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公瑾出备牛渚，今年又须授卿以外任……”孙策无奈道。
“平定庐陵乃当务之急。瑜可助国仪①将军前往攻讨，亦可驻于赣水沿岸以作势援，谨遵大兄遣令！”周瑜果断请命。
孙策目光闪动，沉默片刻，复又说道：“我欲以公瑾为国仪之势援。国仪杖兵进军之后，卿亦南下，留镇巴丘，如此国仪便能进据庐陵，一举可定也。”
“敬诺！”周瑜揖道。
“与公瑾相识十载，唯最初两年，一道之隔，朝夕可见。此后相聚，仅在战江东、归吴县、征江夏之时，总计不过数月。噫，始终别离为多……”孙策言之怅然。
“待到天下治，自有长聚时。”周瑜深挚道。
二人皆慨然而笑。
孙策又将作战方略详告于孙贲，遂命孙贲、孙辅与周瑜留驻南昌以待战机，自己则率大军东归。
途中，孙策又命程普留镇石城，吕范驻守鄱阳，韩当领乐安长，治理山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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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国仪：孙辅字。

“此番西征，破刘勋于庐江，克黄祖于江夏，诸卿以为，众将之中，何人当记首功？”刚回吴县，孙策便召集众文武议事。
“中护军当居首。”群臣齐声道。
“便如诸卿所言，今日上表奏捷，以周公瑾之名居首。”见周瑜威信已立，孙策欣然颔首。
不久，奏表送至许都，未及呈递天子，便先由曹操过目。见孙策平定江南，势力日盛，曹操不免恼怒。此前，王朗誓不仕吴，为朝廷所征，孙策放其北上，近日刚到许都，拜为谏议大夫。曹操遂召问王朗道：“孙策何以得至此邪？”
“策勇冠一世，有俊才大志。张子布，民之望也，北面而向之。周公瑾，江淮之杰，攘臂而为其将。谋而有成，所规不细，终为天下大贼，非徒狗盗而已。”王朗答道。
“猘儿难与争锋也！”曹操意甚难之，连连叹息，忽又想起奏表中赫然居首的陌生姓名，不禁疑惑道，“张子布吾早有所闻，然周公瑾为何人？江淮之杰，吾竟不知……”
“此人与策同年，为后出之俊，又远在江南，明公此前不知，自是常事。然此人之父兄，明公不独知闻，庶几亦尝见于雒阳城中……”王朗遂将周瑜家世一一道来。
曹操听罢恍然，又向王朗询问周瑜之为人，王朗皆详告之。
“嗯……年少有美才，当伺机延揽。”曹操悠然道。

此时袁绍势力正强，而张纮又常言孙策材略绝异，忠敬款诚，乃心王室，曹操思虑一番，只得与孙策交好，遂将弟女嫁与孙匡，又为子曹彰娶孙贲之女，命扬州刺史严象举孙权为茂才。
孙策遂设筵席，与群臣同贺。
席间，孙策指着堂下文武，对身边孙权悄声道：“仲谋，往日阿母尝言，其孕而梦月入怀，既而生我，及汝在孕，又梦日入怀。汝此番随我西征，参同计谋，兄自以为不及。此诸君，汝之将也！”
“长兄醉矣！”孙权闻此，顿时恼懆，伸手去夺孙策酒杯。
“吾器重吾弟，故发此言，吾何醉之有？”孙策护着酒杯，含笑而嗔。
“谢长兄器重，然求乞长兄万勿再出此言，惊恐愚弟……”孙权皱眉道。
“嗯……”孙策见孙权尚显不悦，一边点头，一边又笑着开口，“我绝不再惊恐仲谋，今日便以惊喜谢罪！此前阿母为仲谋聘娶山阴谢氏，如今我亦为弟择中佳人。袁术有一女，节行贞静，诚为淑媛，可为仲谋之配。此女尚居父丧，待其服除，便可择日纳之。此事我已见告袁家，仲谋勿忧。”
“唔……”孙权闻此愕然，支吾了会儿，方腼腆道，“此事长兄应先询问阿母，阿母若许可，权便无异议。”
“哈，阿母早已许可！”孙策欢笑道。

