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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山河表里》【卷三:死地】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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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男人和女人都老了、死了,女人死得一了百了,男人却不断从圣水中回顾他本应该抛诸脑后的上一生。
他实在忘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也抹不掉那因短暂而刻骨铭心的甜蜜,几代人过去,作为媒介的守山人们都已经不记得同族的女人了,圣泉却依然替他存着那些再也触碰不了的点点滴滴。
从那以后,鲁格就亲自定下铁律——守门人不得与外族通婚。
他回头看了袁平一眼,仿佛将褚桓与南山当成了反面教材,冷硬地说:“守门人族规森严,不许这样,你知道吗?”
“啊?”袁平大吃一惊,越发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教导主任,抽烟不让,连他妈自由恋爱也要管,图什么?他又不用再高考了!
袁平忍不住哀嚎一声:“族长,那不是成老和尚了吗?兄弟们这么多年,难道都是对着山门撸……”
鲁格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袁平:“……慰藉寂寞。”
鲁格皱皱眉,不明白他在痛苦什么:“我族又不是没有女人。”
“可是女人都是别人的老婆啊族长!”袁平悲痛极了,“剩下的是跑去当男小三,还是搅基啊?”
守门人同族之间手足情高于一切,胆敢在鲁格眼皮底下做出什么争风吃醋之类乌七八糟的事,一定会被收拾得死无全尸,想来想去,难道只有千秋万代地孤独终老或者掰弯自己?袁平突然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此时看见南山和褚桓就越发觉得不顺眼,袁平当即愤然投身去死去死团,没好气地对着褚桓说:“我说那个谁,差不多了吧?注意素质,真是一朵那啥插在了那啥上。”
南山这才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忍下躁动的心绪,松开褚桓,带着一点茫然问:“什么?”
褚桓表现出了一个老流氓稳定的心理素质,得瑟地看了袁平一眼,笑眯眯地回答:“没什么,他夸你是朵鲜花。”
农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时而会直起腰来望一眼远方,像一个简单而神秘的仪式。
远望是能给人带来力量的。
褚桓突然奇想,回手抽出了一根箭,箭尖在族长权杖上燎着了,他坐着没动,背靠弓弦,送身体拉开了半人多高的大弓,仰面而不倒,腰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箭指暗沉得苍茫无边的天空。
会挽弯弓如满月——
那羽箭呼啸着冲上了最高点,又在完全烧尽之前落下,火光到处蓦地撕裂陷落地里可怖的阴影,影影绰绰地露出那被遮挡住的、真正的长天一角。
而那支箭像一颗真正的火种,在最黑暗的地方,瞭望整个世界。
接下来的一段路相对艰苦,几个人虽然多少摸到了一点陷落地的规律,相互之间也在漫长痛苦的磨合中多了几分默契,但陷落地也仿佛准备和他们撕破脸了。
长途跋涉中,他们遭遇了无数懵懂间被钉在原地的木头人,端是形态各异、众生百态。
同是陷在虚假的悲伤里,有些人大哭大闹、大喊大叫,有些人则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反复车轱辘话。而随着他们渐渐深入,陷落地终于撕开了阴沉寂灭的假象,对外来者们亮出了暴躁的攻击性。
攻击他们的不是别的,就是那些被陷落地吞下去的人。
这时,褚桓关于陷落地的猜测,有两点得到了证明。
第一,被吞噬的人并不是被“它”吃掉了,而是由“它”豢养。
第二,“它”将这些人的意识困在某种情景里,是为了将他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他们是“它”的帮凶、身体、武器。
走到了这一步,四人发现“是否唤醒这些被吞噬的人”已经不是什么哲学问题了。
被吞噬的人就是陷落地攻击他们的工具,它养着这些人,敢情就是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触须,权杖一天短似一天,褚桓他们逐渐落到了如果不能唤醒这些人,这些人就会一直追着他们打的境地里。
袁平被一条阴影追得丧家之犬一般,那蛇一样的阴影正是从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女人身上放出来的,随着他们渐渐接近沉星岛,遭到的攻击也越来越花样百出。
那阴影一端扎根在女人身上,一端伸长,对袁平穷追不舍。
袁平回手将长刀燎过权杖上的火苗,力气太大,那火苗险些被他弄灭了,他以脚尖为轴,转身横空一刀,狠狠地劈在那阴影上,阴影来不及退散,当空正中他含怒一击,登时分崩离析,袁平脸上却不见得色,痛苦地弯下腰冲着褚桓叫唤:“快点啊!你好了没有,喘……喘不上气,要、要憋、憋死……”
褚桓正努力地在别人都听不见的哭诉中寻找漏洞,闻听此言,心里暴躁地想:“娘的,一口气都憋不住,还在那瞎嚷嚷什么?”
鲁格不耐烦地拎过袁平,度了口气给他。
袁平:“……”
就在阴影溃散的那一瞬间,仿佛“它”遭到了重创,褚桓听见女人的哭诉混乱了起来,机不可失,他立刻爆喝一声:“哭个屁,你睁开眼好好看看,闭上眼好好想想,刚还说早年命苦男人死了,他都死了十五年了去哪背叛你!谁给你灌输的莫名其妙的想法!”
那女人抽噎一停:“你……你是谁?”
联系乍一建立,空气中的窒息感立刻散了大半,几个人都松了口气,唯独袁平仍在七窍生烟地收拾他碎了一地的三观。
褚桓将三寸不烂之舌发挥到了极致,一辈子没用到过的坑蒙拐骗全都在日复一日的磨练中得到了升华。
解决了女人,四个人又熟练工似的对随即追杀过来的阴翳进行了反截杀,褚桓重重地往一块大石头上一靠,看着那根只有原来一半长的权杖:“我们是不是已经快到沉星岛……”
他话音没落,耳畔突然传来“沙沙”的声音。
褚桓警醒地一缩肩膀,猛地侧身让开,惊疑不定地转头一看。
只见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方才靠过的大石头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一串离衣族文字——小心!


47楼2017-06-13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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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8死地
    石头上突如其来的刻字如闹鬼,成功地把方才还在大杀四方的汉子们全体镇住了。
    那人写得一笔一划,力透石背,艰涩处摩擦出让人牙齿发酸的“吱吱”声,将“小心”这个词一连写了三回,字迹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越来越潦草,最后几笔几乎连跑再颠起来。
    有点凄厉。
    南山悄无声息地摆摆手,走到石头下面,缓缓地伸出手,胆大包天地在最后一笔处当空摸了一把,不知他摸到了什么,那字迹戛然而止,只有巨石上的刻痕中,还有一些碎在里面的石头屑。
    南山:“谁?”
    没有回答,四下空茫寂静一片。
    再不怕灵异事件的人,在闹鬼的铁证面前,也禁不住脊背发凉起来,褚桓只觉得黑暗深处有一双不知是敌是友的目光,仿佛是一直注视着他们。
    电光石火间,褚桓脑子里闪过两个一直以来都在他脑子里萦绕不去的问题:
    当年……是谁把陷落地的消息传出去的?
    “它”真的是一个整体吗?
    褚桓轻声问:“小心什么?你是谁?”
    这一次再也没人应答了,对方仿佛打定了主意不再诈尸。
    石面上的文字是正宗的离衣族文字,写得很标准,至少比褚桓这个后天成才的标准多了。
    那么这是写给谁看的不言而喻,而一连三个“小心”的警告,但凡眼睛没问题的都能看出其中的焦躁和惶恐,肯定不是敌人的挑衅和恐吓。
    这个潜藏在暗处的……不管是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吧——似乎是想帮他们的。
    褚桓弯曲食指,在巨石上轻轻地叩了叩,坚硬冰冷并非作伪。
    “山谷中的村民们让我们窒息,巫师能爆发出不烫人的火……我们还被那些牛鬼蛇神追杀了一路,”褚桓缓缓地蹲在巨石面前,百无禁忌地往那“闹鬼”的巨石上一靠,喃喃地说,“这说明什么?”
    问完,他并没有等别人的回答,自问自答起来:“这说明在陷落地,有一种规则——他们的意识能实体化。”
    南山皱皱眉:“你是说心想事成?那我们为什么不行?”
    “宝贝,那是因为我们在规则之外。”褚桓低声说,“我们没有被吞噬,所以意识是被隔离在‘它’之外的,但……”
    但无论是无意识地参与围殴他们的傀儡们,还是有意识和他们沟通的巫师,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身体在附近。
    褚桓此刻四下张望,甚至爬上了大石头,将权杖上的火举得更高些,依然没有发现附近有人——类人的都没有。
    “我说一种可能性,不见得是对的,”良久,褚桓开口说,“我在想,被‘它’吞噬的这些人,是不是也分为不同的等级?”
    刚开始他们见到的人懵懵懂懂,基本上只会尖叫。
    后来遇见的则一个比一个厉害,从让他们窒息的,到追着他们打的……
    如果鲁格带路带得没错,那么呈现出来的规律就是,越靠近沉星岛,被吞噬的人的等级就越高。
    “如果真有那么一种等级,我觉得这个在石头上刻字的人等级一定很高,至于高到什么程度……”褚桓顿了一下。
    一直让他唱独角戏的袁平这时才好像稍微回过神来。
    袁平凉凉地接话说:“越接近沉星岛,意味着被吞噬的时间就越长,假设这个在石头上刻字的人是跟我们一伙的,那他是怎么在不死的情况下,保持了这么长时间的意识的?”
    袁平大概心里烦乱,说着说着,语气也跟着冷淡了下来:“说不通,你快别扯了。”
    褚桓:“那倒也不一定……”
    他话音没落,就被袁平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打断了。
    褚桓白了他一眼:“你丫吃枪药了?如果这个刻字的人没有被吞噬呢?如果这个刻字的人根本就是属于‘它’的一部分呢?”
    袁平愣了愣。
    他们之前还在讨论,这个“它”是一个整体,还是由几部分组成,要是“它”真的不是一个单一的意识,也不是没有互相内斗、左右互搏的可能性。
    鲁格静立一边,好似完全没有跟上他们俩这狂奔的思路,思绪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上,直到南山招呼他走,鲁格才好像反应迟钝一样,抬头问:“也就是说,只有被吞噬的人,才能利用这里的规则?”
    袁平不怎么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平板地给了解答:“对,不过那首先要保证自己的意识还是自己的,而不是变成‘它’的傀儡。”
    鲁格听了,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一脸“朕知道了”的淡定,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弓箭,若无其事地抬腿往前走去。
    袁平却终于忍不住了,接连偷看了他们族长好几眼之后,紧走几步,跟在鲁格身边,低声下气地干咳了一声:“族长……”
    鲁格侧头挑眉看了他一眼。
    “我……”袁平有点吞吞吐吐,“我……那个……”
    鲁格不知道他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诧异地追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袁平咬了咬牙,半晌才面红耳赤地憋出一句,“我真的是个直的。”
    鲁格顿了顿。
    袁平说完那句话,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守门人对他们族长有某种天然的、雏鸟似的归属感,纵然袁平以往的记忆还在,感情上也没那么容易摒弃本能。
    要是换个别人胆敢拒绝他们族长,袁平一定会抄家伙把对方干翻,可是轮到他自己……
    袁平从来都认为,自己和褚桓那种把节操放在漏斗里的人不一样,他立场坚定,根正苗红,对待感情与另一半的期待从一而终都是传统且保守的,从未打算中途更换性向。
    再者说,就算鲁格族长真是个女人,袁平也万万不敢对自家族长有什么非分之想。
    南山被他们这奇怪的气氛惊动,正想发问,被褚桓闷笑一声,死死地勾住了脖子,不让他回头。
    唯有挂在褚桓肩头的毒蛇小绿颤颤巍巍地探出了一个头,好奇地盯着袁平。
    袁平良久没等到鲁格回答,不禁百般忐忑,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看了鲁格一眼,只见他们族长那极其不明显的面部活动中,卓有成效的表达了一股真诚的莫名其妙。
    鲁格:“什么是直的?”
    说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袁平的站姿,不明所以地点了个头:“还可以,算直,怎么了?”
    袁平在无言以对中,感觉自己的腰椎间盘仿佛隐隐有点突出。
    鲁格的耐性从来都很有限,见他姹紫嫣红的表情,与那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呆样,忍不住一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袁平:“……没什么,族长,咱们走吧。”


