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曲香醇,入口绵柔,然而对初次饮酒的人而言,终究是太烈了。
小七平日里灵动的褐瞳此刻已经愣直了,坐在椅子上,耸拉着头,老三蹲到他前面,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小七伸手欲拍开,不出意料地错失了目标,把还盛着酒的小酒盏拍到了地上,琼浆打湿了一小块地面。
“小七,听得见吗?小七。”没想到小七是三杯即倒的体质,老三犯了愁。
“要不还是去睡觉吧。”看小七摇摇晃晃地要往前栽,老三赶紧得张臂接了,两手穿过腋下,以倒拔杨柳的姿势把小七搂离了座。小七毛绒绒的脑袋趴在老三的肩上,软软的头发蹭着老三的脸,痒得不行。老三加快步伐,赶紧将人送进大铺子上,放下了,细心地抿了抿被角,才出门去找邻居借醒酒药贴。
“唔…”小七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将被子踢到一边,好热啊。无意识地扯着领口,让发烫的皮肤与凉爽的空气可以有更多的接触,却始终不够。身体最深的某处似乎凝结成了一颗核心,不停地跳动震荡。“多谢款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话,核心骤然爆发出眩目白光,光线沿着周身神经迅疾地窜至四肢末端,小七浑身一抽搐,体温再次攀高,血液在血管内横冲直撞,无处可去,“嘭”的一声轻响,本不能出现在现在这幅身体里的狐耳狐尾全冒了出来。
小七的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坐起来,手掌压到了蜷在身侧的尾巴。“啊!?”小七低呼,双手向上一模,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对毛绒绒的耳朵。这是怎么回事?小七的脑袋立刻当机了。
此时,屏风外传来脚步声,小七无处可躲,只能拿被子将自己包起来,老三一转过屏风,就看到床上鼓着一颗球。
“你怎么不给他留口气”,将家里的醒酒贴拿给老三后,张大娘不放心,也跟了过来,伸手就要掀被子,小七赶紧扯开一条缝,露出小脸,瓮声瓮气地:“大娘,我冷。”
“小七你醒啦。”老三正把药贴往烧壶里倒,一听到小七的声音,连忙走过来,被张大娘一把推了回去,“醒了也得喝,不然明早不知该怎么疼呢。”老三来敲门的时候口气神情过于焦急,让张大娘误以为小七海吹了好几大罐。“快去熬了。”
老三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往灶台那里去了。来也来了,张大娘就顺便坐了下来,“小七你还小,不要跟着老三乱喝,那家伙是村里有名的千杯不倒,哎你脸怎么这么红?”
小七当然脸红了。他周身发烫,棉被将这些骇人的温度牢牢裹住,又烘回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尾巴就要融化了。
“我,冻的…”
“这老三怎么还没好?”坐了一会儿,张大娘看小七实在“晕乎”得可怜,起身到厨房那边帮忙。
小七听脚步声远了,“呼”地一声从被窝里钻出,两只耳朵和尾巴被一瞬间的凉意激得直立起来,左右晃动,加快降温。额发都湿透了,贴在脸上,三两下拨开,小七觉得随着自己的动作,好像都可以看到一团团上升的蒸汽。
“妖,妖怪啊!”一声孩童的尖叫划破夜空,小六跌坐在柜门之后,一脸惊恐地看着小七,又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双脚发抖,连滚带爬地向屋外跑,“奶奶!有妖怪!奶奶!”
老三过来借药贴,小六听得小七醉酒的消息,偷偷跟了过来,一直躲在柜子后等自家奶奶离开,谁想一探头,看到的却是个有尾巴的妖怪。
小六一把撞进张大娘怀里:“床上有妖怪!小七,小七他不见了!”
“瞎喊啥呢?“张大娘正准备教训这胡言乱语的孩子,老三长腿一跨,从婆孙俩身边飞速跑过,被丢在一旁的药壶还在地上打转。
凌乱的被子堆在一边,床上却空无一人,更别说妖。老三瞬间急红了眼,一把抓起墙壁上挂着的弓弩,转身冲出门。可惜屋外一片岑静,连月光都均匀地分布在两段相向的小道上,根本无法判断妖怪到底去往了哪个方向。老三不甘,咬牙向进山的那头追去,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天蒙蒙亮,老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村里出现妖怪的事早已传开,掳走的还是借宿在他家的小七,防卫队长过来准备找老三询问相关情况,被老三眼里的血丝唬得差点忘了问题,小六挣脱他奶奶的怀抱,跑上前拽着老三的下摆:“你找到小七了?”
老三摇头。
前夜
小七大气不敢出,靠坐在老三家的后墙上。小六大嚷大叫地跑开时,他强忍不适,从窗户翻了出去。
老三冲进屋内的脚步声透着他从未听过的惊慌急促,而他根本不敢直起身告诉对方自己在这儿。他要找的是身为人类的小七,不是狐妖之身的小七。
一墙之隔,抽噎和杂乱终归寂静,小六被张大娘带回了家。躲了几刻钟,那股难耐的潮热终于褪去,小七想直起身,却双腿麻软得不受自己控制——尾巴和兽耳随着热潮消失,这幅身体又变回了普通人类的体质。
此时此刻,何去何从?
如果明日清晨,自己若无其事地敲门,老三会一脸惊喜地把自己拉进屋里,还是一脸狐疑地打量?小六被吓坏的样子在眼前挥之不去,再见面的时候,怕是不能一脸信赖地笑着叫自己了吧。村里人会怎么看老三?如果他一意孤行地护着自己,是不是会被逼着离开这片充满回忆的地方?
——自己会不会突然,又变回狐妖模样?
小油灯发出一声“噗嗤”,微暗之后又亮了起来,却始终照不亮杂堆着被褥的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