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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寻他们的人竟是尹千觞。
忘川通往人界,为了省时而放弃原路返回、铤而走险直接投入其中,代价便是在刹那间失去意识。再醒来时已身处白帝城,与尹千觞不期而遇。
醉汉收起了过往嬉笑的表情,难得正经,不消别人多过问便将先前隐瞒之事悉数告知。只不过他是如何失却记忆、如何在这几年里为欧阳少恭奔波甚至盗剑、又是否当真是晴雪兄长,有些人已经没闲暇去想。
方兰生紧紧抱着他的书袋,缩在角落里拽着头发,小小的一团,看着都可怜。百里屠苏冷着张脸,站在他旁边。
你说的....是什么药。他努力冷静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欧阳少恭给的,但不是、不是仙芝漱魂丹......"方兰生悔都要悔死,他把欧阳少恭如何虚情假意把药给了他,那药又是怎么被他混到陵越饭食里面一一告诉百里屠苏,末了仍是懊恼得不行,抬起巴掌要往自己脸上扇。
"我...不该这么做的!哪怕提前告诉我哥,不把药混在里面,他或许也能警戒一些,不会,不会吃掉...."
百里屠苏脸色瞬间又苍白了几分。照方兰生这样讲,那些混了药的菜羹,许多也是经他自己的手才被送到师兄跟前。他甚至...亲眼看着他喝下去。
他还是把方兰生扬起的手掌抓住。百里少侠知道方兰生是在把所有过错往自己身上拉,但他也知道,就算那药没被混进饭食而是直接递给师兄,师兄恐怕也不会生疑,更会感谢欧阳少恭的好意。
眼下...不该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按尹千觞所说,欧阳少恭打算以玉横邪力,将雷云之海中的蓬莱废墟,强行由空间裂缝拉入蓬莱国内予以重建;而这样势必会引发空间动荡撕裂,东海中掀起巨浪、船只尽毁,不久风雨海啸,城镇恐有大灾。他虽曾帮助欧阳少恭对付屠苏,却是迷途知返、不愿见那人如此倒行逆施。
"你们...与尹千觞即刻赶往青龙镇,若沿海将有大灾临,须得告知向老板他们,传信至其他城镇,早作防范。"百里屠苏权衡利弊,最终下定决心信他一回。
襄铃又问,他们都去了青龙镇,那屠苏哥哥要做什么。
他抿紧了唇,片刻后轻声道:"我回天墉城。"
此时此刻的自己,即便习了他师尊绝学,又历经许多磨炼,却远远不能与欧阳少恭抗衡,百里屠苏心知肚明。唯有解开封印、获得焚寂剑灵的强大力量,方能与之一搏。
以欧阳少恭之能,如他所说将江南城镇变作死城并非难事,即便...不为了师兄,为了保护苍生、手刃仇人,也再无他法。
"我说…难道就不再想想,还有什么变通之法?命可是只有一条。"襄铃已经揉着眼睛小声啜泣起来,尹千觞看他们这幅生离死别的样子,怪不自在。
红玉还在试图劝服,"女娲大神曾言,待大铸师襄垣醒来,你身中封印或许仍有一线希望。实在…不该就此放弃。"
"非为放弃,"百里屠苏轻轻摇了摇头,他已经冷静下来、想过许多,绝非心存晦暗之念,"襄垣苏醒之期无从得知,比起一份缥缈无迹的期盼,眼前不才最为重要?"
此行不为求死,只为更多人求生。
"太子长琴魂魄之事,自古廷续至今,牵连无数。如若...就在我与他之间,我必要将此孽因孽果一并斩断!"
他谢绝众人好意,只身前往昆仑,待解封后再与他们会合。
"就此别过,届时青龙镇相见。"
昔日仙洲蓬莱,如今已是一片废墟残垣。
五日时间,于百里屠苏一行或许尚嫌不足,欧阳少恭却仍觉漫长。所幸他有先见之明,带了人来排忧解闷,这才教空闲时光好过了些。
陵越已经恢复神识,欧阳少恭便以蓬莱法术将他束缚。他自然不介意为陵越讲上一讲他与百里屠苏的恩怨,权当打发时间。
太子长琴、轮回转世、焚寂剑灵、血涂之阵。欧阳少恭煞是满意的看着那张脸随着他所说而变得越来越苍白,最终笼上一层冰霜。他实在太想看见,这个人究竟会露出如何神色:惊慌、悲悯...抑或是厌恶。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再熟悉不过。几番渡魂换身,周遭之人始终无法长久相伴;而当他一夕之间容颜变换,却又被那些曾将他引为知己好友的人们目为异类。前一刻温情细语,后一刻惧怕鄙弃....冷血的何止是他一人?!
若有遗憾,便是没能亲眼见到百里屠苏为煞气吞噬、众叛亲离的场景。欧阳少恭眯起眼来,"如何?陵越大师兄便没有什么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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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眉间拧起,淡淡道:"无话可说。"如今他已经懒得再去纠正欧阳少恭对他的称谓,再明显不过的嘲弄,谁都能听得出来。
他曾经...真心为屠苏能觅得知音而欣慰,却没想到那些嘘寒问暖,皆是酒中含鸩、针上铺棉。早知如此,他绝不会让屠苏离开他半步。眼前这个人,连朝夕相处多年的旧友也能亲手杀害,他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自己两三句话能让他苦海回身。
"大师兄与我那半身....情谊深厚,不比寻常,如何会无话可说?"欧阳少恭却是更来了些兴致,目光在他身上逡巡,"莫非是听过之后心生厌弃、不便明说?"
他语气甚是欢欣,陵越哪里察觉不出。
"你有一处说错。"他道,"将自己视作太子长琴,旁人无权置喙;但屠苏,他与你不同....非为你半身,仅仅是百里屠苏。"再者,既是各为太子长琴仙灵一半,又哪里说得上谁归属于谁。
"可笑!可笑至极!"欧阳少恭倒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反应,信手一翻,广袖便在空中挽出花来,"他与我不同?!"本就是一人裂作两半,有何不同!
他说着凑上前去,虚伪的假面终于破裂,露出一线略带狰狞的笑意来。
"我现在便能让你知晓,我与他....同是不同。"
>>点这<<
欧阳少恭手上不甚用力,帮他把衣裳一件件又穿回身上去,只在衣襟处特意不作收敛,明眼人一看便知它被如何撕扯过。最后还将陵越先前嘴角流出的鲜血悉数抹在那外衫上,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他甚至话里还带些责怪,"大师兄这般不乖巧,自己伤了自己,到时别人见了,还以为在下不曾好好待你。"
陵越闭着眼,不作回应。先前咬破的地方血气甚重,与苦涩的丹药和在一起,气味在鼻腔中冲荡,难受的很。
"奉劝大师兄莫要再作自尽之想,"欧阳少恭好心提醒他,"在下有意将你一并化为焦冥,留在蓬莱。五日过后百里屠苏即将以解封之躯前来与我一战。你既然对他情深义重,不妨再在人间多待片刻,也好见他最后一面。"
陵越闻言,眼睫颤动起来,嘴唇不住抿紧又松开。
"他不会来,"他嘴中如梦呓一般低语着,却还是被欧阳少恭听了去,"他答应过我,不会解封。"
"原来大师兄早知封印一事,既是如此,也应知他解封三日后便将散魂?"欧阳少恭一哂:"他答应你不去解封,你便如此笃信?"
他看见陵越周身一震,纸一般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慌乱,又强自镇定。陵越只得那两句话,不断小声重复念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去相信。
无妨,陪他一赌便是。欧阳少恭好整以暇,整了整自己被弄乱的衣摆。
就赌....他半身那一颗真心。
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
昆仑的雪纷纷扬扬撒下之际,百里屠苏正默然从那长阶走过,一袭黑衣渐渐隐没在白雪之中。
于天墉城修道十年,算来,竟还是第二回由他自己走在上头。或许,也是最后一回。
他抬起头来,有冰花落在他眼皮上,不多时又被体热融成雪水。
答应过师兄的事,他好像永远都做不到。百里屠苏轻轻叹了一声,热气呼出的瞬间变作一团白雾。只是不知道这回,师兄还愿不愿意原谅他。
-TBC-


2025-06-15 20:0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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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倒计时
(三十七)
百里屠苏当晚留宿在天墉城。
他的住所没变,房里也很整洁,看来是有人不时打扫。然而不择床的百里少侠躺在上面,竟是翻来覆去也不能入睡。
"恳请师尊通融,以天墉城法术,解我身中封印。"
"解封散魂,灰飞烟灭,这便是你所求?"
"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愿求仁得仁,复无怨怼!---恳请师尊成全!"
"欲我成全之事,却始终危及你之性命。我一再应允,又当情何以堪?"
........
百里屠苏睁大了眼,虚瞪着他头顶,仍旧一点睡意都没有。然而一定要睡,他知道。越是临近决战关头,越是要养精蓄锐,这般空耗时间,要不得。
要不得。
于是干脆利落地翻身下床。外头更深露重,他不借火光,循着记忆踏在他走了许多次的路上。推开房门,褪去外衣,蹬掉靴袜,躺到床上再掀开被褥裹进去,他做得莫名熟稔。
还是师兄的床暖和。
明日辰时便要解开封印,他想着这些,掩了掩被角,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次日于天墉城禁坛解封,涵素真人与几位长老在旁,为他护持。
澄心定意,抱元守一。他意外的感到轻松。这凶煞之气与他相伴相生,拉锯战般的互相折磨了十年,竟也有不得不倚仗它的一天。他还有三天可活,在散魂之前斩断与欧阳少恭之间的孽障因果、手刃仇人,亦再无奢求。
解封过后匆忙下山,在门口被芙蕖缠住。说来说去,最后还是绕回陵越身上。
芙蕖看来是还没消气,眼睛斜斜的睨他,"大师兄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师兄他...过几天再回来。"百里屠苏眨眨眼,这不算是谎话。
知道他有要事在身,芙蕖并没拖着他讲太久,只告诉他天墉城弟子有许多被派往青龙镇一带镇压水难,可惜自己这回一样不能下山。
反倒是赶时间的人有些欲言又止。
"芙蕖师姐..."他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回过头来,"师兄回来之后,你....请你好好照顾他。"
"我当然会好好照顾大师兄,"芙蕖轻轻摆了摆手,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干嘛呀屠苏,说得好像你不回来了似的。说好了三年之内一定要回来的,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没有,没忘。"
看师姐隐隐约约有要追究的意思,百里屠苏连忙笑了笑,带着些歉意,随即赶紧下山。
还是没能逃过,行至半山,便遇见静候多时的紫胤真人。
"趁掌门与几位长老仍在调息,便匆匆离去,你当真以为,天墉城如此任人来去?"
