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为恕

第一医院特护病房，院长凌远坐在平安床前，一手攥着平安干瘪微凉的手，一手帮他擦拭眼角的泪。“平安，你是我见过的最乐观的病人，更是最努力的学生，只是这个世界对你太残忍……我，我对不起你……平安，十年前我对你的母亲说对不起，现在又对你说对不起，我……”凌远哽咽着，把头埋在床沿儿。平安努力的抽出手来，摩挲着他凌老师花白的头发，“凌老师，你别这么说，从八岁到十八岁，你给了我十年的时间，在这十年里，我追随你学到那么多知识，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我真的很开心，很幸福。唯一遗憾的就是不能回报您和这个社会了。你知道我早就签了器官捐献表，我身上所有有用的器官都可以捐出，我遗体也可用作教学。老师，拜托你一定帮我实现这个愿望，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凌远，抬起头，看着平安，认真的点了下头。
第二天，平安病情急剧恶化，凌远从平安病房回到办公室，疲惫的靠在椅子上打电话:“小波，平安不行了，你给帮忙监督审一下配型成功急需器官移植的患者，特别是移植团队的手术资质……”
“老大，我正要跟你说呢，仁合前院长修敏齐刚才联系我了，他女儿急需心肺移植，正好排到平安的……”
“心肺移植？”凌远皱眉打断李睿的话，“这可是医学界的珠穆朗玛啊，他们能做吗？仁合胸外可不比从前了，修敏齐抗着一摞子荣誉证书光荣退休了，现在就知道端着老前辈的架子到处瞎白话大道理，傅博文以前还拿得出手，前阵也说不行了，连单独的肺移植都完不成了，刚上的那个杨帆让他卖药还行，上手术白搭，有点小出息的陆晨曦听说去急诊了，整天忙着给人缝皮呢，再说她专业也不是移植啊？”
“老大，您对仁合这么门清儿，怎么就忘了，他们刚请了个大神庄恕啊”。李波听凌远这一提仁合就止不住挖苦的劲儿，笑着提醒。
“庄恕不是因为超低温疗法被他们辞了吗？嗯？难不成又厚颜无耻的把人给留下了？嗯，这事儿，修敏齐和他的徒子徒孙们还真能干的出。”凌远嘴上嘲着，心里却不由一阵失落。心胸外科一直是第一医院的短板，为了挖人才，他想尽了办法。这几年几乎每次赴美，他都电约庄恕，希望能见上一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但人家这位庄大神就是岿然不动，根本不出面。结果杨帆不知道用了什么鬼点子，竟然就请动了这大神。一打听更让人窝火:没给钱，连专家公寓都没给人分一套，自己租房，没给权，胸外主任都不是，就一病区主管，最最可气的是，才三个月就因院方完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超低温疗法解聘了这个凌远百求而不得的大牛。
凌远这个不甘心啊，昨天又给庄恕电话，庄恕依然如故的，极其礼貌又特别坚决的拒绝了我们的凌大院长。凌远做事一向无往而不利，但在请庄大神这事儿上***邪门了。如今看来，在凌院长眼中无比尊贵的庄大神，去了仁合就是一呼来唤去的使唤丫头啊。凭什么？凭什么呀！
凌远越想越气:”你说庄恕这人啥体质？仁合虐他千百遍，他待仁合如初恋？是不是我以前对他太尊重了，他觉得不够刺激，所以不来咱这儿？”听凌远这酸唧唧的玩笑，李波隔着电话都能想像出凌远那绝代佳人的幽怨样儿。不由噗嗤一下乐了。“想啥呢？我前一阵听人八卦，好像庄恕他妈以前是仁合的，他和仁合有点私人恩怨吧？。”
”哦，如果那样的话，看庄大神为仁合赴汤蹈火的架势，那必须是恩不是怨啊，你说仁合这些老家伙之前到底怎么有恩于他了？送他出国？不至于。难不成庄恕是某人私生子？不对，如果那样的话，庄恕该恨他们才对啊。难不成……“
李波看我们伟大的凌院长展开了晚八点档无限狗血的想象翅膀，忍不住赶快打断:
”这还真不好猜，主公想听进一步的八卦消息的话，容学生以后再去给您打探打探，现在你得告诉我，修老女儿这病申请用平安的供体做心肺移植您觉得可行吗？“
”庄恕是这方面的高手，心肺联合移植，让平安的心肺在同一个人的胸腔里跳动，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供体是咱这边提供的，平安既是我的病人又是我的学生甚至是亲人“，说到亲人的时候，凌远哽咽了一下，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说，我想派心外张大夫现场观摩，然后要全程手术录像，不过分吧。”
“好，主公，我这就联系仁合，敲定这两件事儿。”，李波顿了一下接着说，“平安这里，我们都尽力了，你也别难过，小昱说你这两天都没回家了，今儿回去趟吧，平安的事儿，我来处理。“
”嗯，平安去仁合时，你给我电话，我想送他一程”。
”好。“

总是发不上文来，不在这里玩了。

三十年后，这里已发展为市中心，沿湖植入了大片的草坪，兴起了各色的亭台楼榭，而这片湖也再不是当年光屁股野孩子可以随处乱逛的地方，周围种植了绿植，圈起了镂空的围栏，成为了嘉琳市上层人士交友宴会的好去处。
现在，湖边的草坪上，仁合急诊陈绍聪和杨羽的婚礼，已经进行到主宾一起撒欢儿阶段，来宾们有的忙着出点子整新人，有的拉着老朋友互诉衷肠，还有的第一次到这里兴奋的忙着发自拍。
庄恕独自一人坐在湖边柳荫的条凳上，望着这片湖发呆。当年母亲去世后，自己有多少次徘徊于湖边，想着脚一滑掉下去，就可以见到妹妹和妈妈了。如果当初，不是秦老师在远处晃着手电拼命的喊，可能自己早就沉入湖底了，小斌一家在仁合的历史上也就被彻底抹去了吧？
现在三十年后他人还活着，并且活成了让人羡慕的医学大牛，但有什么用呢？那个家同样还是不复存在了，在仁合的历史上他的母亲依旧是一个渎职的小护士……

天哪，发完后面的，发现前面的已经被吞了。贴吧现在怎么这个样子了。发文比写文难多了。

”庄恕，庄恕……“
远处，陆晨曦气喘吁吁的向他跑来，庄恕打起精神，应了一声。
”修老师来过了，傅老师和杨帆找你。”
”啥事儿？”庄恕听到这三个名字，心里一紧，又有一点小期盼:在我回去之前，:难道他们终于良心发现了？
草坪上，庄恕面对杨帆和傅文博坐着。作为一个长期伏案的医生，平时，他的背习惯性的有点驼，然而这次他的背挺得很直，正午的阳光撒在他挺直的背上，深蓝色的西装如那片湖水将阳光反射出去，如一片跳跃的音符。杨帆和傅博文正对着阳光，仿佛不胜6月的骄阳，他们都微眯着眼，如老僧入定般眼观鼻鼻观口，不说话。呆了半晌，庄恕乐了:”两位院长，找我有什么事儿，请直说，大太阳底下练打坐，我不奉陪。“
”那个……这个……，傅院长你来说吧”一向干脆的杨帆扭扭捏捏的把问题抛给了傅博文。
”这个……庄大夫啊“傅博文满脸惭愧嗫嚅了半天，一咬牙说”是这样，咱们院有一个老病号终于等到心肺供体了，想请庄大夫手术。她等供体等好久，最近……“
庄恕挺直的背无声的塌下来，没有道歉也没有愧疚，原来还是只有利用。
”这是个大手术，我的手术团队并不在这里，没有好的助手我做不了。况且我马上也要和仁合解约了，而两周前，院里就已经停止了我所有的手术，包括上周的一例肺移植手术，都是建议患者自己另行去北京找的手术大夫……“
”本来这位患者家属也是要去找北京的张大夫，但是，他在国外赶不回来，供体又不能等，至于您的手术资格，院里会立即给你恢复，如果你需要，聘期也可以延长。助手嘛？我，路晨曦，仁合的医生你随便挑，中心医院、第一医院的医生，您有需要的我也尽量帮忙联系。医生嘛，治病救人，只要能挽救患者，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不惜一切代价，这是我们作为医生的职业本能。“杨帆皮笑肉不笑的说。
”我想知道，动用了两大院长，不惜更改院务会决定的这位患者是谁？“庄恕问。
”这个，这个，她叫修彤，生病前是卫生局的普通员工，现在退休了……“
”修彤？修……他和修敏齐什么关系？“