    48楼2017-06-13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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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族长是什么人?神圣不可侵犯,从某种程度上说,除了脾气实在不怎么慈祥之外,就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合格山神,怎么能用凡人的思想来度量?
      袁平想,方才一定是看他快要憋死了,族长才随便匀给他一口气而已,他的思想肯定是突然变龌龊了,这都能想入非非,八成是受了褚桓的影响。
      袁平暗自下定决心,回去以后一定要和姓褚的衣冠**划清界限,省得被那孙子带出一身歪风邪气。
      后来的一段路可能是因为人迹罕至的缘故,相对比较太平,但那锥心泣血似的三个“小心”依然让人心里忍不住起疙瘩。
      “翻过这座山是不是就能看到水边了?”感觉到空气变得越来越湿润,南山一边问鲁格,一边伸手丈量着权杖的长度,此时,累世相传的族长权杖只剩下了开始的一半长。
      南山叹了口气,有种行将穷途末路的感觉。
      鲁格想了想,不确定地说:“我只知道大致的位置,究竟是翻过这座山还是翻过下一座山,不大清楚,应该快到了。”
      “到了以后呢?”褚桓问,“怎么过去?”
      鲁格再次展现了他嚣张的一问三不知:“不知道,总有办法。”
      南山知道他这位老朋友,从始至终都是“天是老大,他鲁格是老二”,凡人的事物指望不上,于是将权杖举高了些,观察了片刻:“海边应该有渔民,我们先去看看有没有船,渔民们祖祖辈辈都靠海生活,他们倒卖过那么多岛上的东西,总不能每次都是侥幸,肯定有什么方法过去,我觉得沉星岛应该也没有外面传得那么神乎其神。”
      几个人边说着话,边爬到了山顶,在最高处,褚桓不必调出望远镜功能,就已经看见了海。
      这是他这辈子看见过的最安静的海,这个距离,他竟然已经听不见浪涛的声音,甚至闻不到海水特有的咸腥味,远望海浪如墨玉般,来去拍打在空无一物的海滩上,激起细碎的、死气沉沉的白色浪花。
      海边有渔村,渔村如遗址,一座座小房子鬼屋似的竖在那,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了。
      看不到人。
      褚桓注视着那小渔村,心跳陡然快了起来,他本能地汗毛倒竖,心里升起了极度的不安。
      四个人小心地下了山,才刚过半山腰,褚桓就听见了窃窃私语声,他微微侧了一下头,小声对开路的南山说:“下面有人,人还不少,要小心一点。”
      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山脚,对于褚桓而言,窃窃私语声很快变成了嘈杂的声浪。
      褚桓听见有人在大声说话,有人在咆哮,有人在尖叫,甚至有人在笑,各种声音统一地透着一股叫人毛骨悚然的鬼气,混杂在一起,简直就像个加强版的精神病院背景音,和真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从四面八方而来,弄得他苦不堪言。
      褚桓的听觉十分灵敏,听力经常影响他对周遭环境的判断,每每遇到听力受干扰的情况,都会很影响他发挥。
      南山在前的脚步陡然站定,微微举起权杖,轻声说:“嘘,看。”
      到了这里,他们已经能看见渔村的全貌了,随着南山火把一扫,只见此地房前屋后、床边门口,处处隐藏着人,他们男女老少,形态不一,然而全都幽幽地盯着一个地方——就是他们几个所在的地方。
      褚桓身上骤然蹿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想也不想地一拉南山:“撤,绕路,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褚桓话音没落,渔村的尽头处突然冒出了火光,那火光如流转的火炬一般,顷刻就传导到了整个村子里,整个渔村陷入一片绯红的火海,在他们面前浓雾滚滚,火光冲天。
      那原本叽叽喳喳的、无序的窃窃私语声逐渐低沉,逐渐拧成了同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最后居然是惊天动地般的振聋发聩。
      他们是在异口同声地喊着:“贼!入侵者!贼!”
      这一次在褚桓没有主动沟通的情况下,被吞噬的人已经可以感觉到他们了!
      “完蛋了,我感觉我们一只脚踩在了敌人的敏感点上,”袁平低声说,“我的意见是我们避其锋芒,风紧扯呼——对了,着的那火确定是真的吗?烫人吗?”
      褚桓一听这话就翻了个白眼,那袁平好像已经患上了“幻觉过敏症”——以为所有能威胁到他生命的东西全都是幻觉。
      可是这种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虽然不值得鼓励,但他的意见显然是对的。
      南山也在这时转过身来,悄无声息地对他们打了个手势——上山,回去。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如刀的尖叫毫无缓冲地刺进褚桓的耳朵,他脑子里“嗡”地一声,险些聋了,一头撞到袁平的身上。
      原来是最前面的鲁格伸开双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褚桓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愕然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他看见,整座山都烧了起来
      浓烟熏得人不由得泪流满面,火光中周遭一切都如群魔乱舞。
      突然,南山“呛啷”一声拔刀取权杖火斩向褚桓身后,褚桓猝然回头,只见一道意图偷袭的黑影分崩离析。
      他的听力被扰乱,又被浓烟熏的睁不开眼,吸一口气肺部剧烈的疼,呛咳不止。
      褚桓在一片浓烟滚滚中冲着袁平咆哮:“有这么逼真的假火吗,***的……”
      边骂,他边三两下脱下衬衫撕扯成一条一条的,沾上随身带的清水,给每人拿了一块:“回是回不去了,往海边冲吧,我不相信这火能烧到海水里。”
      “水筒给我。”南山心更细,飞快地接过水筒将每一段绳子都浸湿了,以防被火烧断。
      “跟紧我。”南山说着,随后将空了的水筒往身后一甩,他伴随着锐利的风开路,气流义无反顾地隔开火墙与浓烟。
      南山这是打算在那鳞次栉比的渔家村里劈开一条路。
      不断有黑影在滔天大火的掩映下偷袭,一波连着一波,让人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褚桓自顾尚且不暇,还要掩护开路的南山,一没留神,一道黑影就卷上了他的胳膊。
      那玩意真是粘而且沉,褚桓想也不想,直接用着火的箭尖往自己手臂上戳去,挑蚂蝗一样地将那黑影挑了出去,他胳膊上的血还没流出来,皮肉已经给烫成了一团黑,有效地止了血。
      从山脚到海边不到两公里,短短的一段路,可以在十分钟之内穿过,却将几个人折磨得一个比一个狼狈不堪。
      靠海已经极近,褚桓才迟钝地闻到了海水的咸腥味道,他们本意是想从当地人这里找一点线索,等做足了准备,再去靠近沉星岛附近那死亡之域,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准备一点没做,活活是被赶鸭子上架。
      褚桓“找船,人不能直接下水,水下有东西偷袭没人看得见。”
      说话间,身后“呼”的一声,褚桓听见袁平在身后喊:“**,趴下!”
      只见几只巨大的、触手一样的黑影卷着一根彷如大门梁一样的木头柱子,带着老高的火苗,横扫而来。
      褚桓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这真是……没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干不出来。
      躲肯定是来不及了,褚桓从南山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了两支箭,用权杖燎着了站定,转头之间几乎来不及瞄准,箭已经疾驰而出,准确无误地打断了两条黑影,着火的大门梁失去了平衡,往一侧倒去,“咣当”一声,擦着几个人的身边砸到了地上。
      褚桓一身冷汗几乎是顺着鼻尖往下淌,这次能射中,完全就是凭三分手感和七分运气了。
      大门梁落地的时候火花四溅,溅在身上绝不好受,一个火星下去就是一个烫伤,尾部的火苗扫到了袁平与鲁格中间的绳子,也许是因为烟熏火燎了一路,南山先前淋的水已经给蒸干了,绳子瞬间黑了一片,随着人的动作轻易就断开了。
      袁平登时吃了一惊,本能地回手去够,被鲁格一把抓住了手腕。
      鲁格沉声说:“走,没事,我跟着呢。”
      开路的南山无暇他顾,他必须蛮力推开挡在面前的火海,还得随时保证手中权杖的安全,长久地维持着那猛烈的风,南山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连眼都跟着花了起来——直到这时,他们终于算是到了海边。
      海边静静地停着一整排的渔船,南山保守的挑了一条半新不旧的,渔船不算轻便,然而对他们来说这一点重量倒是也没什么。
      四个人飞快地将渔船推入海里,谁都不大会控船,那小渔船入海不久,就开始在水里不停打起转,东一榔头西一缸子地乱穿乱走。
      可即使是这样,他们依然是劫后余生。
      “先漂着吧,休息一会。”褚桓将南山手里的权杖拎回来,塞给身后的袁平,又强迫南山坐了下来,“我们有帆没有风,有桨没人会划,一会估计得全靠你。”
      南山坐在船头休息,一言不发地捧过他的胳膊,凝视着焦黑的伤口良久,眉头紧缩,然后一言不发地低下头,轻轻地在伤口周围舔着。
      真是又疼又痒,褚桓抽筋似的一缩手:“脏不脏,别弄。”
      南山固执地扣住他的胳膊,难过极了。守山人历代首领,包括他那遇人不淑乃至于玉石俱焚的母亲,谁让自己的心上人受过这种罪?
      愧疚实在是最折磨人的负面情绪之一。
      这时,鲁格忽然“嘘”了一声,鲁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船尾,神色冷肃。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岸边正有无数条翻滚的阴翳冲天而起,那些阴翳彼此黏连在一起,粘成了一块能遮天蔽日大黑幕。
      黑幕填海似的平趟而过,转眼就在大海水面上铺了一层漆黑的油。
      整个大6架都仿佛被泄露的石油污染了似的,黑得不见海底,而后岸上的大火毫不留情地顺着那乌黑的阴翳席卷而来。
      烟火成海,海成烟火。
      褚桓那句“海总不能着火”被糊了一脸,顷刻间,风雨飘摇的小船就被包围在了其中。
      是在船上等着被活活烧死,还是跳进水里被张开嘴的阴翳吞噬?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69死地