"然而亦不必同于世俗武夫,以多胜少将你留下。今次,只须过我这关,再无人阻你离山。"
言下之意,是要他对自己师尊挥剑相向。然而若是不敢不愿,或是落败,便将被禁于天墉城直至散魂之期。
"请师尊……恕弟子大不敬之罪。"百里屠苏取出焚寂,握在手中,摒弃一腔顾虑杂念,誓要博得此局。
一招幻虚空明剑,漫天剑雨。百里屠苏于此间一掌拍向紫胤腹面,竟是将积压在他体内多年的煞气尽数吸出。
养育深恩无以为报,这或许是他能为师尊所做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件事情。
紫胤收剑,摇头叹道,"这又何苦?" 由此看来,无惧无悔,非是妄言。
"你已寻到自己心之所往,即便是对着昔日师尊挥剑相向,因心念之强大,持剑之手亦是坚定无比,确实令我不胜欣慰。"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于剑术之道,你已悟得,我再没有什么可教你的。"
".......此一战,紫胤真人阻不了百里屠苏,自行下山去吧。"
石板上无人,他怔愣许久,朝着剑仙离去的方向屈下两膝。
回到青龙镇之际,沿海大雨已渐渐有平定之象。晴雪跟着尹千觞还有向老板一行加固堤坝,方兰生在房檐底下跟襄铃说着话。
"....木头脸,你,你回来啦...."方兰生走过来的时候还揉着眼睛,看来憋了半天眼泪,对襄铃说的话大约也不是什么好话。
木头脸是不会回他话的。方兰生又说,"那、那你快去休息吧...."
他说完,转身要走,却不是往住处走。百里屠苏拽住他衣领,把人提回来。
"去哪?"
方兰生显然没想到他会关心自己,他张大了嘴,随后摸了摸自己头发,"去...去琴川一趟,我有话...跟孙小姐说。"
堤坝那边还要些时候,百里屠苏无事可做,他看了看方兰生,若有所思。
方小公子一路都走得不自在。隔了几步,就回头看那么一眼。
眼看走到了孙家门口,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转过身来把跟在他后头的人拦下。
"木、木头脸!"他看上去有点急,"你跟着我干什么呀!"
"闲着没事,回琴川看看。"百里屠苏嘴上这么讲,事实却是他有自己的顾虑。放着这人独自来琴川,万一路上出事,怎么跟师兄交代?至于为什么不照实说,是他晓得方兰生听他这么讲一定得跟他吵起来。
哪知道方兰生更急了。他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你、你怎么突然转性了.....木头脸...."方兰生眼珠子乱转,一个荒谬的猜想呼之欲出,"你不会是有,断袖之癖吧?"
"嗯,"百里屠苏回答得非常轻松。他原本就无意遮遮掩掩,现在没几天可活了,更是随心所欲起来,"没错。"
"没、没错?!"
方兰生差些跳起来,"我,我可是好人家的公、公子!我二姐,还盼着我传宗接代....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怎么能对我有这种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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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算了,后头这句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百里屠苏有些看不懂他的反应。方家二姐希望兰生早些成亲,他当然知道。然而师兄是要修成仙身、不能娶妻的,他们二人在一起,又如何碍着方兰生的事?
"你别急,"少侠耐心见长,居然不焦不躁、很是认真的在跟他解释,"我虽然爱慕师兄,但不会....不会影响到你。"
方兰生飞快的松了口气,"呼!吓死本少爷!原来你喜欢的是我哥---"
说话声戛然而止。
他说到这,硬生生停住,舌头差些打结,脸色也从酱红变得有些发紫,这是反应过来了。".....你你你你你你喜欢我哥?!"
"......."百里少侠面上冷冷的,点了下头,随即把整张脸都快要抽搐起来的方兰生推进了孙府的大门,"有话快些说。"
很奇怪的,把人推进去的瞬间,他想的竟然是:他跟方兰生果然还是不大对付。师兄那么疼兰生,万一以后真把人接到天墉城去,那还了得?虽说自己活不长了,不必跟这个话包子待一起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方兰生从孙家出来时,脸色甚至比先前还要差些,随即有些不敢看百里屠苏。简直欺负人,他拿他当朋友,这个木头脸却想做他哥夫。
屠苏看他那表情,还当他在孙府碰了壁,问他进去发生什么。
"没什么..."兰生低下头去,"我把青玉司南佩,还给孙小姐了。"百里屠苏这才注意到他腰上系结处已经空无一物。
他皱了皱眉,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为什么说还。
昔时在秦皇陵,他因回忆起乌蒙灵谷的旧事而心乱如麻,并没能把方兰生前世与叶沉香、贺文君的纠葛听进去,自然也不知道青玉司南佩中藏着贺文君一魂一魄的事。方兰生于是哭丧着脸,又把这一段从头跟他讲了遍。
木头脸听完,眼皮耷拉下来,"所以,你要娶孙小姐为妻?"
方兰生没什么精神的点了点头,如果他能活着从蓬莱废墟回来的话。先前在青龙镇,他也把这件事告诉了襄铃,只是不晓得襄铃会不会在心里头嫌弃自己。
他失神的想着这些的时候,百里屠苏也有些怔忡。当方兰生终于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才发现木头脸竟然在往孙府里走。
"你---!"方兰生赶紧把人堵在门口,"干什么!"
"有些话想对孙小姐说。"屠苏如实相告。
然而方兰生似乎是对他这个举动有些误会。他扯着嗓子嚎,声音大得让百里屠苏巴不得把他嘴给缝上,"你、你有什么话跟她说?"
"木头脸!你不能这样!朝、朝三暮四的....你都有我哥了,怎么还....还想着跟别的姑娘家讲话?!"
百里屠苏这下更是莫名其妙了,他把人从门上扒开,"总不会抢你的。"说完,也不管方兰生那气瘪瘪的样子,自顾自的进了别人家门。
至于他进去了那么一会儿,到底跟孙月言讲了些什么,方兰生问了一路也没能问出来;直到几年过后,这个最像孩子的人自己也有了孩子,他才终于得到答案。
---却都是后来的故事了。
以腾翔之术从琴川行到青龙镇,虽是没花费太多时间,然而三日之期本就苦短,几人只是坐下吃了些东西补偿体力,便又要启程前往祖洲以北的蓬莱国。
天墉城弟子已经赶到,助镇民防范大灾。而向天笑跟延枚兄弟俩也想趁着雨小,乘沦波舟跑趟龙绡宫,问问龙女大人还有没有其他法子帮忙,于是送他们一程。
却也只能到祖洲为止。
告别了向家兄弟,一行人徒步往约定之处走去,没想到竟入了幻境。
名叫松音的青玉坛弟子以声传讯:"得知诸位如期赴约,长老十分欣悦,有请前往蓬莱国最高处山上宫殿一聚,他自会在那里等候。"却又不将破解之法告知,看样子是要几人自行破解此中奥妙。
冥思苦想之际,百里屠苏忽然握着焚寂,朝空中挥舞了两下,"谁?出来!"迷雾之中,居然还有其余人在。
半响过后,真有一人从雾中而来。她似乎有些不安,一手虚虚握着另只手臂,说自己可以带着他们打开通往蓬莱的通路。而当她自称巽芳时,尹千觞跟百里屠苏均是脸色一变。
欧阳少恭曾言,他的爱人巽芳早已于蓬莱天灾中丧生,却不想事实并非如此。那时,欧阳少恭只身离开蓬莱,去寻找渡魂之人,而在他离开之后,天灾突然降临。一夕之间,家园尽毁,却仍有少许的蓬莱人逃了出去,到中原安居,自此再不回蓬莱,唯独巽芳时时回来看望。
渡魂时将失去一些记忆,抑或是带着些许错乱的回忆存活下来。在伤心悲痛之中,欧阳少恭才错以为巽芳也已死去、就此癫狂。而如今她再度回到蓬莱,藏身迷雾,是想与他们一道去寻她夫君。
方兰生不同意,道难保她不是居心叵测,意图害人。他先前被算计得太惨,以至于现今不得不处处防备。
"我知道夫君一直以来做了许多错事,"巽芳轻轻说道,言语间带着抹不去的哀愁与歉疚,"如果那个时候我阻止了他……"
"我...不求你们能够原谅他,只不过…想要见他一面,劝他别再这样下去。蓬莱人虽然自有回到蓬莱的法子,但是如今,那里面全是妖,我一个人,实在找不见他。"
"况且,"她说着,忽然以袖拂面,"我这个样子,少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
她知道自己所说不能使人轻易相信,到后来已经越来越焦急,白皙的面容上浮出一丝丝红晕来,"我、我真的不是想害人…我只是……"
百里屠苏却在此时打断她。
"请姑娘开启通途,我们一同进入蓬莱。"他道。依他考量,沿途本就凶险重重,此一则倒也不必计较,"烦请姑娘施术。"
红玉也作此想,"屠苏所言不无道理,依我看,毋须在此多作纠缠。"
巽芳对他二人颇为感激,随即施法打开通往蓬莱之路,"往前只是迷离幻境,须得通过这条长路,方能到达真正的蓬莱国。"
一行人谢过,随即与她一同走上长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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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一路上去可见焦冥四散,墓碑重重;空间撕裂、电光驰骤,正是蓬莱废墟被缓缓拉入雷云之海。此举牵连沿海一带,若是叫他得逞,不知多少生灵涂炭。
登顶倒也没费什么功夫。拦截的各路妖怪悉数被灭,元勿为欧阳少恭传话而来,也被尹千觞一剑斩杀。几人一路无话,只得巽芳偶尔提及蓬莱旧事。
行至宫殿之外,她却未与几人一同进去,只独身一人藏在角落,看来另有打算。
欧阳少恭正敞坐在宫殿正中,神情自得,语调舒缓,显是对他们几人如约而来非常满意,"屠苏,一路来此,可还游玩尽兴?"