”她是修老师的女儿……“，傅博文无奈的说，”但是修老是修老，她是她，我们做医生的要分清楚……“
庄恕拉开凳子站起来，挺直背说，
”我知道了，这个手术很复杂，我没有把握，做与不做现在不好说，今晚我回去考虑考虑，明天你们找病人家属来跟我谈，我给他答复。“说完，撂下两人径直走开了。
杨帆傅文博两人在正午的阳光下满脸汗渍，相互对视，欲言又止。半天，傅博文一拉凳子站起来”老杨，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啊“，叹口气，默默的走了。

”傅老师他们找你什么事儿。“陆晨曦在回去的车上，望着一脸沉默的庄恕问。
”他们想让我给修彤做心肺移植手术“。
”啊，修姨终于等到供体了？！手术问题大吗？手术时可一定带上我啊……“这几天一直神情郁郁的晨曦，一听到要做这么大手术一下子兴奋起来。
庄恕瞥了陆晨曦一眼，手扶方向盘，默默的看着前面发呆。
陆晨曦兴奋一阵终于因得不到庄恕的反应而静下来。
”你，你怎么想的？“陆晨曦偏过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庄恕。
”不想做。“
”可是修姨等供体已经等了好久，总是配型不成功。……修姨人特别好，我见习的时候，她身体还好，在医院财务处工作，我记得有一次除夕，她还专门带水饺来给我们这些外地值班的孩子呢，后来他身体不好，就被调到了卫生局……“
庄恕一直不说话，陆晨曦也终于静下来，车内一片寂静。
晚上，陆晨曦一直在阳台和傅博文叽叽喳喳讲电话。庄恕孤独的坐在那里看着电视发呆。
刚过8点，庄恕便关了电视，回自己屋，打开电脑，上医院內邮。不出所料，修彤的详细病历和各项检查数据早已躺在那里。他默默的发了会儿呆。从抽屉里拿出母亲那张仅存的放大照片，放在床上，继续发呆。然后突然把头埋在被子里，痛哭起来: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半小时后，庄恕去卫生间洗把脸，重新坐在电脑前开始看各项数据。11点半，庄恕关机，吃药，睡觉。

与此同时，凌远刚刚走出新华酒店的大门。作为嘉琳市九家医院医联体的总负责人，一群院长副院长簇拥在他周围，争先恐后的与他探讨着即将展开的各项合作。
凌远一转眼看到外围的仁合新任院长杨帆，突然想起修彤手术的事儿，连忙走近几步:”听说明天修老的女儿心肺移植，你们仁合请得动庄恕，真不简单啊。李波跟你们谈好了吧？我们院张主任去现场观摩，然后还要完整的手术录像。如果术后，你们能请庄教授再做个分析总结讲座，那就更好了。“
”啊，这个手术啊，“杨帆明显的愣了一下，然后说，”还得多谢你们提供供体，李副院长已经跟我们说了，没问题。“
”那就好。“

凌远坐进车里，越想越觉得有点怪。杨帆这人真本事没有，吹牛的本事还是有的，请到了庄恕大神，做一台高难度的心肺联合移植手术，这在嘉琳是头一遭啊，在众多同仁面前，他该神气十足，讲个没完才行，为什么说的时候那么犹豫躲闪呢？
想到此处，赶紧电话李波，李波说昨天和修敏齐谈的很好啊，答应所有要求，挺痛快的。
凌远放下电话，依然觉得不对，又拨庄恕的电话，然而提示已关机。凌远释然，这么早关机，显然是睡了，养精蓄锐准备明天的手术呢。

时间总是一往无前，不管你愿不愿意。第二天庄恕起床的时候，陆晨曦已经弄好了早餐。庄恕最喜欢的汉堡，煎蛋，牛奶，还做了水果拼盘，配着新换的桌布，美美的。庄恕想起上次吃到这样的早餐时，陈绍聪还住在这里，那时候，他心里如早餐一样美美的。
然而，从那晚他在崩溃的边缘告诉陆晨曦自己的真实身份起，一切再不是原来的样子。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了太多的道道儿。
他还记得，那天最疼他的钟叔叔走了，接着半夜林皓也走了。林欢发疯的捶打着他，陆晨曦跑过去抱住他，安慰他。他心里太苦，太需要倾诉，于是他告诉她，他是张淑梅的儿子，他还没来得及把事情说明白，她已经怒不可遏，甩脸走人。他期待从一个爱人身上，得到的理解同情拥抱怜爱，通通都没有。