      49楼2017-06-13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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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行百里者半九十”,褚桓在这条危船独叶舟上才算明白了。
        人被逼到一定境地的时候,基本上已经顾不上慌张了,褚桓慢吞吞地往渔船里面坐了坐,以防被“海水”把后背烤糊。
        褚桓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陷入“快被海水烧死”的境地里,他感觉自己即便要死,也能算是死得很有水平了。
        这样一边想着,褚桓一边忍不住黔驴技穷地苦笑了起来。
        南山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没事,我还能再撑一会。”
        南山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又轻松又善解人意,仿佛他只是一个体谅餐厅用餐高峰上菜慢的顾客,仿佛眼前的死局也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当然,如果不是他脸色憔悴到了一定程度,看起来就更有说服力了。
        一边这么说着,南山一边用气流将与渔船包裹其中,打算故技重施,像他们在瀑布中那一次一样,隔开水火,同时将渔船推了出去。
        这困难程度可想而知,火和水不一样,风一不小心就会助火,力度强一点不行,弱一点更不行,在耗费巨大体力的同时,还非得一丝不差地拿捏到这个度。
        方才上船的时候,南山就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毫无疑问是在透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勉力坚持多久,能不能将船推出这一片着火的海域。
        可是不能也得能,没有人能代替他,南山独自撑着整条渔船,藏在身侧的手无法抑制地哆嗦了起来。
        他狠狠地一咬自己的舌尖,血腥味蹿上眉心,逼迫着自己回想族人,长者、小芳、春天、马鞭还有吵吵嚷嚷的小崽子们……
        可是天不遂人愿,随着渔船回光返照一样地加速,包围在他们周遭的黑影也如影随形似地追了过来,它们不依不饶,如附骨之疽,并且速度好像总是比船快一点。
        大火也跟着阴魂不散,海面上,蔓延的火光仿佛火山岩浆,带着所向披靡的凶戾,不住地往外涌动。
        渔船船身周围的气流是他们的最后一道屏障,南山撑得摇摇欲坠。
        风火无情,一旦南山心里稍有松懈,大火就会毫不犹豫地卷过这海面上的孤舟,依照这个火势,他们也不用想是不是跳海的问题了——木头船肯定点火就着,他们必定无处可逃。
        南山耳畔一阵轰鸣,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不动声色地闭上眼,不让同伴察觉到一点异样。
        然而他的胸口越来越紧,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有一把大锤砸在那里,那大锤反反复复,越来越重,越来越疼,南山喉咙里骤然涌上一股来势汹汹的腥气,渔船的船身剧烈地一抖。
        南山将那一口血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褚桓搭在他身侧的手。
        就算南山表面上没有露出一点端倪,青筋暴跳的手背和方才船体那一下剧颤,褚桓只要不傻不瞎,都能看得出他承受的压力。
        不能这么下去,可是该怎么办?
        他们仨没人能分担这种压力。
        事关南山,褚桓更加难以静下心来。
        自从他们走进陷落地的那一天,他们就在饱受各种精神折磨,此时褚桓的大脑简直像个许久没有清缓存的破电脑,同一时间翻涌着无数细碎不成体系的念头,没有一条是能用在当下的。
        他们眼下随身物品,只有方才打空了还没来得及补充的弓箭筒,每个人身上有几把乱七八糟的武器,南山送给他的那把短刀是好东西,但是尺寸太小,在这种极端环境里大约只有削平果的作用,其他刀剑都是傻大憨粗,看着威风凛凛,实则很不耐用——方才袁平扔给他的那把长刀尾部就已经卷刃了。
        他们除了一些清水食物和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药物,还剩下什么?
        这不说是弹尽粮绝,可也差不多了,敌人开着烈火般的航空母舰,他们坐着一条屁大的小渔船,身上带着的都是落后的冷兵器,防御物品别说防弹衣和什么铠甲,他连衬衫都被改造成破洞毛巾糊鼻子用了。
        纵然褚桓心有有沟壑千重,此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就在他焦头烂额地伸手去掐眉心的时候,鲁格突然开了口。
        鲁格依然站在船尾,苍白的皮肤被火光镀了一层金红色,淡周身依然不见一丝暖意,也依然是一座终年不化的冰山雪洞。
        他回头将南山那隐约发青的脸色打量了一番,手掌无意识地在腰间的刀柄上来回摩挲了几下,似乎思量起什么。
        然后鲁格转向褚桓,叫了他的名字。
        褚桓一愣,鲁格很少叫他的名字,一开始是他们俩关系不大好,后来则是因为他的名字对于不会汉语的鲁格来说有一点拗口。
        褚桓正色,还以为鲁格叫住他,是有什么脱身的办法要跟他商量,谁知鲁格就只是顿了顿,而后面色平静地冲他点了点头。
        那是鲁格族长特有的、冷淡倨傲的礼数,仿佛茶余饭后出门进院的时候偶然遭遇。
        接着,褚桓听见鲁格不着边际地说:“其实到了这里,再往前,我也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了,毕竟没亲自来过,只是很久以前有一个传说,说是一个渔人下水打渔的时候遇到海难,昏沉间,他抱住了一块不知道漂往什么地方的木板,后来醒来一看,这个渔人就到了一个‘星尘坠海,大水逆流’的地方,‘沉星岛’由此而得名。”
        褚桓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有点疑惑,不及深究——眼下可不是讨论应该怎么去沉星岛的时候,他们当务之急,是如何不让自己被烧成糊家雀。
        这守门人族长大概不知道多少次生死一瞬过,在这种节骨眼上,一举一动也都如闲庭散步,若无其事得令人发指。
        鲁格说完,回想了片刻,大约是觉得自己无可补充了,这才转头看了袁平一眼。
        他眉目低垂,睫毛浓密,尾部甚至带了一点细微的卷翘……当然,恐怕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来没人敢去研究守门人的族长睫毛长什么样。
        每个人都怕他,敬畏他,连他的族人也很少能看见他一展笑靥。
        相比而言,从一走出圣泉开始就受到偏爱的袁平,在鲁格面前简直仿佛像是有某种特权。
        鲁格漫声说:“这么多年,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山门那一头守山人村口的河,没有过去,每次都只在河中央晃了晃就回来了,唔,你还没去过,那里雾太重了,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河那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那边的人是不是生出来以后都要活很久?”
        鲁格话很少,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本不该有这么多不相干的感慨。
        袁平心里忽然生出某种不祥的预感,不安地叫了一声:“族长……”
        鲁格微微弯下腰,冰冷的手按在他的头上,等了一会,他似乎是词穷了,只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守门人不好当,你要慢慢适应。”
        说完,鲁格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往旁边迈了一步,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跳进了水里。
        他倨傲到不把任何人、任何东西放在眼里,就连他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
        袁平情急之下伸出去的手只抓到了一根飘飘悠悠的头发丝,它歪歪扭扭地落到他手上,好像还带着余温。
        袁平的瞳孔陡然放大:“不……”
        水中的鲁格似乎是微微地笑了,在烈火将他吞没之前,暗色的阴翳就已经将他包裹在其中,黑蛇一样的阴影贪婪地扫过男人的身体。
        鲁格的身体定格在了那一秒,既没有下沉,也没有漂浮,他像个塑料的假人,被放置在塑料的假海里,木然来去。
        凝固的身体始终如一的像水鬼……
        仿佛更像了。
        褚桓未及反应,突然肩头一轻,平时总是和他腻歪的毒蛇小绿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同时冲向船尾的还有袁平。