百里屠苏不为所动,这个人恶劣的脾性他已知晓,现如今他只关心一件事,"我已赴约,你也莫要食言。师兄人在何处?"
"既来之,则安之,又何必急于一时?"果然又被绕过,"千觞仍然风采不减,离开青玉坛后像是潇洒依旧。"
他倒是直接对着尹千觞一笑,笑中带着轻蔑与恨绝,"元勿可令你玩得开心?"
尹千觞闻言皱起了眉头。元勿乃欧阳少恭亲信,这些年来真心以待,明里暗里助他良多,到头来却这般作结性命,可见此人之不仁。
方兰生最是厌烦这样弯弯绕绕,直斥他撕裂空间之举将引起海上大灾、生灵覆灭,丧德至极。
"害人?"欧阳少恭微微垂眸,"不过是想重建故国,拳拳心意,又哪里称得上害人?"眼下雷云之海中蓬莱故土即将重见天日,余下的,只剩取回那另一半仙灵,方能成为那不死国度的永恒之主。
来人闻言握紧他手中利剑:"太子长琴,既是你的魂魄,给你也罢!但你万万不该屠我族人、毁我家园!如今更是倒行逆施,为心中私念,祸害无尽生灵!"
"私念?何为私念?"欧阳少恭倒像是听了句笑话,眼中不屑神色毫无遮掩,"你当日远行海外,只为求得仙芝救回母亲,难道便不是私念?小兰逃离琴川,只为避开成亲之事,难道亦非私念?"
"人欲无穷,渴念丛生,世间岂有例外?"
百里屠苏正色道:"不错,人欲无穷,七情六欲不可逃,尘心凡念不可避。然一己之事终究渺小,上天存好生之德,又怎能因心中欲念而罔顾生灵?!"
"呵!好一个上天存好生之德!"
"那上天为何却不顾念太子长琴?为何要令他堕入凡尘,永受磨难?!"欧阳少恭回身,隔开长长一段距离,一手指向百里屠苏:
"你,是我的半身,种种痛苦,想必感同身受。虽然仅仅是梦境偶至,其中滋味,应该也令你终生难忘。可惜你我二人终归不能成为朋友,我必须夺你性命、取你魂魄,唯有如此,我们--太子长琴,才能成为一个完整之人!"
他说着,信手掷袖,灵光闪出,一道束缚法阵便在他身前突现。
"我见屠苏虽解开封印,却未免言行无拘了些,可是不再顾及你师兄性命?"话毕,一人身形显现在那法阵之中。
百里屠苏将剑收到身后,终于藏不住急切。"师兄!"他大声唤道。
陵越在他的呼喊声中抬起头来,眼中却没有喜悦,反而包含着悲痛,以及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欧阳少恭说的话,他一字不漏的都听了去。
"你...去解封?"他问,"你有没有解封?"他当然希望没有,希望这一切都是欧阳少恭的有意煽弄,然而底下那人迟疑的神色却给了他再直接不过的答案。
他阖上眼,两手在衣袖底下攥成拳头。
欧阳少恭在一旁抚手笑道:"情深义重,着实令人感动。屠苏对大师兄既是如大师兄待你一般爱惜,届时我定会记得将你们化为焦冥,置于一处,也算得予以成全、功德一件。"
言及此,何须再说?一战便是!
百里屠苏催动浑身煞气,丝毫不敢怠慢,其余人均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沿途历练悉数展现;方兰生这回倒不逞强,乖乖退到最后,催动善法甘霖,在战斗中为几人疗伤。
一局终了,赢得倒是轻松。正当方兰生质疑这是否便是少恭实力之时,欧阳少恭突然发动奇袭,广袖掷出,气劲直取百里屠苏面门;百里屠苏以焚寂格挡,然而力不从心,仍是被那一击震得跌出几步开外。
倒下之际,一片龙鳞自他襟口滑出,落在他身前不远。
"百里屠苏,或者....该称你为韩云溪......"欧阳少恭一抖,忽然化出一副妖异无比的模样来,一步步朝他逼近,"相隔数年,倒也不算太晚,便由我亲手再送你这最后一程!"
似是某种感召,那片龙鳞便在此刻忽然闪起光芒,欧阳少恭脚步堪堪止住---
榣山,悭臾,太古之约....他竟也会有迷失于回忆中之时。
尹千觞急忙一使眼色,这是要把握时机,重创欧阳少恭。几人借此机会施展浑身解数,却始终不见他倒下。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指云问天道,琴鸣血斑斓......."他抚着额,忽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虽然,的确令人怀念---"
"但你们当真以为,我会就此耽于往昔,丧魂失智?!往事俱如烟云,如今我已不再是那个擅弹琴曲的仙人,而即将成为蓬莱国的永恒之主!你们,都将化身焦冥!作为我永远的臣民!"
百里屠苏并不畏惧,他已解封,相信焚寂之力足以使他挫败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直直迎上前去,笑道:"明明是同一个人,如此相残,倒也有趣!便让我们看看,这一出旷世奇谈究竟要如何收场!"
沧海龙吟两度发动,焚寂之力与它碰撞,强大气劲在空间中来回激荡,最终致使蓬莱宫殿四处松动、沦为火海一片。欧阳少恭疲于应付眼前众人,正欲挥袖再战,一道精纯剑气却于此时从他背后袭来,将他所运之气生生阻断。
驭剑之人站于宫台之上,深蓝的衣袖在空中振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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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招太虚剑,却在满腔悲愤的天墉城首徒手下发挥出巨大威力。百里屠苏毫不迟疑,在欧阳少恭震惊之时纵身砍下,终于将他击败。
倒地之时欧阳少恭吐出大口鲜血。他似乎是还在疑惑陵越如何能从他的束缚之阵中脱出,心跳却在眼睛扫视到一名正朝他而来的黄衣女子之时几乎停止。
---巽芳?!无论如何,他不会错看!
"夫君..."巽芳噙着泪,走到欧阳少恭身边缓缓坐下,将他的头颅抬起,轻轻置于自己膝上,"所幸你使的是蓬莱法术,否则我怎么也无法破解。"
欧阳少恭仍是那副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拉过巽芳的手,顾不上自己绽裂的伤口与止不住的鲜血,不住询问。
"少恭.....你当真,毫无所觉吗?"她哀哀叹了一声,"可还记得,在欧阳家,你五岁生日时候收到一件非常喜欢的礼物,那便是....我替你缝的小袄…"
那张始终不改神色的脸上终于如顽石裂缝。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如此。
巽芳于世间辗转多年,容颜老去,终于寻得她那渡魂为欧阳少恭的夫君。她知道少恭并不在乎表相容颜,却也只求能够陪在他的身旁,无论以什么身份。
她化名寂桐,一直守着欧阳少恭,眼见他去到青玉坛,为寻到另一边魂魄苦心筹划、杀人如麻,却又无力阻止。
而今次,为前来见他,她已服下可使人重返青春却剧毒无比的雪颜丹,时日无多,只希望能在最后的时刻,与他相守。
先前一番激战,蓬莱宫殿根基松垮,在强大气浪冲击之下,即将坍塌。
欧阳少恭倒是别无所求,他轻轻拥着巽芳,挨在她耳畔,絮絮私语,似乎在他们身后不是熊熊烈火,而是无边花海。
几人战后俱是元神俱伤,不可再使用腾翔之术,眼见即将被卷入蓬莱火海,百里屠苏便在此时强撑躯体,以他习得之术设下传送法阵。
方兰生,红玉,襄铃.....他睁大眼,注视那曾与他同生共死的人一个个消失在法阵中央。还有,师兄....他就在这个时候失了力气,直直向后跌去,落入一人怀抱。
"要我走?"陵越的声音从他颈后传出来,在山崩地裂的轰隆声中显得极为压抑,"想都别想。"
"师兄....."百里屠苏虚握着他的手,胸中涌出一波又一波的心酸与疼痛。跟师兄在一起的时光,他从来都是欣喜的,即便是铁柱观那一回,至多是不安,也不曾这般难熬。他何尝不想再多一些时间相守,哪怕只是片刻也好;但如果这片刻会危及师兄性命,他又宁可不要。
陵越一手反握过去,这一下握得太紧,属于他自己的体温源源不断传递过来,惹得百里屠苏一阵失神,再也舍不得松开。
他眨了眨眼,有些费劲,扫了一眼面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又是一变,"晴雪呢?!"
陵越这时稍微回过神来。是了,百里屠苏方才凝起法阵,送走了兰生,送走了襄铃跟红玉,甚至在尹千觞意欲留下、与欧阳少恭一同葬身火海之际将他一并送走,可这中间却始终没见到风晴雪。
"....晴雪姑娘?"他没收回手,仍旧环抱着屠苏,用他已经有些沙哑的声音焦急的向周围喊道。
不知喊了几声,才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从背后响起。"我、我在这!"是晴雪的声音,陵越回过头去。
她的衣角被划破,部分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带上了些伤痕,似乎是从坍塌的宫殿外跑了一趟。手里还抱着什么东西,忽明忽暗,闪出微小的荧光。焚寂在打斗之时被遗落在远处,晴雪跑向他们之时将它一同带了过来。
百里屠苏叹了口气,强行撑起身来,是想再次划出传送法阵。
"过来,"他催促道,"我送你走。"
陵越把他的手攥得更紧,是感受到了面前这人力量正趋衰竭,想要助他一臂之力。然而功行一半,百里屠苏忽然收手、捂住胸口,看神情竟要比刚才更痛苦几分。他倒不死心,一次失败又再度凝聚法力,却还是因剧痛而半途作废。
"屠苏!"是师兄在喊他,后面说的是什么,他却听不太清。魂魄将散,他无论如何难逃一死,这两人却必须要活下去。
然而这次是真的,再没有一点力气。龙鳞还在他身前,百里屠苏手指动了动,他想起悭臾曾经嘱咐过他的话,伸手去够,却始终差了那么点距离。
怎么都够不着,像是希望边缘的绝望。却有人在这时将龙鳞捡起来,放在手心。"要这个?"
