。
沈小花脑壳里已然一堆乱麻,茫茫望着他。良久,才吐露几个字辩白道:“我,我不是任性…….”
可是刚说完,她突然说不出口了。她想起了曾经每当仙人不在的时候,自己向先生所作的某些要求。虽然先生有意让自己于繁杂学业中获得自己的道,但谁又能说,这不是自己任性的举动呢?
老先生见此,背负的手陡然伸出,一丛废纸被甩到案上。“老夫问你,这画的是什么?”
一张张画纸,墨迹横陈,个个相似,却又个个寡同。
沈小花黯然一瞥,随即结巴着道:“画的是、是先生您…….”
老先生灰眉一扬,嘴角扯了扯:“哦,是老夫?一把老脸,两条眉毛,三横老褶,便是老夫?那请恕老夫眼拙了。”
沈小花的头越来越低,越加羞惭,一滴泪悄然落在薄雪地上,尤低低道:“学生今后一定勤加练习,不…….”
“勤加练习?”老先生背着手,在她面前来回踱了三两步,踩出一个个相错的脚印来。随即一顿,老眼一眯,看着她道:“你以为这四字便能证明你上心了么?你以为,在这沐风栉雨,浴雪挥笔就能画出一草一木之灵韵?心不在此,你笔下之物,终究只是无灵无魄的死壳!”
沈小花蓦然抬头,眼眸水意已浓,道:“先生,我不懂…….”
她自认为,她这一切都是有心之为。她一心想学好画,便是为了…….
“不懂?”老先生在雪中嶙峋苍立,慧浊老眼斜斜朝她一瞥,以从未有过的沉然之色对她道:“那你先不要叫我先生,老夫教你已有两岁有余,说实话,你做我的弟子并不够资格。”
沈小花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这是先生第一次这般训他,如此直白尖锐,甚至伤人。她两手死死搓着衣衫一角,面上却依然尽量使自己清醒镇定起来,咬了咬唇,低低开口道:“先生,我哪里做的不好,我可以改,真的可以改……”
沈小花虽然资质普通了些,但胜在质朴,以及一股子渐渐显露的柔韧安稳。
老先生严肃老眼也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但口头却反常的没有落松,忽然抬袖朝她轻摆,止住了她的话,继续道:“老夫这话必定伤人,问题也不在于你好或者不好。老夫………”
缀了碎雪的灰眉下的双眼似乎往下垂了垂,看不明多少神色,却转过身去,背对着沈小花,细碎薄雪落在微微佝偻的身子上,苍然果毅。在沈小花眼巴巴的目光下,他似乎是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老夫近日便不来了,你何时想通了,为何放弃,又为何选择,一切明白了,你再来找老夫。”
沈小花瞳目微微一张,实在没想到昔日悉心教导的先生突然之间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心中隐隐升起一丝被抛弃的痛楚。她来不及思虑为什么,只是跑上前,扯住老先生的袖子,紧紧看着他,急切确认般地道:“先生您要放弃学生了吗?”
老先生面色不动,也没答。
沈小花攒紧手中的袖子,一颗泪珠无声滑下来,声音却平静而哀切:“我错了,我,我不再任性,我以后一切听您的可好,您不要就这样走…….”
先生看着她忧切的神色,目光微微动了动,似有复杂之意,却又立即恢复冷肃,只道:“你松手。”
沈小花一愣,果然松了手。
老先生蹒跚而果决,越过她,苍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道:“老夫要的不是让你听我的,要的是听你自己的。你未思虑清楚,便休来追。”
沈小花站在雪中,一动不动良久。
听自己的?
抬头看天,飞雪的天空白灰灰的一片模糊纷乱。正如某些回忆。
她咬了咬唇,紧紧皱起眉头。饶是如此,某种情绪却总是溢出黑亮的眼眸,怎么藏也藏不住。
她的资质让人恼,但没人知道,最让她自己恼的,是脆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