足足三个周，她对他的一切努力不理不睬。在钟叔的死，林欢的怨之外，他又新加了一层痛苦:女友的恨。他开始失眠焦虑，患上了轻度抑郁，不得不吃药调整。
当庄恕递出高尔夫球手套，而陆晨曦又一次冷漠的拒绝时，庄恕是真的准备撤出这段感情了。然而不凑巧，又出了陆母的事儿，听着陆晨曦电话里的哭音，庄恕心一下子变得特别柔软，他突然发现他还是爱着这个女孩，听不得她哭，看不得她受伤害。于是，他赌上自己的职业生涯用了超低温疗法。
那么，是从何时起，自己是真的开始对这个女孩看淡了呢？
是她刚刚痛哭流涕的求着庄恕给她母亲手术后立马就梗着脖子对他说我不再需要你时的傲娇？还是听傅老师说真相后，回家二话不说扬手一巴掌时的强硬蛮横？还是为了保护仁合，她竟暗示他去跟林欢打兄妹相认的亲情牌的残忍？
回想这段感情就像他回到仁合所经历的其他事一样失败，窝囊。她的心情不但左右着两人感情的分分合合，还左右着他工作的方方面面。为她暖床提包，这句玩笑话，回看起来，竟是他们这段感情的真实写照。
篮球场上，她来了，他做最后的试探:”你能跟我去美国吗？“她没有回答。他那点幼稚模糊的以为换个环境两人就会好起来的想法也落空了。其实他应该明白，仁合这个给予他无数痛苦的地方，却是她的根，她的老师朋友同学同事，这里所有人都连着她太多美好的记忆，都不是她能割舍的。甚至她曾厌恶的杨帆也比他这个外来户庄恕更有分量吧。更别说她一口一个老师叫着的修敏齐，傅博文。甚至还有那位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她嘴里念叨的修彤阿姨。现在，这顿丰盛的早餐，显然是为救她的修彤阿姨做得。
庄恕苦笑一声，坐下来吃饭。陆晨曦也从洗手间出来，化了妆，美美的。
”惊喜吧，庆祝你今天仁合最后一天上班，庄大夫加油！站好最后一班岗！“她端起牛奶杯，意有所指的笑着说。
庄恕勉强笑笑，举起牛奶杯，一饮而尽。朋友一场，马上分离，彼此留点美好的回忆吧。

凌远昨晚在外面吃饭，一不小心吃的有点不合适，半夜胃里不住的翻腾，吐了几次，连服了几次药才慢慢压下去。虽然一大早就醒了，但身体软的厉害，想着医院没什么要紧事儿，便赖在床上用手机处理邮件。一直到快10点才起来，慢吞吞的喝着粥，手机响了，是李波。
”主公，平安今天下午应该就会过去，听说你昨晚又出去腐败了，今天就别过来了，我办事，你放心……“
”不，我一会儿还得回去，平安的相关数据发给仁合了吗？协议书签了吗？手术主刀庄恕签名了吗？“
”数据发过去了，协议他们说马上签，咱们送平安时，一块带回来。”
当凌远和李波都默认庄大神会上手术的时候，庄大神正在遭受仁合军团的车轮战。
先是，杨帆来打头阵，亲自把院务会决定延迟庄恕聘期的文件拿了过来。庄恕粗粗的翻着这份文件，简单粗糙，甚至里面还充斥着病句和错别字，一看就是匆忙整理打印，应付公事儿的。
“对不起，杨院长，我已经定了机票准备后天回美国，不想再续约了。”庄恕把文件推回去。
“这个……，庄大夫，对医院待遇有什么不满吗？你尽管提，我们可以再商量……“
“不是，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那，庄大夫您看明天您能不能作为外籍专家，接受医院的特别邀请，来主刀修彤这台手术，邀请函我马上发给你。”
“不用了，我最近很累，不想再接任何手术邀请。除非病人有特别的要求，那你让病人家属来跟我谈。”
”这个，修老他忙着照顾彤彤呢。他对你的技术是认可的。……”
“然而，我对他的为人，并不认可。”
“这个事，咱得一码归一码，修老是修老彤彤是彤彤，以前的事儿归以前的事儿，现在手术的事儿归手术的事儿。”
“杨院长说的对，倒是我缠搅不清了。那你回去告诉修敏齐，这个手术，我能力不够接不了，让他另寻高人吧。”
庄恕突然觉得自己昨晚的“各退一步，各取所需“的想法好幼稚。
”这个……“杨帆欲言又止，