他虚弱的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掌摊开,又跟师兄的合在一起,龙鳞被二人拢在中间。不可宣诸于口,不可诉诸于笔。
悭臾。他在心中默念。
须臾之间,天幕剖开,黑龙自远方翔来,雷电于它身后闪烁。晴雪张大了嘴,显是觉得惊恐,然而面对天界战龙,又有多少凡人能够镇定自若?
"快上去!"蓬莱宫殿摇摇欲坠,巨石滚落,几近崩塌。晴雪一手带着焚寂,一手捧着玉衡,在百里屠苏的连声催促下爬上龙脊。陵越默然不语,一手穿过屠苏膝下,略一使力就将人横抱起来,往黑龙身旁走去。
他也曾经被百里屠苏以这样的姿势搂抱,随后陷入床榻之间,极尽温柔缱绻。如今换他来做,竟是艰难无比,短短一程路却要消耗掉一人所剩无几的生命。
黑龙一甩尾,带着三人一同翱翔天际,那宫殿在他们离开的瞬间崩塌。
"悭臾...."百里屠苏被陵越揽在怀里,后脑枕在他胸口,"要去哪里...."
粗犷低沉的龙吟缓缓传来:"不周山龙冢。几日之后....便是吾的死期。"
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这样…也算实现了,你与太子长琴的……远古之约吧?"他脸上带着难以掩盖的疲倦,一双眼勉强睁着,却仍觉眼前一片模糊。
"小子,到现在才召唤吾。"悭臾自鼻中发出哼声,言语被呼啸而过的冷风冲散,"差点....就等不到了...."
"太子...长琴...."陵越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当然是不知道屠苏与悭臾如何结识。
百里屠苏在他怀里无声的笑了笑,把自己如何在榣山幻境遇见悭臾,又如何从他那得到龙鳞一一说与他。他其实鲜少有大段大段说话的时候,尤其是在并没有多少力气的情况下;然而现在他却喘着气,一句不停的说,像是要把余下几十年的光阴浓缩在这一刻,把他还能说的话全都说给师兄听。
"苏苏....你别死...."风晴雪跪坐在他身边,痛苦的闭上双眼,不住呢喃。
陵越的神识却仿佛仍在滞留。天界战龙...这四个字不断在他脑海里冲撞。他侧过头去,抚上悭臾脊背之上坚硬的龙鳞,像是捕捉到了某种希望。
"神龙..."他呼唤道,"你,能不能救他?"
悭臾不喜凡人,他征战四方,力量非是凡夫可以匹敌,骨中自然带着桀骜。然而此人风骨不俗亦颇有仙根,又是长琴所爱,他如何也不至鄙弃。
"寿数将尽,无力回天。"轻描淡写一句话,又将希望转作绝望。
眼中那些微的希冀也终于渐渐黯淡下去。
芙蕖坐在天墉城最高的台阶之上,仰望天际。一条巨大的黑龙从昆仑山顶飞驰而过,带着死亡般的沉闷气息,片刻也不停留的消失在她眼中。
"...执剑长老?"她偏过头去,这才看见不知何时走到她背后的紫胤真人。那鹤发飘飘的剑仙亦是与她望着同一处,面上不露悲喜,"长老,刚刚飞过去的是什么呀?"
"应龙。"紫胤淡淡答道。
"通天...彻地之应龙。"
"师兄,我身上的仙灵...很快就要散了,"百里屠苏睁大了眼,即使他几乎快要看不见。他轻轻握了握陵越的衣领,那上面还残留着发黑的血迹;他似乎是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要走了。"
他郑重的与他道别。
"去哪?"陵越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呆呆的望着他。屠苏身上怎么会这么冷,他这样想着,把自己最外头一层衣裳脱下来,把人裹进去,随即紧紧抱在怀里,好像这薄薄一件衣衫足够隔绝一切,"不许去。"
五识要比魂魄更早散去,耳边的是风声还是呜咽,百里屠苏早已分辨不出。
"我要走了。"他只是轻轻的重复着这一句话。似乎有温热的物体挨在他自己的脸颊上,这种感受很奇妙,也很玄幻,介于感觉到与感觉不到之间。
"师兄曾答应我,若有朝一日....我能除去身上的煞气,便带我....一同下山,行侠仗义...踏遍万里山河..."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有几个词他甚至说不清楚,但他自己却觉察不出,"虽然...没有来得及与师兄一起...行侠仗义,现在这样,算不算...已经踏遍了、万里山河?"
"不算!"陵越失声叫道,他再次将自己的嘴唇贴过去,急切而热烈的亲吻,嘴中不断的说着不算、不能算,"这怎么能算?!"
风晴雪坐在一旁,有些发怔。她原本也是冰雪聪明的姑娘,或许之前没往别处想,现在却怎么都该明白了。她偏过头,看着山川在身旁呼啸而去。
百里屠苏说完刚刚那段话,便再没什么动静。陵越挨着他的胸膛,清楚无比的感觉到那颗脏器跳动得愈加缓慢,呼吸也低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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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一下子被撤走了所有力气。他不知道屠苏还听不听得见,然而迟疑片刻,还是把人搂得更紧,挨在他耳边颤着声道:
"我曾经,败于一人剑下,自此以后,再也无缘一战,心中虽存憾恨,亦是输得口服心服。"
"掌教真人曾转告于我,师尊将不会再居于执剑长老之位。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若此人一日不归,那位子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
百里屠苏显然是听见了,他的手指无力的勾了勾,又被陵越收进掌心。
"这个人,我知道....他不会让我等得太久。"
他轻声笑了一下,终于耗尽所有气力。悭臾曾言,命途长短并非紧要,唯淡然自问,可有人将你放于心中、你临到死前可曾悔恨?
韩云溪,太子长琴,焚寂,百里屠苏。他这一生,不知作为谁而活。不过,不管是谁,总归有人始终将他放在心中,这已足够,因而到这一刻---
"此生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弹指一挥,神形皆灭。躯体似是化作流萤,翩然空中,又于陵越身旁盘桓不去。
风晴雪身形一顿,连忙取出玉衡,以幽都秘术将留恋不去的残魂收入玉衡之中。被玉衡拘束的魂魄将饱尝痛苦,那些四散的魂魄像是有着自己的意识,尽管大多都被吸摄入玉衡,仍有少许强行挣脱、散入空中、投奔大地。
陵越跪在坚硬的龙脊上,许久后脱力般瘫软下去。就在他怀里,就在前不久,还有一条鲜活的生命,转眼之间却又分毫无存,甚至...连一丁点温度都不复存在,仿若一场虚无的梦境。
他不断收紧两臂,把那件衣裳拢到胸口,旋即将整张脸孔埋在里面,像是被拥入无边的冷清与绝望。
"你....莫要让我等得太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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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龙冢死寂,不知昼夜。三日一晃而过,悭臾亡去。
陵越在山崖旁屈膝而坐。风晴雪已于两日前带走玉衡与焚寂,回幽都复命。
"大师兄..."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不知是狂风刮擦还是泪水泛滥所致,那双眼紧紧盯着始终不曾有过动静的那人,与他怀中抱着的凶剑,"我...你把焚寂交给我吧。"
昔日娲皇神殿之上,女娲大神曾特意嘱托他们要将铸魂石带回封印;而焚寂乃上古七大凶剑之一,即便如今剑灵无存,却仍需带回、以观后况。明明该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一句话,她看着那人的神情,说得却是磕磕绊绊。
"....."失神的眼半响后眨动了一下,无尽的虚空从中流露,"要...带他走?"人死尸骨无存,连焚寂也要被一并带走,是一点念想都不留给他。
风晴雪眉间微微皱起,摆了摆手,"不、不是!"也是心急又心痛,到了极致,才会慌忙间说出不加思量的话来,"苏苏他的魂魄已经散了,不在焚寂里面!"
怎么会不在?陵越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反驳她。焚寂与屠苏几成一体,多年来不曾离身,如今魂魄虽散,难道就一点也不眷恋?这是自欺欺人,不愿接受焚寂已经成为一柄凡铁的事实。
他阖上双目,穴位下的脉博突突跳动着。
过了许久,正当晴雪被那一片寂静搅得尴尬至极的当口,他终于启唇说话。
"对不住,"焚寂被他亲手捧到她身前,许久不曾进食饮水,那沉厚的嗓音变得沙哑不堪,"是我...私念太重,考虑不周。"
"焚寂,有劳姑娘带回幽都看守。"
风晴雪小心翼翼地接过剑,抬眼去看,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眼睫。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大师兄,焚寂...若是不再作祟,几年之后,女娲娘娘或许能够准允,让你将它带走。"
陵越点了点头,没人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没人知道他的话说与谁听。
"再会了,"他轻轻说道,"我会来接他。"
他甚至不知道师尊是何时来到不周山。尊师重道如他,还是头一回来不及迎接。
紫胤抬手将要跪下的那人阻下。他眸光一扫,终于忍不住感叹光阴流走,自己的两个弟子原来也已成长到了这般模样。
"师尊...如何能来到不周山?"陵越发觉自己的头脑仍然不太清醒,这句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冒犯---师尊修成仙身多年,凡人不知不周山所在,师尊又岂会不知?