        50楼2017-06-13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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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桓的一切感情在应激中趋利避害地延迟了,他先是眼疾手快地扣住毒蛇的七寸,然后用另一只胳膊死死地抱住袁平,爆喝一声:“冷静!”
          袁平奋力地挣扎,船体也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左摇右晃起来,挣扎中,袁平一肘子撞在褚桓的胃上,褚桓抽了一口气,差点没吐出来,眼下这场景实在是让他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褚桓忍无可忍地冲着袁平的耳朵咆哮:“现在是寻死觅活的时候吗!***的……”
          可是袁平对横冲直撞刺入他耳朵里的咆哮充耳不闻,双目赤红。
          他聋了,南山却不聋。
          这样大的动静,他纵然耳鸣得厉害也听见了,南山终于再也撑不住,偏头呕出了一口血,紧跟着,船体就随着他失控而再次巨震了一下,呼啸的火苗带着灼热的风如一面烧着的大旗,呼啸着从他们头上燎过。
          褚桓一把掐住袁平的脖子,猛地将他往下一按,两人险险地躲过火舌。
          褚桓迫切地想去船头看看南山怎么样了,又不敢放开小绿和袁平,额角青筋一阵乱跳。
          就在这时,一阵诡异的风突然从船尾平铺直叙地推了过来,原本船体两侧的滔天怒火如摩西分海般地被一劈为二,而后海水中升起飓风,不留余地地将两侧逼近的阴翳席卷一空,为渔船横扫出一条通道。
          褚桓听见鲁格冷冷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废话,走。”
          褚桓:“鲁格族长……”
          挣扎的袁平蓦地不动了,他先是扭过头看看褚桓,又惶然望向海面,以期自己也能听见只言片语。
          鲁格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你说过被吞噬才能利用这里的规则,看来你说得对,我暂时挡得住他们,你们抓紧时间快走吧。”
          怪不得他那天会追问……
          褚桓急道:“你的意识还在?那你……”
          鲁格“嘿”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又似乎只是单纯不耐烦和他啰嗦,船尾的风骤然加大,几乎将小渔船托出水面,一路疾驰而去。
          褚桓:“鲁格!”
          而他的声音被船尾的风卷入其中,顿时破碎得几不成音……鲁格果然是不愿意听了。
          唯有袁平呆呆地站在船尾,直到火墙与水中的男人都再也看不见了。
          南山睁开眼睛,侧靠在船壁上,目光无神地穿过阴霾的天空。
          褚桓无声地扶起他的头,解下南山腰间的水筒,想了想,又找了一点提神醒脑的药粉散在清水里,低声说:“喝点水。”
          南山的眼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转动了一下,仿佛是无意识地吞咽了几口,就有点无力地一侧头,示意不喝了。
          褚桓缓缓地伸出手,见他没有反对,又小心翼翼地将南山搂进怀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计可施、无话可说,良久,才搜肠刮肚地扫出一句徒劳的安慰:“我们已经在海上了,只要到沉星岛不就能找到圣书了吗?说不定那东西的本体也在,到时候我们也放把火把它烧了好不好?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嗯,我知道,没有什么。”南山似乎单纯是为了回应他,木然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多说。
          而后他微微地侧了个头,撑着褚桓的肩膀站了起来。
          是的,没有什么。
          神山之后、圣水之前,他们老老少少的族人们还在等着。
          因此他就必须得走下去,就算是走到死无全尸,剩一堆碎片,也不能停下。
          就好像……扁片人想要踩破山门,一定得踏过所有守门人的尸体一样。
          都是理所当然。
          “鲁格的选择无可厚非,非常正常,”南山漠然地想,“要怪也就只能怪我早没想到这种方法。”
          渔船又在三个人的沉默中,往前行走了不知多久。
          后来,周遭风平浪静了下来。
          再后来,那股一直推着他们往前的力量也不见了。
          鲁格彻底消失在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再也没法替他们保驾护航了。
          小绿窸窸窣窣地顺着袁平的裤脚爬了上去,长长的尾巴卷过他的身体,三角的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吐着蛇信看着他。
          这一次,袁平没有叫,也没有慌慌张张地将它甩开,他呆了片刻,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试着在毒蛇身上摸了摸,鳞片如想象中一样冰冷,却并不粘。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悄无声息地抱住一条蛇,原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只是觉得自己被糊着一身无处着力的难受。
          鲁格的推动力停了,他们只好拿起摇橹,有些笨拙地在海面上操控起渔船,但是茫茫沧海,又该去哪寻找传说中的一个小岛呢?
          一直坐在船舷上沉默的褚桓站起来,结果摇橹,忽然开口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约法三章,方才那样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袁平有点疲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褚桓的目光却已经逼视过来:“尤其是你,你有前科。”
          袁平勉强翘了一下嘴角:“放着你来吗?”
          褚桓深吸一口气,不由得软下了语气:“我相信还没有走到绝境,总是有办法的,真遇到什么事的时候,给我一点时间,我们别在这种地方还要分神互相防着行不行?”
          南山和袁平都没说话,鲁格留下的后遗症毫无缓冲地显现了出来。
          褚桓扭头望向远处深色的海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良久,他背对着船上的两个人,哑声说:“算我求求你们还不行吗?”
          南山终于不忍心了,但他心里原则甚笃,虽然肯为褚桓退一步,却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好,不到绝境绝不再做这样的事。”
          袁平心里想冷笑,想跟褚桓说“你见过的绝境还少吗”,但是最终没有雪上加霜。
          那话到嘴边,转一圈又咽了回去。末了,袁平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个头:“嗯——怎么走,你有想法吗?”
          褚桓摇了半天的橹,感觉都是在原地打转,他干脆将那玩意扔在一边,用力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声不吭地顺着船舷蹲了下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海水。
          他嘴里虽然说得都是什么“不到绝境”的鬼话,本人却已经精疲力竭,危机中延迟着没有爆发出来的情绪此时一股脑地爆发,全都堵在了他胸口。
          褚桓很想大吼一声“你们都别问我了”,然后直接撂挑子从船上跳下去。
          “真不想活了”的感觉,还是遇见南山之后第一次跳出来。
          可是想归想,褚桓到底还是保持住了他表面上的平静:“我先想想。”
          然后装出一副用心沉思的模样,盯着千篇一律的海水,脑子里空得能养一缸鱼。
          这时,船忽然无风自晃了一下,褚桓愣了愣,疑问地看了南山一眼,却见南山明显紧张了起来,一只手按住了腰间的刀身上。
          南山:“不是我。”
          三个人全噤了声,每个人站在渔船上的一个角上,谁都没动。
          船却缓缓地、自己自动转了一个角度,随着海浪上下浮动了片刻,褚桓:“等等,是那个刻字的人吗?你是谁?”
          褚桓话音才落,周遭突然无端飘过一阵小风,轻柔地卷过他的脸。
          就好像有人摸了他的脸一样——这念头一冒出来,褚桓就是一阵毛骨悚然,活生生地从方才低落抑郁的心情里被吓正常了。
          他猛地往后一仰头,躲了过去,目瞪口呆地想:“指路就指路,瞎摸人脸是几个意思?”