驻守南昌未久，庐陵便传来探报，僮芝近日忽患疾病。孙辅、周瑜随即发兵，周瑜留镇巴丘，孙辅则继续向南进军。
庐陵战况颇顺，周瑜在探取敌情、整备兵马之余，亦有暇于赣水边行走，渐从当地百姓口中得知，巴丘夏季常发洪灾。此时尚处严冬，水势低平，周瑜遂率军士在巴丘城南修筑堤埭，以防水患。①其间不时有船只自大江南下赣水，行经此地，周瑜便向船夫行客咨问吴地近闻。众人所言多涉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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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三百二十四·临江府·名宦·三国·吴》载“周瑜，庐江人，建安中，孙策定豫章、庐陵，瑜留镇巴邱，有惠政。”《舆地志》载“巴丘故城南有周瑜埭，始瑜入浔阳，破刘勋，讨江夏，定豫章、庐陵，遂留镇巴丘，即此。”

闻此三事，周瑜不禁陷入深忧：魏腾免死，皆因太夫人以计相救，然大兄之举已然得罪吴会世族；高岱一事，中有小人作祟，不独降损大兄声望，亦使江东士人寒心；干吉门下所为，虽有肇衅之嫌，然此人诚有民望，斩其首而示之于众，难免招致怨声。前杀盛年名士，后斩百岁老道……诶，三事连发，大兄积怒日久，太夫人之言竟亦徒然。此时修书已无谓，唯当面深谈或可释其心结，无奈目前战事未息……
此后不久，孙辅攻克庐陵，抚定属城，分置长吏。周瑜遂与孙贲、孙辅联名报捷，等待吴县回音……
时为东汉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周瑜25岁。

捷报传至吴县，孙策却不在侯府。
此前，孙策命孙权率众往广陵征讨陈登，攻之于匡琦城。陈登巧施计谋，又求援于曹操，终使孙权大败而归。孙策不久即领兵复讨。僚属劝其多待时日，孙策则昂然笑道：“近日曹操与袁绍相拒于官渡，孤正欲北上中原，入许都，迎天子，区区陈登岂足畏？当速除之！”遂再伐广陵，此时已至丹徒。

由于粮草不足，孙策军队只得暂驻于丹徒，等待后方运粮。连日闲暇，孙策颇感烦闷，便率步骑频往附近林中行猎。
这日驰射将罢，忽有一鹿从面前跃过，孙策当即纵马逐之。此马精骏，众骑皆追赶不及，孙策不久便消失于密林深处。
林中寂静异常，鹿已不知所踪，孙策却不肯轻弃，继续驱马前行。
有脚步声自丛中传来，树后随即闪出三名兵卒。
孙策见此三人面生，遂问道：“尔等何人？”
其中一人道：“是韩当兵，在此射鹿耳。”
“当兵吾皆识之，未尝见汝等。”孙策已知来者不善，趁机突射一箭，答话之人应弦而倒。
其余二人大惊，急忙举弓还射。
一箭飞来，正中孙策面颊！
孙策强忍疼痛，一把拔出箭杆，再度张弓，眼前却逐渐模糊。
“五年前汝绞杀我家府君，今日当献上头颅以谢罪！”两人抽出长刀，狞笑着逼上前来。
“许贡……”孙策一手攥紧缰绳，一手往腰间摸索佩剑。
未及交刃，众骑已至，见孙策遇刺，遂急冲上前，将两刺客掩杀。
由于伤势甚重，孙策只得撤兵南返，四月四日，终抵吴县。

