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 转眼二十世纪初了,衣袋里插墨水笔书桌上摆打字机的黑白照片是文林景观。摄影师拍摄海明威背着晨曦敲打“下木牌”打字机海明威看了说“I don't work like this”,谁都不相信。萨冈趴在地毯上打字的倩影成了沙龙名作。福克纳坐在好莱坞寓所阳台赤膊打字写剧本的老照片也长寿,老福克纳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报刊上登了又登。秋翁收藏古董打字机也多,我从小打到老的雷明顿最后归了他,送回小型奥林匹亚给我用。乔安娜说他们家书房里至今挂着一张黑白老照片,纳博科夫一九五八年在纽约州绮色佳家里跟夫人维拉的合照,纳博科夫戴着老花眼镜一边看资料一边口述,维拉坐在一旁打字记录。秋翁说打字机字键打出字母的声音是文化的脚步声,打完一行那轻轻一声铃声是文明史上最细腻的叮咛:“电脑时代我们从此连耳语都久违了!” 姑父回忆年轻时代他爱读莱斯利的书,全是学校里老师熏陶,像读中学沉迷龚定庵沉迷李慈铭,《龚自珍全集》、《越缦堂日记》几乎翻霉了。辞出姑父寓所暮霭沉沉,有点冷雨,我和傅枚沿着坚尼地道拾阶走下春园街到湾仔一家酒楼跟有朋会合。春园街真好,上半截老树森森,古趣苍茫,傅枚想起韦庄《台城》七绝,一脸轻愁:“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我说我家珍存一册申石伽册页,画唐人诗,一九五三年旧作,比手掌稍大些,第一页画的恰是《台城》,疏朗清润得很。“明天记得找出来让我瞧瞧!”街灯下傅枚一瞟而过的眼神分外古秀,不输唐诗。 琴翁常说绘画和诗文一样,有的大见本色,有的句句文采。本色是情意,文采是辞藻。沈周诗和画经营的是本色,倪瓒诗和画着力的是文采。本色讲自然,文采讲深邃。有一天,师母做了牛骨熬杂菜汤还做了河虾蒸水蛋。琴翁说菜汤是本色,水蛋是文采:“少年文章多文采,老去下笔见本色”。 那么巧,上个月我在整理夏先生几封长信,美国旧书店卡洛琳来电邮说找到那本Anne Manning写的《莫尔家事》,一九零六年版本,皮装封面嵌莫尔女儿玛格丽特弹鲁特琴画像,著名插画家C.E.Brock画彩图二十四幅。夏先生借给我那本好像只配黑白插图,没那么讲究。卡洛琳很快寄来给我,匆匆温习,还是好看。夏先生说作家分两类,一类亲切,一类不亲切,《莫尔家事》写得亲切,读了很想结交写书的人。美国作家塞林格名著《麦田捕手》也说他读丹麦女作家迪内森的非洲故事很想跟迪内森通电话聊聊天,毛姆《人性枷锁》写得好,读完他却不想打电话给毛姆,情愿打给老哈代。读沈从文的书我也想打电话跟沈先生聊天,周作人文章了不起,想打电话跟他聊天的人恐怕不多。情愿打给张恨水。一天午后,我陪夏先生经过兵头花园走去他家,走到喷水池边他说他忘了夏太太吩咐他买的药,要我陪他走回中环药房,“不要介意,”他说,“节外生枝多走一趟是小说,有条不紊一程到家是论文。”买了药穿过花园暮色渐浓,花木阑珊,百鸟喧闹归巢:“不骗你吧?”夏先生高兴透了。“看看这满园契诃夫,多好!”夏先生不到学院里教文学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