          51楼2017-06-13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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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死地
            船头只是微微调转了那一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了,那一直跟着他们的神秘人物再次悄然消失。
            袁平的手指尖轻轻地按在弓弦上,瞥了褚桓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是敌是友?
            褚桓擦了擦脸,摇摇头。
            这一次的指路行为可以说是指点,也可以说是引诱。
            不过话说回来,指点也好引诱也好,其实对他们来说都一样。远近都是海涛茫茫,他们在这里还指不定要转悠到猴年马月去,而陷阱说不定也是目的地。
            渔船又往前走了半天,具体距离无从考证——船行海水中,几个人都是二把刀,弄得那船时东时西,走得里出外进,航线格外惨不忍睹。
            先开始,水面上还有些小风微浪,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海水连正常的起伏都没有了,那水面显得广袤而僵硬。
            平湖秋月是胜景,平海秋月……大概就是闹鬼了。
            传说中的沉星岛还不知道在哪,褚桓他们却先遭遇了一大片船。
            那都是大船,个个饱经风霜,本来早该就泡糟了,却又始终以一种奇异的形式保着鲜,船体多半有破损,有碎了一半的,有整个翻过来的,还有倒架的……按理都应该沉底,此刻却全都漂浮在海面上。
            褚桓看了一会,将调成望远镜的眼镜摘下来递给南山:“那边有的船上带着水草,舱里还有泥沙,像沉船。”
            南山不大习惯望远镜,戴着头晕,不戴他也能看见个七七八八,于是转手递给了袁平:“沉船还能从水下浮上来吗?”
            一艘已经在海底灌了一肚子淤泥、破破烂烂的船,在褚桓看来,与其说是自己漂起来,倒不如说是被什么东西托上来了。
            “不是听说沉星岛附近有各种暗礁林立,那这些会不会都是当年沉在这里的渔船?”袁平说到这,有点忧虑,“对了,我们把船划成这样,要是碰上暗礁怎么办?”
            褚桓面无表情地说:“就我们这种‘豹的速度’,撞上也没事,放心吧。这些船不会无缘无故地浮上来,来,准备一场硬仗吧。”
            他们俩虽然这么说着话,却谁都没有去动小船,渔船就这样停在了这比游泳池还安静的海水面上。
            南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都不动,正打算动手去摇橹,褚桓仿佛被他的动作惊动,回过神来。
            “我来吧,”褚桓低声说,“我觉得我有点熟练了。”
            袁平在一边坐下,低着头跟小绿大眼瞪小眼,他大概明白鲁格宠这条蛇的原因了,据说它是喝圣泉长大的,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里没有兽类的野性,很灵气,真的很讨人喜欢。
            袁平摸了摸它的头,平平板板地说:“如果沉星岛上没有圣书怎么办?”
            没人回答。
            袁平继续说:“如果所谓圣书根本只是蒙人的怎么办?如果最后找到了圣书,却依然发现我们什么都做不成,怎么……”
            褚桓:“闭嘴。”
            袁平不理会他:“如果找到了‘它’的本体,却发现根本无从战胜怎么办?”
            褚桓深吸了一口气,略微缓和下语气:“你听我说,到现在为止,我们每一阶段遭遇的攻击都有一定的共性……”
            袁平:“如果就算把‘它’干掉了,那些被吞噬的人也再回不来了怎么办?”
            褚桓自顾自地说:“比如说海边渔村里的大火,我怀疑就是‘愤怒’的意识具化。”
            袁平:“就算被吞噬的人还在……我们却来不及……怎么办?”
            “再比如……”褚桓手握住撸,终于不再跟他鸡同鸭讲,他叹了口气,侧头看了袁平一眼,“你这些问题我也问过。”
            袁平迟缓地给了他一点反应。
            褚桓顿了顿,片刻后,他神色平淡地说:“算上你,打鬼的时候一共死了十八个兄弟,那时候我在东南亚,每天晚上热,热得睡不着觉,我就琢磨,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如果不成功怎么办?如果最终被那群**养的跑了怎么办?如果不能一网打尽,将来再接着遗害社会怎么办?”
            如果自己能活着回去,面对兄弟们的父母妻儿,怎么办?
            褚桓省去了最后一句话,豁达地拍了拍袁平的肩膀:“后来我就想开了,不管前因后果怎么样,反正现实就是这样,只剩下我了,我只好面对,这么一来也就坦然了——唯有我相信事情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这种可能性才会变成现实。”
            褚桓说到这的时候,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像他扯的淡都是真的一样。
            然而纵然他说得比唱得好听,也改变不了他吹牛皮不打草稿的事实,只有褚桓自己知道,他当时根本没有那么英俊潇洒过,完全就是个满怀仇恨、一蹶不振的熊蛋。
            “长者还送给我一个圣物和一句密语,”褚桓说,“‘圣火燃烧的时候,一切灭失者都能重获新生’,这是老山羊说的,我信,你信不信?”
            袁平呆了片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一个人在近乎绝望的时候,给他一个信念是非常容易的,他会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
            褚桓一脸无懈可击地将小渔船慢慢往前推去,心想:“信吧,反正是骗你的。”
            可是他骗得过袁平,却没能骗过南山。
            南山也说不清缘由,他可能是被随口糊弄的次数多了,已经练就了一身直觉,褚桓有些话,他听个两三句,就能感觉到里面有多少水分。
            南山苦恼地考虑了很久,发现自己永远也学不会褚桓那种半真不假的说话方式,只好低级地山寨了一下,假装闲聊似的提起:“那你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褚桓听了,笑眯眯地睨了他一眼,轻快地说:“那我就去刨你的坟,捞出骨头炖一锅汤喝。”
            南山:“……”
            他们缓慢地接近着这一片沉船地带,袁平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们俩“随口开的玩笑”里有什么玄机,抱着褚桓丢给他的救命稻草,缺心少肺地努力回归了理智:“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是愤怒的具化?”
            褚桓:“哦,我感觉‘它’吞噬了这些人以后,将自己的七情六欲通过这些人表现了出来,这里的意识能被具化出来,所以如果伤心的作用结果是让人喘不上气来,那我怀疑‘愤怒’的具化就是渔村旁边那场大火。”
            南山背着手望向沉默无声的沉船区,沉声问:“你是说,我们可能还要再被烧一次?”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褚桓还是无奈地点了一下头。
            袁平:“怎么办?”
            褚桓再次将船停了下来:“我们也用火。”
            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只剩下短短一截的族长权杖:“我们当时被烧着的海水包围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但是当时我们周围除了自己的船以外,什么都没有,所以不可行——现在他们那不是有那么多沉船吗?我在想,等一会我们是不是能先下手为强,先点了他们的沉船,用我们的火对抗他们的火。”
            “但是我怀疑我们压根点不着,”袁平的目光也落在了短短的族长权杖上,他考虑了片刻,有些无奈地建议说,“你忘了,我们一路用火箭,但是那火离开族长权杖以后转眼就灭——这个距离刚好,要不然我们做个靠谱一点的实验?”
            说完,袁平取出一支箭,沾上权杖上的火,一声长长的呼哨声后,着火的箭笔直地没入了一艘沉船的船身中,只听“呲啦”一声,那船体上有一片阴影倏地散开,露出真正的斑驳古旧船身来,被袁平一箭烧了个窟窿。
            可结果十分令人失望,火确实没有烧起来,细碎的火苗在船身上的大洞附近苟延残喘了片刻,很快就被散开的黑影重新吞了回去,连个火星都看不见了。
            权杖上的火一旦离开权杖本身,就失去了生命力。
            袁平转过头来,对褚桓耸了耸肩:“实验失败了。”
            褚桓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不……好像不只是失败。”
            他戴着望远的眼镜,对火箭射中船之后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褚桓从那破了的洞口看见船里是有人的,那个人浮在水面上,无数黑压压的阴影从那人身体中奔涌而出,接着,他听见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咆哮,方才还“平海秋月”的水面突然沸腾了起来。
            巨大的黑影在海水中上下翻飞、腾云驾雾,仿佛已经煮上了饺子。
            而随着阴影而至的,是熟悉的、要命的火苗,眨眼间就将他们包在了其中。
            袁平目瞪口呆:“我……我是激怒‘它’了吗?”
            褚桓没言声,他望向族长权杖,迅速验证了自己的想法——权杖周围光滑一圈,阴影上着的火根本不敢探入权杖火的领域范围。
            问题是该怎么利用?
            南山在浩瀚的水面和逼仄的空间中险险地隔开船舱周遭烈火,小渔船离弦之箭一般分开凝固的大海冲了出去,企图闯过去。
            可是谁知道沉船区有多大呢?
            渔船转眼深入了沉船区,一直仿佛沉思着什么的褚桓突然拿起一支箭,在于一艘大船擦肩而过的时候,骤然点着,射向了船上的一大团水草。
            袁平:“你干……”
            他话音陡然顿住,因为那团水草顷刻间就被火点着了,箭尖上本来一紧式微的火,在沾到水草的时候满血复活似的蹿起了老高的火苗,“哗”一声,周遭阴影与阴影上烧的火全部退避三舍,褚桓他们这一侧的火势压力明显变小。
            原来那火不是不能烧,但是只能烧活物。
            褚桓见这样可行,立刻将望远镜当成了瞄准镜。
            他极其迅疾地把他目力所及范围内的所有水草都点了,原本气势汹汹的阴影和大火顿时气弱,给他们的小渔船扫出了一条通道。
            南山的压力顿时减轻,他侧头看了褚桓一眼,感觉那人简直是绝境中的一个希望。
            袁平和他肩头上的毒蛇小绿看得目瞪口呆,而后袁平不必吩咐,已经飞快地摇起了橹,配合着南山,渔船顿时如脱缰野马,蹿得飞快——他们都明白,挂在船上的水草毕竟有限,烧不了多长时间。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沉船区的时候,“它”仿佛也意识到了,海里的浪突然变得凶猛,波涛汹涌地卷过来,不但严重影响了行船速度,还反复地冲刷起那些沉船,将上面黏连的大团水草刷了下来。
            褚桓眼色倏地一沉。
            随着水流波动,那些水草上仿佛也拢上了一层阴翳,点不着了。
            怎么……办?
            褚桓举着弓箭的时候,箭尖不由自主地微微偏了一个角度,瞄准了一个破船后面、正从内而外仿佛正窥视着他们的人。
            人也是活物。
            袁平吃了一惊,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褚桓脸颊绷紧,袁平感觉得到,他执箭的手坚如铁石。
            袁平心惊肉跳地打量着他阴沉的侧脸:“褚……褚桓。”
            褚桓终于缓缓地放松了手臂肌肉,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仿佛是自嘲地笑了笑:“没事,有点走火入魔了。”
            说完,褚桓缓缓地放下弓箭,深吸了一口气,约莫是感觉自己形容狰狞,他侧过脸去,避开其他人的视线。
            透过望远镜,他已经能看见沉船后面的海面了,看似是行将摆脱身后的追兵,然而前面会怎么样?
            这大火还能追着他们烧多久?


            52楼2017-06-13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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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桓心里一概没数。
              一个人可能无限强大,制造出一串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可是褚桓现在才知道,再强大的人,在他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也都只能无计可施地站在某处,听天由命地等待命运或柔情或残酷的对待。
              他手指攥成拳头,缓缓地缩起手指,发现自己在卑躬屈膝地祈求一点运气。
              船尾在大火的追赶中,彻底穿过了沉船区。
              而就在这一刻——不知是不是背运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这一次褚桓居然如愿以偿地求来了一点运气——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火墙如被什么东西屏蔽,忽然止步不前了。
              南山骤然松了口气,撤去了渔船周遭的气流保护,踉跄了半步才站稳,而渔船依然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保持着相当的速度往前冲去。
              褚桓一边清点剩下的箭,一边头也不抬地对袁平说:“慢点,别摇了。”
              “……”袁平沉默了一会,叫了他一声,对着他举起了自己的两只手。
              没有人在动这条船,它是在无风自动。
              而不但速度没减,还仿佛越来越快了!
              褚桓趴在船边往下看了片刻:“我怀疑下面有暗流。”
              袁平:“……你方才说我们那个速度撞上暗礁也没事,现在呢?”
              褚桓无声地看了他一眼。
              这他娘的不是废话么?
              船速越来越快,风驰电掣如飙车,褚桓转向他家族长:“南山,好消息是我们真的快到沉星岛了。”
              南山:“坏消息呢?”
              褚桓叹了口气:“坏消息是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可能会先面临一次海上交通事故,船毁人亡什么的。”
              南山轻轻一哂,似乎不怎么在乎:“掉进水里,我也护得住你们。”
              “不,你听我说,”此时船速已经快到了一定程度,褚桓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语速,“我们有绳子牵在一起,人不要紧,不用你管,万一真掉进水里,这里谁都没那么容易淹死,关键是权杖。”
              南山一愣。
              也许是马上就要见到胜利的曙光,褚桓在异常的速度里异常地兴奋了起来,不等南山反应,就飞快地继续说:“沉星岛只是一个岛,地形再诡异,也有那么多普通渔民曾经进去过,只要权杖不灭,人就没事。但万一我们需要在水里漂很长时间,你没力气面面俱到,明白我的……”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袁平打断。
              袁平头也没回,一把抓住身后南山的胳膊,喃喃地说:“我……操……”
              只见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直径至少在一公里以上,大小渔船在其中全都像蚂蚁一样。
              阴翳遮挡天空,因此他们无从观察,但是想象得出,如果这是个星河漫天的晴空之夜,星光倒影在漩涡之侧,那必然是……天河倾颓,沉星如坠的景象吧?
              是沉星岛!这肯定是沉星岛!
              南山来不及多想,已经全力将火苗乱跳的权杖稳稳当当地保护在一团气流之间,他只来得及一拉手中麻绳,将褚桓往身边一带。渔船就是一阵巨震,小木船几乎是刹那就无可挽回地分崩离析了,船上的人被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在巨大的漩涡里被甩了个七荤八素。
              南山一手拿着权杖,一手死死地握住褚桓的手,算是彻底明白了褚桓方才那番话——这种情况下,他能保住那一点火光已经不错,要是再兼顾人,那是必然要顾此失彼了。
              三个人一条蛇活像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转得不知今夕何夕,随后一股愤怒的水流猛地将他们往一个方向推去。
              直到这时,褚桓才勉力睁开眼睛,他的眼镜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去了,但这不影响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海底有一座山,初看眼熟,再看惊心。
              那山……与守山人和守门人居住的神山如出一辙,连山门的位置与形状都一模一样。
              71死地
              什么情况?
              褚桓忍不住偏头看了南山一眼,隔着水他也能看出南山的震惊,江湖谣言不是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吗?
              两座完全一样的山又是怎么回事?就算地壳运动出两座双胞胎山,难道经年日久的风化与水蚀痕迹也能微妙地重合吗?
              嘴里满是海水咸苦的气味,褚桓暴露在海水里的伤口变本加厉的疼痒起来,水下一股暗流好像一股神秘的通道,推着他们不停地往前走,径直往山上撞去。
              这个时候,人的力量在其中简直是微不足道,就算南山这个强悍如超人的守山人也只能被迫随波逐流。
              越靠近山门,水流速度就越快,褚桓感觉一口气没有用尽,他们已经被巨大的水压到了山上。
              一呼一吸间,人完全来不及反应,褚桓很想知道自己方才的自信是从哪来的,不过仔细想了想,他虽然预期错误,却似乎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哪怕他事先预料到这种凶残的情况,也不可能做任何准备了,他们跟这个无理取闹的世界比起来就是这么的脆弱无助。
              急剧增大的压力和阻力的滋味就不用说了,褚桓感觉自己已经扁了,终于对带鱼地生存环境颇能理解一二。
              褚桓想,有朝一日万一他能重见天日,一定不再嘲笑菜市场的带鱼长得像表带了。
              就在这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中,褚桓眼前被乱喷乱蹿的气泡完全糊住了眼,而后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被拍成一块干烙饼的命运几乎已经呼之欲出。
              可是预想中的撞击却并没有发生,褚桓感觉自己仿佛被吸到了一个非常细窄的地方,起伏间不断磕磕碰碰,他不由自主地呛了几口水,胸口的空气呛咳而出,灵长类脆弱的肺部顿时向他提出了严正警告。
              就在褚桓怀疑自己会被淹死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身上陡然一轻,他伸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划到了空气!
              呛水中,褚桓虽然失去了大半的方向感,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晕到这种地步——方才他感觉自己明明是一直被海水往下压的,怎么可能突然冒出水面?
              难道是缺氧引发了幻觉?
              褚桓一时睁不开眼,眼皮下面微微的感光却让他知道权杖还在,右手上与他十指交握的手让他知道南山还在,左手腕上的绳子那一头传来的重量让他知道袁平那货也在……嗯,只是牵动起来不大灵便,可能不太好。
              不过褚桓相信,以守门人的身体素质,他总不会这么容易就地淹死。
              清点了一下这三个至关重要的“财务”,褚桓莫名地安心了下来。
              “既然都到了这一步,”他心说,“估计再坏也不能够了,管他是天塌还是地陷呢。”
              推着他们前进的暗流一刻不停,速度却见慢了些,褚桓止住了咳嗽,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他们身处一个狭长的、仿佛山洞一样的甬道里,而身侧的南山正紧张地看着他。
              南山对上他的目光,明显松了口气:“方才有一会你的手突然松了一下,吓死我了。”
              褚桓想打趣他一句,喉咙却一时被海水齁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在激流中抬起两人交握的手,他那“逗你玩”的戒指还在南山手上,看着就觉得熨帖,褚桓艰难地低下头来,在南山手背上亲了一下,尝了一嘴海盐。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更加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褚桓左手上的绳子一轻,只见袁平落汤鸡一样地浮出水面——他大概是水性很一般,还是一脸找不着北的傻样,支楞八叉地在水里挣吧,还是蛇把他托上来的。
              褚桓连忙重重地清了几下嗓子,还没来得及嘲笑两句,就听见南山突然说:“屏气!”
              褚桓反应奇快,南山话音没落,他已经屏住了呼吸,下一刻,眼前这条细窄的通路急转直下,过山车似的转了个十分猎奇的角度,一波大浪兜头将他们重新淹到了水下。
              褚桓早有准备,同时,他几乎想象得出袁平在这样的大风大浪下会变成什么熊样,因此等他再次从水下冒出来,吐出嘴里咸得发苦的海水后,就好整以暇地准备继续方才未竟的嘲笑。
              可是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完全笑不出来了。
              褚桓看见了某种他曾经习以为常、而数月以来却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的东西,一时间,他心里浅薄的惊喜或是震撼全都没有如期而至,他简直是惊呆了,看起来仿佛见了鬼——褚桓看见,在这千回百转的窄道尽头,有一束光。
              纯粹的、刺眼的、灼热的阳光。
              褚桓还在呆愣中没有回过神来,已经被席卷而出的水流冲了出去。
              灼眼的阳光一下刺进他的瞳孔,瞳孔剧烈收缩,褚桓的眼睛里流下了生理性的眼泪,可是他不躲不闪,甚至没有闭眼。
              褚桓一度觉得自己是个不喜欢晒太阳的人,以前独居的时候,不管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他在房间里,就必然要拉上窗帘,一点光不透,这才觉得心里能安静下来,纵然是刚到离衣族的那段日子,也总是喜欢在绿树浓荫的地方躲着。
              那时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与阳光的久别重逢,还重逢得这么让人百感交集。
              不单是他,三个人的状态全都像梦游一样,褚桓听见南山难以置信地说:“我们……我们是从陷落地里出来了吗?”
              是的,这里没有可怕的阴影,也没有被吞噬的人。