"多年以前,曾为入鬼界而与友人一同造访。"
陵越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听师尊提起过往之事。三寒器、仙妖乱、必守一生的承诺、伴身百年的魔剑....他疲惫地睁着眼,在沉默中聆听。许久之后,一声悠悠的叹息响在他耳侧,温暖的手掌抚上头顶。
"回去吧。"
芙蕖盼了许久,只盼来一身风尘的大师兄,身后再不见别人。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却在看到陵越布满血丝的双眼时蓦然收声。
玄古居中空空荡荡。百里屠苏并没有多少私用之物,怡情时吹奏的树叶是随手摘取,珍视的铃铛已经碎裂,从不离身的焚寂也被带往幽都,现在看来,除去那件天墉弟子的制服,竟再没有别的东西留下。
陵越在房中坐了半个时辰,茫然的看了又看,最终摇摇头,起身回到自己住处。
他深知自己实在太疲倦,尽管并没有多少睡意,却不得不休息了。
将霄河置于床畔,陵越合衣睡下。躺倒之际,左手惯性一般的伸到枕头底下,却意外的触到了什么东西。他一怔,连忙坐起身来,将枕头掀开。
那只是小小一撮断发,两股缠绕而成,正中被一根细小的红线紧紧捆绑。明明握在手心,却顺着血脉缠到心底。
这或许是一种痕迹,一种证明;亦或许是一种牵挂,一种诅咒。证明着一个人曾经生于世上,也诅咒着被缠绕住的人生生世世无法解脱,不得忘怀。
他坐在床头,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嘴角勾起,热泪却洒下来。
撞击窗棂的声响在这时响起,他起初以为是风,直到那冲撞慢慢的带上了焦急。陵越起身,走到窗前将它推开。
风雪漫山,威猛的海东青就着开窗的势头猛地扎进陵越怀里,骄傲的头颅蹭在他下巴上。
"....阿翔?"突如其来一声鸣叫响起,陵越愣了愣,将窗户推得更开些,随即伸出头去探视。所见当然只会是皑皑白雪、舍屋楼阁,不会再有其他。他抿抿唇,笑中半是不甘半是自嘲,终于将窗户合上。
"你自己飞回来的?"陵越将它身上的雪花拂去,随着他轻柔的动作,羽翼之下露出层层纱布,显然是受过伤又被细心包扎起来过。
"饿不饿?"他问。
海东青自然是不会说人话的。阿翔咕咕叫唤了两声,随即挨在陵越颈侧。它通人性,似乎也是知道它的挚友已经不在,这个小小的举动算是寻求安慰,也算是在给予别人安慰。
"瘦了些,"陵越在它身上轻轻摸了摸,小声感叹了句,随即把外衣盖在它身上,朝门口走去,"去给你找些五花肉吃。"
许是要将掌门之位传给陵越的缘故,掌教真人不再要他四处除妖,只让他料理门中事务,陵越便始终不得机缘下山。芙蕖忍不住想,大师兄回来之后好像变了许多。要说是何处变了,那也说不上来,但他似乎总是有忙不完的事、练不完的剑。
白日里与其他师兄弟一起练习,傍晚过后便自己到后山继续修行,也不让别人来打扰。
起初她还能偶尔到后山里去送些吃的、看看阿翔,可有那么几回,大师兄从后山出来,神情都奇怪极了;到后来,竟是连她也不被准许一起进入。
她揪着自己两根细细的小辫,呼地吐了一口气:屠苏不在,时间过得真是太慢太慢了。


2025-06-15 19:5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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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晴雪从幽都来信,说她已经得到女娲娘娘的准许,即将带着玉衡来到人界,寻找苏苏的荒魂以及不以害人为代价的重生之法。
第二年,来信的人变成了兰生。回到琴川之后,他按照约定与孙家小姐成亲,今年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为了纪念他的二姐而取名沁儿。沁儿出生不久,月言也需要他照顾,只能过段时间再到昆仑山探望。
第三年,连阿翔也找到伴侣,食量较以前还要大些。方兰生果然来了天墉城探望。他讲了许多,比如襄铃已经和她的母亲姜离大夫一起去往青丘之国;比如月言有了青玉司南佩在旁,身体比以往好上了许多,那之后她又把玉佩给了沁儿护身.....再比如,他时常会梦见木头脸,就走在琴川那条小道上。
听到这里时,陵越的神情有些恍惚,可惜方兰生并没看见。他当然不知道,这过去的三年里,最是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竟是一次也没有在梦中见到他所思念。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
在那之后,便是第十一代掌门引退,陵越继任,芙蕖接位妙法长老。紫胤真人将剑灵古钧与红玉一同留在天墉城看守,自己则去往青鸾峰隐居。
同年,后山被封为禁地不用,门派弟子不得私入。
年少有为、天纵奇才的新任掌门负手立于天墉城台阶之上,绛紫深纹的长袍在风中展露华脊,眼里收入滚滚红尘。霜雪落满头,他拂也不拂,只是静静等待着,盼望那无边的银白会被其余色彩划破。
日升月落。这一天,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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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陵越此生,两次得入地界幽都。
算来这头一回,还是来请风晴雪同回天墉城相助、克制屠苏体内煞气;而如今,他为取回焚寂而再度造访,离他继位掌门的那日却已又过了五年。
整整八年,凶剑焚寂被封存于娲皇神殿之内,由灵力强盛的十巫看守。直至确信它再无半分邪力,方有灵女差使冥蝶前往昆仑山通报。
他知道总有一天会由自己来接回焚寂,却没料到女娲大神会亲自于殿上召见。
神隐的时代即将来临,力量渐趋枯竭的鸿蒙地皇此次同样寄托于灵女之身,与他对谈。女娲仁慈,显是对那命数错乱又为拯救苍生而甘愿放弃轮回转机的大巫祝之子很是记挂,如今才会特意露面。
陵越来的时机颇为巧妙,正值一日之间篙里开启的特定时辰。那身负太子长琴半魂的少年早已亡故,无论如何无法补偿;女娲大神或许是由晴雪那处得知他二人感情深厚,施恩开启直达魂之彼岸的通途,特许他前往。
忘川篙里由幽蓝清光笼罩,暗灰的芦草及膝,过水潭而不湿足,的确不似凡间。由心中念想,或许便会看见你所牵挂。
陵越站在水泽之间,半响后阖上眼眸,心中默想。
"如沁....小姐。"
着实于她有所亏欠,至少,欠她一个交代。他想要告诉她,兰生已经如她所愿娶了月言为妻、继承家业,让她劳心二十余年的弟弟终于有所长成,不需再为他挂怀。
他亦是对韩休宁有愧,尽管在乌蒙灵谷之时见到的只是她的尸身。虽说无人责怪他,然而说起来仍然是没能保护好她的孩儿,心中到底是歉疚。
时间于静谧空间内驰走,他所呼唤的两人却都没有现身。
陵越低下头去。他猜想是他思念不足,亦或许是那亡灵无意见他。
他呼吸转而变深,许久之后,他轻声念道:"屠苏。"
荧光流散,芦草摇荡,似是回应;然而不知多久过去,那魂灵徘徊之所,始终无人涉水而来,只得他一人身影。
---他所牵挂的,终究一个也见不到。
人间的月亮又到将圆之时,方兰生携妻女一同,在琴川的小河之上寄放河灯。
"马上就到中秋了,大哥过来吗?"月言柔声问他。沁儿闹着要玩她身边的那盏灯,她便把女儿抱在怀里,花灯被轻轻的放在她手心。
"我给晴雪跟哥都送过信了,都说这次或许能有时间。"方兰生此时正摘了片树叶,试着吹了两下,便又放弃。他笑了笑,显是回忆起了过往,叹息道:"我还是不如屠苏,他用这么小小一片树叶,便能吹出一整首榣山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又能聚在一起,像从前那样,开开心心的。"
沁儿拿了灯便嬉笑着跑到一边去,月言坐在小石阶开解自己的丈夫。
"只要人活着,就能常相见;长活一世,总需要些念想。人说世事无常,未必是坏事,百里公子....离开那么久,虽是一直杳无音信,或许今年中秋也能回来团聚,那也说不一定。"
方兰生于是低下头去,攥紧了她的手,明知这是宽慰,好歹也没那么难受。
"但愿...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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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寂被带回天墉城,依旧如原来那般被悬于剑阁之中。
剑身仍是血浸一般的红,削铁如泥,不输任一把神兵;然而其中三千怨煞之气已尽数散去,除去狰狞的外表之外,又与凡铁无异。
剑阁仍由红玉看守,她近来乐得悠闲,站在一旁看陵越将那毫无威胁可言的长剑细心封存。
"陵越..."她启齿唤道,"你剑术神通,于大道亦多有参悟,然似乎并无如主人那般修成仙身之意,却又是为何?"
陵越以袖轻轻擦拭焚寂剑身,并未作答,只反问道:"红玉既是千古剑灵,又为何囿于昆仑山中、不参天道?"
红玉显是没想到他将话引回自己身上,一时间剑阁陷入沉默之中,只余布料与兵器之间细微的摩擦声响。不知多久之后,方才听到回应。
"主人曾言,身为剑灵,早该抛却浮生爱恨。数百年如白驹过隙,亦视日如年,如今想来,我的确是窥不破,这世间种种情仇,我依然放不下了、释怀不了。"
陵越停下手中动作,听她将话讲下去。
"红玉从来不求寻觅大道,也不求超凡入圣,仅仅思慕一人……并不引以为过。"
"我亦如此。"他淡然道,"心中执念,放不下,更是不愿放下。夏荷映日,枯荷听雨,万物生发自有因缘,执念若生而不灭,勉强放下只是更易入了心魔。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或许听来如痴,然陵越此生注定是这红尘中人,又谈何修仙?"
红玉嗤笑道:"何以言痴?放眼望去,这山下滚滚红尘,又有几人不是痴傻无明?而换作是我,倒宁可永远莫要窥得天道、莫要无爱无恨。"
求而不得,求而既得,唯心而已。这广饶天地间,顺应其心而活,便是最好。
"芙蕖前几日在昆仑山下一座山村里带回一个幼童,身世似乎颇为凄凉,"她忽然提起,"她像是有意托你收那孩子为徒,若是无事,便去见见吧?"