“小斌，昨天我还想，如果秦老师还活着，她一定也会来劝你的……”
杨帆开始打感情牌。
”不会的，秦老师心地宽厚，特别尊重和理解人，绝不会强人所难的，如果她还活着，最大的可能是劝你和药材商划清界限吧？杨院长。”
”你……你……”杨帆被戳中痛点，败下阵来摔门走人。

眼看着杨帆垂头丧气的回来，而李波又一次电话确认主刀大夫手术协议的情况，修敏齐心里急的不行，连推带搡的把他的大弟子傅博文推到了庄恕办公室门前。
伴随着庄恕的一声请进，傅博文低着汗津津的大脑袋，进来，坐在庄恕对面。
半天不言语，庄恕也不问，一直在收拾东西，毕竟今天再过几个小时就要离职了。
“哪天的机票啊？”傅终于开腔了。
”后天。”
”你母亲的事，不管你接不接受，我要再向你说声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如果你真有诚意，就站出来给她翻案。”
”这个，我也想过，但是毕竟牵扯的事儿太多，也不急于一时，但是人命是不能等的，庄大夫，你能不能把往事先放下，先把修彤的手术做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好，但是傅院长你也说了，牵扯的人比较多，这事儿也不是您一人能做主的，你去找修院长来，让他给我承诺手术完成后一个月内，重新查我母亲的事儿，怎么样？“
“这个，修院长这人好面子认死理，一时想不开，要不你先手术，完了我慢慢开导他？”
庄恕刚刚升起的一线希望破灭了:“他女儿生死关头，他都不答应的事儿，你还指望他以后良心发现答应吗？傅院长，这事儿，你做不了主，就请回吧。”
傅博文默默的出了门，正对上楼梯拐角处焦急等待的修敏齐，他冲修无奈的摇摇头。
修敏齐内心突然火起。这么多年，在嘉琳市上到卫生局长下到普通医护人员，哪个对他不是毕恭毕敬，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好你个庄恕，竟然敢在他面前，扯着几十年前的那点烂事不放，在这给他摆谱？
他三步并做两步，砰的推开门，闯进庄恕办公室。庄恕停下手头的工作，望着他。
两人对峙几分钟，修敏齐气势突然卸了，毕竟自己有求于人:“下午如果供体到了，你主刀修彤的手术，没问题吧。”
“杨院长和傅院长都已经来跟我讨论过这件事了，他们没有转告你吗，这台手术我没有准备，比较困难，不准备接。请你抓紧时间联系其他医生，别浪费了供体。”
“不是没有准备，而是不想准备吧？因为一些旧事，你对我本人有敌意，无所谓，但请不要对病人有敌意，拒绝病人的要求。”
”修彤并不是我的病人，我也并不认识她，无所谓敌意和好意。”
“那么我作为病人家属和一个父亲请求你做我女儿的主刀医生，可不可以以？”
庄恕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昂着头，撇着脸，倔强的眼神中有一丝软弱。
他突然有点点不忍。拉开抽屉，拿出母亲的工作证，打开，妹妹的照片也跳出来。
他看着母亲，耳边是她声嘶力竭的喊声:“我没有打错药，我没害人”。眼前浮现的却是记忆中的妹妹的样子，穿件火红的外衣，跑着跳着……
默然良久，一室寂静，唯有庄恕的内心在不断的撕扯: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庄恕终于鼓起勇气朝修敏齐走进一步，将母亲的工作证举到他眼前:
”修敏齐，现在屋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只要你承认当年的事，并给我母亲道歉，我主刀这台手术！”
沉默，又是一室沉默。庄恕的手在微微的发抖。他已经退无可退。
修敏齐端详庄恕半晌，突然冷笑一声:“你这是在跟我做交易吗？看来，我来错了，你是一个把私人恩怨凌驾于职业道德之上的人！“
”看来我也错了，你是一个可以为了自己的虚荣牺牲生命的人，三十年前是我母亲，现在是你的女儿。”