              53楼2017-06-13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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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用力扣紧了褚桓的手,被他硬邦邦的指关节狠狠地硌了一下,才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
                “可是……可是我们是怎么出来的呢?”南山喃喃地问。
                这句话进了褚桓那被迫害妄想症严重的脑子里,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直接拉回了褚桓被阳光打散的神智。
                褚桓飞快地从大脑空白一片的激动状态里回过神来,并反弹似的建立起强大的质疑与戒备。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周围,很快地发现了此地的不可思议之处——人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这里的水却是往高处流的。
                这不是少儿科技馆里那种所谓“怪坡”模型,利用低级的视错觉让人觉得小车能自己滚上坡。褚桓感觉得到,卷着他们向前的海水正在边爬坡边减速,这意味着水并没有在重力的作用下做加速运动,确实是往“上”流的,同时,又有另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克服重力做功,不断地将巨大的海水流往高处吸引。
                行至中途,暗流依然在流淌,力道却已经减弱到撼动不了成年人的身体了,三人一蛇终于上了岸,一同仰视着面前这座“高山”。
                是的,往上流的水在他们面前架起了一座高山,那“山”表面上没有石头也没有树木,覆盖的是水。好像身披流动又晶莹剔透的外衣,在阳光下璀璨得逼人。
                褚桓听见袁平在旁边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低声说:“‘神山尽头,圣水之巅’——这就是……圣水之巅吗?”
                褚桓不知是被那水山晃了眼还是怎么的,突然感到一阵无可抗拒的疲惫,他强打精神,兀自像个神经兮兮的中二病患者一样怀疑整个世界,对袁平的说法可有可无,转头看向了南山手中的族长权杖。
                只一眼,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权杖上的火苗在阳光下显得暗淡无光,所以他们方才一时没发现——那火苗是一动不动的。
                褚桓一把拽过族长权杖,仔细一看,才发现火苗被南山的气泡包着,那气泡外面附着着一层海水,海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了冰,将气泡冻成了一个实体。
                “先别高兴太早,”褚桓将权杖戳在三个人中间,蹲了下来,仔细打量着中间那被封存在冰里好像成了标本一样的小火苗,“看看这个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好像一盆凉水,毫不留情地浇在了他同伴的头上,南山试探性地伸手在那冰层上碰了一下,谁知那冰似乎只有极浅极淡的一层,被他轻轻一蹭,登时就碎了。
                而后三个人六只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被困在冰层中的火苗苟延残喘地跳动了一下,熄灭了。
                一路上给他们充当保护伞和平安符的权杖之火灭了。
                袁平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声的恐惧攫住了,他惊弓之鸟似的四下扫视——权杖之火灭了,那会不会他自己的意识已经被困在这里了?
                这一切会不会已经是幻觉,会不会是他已经被吞噬了?
                惶然中他匆忙抬头看了褚桓一眼,却见褚桓将手在族长权杖上摸了一下,也不知他摸出了什么名堂。
                随后,褚桓竟然顺势坐在地上,木然地宣布说:“我打算睡一会。”
                袁平顿时疯了,一把抓住褚桓的肩膀,一秒钟原地化身袁咆哮:“你还有心情睡觉?我的娘啊你是疯了吗?我们有可能被吞噬了你没感觉到吗,救世主不能当得这么没心没肺啊大哥!”
                褚桓有气无力地甩开他的手:“我们没有被吞噬,因为……”
                因为什么?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消失在了一阵迷迷糊糊的嗫嚅里,褚桓忽然无声无息地往一边倒了下去,被南山一把伸手接住。
                袁平:“他怎么了……”
                南山低头仔细看了看,低声说:“没事,睡着了。”
                袁平:“……”
                不知为什么,南山也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些重,他冲袁平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低声解释说:“我们没有被吞噬,我们是出来了——一路上你没注意到吗,所有人被吞噬了之后,都成了‘它’的一部分,表达的都是‘它’的喜怒哀乐中的一种,很单一的,所以明知‘它’的存在,还被吞噬也并不容易,因为自己能感觉出来不对劲。”
                袁平一愣。
                南山说着,把褚桓往怀里一带,伸手揉了揉眼睛:“不管怎么样,先休息——在陷落地里那么长时间,你都不累吗?”
                他这话话音没落,袁平就仿佛被传染了一样,脑子里的激动褪去,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极度疲惫后的木然,刚想说什么,又给忘了,浑身有种三天三夜没合眼的人那种脑空一切的茫然。
                再一看,南山双手在褚桓身前合拢,也已经靠在一边睡着了。
                等南山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不见了。
                他看见漫天的星河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天幕上,倒映在异常清冽的海水上,白天流光溢彩的“海水山”顷刻间就挂满了细碎如钻的星光,美丽得令人窒息。
                一边袁平四仰八叉地睡死了过去,同样睡姿堪忧的还有小绿,那蛇头尾铺平,中间一段搭在袁平腰上,平铺直叙的样子就像条没什么自尊心的麻绳。
                最后,南山低下了头。
                褚桓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胸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地起伏着。
                南山观察了片刻,觉得他这个姿势,脖子仿佛多少有点窝得慌,于是微微调整了一下,让他仰面躺在自己怀里。
                在陷落地的日子不堪回首,褚桓的形象就算不是野人,也差不到哪去了,可南山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静静地打量了很久,怎么看怎么喜欢,忍不住低下头,在褚桓嘴唇上浅尝辄止地落下一个吻,然后轻轻拨开他鬓角的头发,轻声说:“你真会刨出我的骨头炖汤喝吗?”
                褚桓很容易被声音惊动,但是一来还没从极度疲惫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二来笼罩他的气息实在太让人安心,因此没有醒,只是微微侧过头,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好像想要躲开耳边细微的打扰。
                南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不知道被威胁炖成一锅汤有什么好得意的,可是每次回忆这句话,他就偷偷心花怒放一回,从中品出了千般滋味来。
                周遭除了南山以外,半个醒着的活物都没有,南山也比平时大胆了一些。
                他展开手掌,小心翼翼地抚过褚桓的后背,以一种不会惊醒他的轻柔动作顺着他后脊流畅的线条,一直留恋不去地落到他的腰,指尖蠢蠢欲动地在褚桓的腰带上来回蹭了几下,最后犹豫了一下,恋恋不舍地重新缩了回来。
                南山附在褚桓耳边说:“我的骨头汤不着急喝,等我们找到圣书,打败‘它’,你把婚约订立那天晚上欠我的一起补给我好不好?”
                褚桓一动不动地没应声。
                南沙嘴角微翘,假装他是默认了,他心里升起不合时宜的心满意足,再次仰头望见星河万里,短暂地卸下了一身压力——他从没想到过,星星也能美得这样惊心动魄。
                褚桓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破晓了,他一睁眼就险些被眼前高耸入云霄般的“水山”上映满的霞光闪瞎狗眼,匆忙遮挡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靠在南山怀里。
                他一看天色就知道自己这一觉时间漫长得惊人,连忙翻身起来,拽过南山的胳膊按了起来,南山的肌肉有些僵硬,被他一按酸麻难忍,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褚桓叹了口气:“你是在练劲?还是打算让我给你压出第九块和第十块腹肌来?”
                南山不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笑。
                褚桓:“笑什么?”
                “喜欢,”南山伸出有点僵硬的手,捧起他的脸,“喜欢你。”
                纵然知道他一向这么单刀直入,褚桓依然有些招架不住,他顿了顿,忍不住有点尴尬地摇摇头,有点好笑地说:“领导,咱能矜持点吗?”
                南山依言不出声了,仿佛真的打算“矜持”一点,唯有澄澈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褚桓看,他这种行为实质上近乎视/奸,看起来却一丁点不纯洁都没有,反而把自己想歪了的人映照的心怀愧疚,显得很不正经。
                褚桓若无其事地移开自己很“不正经”的注意力,打量起这个沉星岛来。
                大概是那神山的双胞胎兄弟身上有山洞,山洞里出于某种机制,对外面的海水产生了巨大的吸力,有些渔民的船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被暗礁干掉,人落到海里,如果侥幸没死,就会随着水流被冲过来。
                这座岛很大,遮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高大又诡异的“水山”,挡住视线,让渺小的人看不清其他地方有什么。
                水流生生不息,显得静谧又祥和,没有一点陷落的痕迹,活像一座世外桃源。
                ……嗯,当然,也有可能是显得十分平静的台风眼。