"孩子?"陵越双目虚眯,喃喃道,"....稍后便去,有劳红玉通报了。"
说来已是数载,竟从未有机会探访故人,也不知那夫妇与他们的孩儿,过得如何。陵越将剑收好,心中暗自打算寻些空闲时候下山一看。
身着道袍的孩子站在临天阁外,似乎感到有些局促。将他带上天墉城的那位女真人说要将他引荐给掌门做弟子,已经进去多时,可那掌门...似乎还要些时候才能过来。他紧张得手心发汗却又不敢往衣服上擦,只好听那守卫的弟子谈话来叫自己分心。
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那两名弟子兴高采烈,将他们并未有缘一睹真容的执剑长老讲得惟妙惟肖,仿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叫偷听的人都忍不住双眼发直、向往不已。
他还发着愣,就听那闲谈的弟子蓦然收声,随即嗓子都绷直,战战兢兢地齐声喊了句拜见掌门。
陵越从剑阁来此,还未入临天阁,便见了个七八岁的小童穿着入门小弟子的道服站在门外,想来,便是红玉提及的那个孩子。他停住脚步,站在他身后。
"男儿顶天立地,何以却无故低下头去?"他说着,手掌压在那孩子右肩上,"头抬起来。"
那孩子似乎是被这突然而来的训话骇得不轻,肌肉绷紧,肩膀都不住颤抖了两下,却还是听话的抬起了头。两个小小的发髻扎得对称,转过头来时留在脸颊边的刘海在风中轻荡了下,最终露出藏在眉心的一点朱砂。
"拜、拜见掌门!"他颤声喊道,莫名觉得握在肩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陵越身形几乎一晃,却又在那之前生生稳住。像,至少有七成是那人的模样,却又不可能是,他再清楚不过。
"....你是?"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那孩子小声嗫喏了句,旋即飞快的摇了摇头,再说话时便已改口,"弟子名叫玉泱,芙蕖...长老将弟子救下,又将弟子带往天墉城....恳请、恳请...."到底是个小孩子,再大的胆子也不足以支撑他完完整整说完这段想了许久的话。
玉泱尚且在那自我鄙弃,陵越这回却是真的有些手足无措。
"玉泱?"他一贯拧起的眉皱得更甚,"你....."他还待说些什么,却瞥见那孩子露出的半截脖颈上一根细细的红线。陵越不语,一手却轻轻探过去,手指顺着那根红线一勾,一截形状奇特的玩意儿便从那下面现出。
---通体乌黑,光泽如旧,一端钻了个小孔以贯穿红绳,倒也是件眼熟之物。那时屠苏陪同他一起造访那对夫妇家中,临行之前将他从夔牛宝库里得来的一件宝物相赠,本是希望他们将它换作钱财,没想到一直未被变卖。
他将那红绳又放回玉泱衣领之下掩好,声音不由放缓许多。
"为何随妙法长老上昆仑山来?"他问,"你爹娘何在?"
玉泱眨了眨眼,眸光黯淡下去。
"我爹娘....早就过世了....只剩我跟小圆...."他抽了抽鼻子,小小的手掌在袖子底下悄悄握成坚硬的拳头,"可是小圆,之前也生了病...."
依他所言,他的父母皆是病重而死。母亲生前还曾产下一女,取名小圆,过后便染上怪病;父亲伤心欲绝,竟是在不久后也撒手人寰,留他与妹妹相依为命。
他生来额间便点有朱砂,被村中人目为不祥;而这种抗拒与惧怕在小圆也病故之后便愈演愈烈。那位女真人从村庄路过之时,正遇上他被村子里的人抓起来准备处死;真人将他救下,并承诺带他离开、永不返回,这才保全他性命。再之后,便是他被带往天墉城,请求现任掌门将他收作门下弟子。
陵越闻言,眉峰蹙起,久久不曾言语。
"你想拜入我门下修习剑术?"陵越低声问道,那孩子毫不犹豫,重重点了点头。
"为何?莫不是盘算日后回村报仇?"既是故人之子,护他一世周全,自是不在话下;可是自古以来,以武犯禁者不在少数,他遭遇不平,若是心存怨恨,无论如何不能修行道剑,以免他任意妄为、铸成大祸。
幼童瘪了瘪嘴,声音却是坚定,"掌门,弟子……不会再去找那些人。"
"小圆虽然是我妹妹,但她眉心没有朱砂,村里人还是请了大夫给她看病的。我....很感激……"
"那天,小圆她抓着我的手,让我…让我以后替她看看春天的小花、夏天的绿树...弟子答应她了,这些事很重要很重要---比报仇重要得多。如果整天想着报仇,那...一定不能真正完成小圆的心愿吧……"
陵越垂眸看他,"那么,你因何执剑?"
这句话,他还如玉泱这般年纪时也曾被师尊问及,再后来有了同门师弟,便换做是他主动询问师弟。在时光之间,凡人....果真什么也不是,算算,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弟子....."玉泱扬起头来,面容中藏着悲戚与希冀,"弟子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求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要是我更强一些,也许就能带着小圆离开村子,穿过大风沙去别的地方,也许那里有更好的大夫可以把小圆治好…那些事情,弟子以前做不到,以后绝不想再有同样的……"
师兄,我们为什么要学剑?
--因为学会用剑,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手中有剑,方能保护自己珍惜之人...."陵越阖上双目,任清风于面上拂过,玉泱站在他身前呆呆仰望着这面若冰霜的一派掌门。
多少年前,他也曾这般教导过自己师弟。只是....许多事情,或许真有所谓命运在其中翻搅,不为凡人意志所决;手中虽然执剑,仍需天意成全。他曾为那夫妇俩挡去人祸,最终不照样敌不过天灾?
只是这些东西,玉泱年纪尚小,不需过早明白。
"回房去吧。"陵越敛目,轻声说道。
玉泱一愣,随即有些慌乱,以为这是不愿将他收下。正难过时,在阁中等待多时的芙蕖终于是等不住,出门来看,这才找见已在外头聊上好一会儿的两人。
"掌门师兄让我好等!回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说?"当初活泼随性的少女如今也成了门派长老之一,庄重了许多;然而到底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在陵越面前,始终还保留着那么些女儿家的娇憨。
她小声埋怨了两句,随即想起正事,要将玉泱引荐给师兄,谁知正要开口,却被陵越一个抬手而打断。
"红玉已经将此事告知,我会将他收在门下。"
两人闻言均是一振。
芙蕖嘟了嘟嘴,倒是没说什么。掌门师兄这些年来从未收过一名亲传弟子,尽管事务繁多,却始终没有徒儿侍奉左右;她原本已经备了许多好话要说,譬如玉泱根骨极佳,就算不能得师兄亲自指点,能在跟前端茶奉水、打理起居也未尝不可---哪知会如此顺遂?
她摸了摸玉泱毛茸茸的小脑袋。也不知这孩子先前说了些什么,得了掌门师兄的欢心;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那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八年来,无论是她还是陵越,对那个人的名字都是缄口不提;现如今她将玉泱带上山来,那张脸光明正大的犯着禁忌,也不知是做对做错。
玉泱眼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他是太激动,以至于声音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多、多谢掌门!"妙法长老说了,掌门看起来可怕,人...其实特别好,好像...还真是这样。
芙蕖噫了一声,手指轻轻点了下他的脑袋,"怎么傻愣愣的,还叫掌门?"
"啊?"玉泱先前是有些晕乎,被芙蕖点了下立马又反应过来,"多谢师尊!"
两个小髻随着他两度鞠躬而不断晃动着,陵越看得有些想笑,伸手把它扶住了,"做我门下弟子,资质品性缺一不可,你且回去,明日我会亲自考你。"
他顿了顿,又道,"你这发髻......"
芙蕖眼睛一亮,抢着说道:"我我我!我扎的!"那双眼眨了又眨,像是在逼着掌门师兄夸她一句"好看"。
陵越有些无奈。他倒是知道自屠苏上山以来,师妹就对这个来自南疆的小师弟十分好奇。南疆风俗与中原大不相同,屠苏小时候便续着根发辫在后脑,芙蕖便总是想找机会帮他换个发式;奈何屠苏一躲再躲,她始终无法得偿所愿。现如今来了个玉泱......
于是一声"胡闹"便硬生生忍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勉强说道:"不错。"
回去过后须教导下玉泱,以后晨起,头发可得自己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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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玉泱一手不甚熟练的握了抄书的笔,正领着它在纸面上游走。叫他既期待又畏惧的入门试验还未到来,没想到竟在那之前误触了门规。
真要说来也怪不得他。天墉城过往十一任掌门,还没有将后山封作禁地的先例;况且他初来乍到,未曾听说过这条奇怪禁令,无意之中擅自闯入,情有可原。
戒律长老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句句照着门派律令,是要将他罚去面壁三日;他那位赏罚分明的掌门师傅很是认真的听了,也是连连答应要好好教导---最终是罚了他一日不得用饭。
握笔那只手的手腕已经在翻来覆去的誊抄之中被磨得酸软不堪,他拿另只手在上面捏了几下,看似在偷懒休息,脑袋里却不断重映着白日间在后山里瞧见的奇怪场景。
那是他的师尊,只是并未穿着那威严的掌门道服,看容貌似乎也要较如今年轻些许;而他正握着另一弟子的手,为那人纠正起剑式的姿势。
那位师叔---听他唤师尊作"师兄",那算来就该是自己的师叔了---他从未见过,也未曾听妙法长老提起,可看这情形,又觉他与自己师尊十分要好。好到、好到....好到他偷偷在一边看着,都会觉得面红。
画面陡转。他回过神来,只见那位师叔浑身泛起可怖的黑气,一把凡剑在他手中如同世间最为无往不利的神兵,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师叔似乎是走火入魔了,那把剑不受控制脱离他手,竟是如箭矢一般狠狠钉入石壁之中,正堪堪停在师尊面前几寸。
玉泱躲在一株桃树下,见此情景吓得惊叫起来。他那声叫喊虽不至惊天动地,却怎么都能被周围的人听见;然而那两人竟是自顾自的对谈起来,似乎根本感觉不到旁人的存在。
惊魂未定的孩子悄悄躲回原处,看样子终于是意识到了这地方的与众不同。
后山中的场景又是几度变换。在被闻声赶来的师尊带走之前,他所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一只雄壮的鸟儿从低空盘旋而来,敛起双翅落在师尊肩上。
"阿翔,"他听到师尊这般唤它,"屠苏....什么时候回来?"