庄恕收起母亲的证件，一点点握紧，修敏齐的冷血和无耻大大出乎他所料。
”我们没谈三十年前，也没谈怎么做人，我们说的是作为一个医生如何面对即将开始的这台手术！”
”修院长，你真可笑，医生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记忆，有情感的人。没有过去何来的现在？就比如你修院长，没有你过去以我们一家家破人亡为代价开创的成绩，现在又如何可以让仁合上下为你驱使，又如何可以站在我的面前要求我，质问我？！”
”好，那就谈过去。我记得你母亲是个好护士，总是以病人为重，我相信，如果你母亲身处现在，她一定会支持你手术的？“
”修敏齐，你怎么这么无耻？我母亲当年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的很艰苦，但是也很快乐，因为她有喜爱的工作，她有可爱的孩子。那么是谁让她信念崩塌，让她精神失常的？修敏齐，一个好护士，一个好家庭毁在你手，你没有丝毫的愧疚，还好意思拿她来作为劝我手术的理由！“
庄恕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修敏齐冷笑一声说:
”请你别替我母亲高尚，我母亲当年，曾诅咒过陷害他的人千百次，如果她还活着，你以为你还能这么体面的站在我的办公室里吗！早就被她生吞活剥了，你不配谈她，你出去吧。”
修敏齐慢慢退到门边，又有点不甘心，他看看表:”庄大夫，现在是3:15，你现在还是仁合的首席移植专家，对病人手术是你的正常工作安排，就这一点，你不该拒绝吧？”
“好，请你转告杨院长，即刻起我辞去仁合医院的一切职务！”
庄恕说完，看修敏齐瞪大眼睛，一脸囧逼的样子，又补了一句:”你能把我怎样？”
修敏齐犹疑的推门出去了，庄恕也颓然坐了下来。

修敏齐讪讪的离开庄恕办公室。对守在拐角的傅博文等人说，”不能等了，供体没准马上就到了，我们得赶快做准备，傅博文你出方案，杨帆陆晨曦你们做助手……“
“修老师，我不行啊”傅博文为难的说。
”你行的，你肯定能行，彤彤不能再等了！”修敏齐攥着傅文博的手不放。
“庄恕不主刀的话，第一医院那边怎么答复？”杨帆皱眉说。
“不用管，拖着，难不成供体来了还再运回去，我不信第一医院不给我这个面子！”修敏齐蛮不讲理的说。
杨帆看着固执的修敏齐，想着那个凌厉强硬连卫生局长都怕三分的凌远，心里一哆嗦:“修老师，我们这些没有资质的上手术，万一出问题，上面查下来……”
“查下来，你们也不用怕，我们医院有移植专家，只不过他中途反悔了不做了，我们怎么办？眼看着供体坏掉吗？只能冒险一试了。”
这话一出，傅文博等心里一惊:“这是和三十年前如出一辙，把责任推给外人啊，不同的是，三十年前是母亲，三十年后是儿子。”
“晨曦啊，要不你去劝劝庄大夫。他对你的话，还是很听的。你看，他为了你妈妈都可以冒险用超低温疗法，前两天，林浩的事儿，他不也听你的，去劝了林欢吗。”杨帆勉强笑着对陆晨曦说。
“我昨天已经劝过了，今早我也一直再劝，再说，我们两个的关系……。”
陆晨曦想说，他们俩关系并不像人们看到的那么好，庄恕最近对她越来冷淡越来越沉默，她是能感觉到的。
然而，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讲出这些话。
“晨曦啊，你还是去试试吧，毕竟一条人命啊，又关系到供体，救人不管任何时候在医生这里都有最高优先权！这是一个医生的天职……”傅博文也开始上来讲道理。
一番话把陆晨曦说的热血沸腾，踩着高跟鞋，虎虎生威爬上天台时，心中光芒万丈，仿若神助。
她站到庄恕身边，平复一下自我感动的激越心情。
”庄恕，供体已经有了”
”哦，那好啊，你不是一直想上这台手术吗？怎么还有空来我这儿？“
”庄恕，到现在了，你还在装，你不去主刀手术，这手术怎么开的起来，傅老师吗？你不是不清楚，他连一台肺移植手术都很难完成了！“
”你们再找其他医生啊，实在找不到就把器官顺延下去啊。联合移植做不了，可以单独移植啊，这样还可多救一个人！“
