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菜子在廊后听得这一席话,再生性要强也止不住眼泪滚滚而下。她叹道这世间连亲生弟弟都猜疑她,周围没个知心解语的人,却还是只得没个血缘的英二将她当亲人看,真的懂她,一句句话全说到心坎上;又叹的是自己一番不能说出的心意,还没长出苗来,也就这样干脆地被扼死在泥里。她突然明白了父皇之前忧愁的话语——“朕老了,你将会怎样?……只有天知道了……”这一声叹息中深深浅浅的道理。是啊,我将会怎样?我将会怎样哩……
她恍惚地觉得这寰宇空得紧,只她一个悬在中央,上不着天,下不见地。她伸手擐紧了双肩,眼泪打湿单薄的绸衫,让她突然恨起来,恨自己身为女子,恨自己何故多情。
龙马毕竟年轻,又素来被捧在手心里,哪容得他人对自己如此说话,当即拍了桌子作怒道:“你在指责本王么?你是说我在骗你?你、右将军,——你好大的胆子啊。”英二说了他难得的一席长篇大论之后早放得开了,也再不多想,将脖子一梗,撇了嘴道:“三殿下,你若为公主想过一分半毫,你若懂得她一丝半缕,如今便轮不到这样问我!”
菜菜子听这两人眼看要闹出纷争来,当下不能多想,同时也确是再见不得这样景象,赶紧抹了抹泪,抢出廊里,几步行到厅上。
龙马和英二见着她,都被骇了一跳,连忙住了嘴,只看着她;僵了片刻,龙马哼出一声,便偏开视线,而英二则是微红了脸,飞快地递来一个抱歉的眼神,接着低下头去。
菜菜子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本想妆个不在乎的潇洒模样,却终是止不住泪凝于睫。她行了几步,对龙马道:“……姊姊让你费心了……真对不住的很……对不住的很!……姊姊以后不拦你了,不挡你了,你也放过我罢!”又转而对英二勉强扯出笑脸道:“我的将军可被吓着了罢……?不干龙马的事,是我教他来试探你的;刚才我都听见了,也全明白了。你们从来都没有错,错的全是我!便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么?……成么?!”
英二愣愣地看着菜菜子,看她满脸阑干泪痕,嘴角扯出毫无力度的笑容,整个人簇簇地抖着,说着一字字都如尖针扎着她自己的话。他有些着慌了,明知道她说的全是不得已的谎话,可想安慰她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只焦急地唤了一句:“菜菜子!”下面的话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菜菜子听到他唤她名字,脸上猛地浮出一点欢欣,却很快又沉去了。她咬一咬牙,不去管脸上停不得的泪珠,勉强地、冷冷地、一字一断地仓皇着道:“……以后……,以后可不能这样叫我了,……成什么体统。……从现在起也不用再跟着我了,你看着谁好,便傍谁去;没有中意的,就乖乖独善其身罢……。总之是我已经厌倦你了……!……我还不差你一个,别、别以为……以为自己真是金贵了……?……!……从今而……而后。——而后你不用再跟着我了,……听到没有??!!”
脸上的粉妆糊作了一团,想必难看的紧罢?她抬手胡乱地擦着掩着,自己也觉得也全糟得不成样子。怕英二看到她这样不成器的丑陋模样,慌张地别开身去。
龙马和英二怎样也没料到她说出这样话来,一时都傻了,不晓得该接什么语句。英二张大了嘴,半晌大叫道:“我……”话刚出口,猛地通透了菜菜子那断断续续中含着多少繁复心思,竟没有一个不是为着他的。因而那话头便顿在那里,再接不下去。他恍然间觉得自己愧对了这世间那么美好的东西,眼睁睁看她付诸流水,残忍得紧。
“我……”
他喃喃着,不忍再看菜菜子那凄怆的模样,伸在半空的手怏怏地垂落了,整个人也无力地散在那里。
“……走!……”菜菜子拿长袖裹着脸,嘶哑地朝他喊着,“你还不给我走哇……!!……”
英二仍僵在原地。他不是不想走,而是怎样也走不动了。他的心被拖着拽着,血淋淋地痛。他怎不知道菜菜子对他的好,对他的情分,可他怎样也不能应、不能承,更不能报。他想起自己刚才对三殿下信誓旦旦地说的那一番话,然而他现在更想扇自己一耳刮子;哥哥临终时的遗言,却总算是懂得一点了。
突然有什么物事砸到了他的胳膊,又落在地上,丁铃当啷作响。低头定睛一看,却是一串小小的金色手铃儿,黄色的穿丝线儿断了,上面的铃铛有几个滚下来,散在地板上。
英二抬起头,正对上菜菜子欲泣未泣的眸子,她仿佛不能呼吸似的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猛烈地起伏着。她的左手捂着右手手腕,那里有被勒红了的印记,手铃儿显然是直接从手腕上硬生生扯下的。
“……英……英二……。你不要逼我!……”
她哭着,那眼神几近哀求了。
英二咬一咬牙,他自己都听得见自己骨骼里发出咯咯的响声。他从没有什么时候如同现在一般憎恨他自己。恨无情,也恨无力。
他猛阖了眼,低低一声“抱歉”,不知说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