他终究是年纪尚轻、阅历不足,若是他跟某个逍遥酒鬼一般访遍名山、听尽异事,或许对此间景象便能理解一二,也能明白陵越封山的难言之隐。
追根溯源,众生并无不同;人能记事,草木如何不能?万物有灵,这后山的生灵在天墉城鼎盛清气颐养之下渐渐生出神识,又被那时常流连其中之人的强烈思念催生出自己的记忆,将它们过往所见一一映现重演,此之谓"忆念幻城"。
他趴在桌上抄写经书,强撑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一头栽倒在上面,睡了过去。到底是七八岁的孩子,正到长身体的年龄,饿上两顿虽算不上重罚,却也劳心劳神,着实难受。
昏睡之中像是听见些细小的响动,有风从不知哪里漏了进来,冻得他一哆嗦,却又迅速暖和起来;一人踱步至他跟前,柔声询问。
"玉泱,"有人在唤,"为师明早下山一趟,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山下有趣的小玩意那么多,可惜家中穷苦,他并没能怎么见识过。玉泱睡意不减,心想自己可许久没做过这么温暖的梦了.
"想....想要...."他小声的哼哼,似乎拿不定主意。
那人倒是很有耐性,语调柔缓依旧,"想什么?"
玉泱在那"梦"里长长的出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想、想看执剑长老!"
烛火在呼吸声中摇曳,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响动,或许梦境到这就该结束了。他这样想着,忽然觉出有宽大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头顶,旋即传来一人低语。
"我也....很想见他。"
玉泱迷迷糊糊抬起头来,这回是真清醒。他揉揉眼,只来得及看见正被风掩过的房门,跟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的一碗清粥。
风晴雪来得要比陵越更早,先前收到兰生来信之时她便已在江都,从那来琴川,怎么也比昆仑山的那位到得要快。
她与月言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两人自见了面便絮絮说个不停,从门口一路说到房中,可怜方兰生插不了嘴,只得时不时在一旁给两位聊了半天的人斟茶倒水。
他闲站了半天,倒是晴雪最后将话引向他。
"兰生先前写信给我,说他...梦见了苏苏,就走在琴川的小道上,"她小声道,"真是令人羡慕。苏苏他,从蓬莱之后,便一次也没有入过我的梦中。"
"这些年来,我带着玉衡四处游历,去往大家曾经一起去过的城镇山村,寻找他的魂魄。那些残缺的魂魄流连在有着大家回忆的地方,我找了许久,终于将它们全都吸入玉衡之中。可是.....我却始终.....找不到他的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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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停了倒水的手,他这些年来在安慰别人一事上毫无长进,除了安安静静听人述说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月言叹了口气,握住她手宽解道:"万事有因由,太过执着只会伤神伤身,故不可强求。"
她想了想,忽然又道,"或许是方家与百里公子有缘,亦或是他于琴川有情。我与公子,不过是许多年前见过一面,这些年来,竟也会不时梦见他;而梦中所见,则与夫君梦境如出一辙。"
女儿家情感丰富,同样的一场梦从她口中说出来,要比方兰生那干巴巴的描述动听得多,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引人入胜。
沁儿在一旁小口小口地抿着爹爹冲给她的糖水。她已经在那里坐了好久,终于忍不住也来说上一句。
"沁儿、沁儿也做梦!"她欣喜非常地舞着自己两只小手。她也还小,正是对梦境一类虚无又绮丽的事物最为好奇的时候,也想要把她在梦中所见跟别人说上一说。
知女莫若母,孙月言哪里不懂自己女儿在想什么。她于是停下来,转而问道:"沁儿又梦见什么,跟娘说说?"
那小姑娘便坐得端端正正,字正腔圆道:"梦见一个大哥哥!他背着好可怕好可怕的一把剑,走在爹爹先前带沁儿去放河灯的地方....他老是在说什么,可是沁儿都听不懂....."
"沁儿...你??"方兰生张大了嘴,不由得打断了她。
方沁儿这下抬起头来,却见自己爹娘还有那个漂亮的姨姨都是一脸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神色,还以为他们不信自己说的。
"沁儿没有胡说!"她撅起小嘴辩解道,怕他们不相信,还伸出手来在自己眉间慌张地比划,"这儿!那个大哥哥,这里,有一道红红的!"
月言与兰生面面相觑。他们并未在沁儿面前提起过这些,即便是说起屠苏,也不会....说到他眉间的红痕上去;屠苏亡去之时他二人还未成亲,沁儿又是从何得知这些?
两人正待再问个究竟,却有家丁匆忙跑上堂来通报:"老爷!陵大侠来了!"
方兰生一愣,随即站起身要去迎,嘴里还喃喃着"叫什么陵大侠?我哥又不姓陵"一类的话,却没想到陵越这时已到了门口,他一出门,便跟自己大哥撞个正着。
陵越两手提得满满当当,其中有芙蕖特意嘱托他买回去的小玩意,有给沁儿买的布老虎、平安锁,至于给玉泱的....他上哪去带个执剑长老回天墉城?只得暂时搁置下来。
他伸手把兰生扶稳了,两人一同进了屋去。
说来惭愧,兰生成亲以来,他还是头回来见自己弟弟的妻女。初时是事务缠身,始终没有闲暇;前年得了空要下山探望,却不凑巧,沁儿在街上被山贼掳走,虽说很快被兰生救了回来,还是受了惊,又被她在苏州定居的婆婆接去带在身边。这般阴差阳错,今天才第一次得见自己侄女。
兰生把他手里的东西都接过去放在一旁,陵越与自己弟媳跟晴雪寒暄两句,最终看向倚在月言身侧的女孩儿。
"你便是…沁儿?"他正要走近,却见那孩子眼巴巴的望住自己,不过片刻功夫,一双眼中竟是蓄满了泪水,随后猛地哭出声来。
她从来不怕生,这会儿却哭得厉害,似是伤心得不行,把月言吓了一跳,连忙把女儿抱到怀里安抚。她哭花了脸,却仍然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陵越,让人不由自主一番心悸。
陵越连忙将霄河收到身后去,抱歉的一笑,"我这是,吓着她了?"是他考虑不周,孩子面前怎么好将兵器露出。
孙月言摇摇头,正想说些什么,沁儿却在她怀中不安分起来,看那动作,竟是想要朝陵越那边靠。她暗暗吃惊,仍有些不大确定的轻声问道:"想要伯父抱?" 沁儿睁着水蒙蒙的大眼,坚定的嗯了一声。
她于是笑了笑,将沁儿抱到俨然还有些尴尬的陵越身前去,"大哥,沁儿……倒不像是怕你,还要你抱呢。"
甚至不待月言动作,沁儿便自己从她怀里往陵越怀里钻去,惹得被突然袭击的那人一阵激灵。
"伯父…"沁儿凑到他耳边去,明明已经七岁,说起话来还是奶声奶气。陵越从未抱过小孩,一时间紧张得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摆,只好虚虚护在她两侧。他凝神聚气,听他的小侄女讲话。
"好想你呀!"方沁儿轻声道:"那个大哥哥说的。"
陵越先是一愣,目光一扫面前众人,只觉他们均是神色有异。
"谁想我?"他低声问,"大哥哥,是谁?"
像是心中忽然被挖空一块,又被源源不断的水流填补上去,他几乎是直觉一般想起一个人来。除了他,还会有谁在想念自己?
沁儿一手摸到自己衣服上去,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做些什么。陵越将她松开些,低下头去,正看见她解下腰间挂着的青玉司南佩,小心翼翼的放到陵越虚握的手掌心里去。
"就是这个大哥哥……他天天都说,好想你呀,可是…你都不来见他。"她说完这些,便看见抱住自己那双手忽然猛烈地抖动起来;她害怕叔父抱不住自己,连忙从陵越怀里又挣出来,两手挥舞着要娘亲抱。
"谁想我?"陵越眉头皱起,连嗓音都不住颤抖,有个答案荒唐至极却呼之欲出。
他不住对着那玉佩颤声问着,神色几近疯魔,把在一旁呆看了半天的方兰生吓了一跳,连忙从背后将自己哥哥环住。
却听陵越忽而沉声问了一句,其声几乎渗出血来:"谁想我?是不是你?"
"屠苏……"
随着他最后那痴人说梦般的两个字,青玉司南佩骤然绽出光芒,随即在他掌心剧烈颤动起来,像是一种激动无比的回应。
方兰生愣住了,手中的力道立刻小了下去。
陵越靠在他身上,却也不顾他,眼中除去青玉司南佩再无其他。他只是不断念着那两个字,而随着他每念一遍,青玉司南佩面上的光芒就亮起更甚。它躺在陵越手里,像是终于等来了归宿。
灵魄附形,命魂入梦,他怎么...一直没能想到?还因自己始终不能梦见屠苏而暗自伤神,却是因为这分不加细想,错过了在这苦等的魂魄那么多年。
他一掌握上来,将青玉司南佩紧紧攥在手心,按在自己唇边。
"我们回去,"他轻声道,"我带你回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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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方兰生翻箱倒柜,在找他当年戴了许久的佛珠,这些年换来换去,结果还是那串老旧的用得顺手。昆仑山天寒地冻,他要跟那两人一同上去,否则要将魂魄于玉衡之中释放出来必定大费周章,月言只得回屋为他收捡些御寒的衣物。
百里屠苏那年深夜造访,着实是让她吓了一跳,可听说来人是方家少爷的朋友过后,又放下心来。那位公子...倒是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不曾落座,只嘱托她无论如何不能将青玉司南佩舍弃或是转赠,随后便匆忙离开。孙月言倒并未多加在意,她本就对方兰生有意,又怎么舍得转赠?于是便只把这当做是普通的叮嘱。
真要说来,谁能想得如此之深呢?养在深闺的小姐,又怎么猜得到百里屠苏自孙府门前听方兰生讲了贺文君那一魂一魄的事后,便动了在散魂后藏在青玉司南佩里的心思?他是根本于劫后余生不抱希望,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死而复生,只求在师兄来探望兰生的时候见上他一面。仅仅如此而已。
方兰生一度对木头脸究竟与孙小姐说了什么耿耿于怀,然而他从蓬莱回来过后心情低落,便把这些都抛在了脑后,月言也始终未曾主动提及;现如今在这等情景之下得到解答,也是天意如此。
包裹被方兰生接了过去,月言帮他整了整衣服,又道:"你们有要事在身,若是带上我与沁儿必定耽搁,还是先行离开,我们娘俩随后便雇马车跟上。"
他尚且有些担心妻子的身体,好生嘱咐了半天,这才跟着晴雪和陵越一道启程,朝昆仑山方向赶去。
月言扶着门栏,心想今年中秋,该是大家一同在天墉城上过了。
当真是归心似箭,那两人施展起腾翔之术来,竟也被陵越远远甩在身后。而到得天墉城,更是半点多余的功夫都不曾有,随他直接入了剑阁。
咒术一类于方兰生并不陌生。这些年来虽是生活安宁,未多加锻炼拳脚功夫,可他虔心念佛,如今再度施展起当初超度叶沉香的咒法来,非但不曾退步,反而要比那时更加精进了些。
焚寂于剑阁中封存,如今高高悬挂于空中,静静审视来人。
被拘束于玉衡之中的魂魄与青玉司南佩中的命魂悉数被他渡出,清光交映,刹那过后终于在半空汇作一团。
百里屠苏肉身已经灰飞烟灭,即便真能将魂魄合在一起,又当如何?他们三人都没有细想过。现下如此顺遂,却又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陵越默然不语,只站起身来,手中术法暗暗运起。焚寂四周的禁制随他动作而尽数被解开,那把狰狞的红剑缓缓降下,剑柄落在陵越掌心。
"大师兄...你是想?"