”可是，明明能做移植的大夫就在仁合，却因为一些个人私事拒绝手术，这怎让人甘心？
“
”既然不甘心，那就让修敏齐满足我的条件，我立马主刀。“
”你……庄恕你是一名医生，病人在你面前是平等的，你怎么能以私情要挟人？你的职业道德呢？从医之初的誓言呢？……”
庄恕看着陆晨曦梗着脖子，仰着头，红唇一张一合，神情激动语调高昂的样子。突然笑了。 这场面似曾相识，那是三个月前，她和杨帆吵架的情景，现在原封不动的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是的，她说的都是写入教科书的金科玉律，是绝对正确，无可反驳的。在陆晨曦高高在上的逼压下，只能显出他庄恕的自私和渺小。
”晨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爱过我？”庄恕突然打断陆晨曦问道。
”庄恕，你有病啊，病人躺在手术台上等你手术，你问我爱不爱你，你以为这是在演偶像剧啊。“陆晨曦莫名其妙的说。
庄恕看着他没有说话，显然正在固执的等待一个答案。
“如果我不爱你，我怎么可能来劝你？”
“如果你不爱我，你确定不会来劝我？”庄恕反问一句。
”如果我不爱你，我怎么会……”陆晨曦快速搜寻自己的记忆库，寻找自己爱庄恕的例证，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会怎样？”庄恕冷冷的反问一句。“你号称爱我，那你知道我最近已经轻微抑郁，需要吃药才能正常工作吗？你知道你逼我去给林欢道歉的路上我险些出了车祸吗？你知道刚刚，我想到修敏齐的无耻无赖，我的窝囊无能，我想从这里跳下去吗？……”
”你生病了？你险些出车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是这么矫情，什么事儿都瞒着我！我这么忙，哪有心思去跟你猜谜。现在好，我没怨你，你倒还怨上我了？”
“如果你爱我，你自然会感受到我的痛苦，如果你不爱我，我又何必上赶着去解开自己的伤疤，来乞求你施舍的一点儿感情呢？”
庄恕看着陆晨曦，黯然神伤。
陆晨曦站在那里，看着庄恕那张冷淡到有点陌生的脸，声音软下来:”好吧，我承认最近忽略了你。但是，这次我是真的为你考虑的，如果你为了一时的痛快，不做这个手术，他会成为你心里的刺，你一辈子的污点，你会后悔的。你好好想想吧。你养父给你取名庄恕，我想也是让你学会忘记过去，宽恕别人吧？别太和自己较劲儿。”
“谢谢你的提醒。可是我养父想的没你这么高尚，他给我取名恕，是说恕是如心，做事不要太顾忌，应该尊重自己的内心感受，做事如心所想，人生才能快乐。“

看着陆晨曦一步步走下天台，庄恕知道，他和这个女孩的关系彻底结束了。而昨晚，他的设想:修敏齐道歉，他手术。也彻底泡汤了。他没有想到修敏齐如此无耻，他也没想到陆晨曦在这件事上，也要插一手来劝他。现在狠话说出去了，再去手术已无可能，不去手术，一条人命，一个宝贵的供体，都让这帮人给糟蹋了。
刚才他跟陆晨曦说，恕是如心，是如心所想，可是自己的心到底怎么想的呢？此刻，他的心思就像这西天的晚霞瞬息万变，即使连自己都难以扑捉。
人生总是有无数的可能。当我们陷在某个泥潭，进退维谷，不可自拔时，也许某个局外人的一点点拨，就可拖我们出来。
凌远的及时来电，对庄恕就是如此。
庄恕看来电是凌远并不意外，自庄恕被仁合停职后，凌远的电话就隔三差五的打过来，以各种方式请他去第一医院。然而，庄恕并没有同意。
庄恕第一次见凌远是在十几年前的一次外科年会上，那时凌远还在美国进修，而庄恕也还是个小主治，他对凌远的印象就俩字惊艳。那时的凌远年龄虽已过而立，但在一帮膀大腰圆的老外群里，他还是少年模样，深蓝的西装，微卷的短发，俊美的容颜，却已是人们口中休斯顿医学中心肝胆外科有名的凌教授。不久凌远回国任第一医院院长，国内关于凌远的新闻和传言也渐渐多起来。他独断专行，他排除异己，他歧视老专家，他把病人分三六九等，看人下菜碟……。庄恕因为童年的事情，最痛恨的就是瞧不起普通人自命不凡的所谓精英专家了，所以听了凌远的种种传闻之后，对凌远只剩俩字鄙视，所以，对他的邀请一概不理不睬。