                54楼2017-06-13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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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死地
                  没有了阴影的威胁,褚桓把系在手腕上的绳子解开了,在沉星岛上转了一大圈,越来越觉得这地方虽然阳光灿烂,却不怎么欢乐祥和。
                  首先,这阳光灿烂的岛上没有什么高等生物,只有一些半死不活的苔藓和小草,草丛中长着一些羸弱的小飞虫,几乎没有树,褚桓转了一大圈,只看见了几棵稀有的藤蔓植物,然而无一例外,它们全都已经枯死了。
                  第二个古怪的地方,是“地面”。
                  按照正常的逻辑,褚桓认为整个岛理所当然是连在水下那座山上的,然而他无意中蹭开地面上浅浅的一层泥沙后,却发现地面的材质并不是他想当然的山石和泥土。
                  褚桓蹲下来,又敲又打地摸索了半天,最后也没能弄明白这里的地质环境是怎样的——地面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石头,深灰近黑色,色泽十分黯淡,怎么擦也擦不出一点光亮,但硬度很高。
                  最奇怪的是,这灰色的石头看不见一点缝隙。
                  褚桓将一株枯死的藤蔓折下来,干起了清洁工的活,将地面上的泥沙扫开,趴在地上,凑近了仔细观察此地清奇的地质状况,他手脚很快,粗粗地扫出了几十米,却找不到一丝纹路。
                  这岛却不知道是谁的手笔,是真正的鬼斧神工、天衣无缝。
                  就算是故宫,大块大块的汉白玉之间也能看见接缝啊!
                  再者多年的风化与昼夜温差变化,石块能连一丝裂缝都没有?
                  怎么可能……
                  褚桓百思不得其解,他的眼镜也不知被冲到哪去了,想用放大镜仔细研究一下都不行。
                  而除此以外,这个沉星岛上比他的口袋还干净,唯一的玄机,大概就只有那座“水山”了。
                  褚桓带着满腔疑虑溜达了一圈回来,眼见日上中天,袁平那厮竟还在睡,于是十分气愤,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沉声低喝:“下课了,还睡!”
                  袁平和地上的蛇同时诈尸一样地蹿了起来,一个杀气腾腾地攥进了手中卷刃的刀,另一个竖起脖子张开含着獠牙地大嘴东张西望。
                  袁平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褚桓吹着口哨背着手,假装什么都没干,径自越过他,走回南山身边坐下:“除了那座水倒流的山,我在其他地方转了一圈,但是暂时没发现和传说中的圣书有关的东西,也没看见你们所说的大石头——非要说的话,我们脚下踩的这块地倒是完整性很高,说不定它是一整块的大石头。”
                  袁平回过神来,悲愤地冲着褚桓的背影喊:“***!”
                  小绿站稳立场,连忙“嘶嘶”地表示附和。
                  他们俩先前还一追一躲,眼下却不知什么时候混在了一起,褚桓回头看了一眼,想起了什么,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一只手搭住南山的肩膀,另一只手往袁平身上一指:“教你个汉语成语——蛇鼠一窝。”
                  南山叹了口气,感觉俩人之间又有一场猫狗大战,顿时有点心累。
                  他余光瞥见袁平已经在摩拳擦掌了,然而磨了一半,袁平又仿佛是怅然若失地将手放下了。
                  袁平总觉得,这时候应该有一个人冷冷地飘过一个眼神,不轻不重地喝他一声“稳重点”,可是环顾四下,那个人不见了。
                  鲁格在的时候,他从未稳重过,眼下他不在了,却又言犹在耳了。
                  袁平重新降临这个世界,褚桓怀里揣着的是与他已经没什么关系的过去,鲁格和那些被吞噬到黑暗中的守门人却是他现世的根。
                  一个人,只有过去,没了现在根,他怎么安稳得下来呢?
                  直到这时,袁平才想起褚桓与他说得那番话。
                  他心里终于承认,自己确实是不如褚桓的——袁平想,当时他要是与褚桓易地而处,指不定会把差事办成什么鸟样,自己也指不定会变成什么熊样,反正不会像现在的褚桓一样能说能笑,还能四处讨人嫌。
                  褚桓本意是想逗逗袁平,可是一瞥他的脸色,就知道没逗成,他心里暗叹口气,不再撩闲,等袁平坐下来,才正色说:“我觉得目前来说,我们有两条路,第一条是抓桩圣水之巅’这个线索,上这个‘水山’上看看,也许你们说的记载了圣书的大石头就在山顶,但要是没有,我们就只能往下走了,只能重新下海,去看看这座岛的全貌。”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一致同意先探“水山”,要是没戏再下海,毕竟有阳光的地方显得安全多了。
                  也许是晒了太阳补了钙,也许是休息过来了一点,褚桓自鲁格跳船之后一直疯狂起伏的心绪在岛上也跟着平静了许多。
                  当天,南山拍板决定再休息一宿——已经到了这里,磨刀不误砍柴工,等养足了精神再走不忙。
                  傍晚时分,褚桓叼着一根岛上稀有的草茎,仰望夜空,袁平跑一边忧郁去了,南山则在旁边不慌不忙地磨着刀。
                  褚桓在规律的磨刀声里,缓缓地开始整理自己这一路以来的记忆。
                  他首先想到了山门那一边——也就是二十一世纪的地球那边。
                  为什么山门转到这一边,守山人就可以满世界乱窜,而转到那一边的时候,却有个边界在限制他们?
                  还有当年误入守山人村落的老兵们,为什么他们看起来会像陷落地中被吞噬的人一样,处于一种非死非活的状态?
                  这是山门那边的问题,这边的就更多了。
                  与褚桓最为切身相关的,是为什么山羊脸老头说他身上有守山人的血脉?
                  褚桓知道自己不是褚爱国亲生的,这一点褚爱国也没瞒过他,但褚爱国一直只说他是捡来的,没有具体提过他的来历。
                  可是就以褚桓的年纪,如果他真是当年某个守山人和外人生的孩子,守山人那些老头子们会一无所知吗?
                  还有陷落地,一路上,褚桓对这个“它”做了一系列的猜测,此刻他又将他们进入陷落地之后的一系列经历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最后又忍不住追忆到了巡山的那一段。
                  说不出为什么,褚桓对那几种灭绝五感的怪物颇有疑虑,其他几种还好说,尤其是最后的小白花和骨头组合总让他觉得奇怪,那小白花只在陷落地附近出现过一次,随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从扁片人到小白花,褚桓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这里面仿佛有某种玄机。
                  如果没记错,最初扁片人带着穆塔伊围山的时候,褚桓是听过扁片人开口说话的,稍微带一点独特的口音,但确实和守山人使用的语言差不多。
                  这么看来,那小怪物的设定简直是无限接近于人,那么小白花……
                  褚桓猛地坐了起来,后背的肌肉绷到了极致。
                  小白花的花蕊散发出某种毒素,不小心饮用了含毒的水的生物会迷失神智,无止境地一直走下去,而后化成幻影猴,和它形成某种共生。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陷落地的吞噬者也通过某种方法,将人与生物吞噬其中,并且和它们形成共生……
                  这种相似是巧合吗?
                  就在这时,褚桓突然听见了心跳的震动声,从脚下传来。
                  他一怔,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正打算弯下腰仔细确认的时候,手背上蓦地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刺痛。
                  褚桓震惊地一抬手,只见他的手背上就像那天的石头一样,被什么东西一笔一划地划开了血肉,刻上了字:不……能……想……
                  褚桓没有躲,他盯着自己皮开肉绽的手,一时间连疼痛都没顾上——为什么不能想?这个指路人从没有直接伤害他**的意图,为什么这一次会在他手上刻字?
                  难道是因为沉星岛上的其他东西他无法触碰?
                  褚桓的思绪仿佛泄了洪,开闸放水似的流泻而出,旁边的南山却闻到了血腥味。
                  南山感觉到不对劲,一把拉过他的手腕,褚桓手背上的血珠就顺着手腕流了下来。
                  南山当场就火了,拎起方才在磨的刀,杀意凛冽地在周围扫了一圈,冷冷地说:“到底是谁?滚出来!”
                  褚桓摇摇头,抽回自己受伤的手,甩去伤口上的血迹,草草地擦了一下,正色说:“南山,不休息了?把权杖点上,我们现在就上山。”
                  褚桓一直知道自己有点神经,但绝对不神经质,因为世界上能吓着他的东西实在不多,可是就在方才的一瞬,褚桓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袁平被他紧迫的语气说得一怔:“火……火,去哪找火?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木头。”
                  这只生寸草的鬼地方去哪找干燥的木头供他钻木取火?
                  南山的药袋子已经快被海水泡糟了,里面瓶瓶罐罐的药是没法再用了,只见他毫不吝惜地将那些东西都倒了出来,然后从最里面摸出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油纸包着的小包,三两下撕开,只见里面竟然有一对小火石。
                  他擦了两下点着了火星,将权杖重新点燃。
                  三个人麻利地重新系上麻绳,向那高不可攀的“水山”走了过去。
                  关于这座“水山”,褚桓一开始怀疑这里本来有一座山,山上有某种东西,能把下面的水都吸上去,这才显得山如披挂水帘。
                  然而他们绕着“水山”转了好几圈,却愣是没能找到一处山岩□□的地方。
                  褚桓莫名地觉得这座水山似乎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只好作罢。他当机立断地动手解开手腕两端系的绳子,抬腿要往那水里钻。
                  南山一把拉住他,厉声说:“你要干什么?”
                  褚桓:“我突然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得先进去验证一下。”
                  南山:“你想钻进水里?”


