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不赞成大会的名字,表彰大会。据我所知,今年7月泥石流时,咱们仁和医院就发生了一起小范围内的耐药菌感染问题,但是为了向上面邀功请赏,相关领导掩盖了这一事实,也没有认真总结经验。这才造成了两个月后病情的泛滥反扑。而疫情之初,为了示范院的审批,相关领导又一次掩盖疫情,从而拖延了宝贵的隔离诊治时间,所以,总结起来这次疫情之所以如此严重,压根就是人祸而不是天灾!我不知道,作为领导,做出如此重大的失误的领导,还有什么资格来腆着脸开这个表彰大会,接受表彰!整个礼堂鸦雀无声,主席台上更是个个黑脸。陈局长出来圆场:“凌院长说的有道理,这个大会的名字确实该改一下,叫总结大会比较好,总结经验教训,继续前进嘛。”凌远看了陈局一眼,笑着说,“陈局也知道,我从34岁开始做院长,一直到现在48岁,在这个位置上做了14年了,期间犯了很多错误,也做出了一些成绩。您一直想让我总结一下讲讲,我呢,懒,一直拖着。要不今天就讲讲?”“这个还是留到内部会议再讲吧?“陈局斜了眼旁边尴尬不已的王副院长。“陈局这话我就不赞同了。内部会议只能讲给领导们听,领导们都比我资历老,都有自己的工作模式了,我在那里讲除了显摆自己邀功请赏,没有任何意义。而这里,有上千的年轻人,他们中的人早晚有一天会走上领导岗位来代替我们这些老东西。他们还年轻,正需要也愿意听我们这些人的经验和教训。”陈局知道凌远的犟劲上来了,谁也没辙,只好点头。我本来和庄恕在悄悄谈接下来的打算,这时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停下来,抬头看凌远。他把麦克风往自己跟前挪了挪,扫视全场说,“干了这么多年院长,其实我经常想一个问题,我作为一个院长应该做什么?是必须做一个技术一流的名医吗?是必须凡事冲在一线堵枪眼补窟窿吗?我想,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会回答不是。但是当我们在评价一个院长甚至主任的时候,却又总喜欢拿这个来卡他。举个例子,咱们医院之前的杨帆院长,很多人瞧不上他,是因为他专业上不够出类拔萃, 我觉得这很可笑,只要杨院长能把医院管好了,你管他的医术干什么,医术不好可以多请几个庄教授这样医术好的嘛。”本来凌远直接提杨帆,台下已经屏住呼吸,准备看戏。没想到竟然举得是肯定的例子,我们一愣神的功夫,台上的王副院长已经带头鼓掌。凌远稍停,等掌声过后,话锋一转。“那么同理,一个院长更不是堵枪眼补窟窿的角色,人手不够完全可以想办法招人,而不是自己加班加台做手术,甚至挽起袖子做清洁工。拿着院长的工资做清洁工的工作,这真的值吗?”王副院长刚刚堆起的笑容,霎时间凝结在脸上。整个礼堂想起此起彼伏的清嗓声,我瞥一眼旁边的庄恕,他也正憋笑到假意捂嘴咳嗽。调戏完人,凌远开始转入正题。“那么作为院长,什么是我当务之急必须做好的呢,我认为就是两个字服务。”我来仁和这两个多月,最大的感受就是,我们仁和的医生特别是底层的医护人员真的是太不容易了。背黑锅我来,送死我去。拿着最低的薪水,干着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而仁和的领导们呢,那真是太幸福了。他们只在干一件事儿,那就是拿着道德的大棒,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敲打人教育人。你抱怨句太累了,他们教育你,你是医生怎么能喊累呢,你抱怨说拿的薪水太少了,他说你是医生应该以治病救人为宗旨,怎么能谈钱呢,所以今天上午,我在离职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卫生局拨给仁和的疫病救灾专项奖金做了下分配:按照在疫病区工作时间,平均分配给主任以下的医护人员,包括临时工,清洁工。而这次主任以上所有管理人员都没有份儿,你们平时得到的已经远远高于你们做到的了,这次就不要凑热闹了。下午会计做好帐,估计明天这笔钱就可以下发了。”人群先是骚动,然后掌声从稀稀拉拉到响爆全场。凌远停顿一下,等掌声散去接着说:“大家都知道,在国内做医生不容易。下有形形色色的患者时不时投诉,上有各级的领导严苛的管理。我们应该改变这种现状,给医生解压,给他们创造一个更好的工作环境。对于患者,我们不能要求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承受了身体的痛苦,精神和经济的诸多压力了。做为医院、医生我们就应该扑下身子认真贴心的为他们服务,减轻他们的痛苦和压力。那么谁去服务医生,让他们释放从患者那里承受的压力呢?显然是我们医院管理层。我们不应该是教导者,而更应该是服务者。为了做好服务我们首先要制定好规则。我们要把医生都想成普通人,而不是什么圣人先贤。对他们,应该用规则去约束,而不是用道德去绑架。人都有七情六欲,尽量不要把我们的医生放在道德的锅炉里煎熬。执法还有讲究回避呢,你非让他们放下私人恩怨,放弃个人情感,做一个圣洁的医生。这就相当于大开着金库的大门,指望人们都视金钱为粪土,不去拿一样可笑!弄把锁,锁起来不就完事了。锁就是我们要制定的规则………我们还要做到公平。公平首先就是把每个人用到该用的地方,然后让他们享受该得的报酬。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比如我们医院的陆晨曦——(突然点到我的名字,吓得我一激灵),她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她是一名很有能力也很有潜力的年轻胸外医生,我们把她放在急诊,每天忙活着给人清创缝皮,这公平吗?对于一个30几岁,正处于黄金年龄的外科医生公平吗?同样的,庄教授,胸外领域可以说大神级的医生,很多医院费劲心机想挖的宝贝,因为一个有争议的医学纠纷,就给解聘了。这公平吗?这样做,让我们的年轻医生如何能看到希望和未来?………我们还要做到效率…………凌远在仁和关于如何做一名合格的领导的讲话,很快被传到网上,点播量都居高不下。但我从没有看过,因为它早已印在我的脑子里,连同他说话的语气样子。多年之后,我成为仁和院长的时候,它们还在我心里翻滚。我知道凌远是天才是传奇,我永远达不到他的高度,不会像他那样游刃有余,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但我可以凭着我的一腔孤勇不断努力,像付院长说的那样单纯的毫无私心的朝着一个方向努力:那就是竭尽全力做好服务。也许是凌远的坚决反对,也许本来就是仁和某些人的一厢情愿,最后杨帆并没有能留作院长,一个月后,他连留在医院也不可能。——他因被查出任院长期间有经济问题,而判刑一年九个月。出狱后,他跟随儿子儿媳去了国外,后来在庄恕的资助下,在美国开设了一个私人诊所,听说生意还不错。这些都是后话,而那时那刻,当我走出礼堂的大门。狂风卷着丝丝雪粒打在我脸上,地下一片湿滑。仁和的冬天来临了。雪下,各路领导纷纷急匆匆上车离去。远处苏纯正摇下车窗示意凌远和庄恕赶紧上车,凌远9岁的小儿子凌昱正站在车外仰脸玩雪,看爸爸出来了,兴奋的朝他跑过去,吓得车里的林念初打开车窗大声嘱咐他小心地滑……走在纷乱后渐渐冷清下来的礼堂广场,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知道这些人只是仁和的过客,仁和只是他们的一个驿站。现在他们都走了,而我不能走。我生在仁和长在仁和,我是她的主人,我要陪她一起走过寒冬,迎接万物复苏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