及至回国到了仁合，对凌远的这种认知也没什么明显改变。这几年仁合胸外不复当年的主要原因就是人才流失，青黄不接。否则也不会让陆晨曦一个主治做病区主管了。而人才流失的方向，除了国外，就是第一医院。凌远给庄恕开出的待遇是仁合的八倍，已经基本和国外持平，在中国这个大环境下，他是怎么做到的？不免让人怀疑。陆晨曦对凌远的评价是高配版的杨帆，这个评价庄恕也是认同的。

及至回国到了仁合，对凌远的这种认知也没什么明显改变。这几年仁合胸外不复当年的主要原因就是人才流失，青黄不接。否则也不会让陆晨曦一个主治做病区主管了。而人才流失的方向，除了国外，就是第一医院。凌远给庄恕开出的待遇是仁合的八倍，已经基本和国外持平，在中国这个大环境下，他是怎么做到的？不免让人怀疑。陆晨曦对凌远的评价是高配版的杨帆，这个评价庄恕也是认同的。
如果说庄恕对凌远有一点好印象那是在泥石流抗灾抢救中。林皓那帮病人进医院的那个晚上，庄恕望着连基本的隔离条件都没有的，床挨床的病人，心生恐慌。请示杨帆，杨帆只是瞪着眼咬着牙说严防死守，至于如何严防死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万般无奈下，他突然想到了凌远，他毕竟是经历过飓风的人，一定会更有办法。于是第一次主动微信了凌远。几个小时过去了，凌远那边并没有消息，特殊时期，每个院长都忙的要死，自己院内的事儿都忙不过来，怎么会管他仁合的事儿？他不抱希望，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半夜三点，点开信息，凌远回复了，说他刚下手术，白天庄恕阻断仁合绿色通道的事儿，他听说了，但是在国内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医学就是不断的挑战极限。我们只能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去严防死守。然后附上了他临时起草的第一医院关于泥石流期间针对气性坏疽病的特别防护条文。庄恕看着那份文件中特别标注的红红绿绿条条框框，心里突然有了底，进而对这个医界闻名的铁腕院长有了一点认同:起码关键时刻业务能力没得说。
后来，庄恕接受超低温疗法的调查，凌远又微信他，问用不用他出面帮忙。庄恕坚决的拒绝了。在庄恕准备采用超低温疗法时，他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调查的心理准备。而这种调查在医学上也是可以理解甚至是必须的，医学毕竟是生命科学，没有严格的规则约束是很危险的。所以，他对此没有任何怨言。相反，他对陆晨曦无视事实，为此先试图作假病历，后又劝自己向杨帆低头的行为，特别鄙视。而对凌远的这种拖关系找路子，也嗤之以鼻。
现在，凌远来电，应该是对自己做最后的挽留吧。然而，他现在情绪不好，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而凌远那边却特别的固执，一直在打。
终于，还是接起了电话。凌远一改以往两人通话时的温和，上来就厉声质问道:”庄大夫，从昨天你们就开始准备这台移植手术，为什么现在供体已经有了，我们第一医院心外的张主任也已经到了仁合，而你们却不允许他参与讨论手术方案，为什么？如果你们一直不按协议做事，我作为捐献者的监督人有权改变供体移植对象……”
”凌院长，你可能搞错了，我并没有接这台移植手术。虽然，之前他们有邀请，但是我拒绝了”。
”什么？！”
那边的凌远，一下子懵了。
好你个修敏齐，好你个仁合，骗供体骗到我凌远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