                  55楼2017-06-13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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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桓:“……”
                    南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这似乎是个不大好的迹象。
                    南山:“不行!”
                    “我进钻进去看一眼。”褚桓说,“就一眼,要是整个人进去都碰不到山的本体,我立刻退回来。”
                    褚桓肩膀一缩,灵巧地从南山手里溜了出来:“好的,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说完,他已经一头扎进了山壁的水中,南山一把没抓到,手腕上的绳子连着袁平,偏偏俩人十分没有默契,稍稍互相一拖后腿,褚桓人影已经不见了。
                    南山:“褚桓!”
                    袁平慢吞吞地说:“南山族长,在我们这种注定万年光棍的种族面前秀恩爱,太不厚道了。”
                    南山:“他……”
                    袁平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看你再这么下去,干脆把他拴在你的腰带上算了。”
                    南山愣了愣,往那方面想了想,发现自己真干得出来。
                    好在袁平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想天开,目光注视着褚桓钻进去的地方,感慨说:“唉,说真的,我这么多年遇到的人里面,那**基本已经算是除了我家族长以外最靠谱的了。
                    南山没料到褚桓在袁平心里的评价居然这么高,一时愣了一下:“**的意思是……‘最好的兄弟’。”
                    “哈哈,”袁平这才想起褚桓蒙了人家,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当下没有揭穿,只是随便笑了笑蒙混了过去,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其实我挺服他的……哦,对,这话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不然那丫更得瑟了——所以你放心,他说要看一眼,绝对说到做到,不会看两眼,马上就……嗯,你看,出来了不是。”
                    落汤鸡一样的褚桓从水山里冲出来,呛咳得十分狼狈,简直是涕泪齐下。
                    也是,这座神奇的水山的水是往上流的,可不是直往人鼻子里灌吗?
                    袁平都能想象得出他在水里的惨样,正准备风水轮流转地挤兑他两句,褚桓不顾自己快要把肺咳嗽出来的熊样,脸色难看地冲他们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南山一把接住他,听见褚桓快断气似的说:“权杖一定要保护好,咳……绝不能让它灭……咳咳咳咳……”
                    “那‘水帘洞’里有什么?你看见什么了?”袁平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问。
                    褚桓刚想回答,嗓子没清干净,顿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什么水帘洞?里面没有山,全都是水,这根本就是一座完全由水组成的山,里面泡着好几具人骨。”褚桓有点吃力的哑声说,“不过可能不是真骨头,这么多年了,里面真有人骨早应该冲散了,怎么可能那么完整……”
                    他话音没落,异变陡升。
                    整个地面突然剧烈地颤动了起来,以水山为中心,岛的四周像大章鱼一样掀了起来,水花飞溅如海啸,枯死的藤蔓淹没于其中,有种闷雷一样的咆哮声四下而起。
                    而后原本天衣无缝般的地面突然裂开成无数条比石头还要坚硬的藤蔓,迅雷不及掩耳地扫向三个渺小蚁的人。
                    袁平怔怔地立在原地:“这个岛……这个岛是……”
                    连神山都被吞噬,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见到阳光的地方,还有哪里?
                    最坏的设想成了真,这个岛就是“它”的本体。
                    褚桓一抬肘勾住袁平的脖子,狠狠地将他往后一带,那大藤蔓呼啸着砸过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
                    “发什么呆,上山!快点!”
                    袁平整个人都斯巴达了:“上山?水、水做的山……往哪踩?”
                    褚桓顿时火了:“***是实心的吗,跳进海水里难道不上浮吗!”
                    “别吵了,”南山突然说,“上山可能有点困难。”
                    褚桓和袁平同时望向他。
                    南山神色镇定:“我无法操控这里的气流。”
                    意味着他无法在水中保护好权杖上的火光。
                    袁平:“**!”
                    褚桓苦笑。
                    而随着整个沉星岛的本来面目暴露出来,那横冲直撞的藤蔓缝隙里,熟悉的、让人头皮发麻的阴翳从大海里蔓延上来。


                    56楼2017-06-13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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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个大藤蔓当空砸下来,对于身处岛上的人来说,无异于天崩地裂,三个人仓皇逃窜,此时除了诡异的水山,他们已经再没有别的退路了。
                      南山忽然将族长权杖塞进了褚桓手里:“拿着。”
                      褚桓一愣,才接过来,南山突然俯□,扣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而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没入了水山中。


                      57楼2017-06-13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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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的浮力很快将南山推上了水面,整个过程中,褚桓相当于是被他举了起来,胸部以上一直露在水面上,在无数水花四溅中,惊险地护住了权杖上的火苗。
                        袁平见状,很快绕到了褚桓另一边,两人将褚桓托了起来,踩水而上。
                        突然,南山脚下踩到了硬物,他一怔,立刻想起褚桓说的骨头,心下一凛,已经本能地抬脚去踹。
                        尚未来得及发力,他的脚踝已经被一只冰冷的手骨抓住了。
                        随后一股大力从水中传来,南山果断放开了褚桓,下一刻,他猛地被拽进了水下。


                        58楼2017-06-13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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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下的情景令人毛骨悚然,他们已经被大大小小的人骨包围了,人骨上布满了不知什么东西地触须,操纵着这些骨头,好像一群诡异的提线木偶。
                          袁平只觉得自己手上和南山系在一起的绳子被狠狠地一拉,还没来得及发问,他自己的脚也被什么拽住了。


                          59楼2017-06-13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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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平睁大了眼睛,他看见水下也有让人头皮发麻的阴翳缓缓地包围了上来,只是褚桓手中的权杖光还亮着,在水里制造了极其微弱的安全区域。
                            而这一点碎光很快也将摇摇欲坠——袁平看见,三四具骨头向褚桓的方向游去。
                            褚桓当然不会被几具骷髅怎么样,可他一旦被拉下水,权杖上的那一点光就……


                            60楼2017-06-13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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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平猛地挣开身上的蛇,将它往南山的方向一推。
                              南山方才艰难地摆脱了几只傀儡人骨的纠缠,眼看着还有更多,心里顿时一阵焦躁,就在这时,他觉得手上的绳子断了。
                              73死地
                              南山悚然一惊,混乱中,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绳子另一头发生了什么,就感觉有东西迎面向他砸了过来,南山本能地伸手接住,发现冲过来的是那条蛇。
                              蛇在他手里不住地挣扎,而断了的绳子这时才飘飘悠悠地飞到他面前。
                              绳子另一端是被人用利器割开的。
                              袁平的身体飘在水里,无处着力。
                              毫无疑问,他的模样与其他守门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总显得不那么典型,哪怕他的皮肤再白上两个色号,都不让人觉得他很苍白。
                              就像阳光有时候也是苍白的,可没人觉得阳光是阴森森的,白也白得晃人眼。
                              袁平伸出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
                              南山想追上去,然而暗流汹涌的海水和不断围过来的骨架挡住了他的脚步。
                              袁平眉眼含笑。
                              南山听说他从小和褚桓一起长大,长大后还一起工作过,但他总是找不到袁平和褚桓有什么共同点——除了都热爱给对方找不痛快之外。
                              褚桓笑起来的时候总显得十分意味深长,哪怕他其实并没什么深意,而袁平就像个永远的少年,有点不稳重,有时候甚至有点横冲直撞,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哪怕南山一度把他当情敌,也总会忍不住原谅他一些。
                              袁平抬头看了水面上的褚桓一眼,非常乐观地想:“反正我承认你比我强了,上次就交给你了,这次还是你吧。”
                              一回生二回熟嘛,一想起褚桓那挂在嘴边一套一套的说辞,袁平就感觉很放心。
                              这么想着,袁平在无比的放心大胆中没入了阴影中。
                              嗯,其实这么一想,褚桓也并没有蒙人,“**”在某些语境下,确实是最好的兄弟的意思。
                              下一秒,南山只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有什么东西大力地翻转起海水,将他和褚桓周围的骷髅骨架席卷一空,而那力量却并不暴虐,轻而易举地将南山送上了水面,甚至顾忌了褚桓手中柔弱的火苗,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南山和袁平转眼间消失在了他眼前,褚桓说不心焦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毫无办法,就连那些恶心兮兮的骨架附骨之疽一样地在他身边纠缠不去,褚桓都不敢放开手脚反击——因为权杖在他手里。
                              从褚桓的角度,已经看见水下的阴影赶尽杀绝似的弥漫了过来,这种时候,就算把他自己烧了,权杖上的火也绝对不能灭。
                              他被权杖这个命/根子掣肘,瞻前顾后得简直要半身不遂。
                              就在这时,那股毫无来由的助力如神兵天降,瞬间扫清了他的前路。
                              褚桓却不喜反惊。
                              他心知肚明,他们三个人中最大的外挂就是南山那已经不能使用的特异功能……那这股力量,又是哪里来的?
                              柔和的漩涡仍在继续旋转,将褚桓托得更高,水面几乎只能到他的腰部以下,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细小的漩涡,好像一面水盾。
                              这时,褚桓看见南山在他面前浮了起来。
                              南山在九死一生中长久而无言地望着他,那仿佛不知从何说起的不知所措,被海水泡得发红的眼睛……褚桓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听见“喀嚓喀嚓”的声音,只见面前的海水山突然凭空多了一条通道,海水如被利器劈开,中间形成一条通道,又被某种力量压缩成了台阶的形状,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温结冰,转眼构造了一层冰雕似的阶梯,直通往山顶。
                              像是有人竭尽全力,给他们铺了一条路。
                              褚桓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冰面,觉得有点滑,他踉跄了一下,下一刻却还是站稳了——他必须站得稳稳当当的,他自己从万丈深渊上摔死无所谓,可他手中还有权杖呢。
                              也许是水冻得太快,褚桓感觉到了逼人的冷意,快要把他的关节都冻住了,良久,他才行动迟缓地弯下腰,冲南山伸出一只手,低声说:“我拉你上来。”
                              南山只觉得他拉住的那只手冰凉无比,心里狠狠地一揪,借力上了冰阶。


                              61楼2017-06-13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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