陵越点头应道:"的确有意如此。"
叶沉香被吸摄入玉衡之后的痛苦模样依旧历历在目,若将屠苏魂魄注入焚寂之中、化作如红玉那般的剑灵,即便自由受限,也要比被困在玉衡之中饱受煎熬要好过得多。
眼下...也只得如此。
几人各自施为,陵越与晴雪引灵,兰生护持。不想那魂魄在几人力量驱使之下,仅仅徘徊于剑身周围,却始终无法与它相合。陵越眉间拧起,忽然起身,一手握住焚寂剑身,皮肉与刀刃之间互相擦过,鲜血登时漫出。
"哥?!"方兰生瞪大了眼,手上却不敢停下,"你、你做什么!"
风晴雪解释道:"大师兄是要以血开封。"
焚寂中汇聚怨煞之气,最易被血气激起,昔时在安陆幻境之中便已经见识过一次。陵越将手中鲜血尽数涂抹在剑身之上,随后再度捻起法术,希望能以此法唤起焚寂与屠苏魂魄之间的共鸣。
却仍是失败。
他还未放弃,一次不成便再度划开一道血口,堪堪止住的鲜血又再度涌出,不多时那只手便已是血肉模糊。
棋差一着。焚寂中已无剑灵,又先后被娲皇神殿中的灵力和天墉城中清气净化,如今再无半分邪力,仅仅一把凡剑,又怎么能与人的魂魄相合?
陵越咬牙,嘴唇已无血色,却仍是固执地将伤口中渗出的血液抹在焚寂之上,若是旁人看了,怕是要以为这把剑是由鲜血铸成。
"哥!别试了!"方兰生终于是忍不住,停下手中的秘技,催动善法甘霖覆在陵越手心之上,将皮肉翻裂之处悉数治愈。
陵越面色苍白如纸,不死心地凝望着沐血的焚寂。半响过后,他忽然说道:
"还有....一个法子。"
前去取回焚寂之时,女娲大神也曾与他谈及大铸剑师襄垣,以及那渡魂之术。荒魂若能在消散前,将生灵的身体与魂魄据为己有,便有可能取而代之,而对方的记忆将不复存在;以此法可跳脱轮回,获取新的肉体与灵魂。
只是那个被夺取的生灵,必须得是活物。陵越所想,若是再将屠苏的命魂与其他魂魄分离开来、引入自己体内...或许,便能启得如此转机。
方兰生越听越是心惊,最后满脸皆是不可置信与不认同,"哥!这样做...跟欧阳少恭的渡魂术有什么区别?!"
究其本质,并无不同;若真要说有何细微差别,大概就是此番将被渡魂之人,并非无缘无故遭此横祸,而是心甘情愿。
他敛目道:"除此外,已无他法。我只想他....活过来。"
"那你就没想过,木头脸真活过来了,知道是你一命换一命后想不开、自行了断怎么办?!"
短短片刻,陵越却已想过许多。他望着空中盘旋的魂魄,轻声道:"若是他...对着这张脸、这具身体,也能下得了手的话。"
另两人闻言一怔:纵使屠苏死而复生过后如何悲痛欲绝,对着陵越的身躯,怕也是无法狠心自戕。
"那我呢?!"方兰生瞪大了眼质问,"还有天墉城!哥你...要是....我怎么办!"
"屠苏会待你好,"他合上双眼,"他能比我做得更好。"


2025-06-15 19:5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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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吧,"陵越盘膝而坐,再不看他二人,只淡淡说道,"即便你们今日不肯相助,过后我仍会一试,还是莫要浪费时间。"
兰生倔强地扭头看向一边,眼泪不争气的一颗颗往下砸,晴雪也握紧了双手坐在一旁、不肯施法。三人皆是不肯退让,便只好对坐着僵持。
却听"咚"的一声传来,几人闻声望去,只见剑阁之门自外面被撞了开,一小童揉着自己摔疼了的胳膊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师、师尊...."他嗫喏着喊了一句---竟是玉泱。
原来他先前得知师尊已经返回天墉城,身后还跟了另外两人,便以为师尊真将执剑长老带了回来,于是兴高采烈地尾随几人一路到了剑阁门口。他原本只是趴在门口偷听,想知道这两位哪位是那个"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的执剑长老,可惜声音实在太小,他听不大清,只得整个人贴在门上,却不小心将这门给压塌了去。
陵越面露不悦,正要责令他出去,却见玉泱捂住脖子,俨然一副痛苦神色。
"呃!"他忽然痛呼一声,跪倒在地。他脖颈间红绳所系之物似是被盘桓于半空的魂魄吸引,先是自行从领口之下腾升而起,过后竟生生从其上挣脱开来,随即绽出红光,与魂魄相合。
玉泱哭丧着脸摸了摸自己后颈,那处已被这股蛮劲割出一道血痕。
芙蕖听说掌门师兄已经回来,正赶到剑阁门口,便见玉泱一头栽了进去,连忙跑进来将人扶起。
"芙蕖!"陵越低声喝道,"将玉泱带出去!"末了,声音又缓上几度,"我有要事不得脱身,玉泱受了些伤,记得给他上药。"
虽不知究竟是何等要事,然而看这架势,她也隐隐猜出有多紧要,当即点头答应,抱着玉泱退到剑阁之外,留下房中三人,或是疑惑或是震惊的瞩目着混在魂魄之中的那东西。
"辟邪....之骨?!"风晴雪死盯着那截不明之物,半响后忽然失声喊道。
云路万里,百邪不侵;西域来此,建旗羽林。幽都古本中曾记载过一类妖兽,名为辟邪。
据说辟邪能吞万物而从不泻,神通特异;而它死后感风成灰,若求其骨,只能在它活着的时候生取,或是让它心甘情愿交付。辟邪之骨不仅可以成就肉身,还能够承载任何魂魄,包括荒魂。
"这是....如何得来?"为何小小一名天墉城弟子身上,会藏有这等宝物。
陵越这些年来也阅遍古籍,却只是无用之功。生死有命,方为天道,天墉城乃修仙圣地,理应遵循此道,又如何会藏有记载这等逆天之法的书籍?不过是叫他的绝望更深一分罢了。
"此物,是屠苏当年从夔牛宝库中得来....至于波折之下到了玉泱手中,却是另一番机缘了。"他仍然颇为不解,不由问道:"何为辟邪之骨?"
风晴雪转念一想,既是宛渠国的宝库,真有这等奇珍也不算怪事。她先前并未亲眼见过这传说中的承载魂魄之物,此时尚不敢断言,只道:"我...不知道这是否真的是书上说的宝物,但是样子的确相似。大师兄...不如,试上一试,若这当真是辟邪之骨,或许可以接纳苏苏的荒魂。"
纵然失败也不过是浪费些灵力,总好过....以命换命。
那截黑骨不消引领便自行融入了升在半空的魂魄之中。陵越思忖片刻,终是应答下来,再度施为,助那物与魂魄完全融为一体---
若此物并非辟邪之骨或是毫无效用....那便由他自己来接纳这离散的荒魂吧。
玉泱跪在剑阁之外,任芙蕖怎么劝说也不肯起来。他还不知自己意外促成了多么令人振奋的一桩好事,只当自己私闯门中要地惹了师尊不快,那股倔强劲与心中惭愧一同涌了上来,一定要跪到师尊出来为止。芙蕖没办法,怕他体力不支,只得站在一旁陪着他等。
二人看着阁中的红光忽而爆起又忽而黯淡,循环往复,闪烁许久。天色暗下去,远方的天边已跳跃出一缕红线,紧闭已久的剑阁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玉泱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上些什么,便见他那一向不怒自威的掌门师傅和他身后那两人一同向自己走来,师尊的步子竟是有些歪斜错乱,也不知是恼怒还是激动所致。
陵越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紧紧盯住他,把人吓得不住瑟缩。
"师....."话音未落,却见陵越忽然将他揽到怀里,随即在他左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玉泱霎时呆滞。
师尊身后的那个好好看的姐姐眼角还挂着泪,也弯下腰来在他右脸上啵了一口。
"!!"玉泱陷入半昏迷状态。
芙蕖眨了眨眼,她虽是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却也能看出晴雪跟师兄的喜不自胜。她眯起眼笑了笑,一手按在玉泱的头顶,"你好像做了什么好事呀...不管!晴雪亲了,掌门师兄亲了,芙蕖也要亲!"说完,往玉泱额头上啵了一口。
"!!!"这太刺激了,年方七岁的玉泱小朋友显然不能很好地消化这种刺激;他一紧张,整张脸便做不出表情,简直像是翻版的木头脸。
方兰生从后头挤过来,"我我我!我也要啵我也要啵!"说着撅起嘴往人脸上凑,却被木着张脸暗自害羞的玉泱一掌拍开。
方兰生:"......."他呆了一小会儿后站起身,看起来要哭不哭的,好笑得很。
静谧无比的天墉城内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咆哮:
"木头脸欺负人!以前大的欺负我!现在小的也这样!没良心!!....晴雪你还笑?!.....哥?!不许笑不许笑不许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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