孙策无心入睡，望着往日安置镜台处此时空空如也，回想着医工局促神色，不禁愈感忧疑，遂强支起身，环顾四周，寻找可显像之物，然一无所获，无奈又卧回枕上。恰在此时，枕下似有金声响过，孙策恍然忆起平日在枕下放有一面小铜镜，遂掀枕翻找，果得之。
凝视着镜中裹满绢帛的脸，孙策越发好奇，不觉竟抬起手……
揭下最后一缕帛带，狰狞的伤口，未干的血迹，浮肿的面颊，顿时齐现——
一声痛叹，铜镜跌落于地。
侍从闻声，纷纷奔至房中，见孙策正垂首对着地上铜镜，遂慌忙上前取走。
“吴侯勿忧，此皆临时景象，不久必能恢复如初……”众侍从颤声劝道。
孙策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缓缓地摇了摇头：“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言罢一拳椎在床头几案上，忽发狂笑，创皆分裂，血流满面，随即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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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隐隐哭声中醒来，孙策已是气息奄奄。
吴夫人抱着长孙孙绍坐在床边，大桥则与两幼女跪于床前。五人皆泪落如雨。
“策不畏死，但恐从此不能侍奉阿母，九泉之下，亦无颜面对阿父……恳请阿母珍重身体，颐养天年，将来能得阿绍代为尽孝，以续策未尽之心。”看到吴夫人，孙策心中无尽愧恨。
“阿策何苦自责，吾与汝父皆以汝为此生之至荣……”吴夫人哀声道。
“与卿合卺不足半载，奈何缘浅至此……今夕将诀矣，吾竟不得见此子……”孙策目光在大桥微隆的腹部略略停留，便移开去，不忍再看，勉强抬手抚过两个女儿滴泪的脸颊。吴夫人遂也将孙绍抱至近前。
“阿绍莫哭，汝为长子，从此须代阿父照料祖母、继母及姊妹，再不可泣涕如今日……”话至此处，孙策几至哽咽，恋恋地抚了抚孙绍尚短的髫发，别过脸忍痛道，“时既入夜，绍等当寝睡矣！”
几名侍者遂抱起孙策之一子二女，快步退出。嘤嘤童啼逐渐微远，消散在夜色中。
“策遽然弃去，卿无论心有几多怨恨，必自保重。阿母常日忧劳，平生辛苦，望卿悉心孝奉。阿绍等幼年失恃，此子未生而将失怙，皆孤苦甚矣，望卿多加爱恤。”孙策含泪嘱道，“阿绍尚幼，于公于私，吾皆不可授之以主位。当初为此子取名曰‘绍’，本愿其能尽继吾事……时至今日，惟愿其继吾之仪，继吾之勇，然不可再续吾志，再承吾业。卿须严教之，令其谨守其分。若此遗腹子为男，亦须如是教诫。唯有如此，家国才可两安。”
“妾必谨遵君言。然妾无怨于君，若有恨，惟恨命耳……”大桥已是泣不成声。
孙策再也无暇抚慰伤心欲绝的吴夫人和大桥，急切问道：“子布安在？”
“众人皆在中庭。”吴夫人遂示意侍者出门招请。
张昭很快便跪到了孙策面前。
“依子布之见，何人堪继大业？无须推辞，尽可直言。”孙策直截道。
“昭以为，三公子骁悍果烈，有吴侯之风，当以兵属之。”张昭忍泪道。
孙策缓缓摇首：“三弟类我，性峭急，喜怒快意……我欲以仲谋继业。令诸公子及小妹入见。”
短暂的等待中，孙策长叹一声，心里暗恨道：文政内事可尽委于子布，然军务外事……可惜公瑾尚处远地！噫，其知我心，虽不得与之言晤，我亦无须怀忧。但恨临去未能见此至交……

周瑜怔怔地接过书函，素帛展开之际，目光已经模糊……默然向东稽首，憾恨之意有如刀绞……起身时，泪痕却已干：“见告各营，速整行装，随我还吴。”
“信使入营时，小人为其引路，因与之交谈，听闻近日诸郡县长吏并欲赴丧，皆为富春长虞仲翔所止。嗣主所召者，唯周将军、程公、吕将军三人。程、吕二将军先闻此信，今已还返，俱未携率人马。小人以为，将兵赴丧，恐有不当……”军吏拱手低声道。
“猝然易主，吴中不安，率兵而往，但为辅护。嗣主必明我意，此举无不当也。”周瑜果决道。
“敬诺。”军吏讪讪退下。
星夜兼程，周瑜率军向东北方疾驰而去。
时为东汉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周瑜25岁。

【尾注】
①《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发生于“汉末建安中庐江府”，然而此时的庐江太守为何人未有定论。本文设定此事发生于李术担任庐江太守期间。

孙策死讯传至许都，曹操大喜，欲因丧伐吴，张纮谏道：“乘人之丧，既非古义，若其不克，成仇弃好，不如因而厚之。”曹操以此言有理，虑及此时袁绍未灭，遂听从张纮建议，表孙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又命张纮为会稽东部都尉，希望通过张纮劝说孙权内附。张纮遂借此机回到江东。
孙权接到诏书，自然不能去会稽赴任，便命顾雍为会稽丞，代己之郡，行太守事。

“中护军将兵赴丧而至，已待命于城门外。”门卒来报。
“将兵……”堂下浮起一阵骚动。
孙权望望门外阴云笼罩的天空，又看看阶下窃窃私语的臣僚，轻叹口气，高声令道：“请周将军入见，兵马一同进城。”
众人目光顿时齐向孙权——
孙权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依旧眺望堂外天色。
众人于是不再作声，皆垂首静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