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瑾心存他念乎……”棋盘刚摆满一半，孙策忽放下棋子道，“屡创良机而频频忘用，举棋游移不定，心不在焉，不知何故？”
周瑜亦放下棋，长叹一声：“不瞒大兄，瑜心中实有块垒。”
“去岁公瑾亲至家门为我解忧，今岁公瑾不妨诉愁与我。”
“瑜之忧亦为全族之忧也……周氏在朝为官，历代刚正不阿、清厉忠介。昔日高祖平孙公、从祖仲飨公皆与擅权之外戚、营私之宦官竭命相搏，如今从父嘉谋公亦誓死随护天子。此义烈门风，瑜虽引以为豪，然亦为此而忧心京中至亲安危。家父任雒阳令，董卓在雒所为恶行，瑜料其必不肯置之度外。然卓鸩杀太后、少帝，为所欲为。家父若与之相抗，无疑以卵投石，瑜但恐……”周瑜至此再不能说下去。
孙策闻此默然，深知周瑜之虑绝非杞人之忧，却也爱莫能助，只得上前用力拍拍周瑜双肩，心中不由暗叹：往日尝羡公卿世家之尊荣显赫，今日深入其中，方知常年伴虎之艰。与其如此，则未若征战沙场，一如阿父，虽时临险境，然终不必担负此等焦心之思……
不觉日已西斜，二人遂收了残局，上马返家。
一路无言。
时为东汉初平元年（公元190年），周瑜15岁。

【尾注】
①周瑜训养家兵、棋盘石上弈棋等情节取材于周瑜家乡（今庐江县、舒城县）一带的民间传说。

“公瑾之兵已谙习陆战，但不知水上战力如何？”这日练兵之后坐在溪畔饮马，孙策望着汩汩流水，忽然问道。
“往年瑜常率兵士至巢湖演习水战数月，然而今岁时节尚早，湖泽未盈，故暂未动身。待夏日暴雨之后，水波浩渺，望大兄和仲谋与瑜同往！”
“然哉！”孙策笑道。
“如此权便可学习行船之法矣！”孙权欣喜道。
正说话间，周瑜看见一名家仆匆匆赶来，顿起一丝不祥之感，遂立即起身迎去。
家仆跳下马，飞快奔到周瑜面前，躬身低声道：“夫人令公子速归府中。”
周瑜心中一沉，没再追问，只应道：“汝且去，我随后便还。”
“大兄，瑜有要事须先行一步，请大兄与仲谋饮马后自行还府。”周瑜随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孙策见此情形，亦觉不安，不久便带上孙权，快马加鞭，也赶向城中。

未进府门，便闻隐隐哭声，周瑜心中几近了然，之前虽已对此有所预感，仍禁不住猛然几步踉跄。
狂奔至周母房内，族中亲属俱在。一名甚得周忠亲信的老仆，随主在京多年，今却忽返家中。众人尽皆泪眼朦胧，周母已是泣不成声。
“阿父……因何而亡？”周瑜强忍悲痛道。
老仆见周母示意自己代述，沉叹一声，垂泪步至近前：“二月丁亥，天子西迁，嘉谋公随驾，临行，命老仆领家仆若干留守京师府第，时常向其传告雒阳消息。三月乙巳，天子车驾抵长安。此后，董卓竟焚烧雒阳宫庙、官府及人家。君和公以雒阳令之职，无意外出避乱，毅然留置雒阳寺①。董卓兵众行至此处，欲入内洗掠。君和公痛斥董卓之罪，凛然拒之，为卓兵所杀。雒阳寺扫地殄尽，终遭火焚。是日，三月己酉也……仆当时正往城外走避，路遇雒阳令属吏数人，自雒阳寺处逃来。仆因而询问之，始知君和公之事。日落时分，焚掠渐息，仆遂潜往雒阳寺。烈火之后，惟余断壁残垣，无可辨识。仆于遍地灰烬中察探一夜，欲寻少许遗物，终无所获。雒阳渐成死地，驿传尽断，仆从各自亡散，仆遂擅自离京，归舒返命……”
泪水此时再也无法抑制，夺眶涌流而下。默然转身向北，整襟稽首而拜，周瑜不觉忆起周异赴任之前，带他与周玢去往山间祭拜祖墓，最后一次来到墓祠中：
“阿父，列代先祖入京为官，多携妻子同往，阿父为何独留眷属于家中？时日长久，瑜必会思念阿父……”
“若想阿父，可传书至京。无我应允，汝等皆不得再往雒阳。欸，明日一去，不知以后……可否与历世族人同葬此地……”
“阿父何出此言？周家人生死自然皆在一处。”
阿父不语，只是笑叹，敬香之后，便抱起自己，拉着长兄，步出墓祠，一路终无所应。
……
原来早在当年，阿父便已觉察朝政之危、预见京师之乱……北上赴任前，已然含怀殉国之决心乎？则阿父如今，诚可谓，死得其所也……
周母自去岁失了长子，便已消瘦非常，而今又闻丧夫噩耗，更显憔悴。周瑜深知当下再不容自己纵情痛哭，长跪之后，便默默起身，强收住眼泪，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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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雒阳寺：雒阳令的官署。

此后数月，周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周瑜与族亲为周异立起衣冠冢后不久，周母因过于哀痛而罹患重病，卧床不起。诸多家事在身，周瑜日日忙碌不止，巢湖一事遂也未能成行。
其间孙坚又传家书来，信中提及其兵众近日移屯梁县以东，大为董卓部将徐荣所攻，幸有手下祖茂相助，方摆脱敌军追袭。孙坚现正于阳人一带重整兵马，以备再战。
斗转星移，新春又至，然重孝未除，周母病重，周府的岁旦终究过得冷冷清清。

不觉时入四月，一日细雨如织，周瑜有些许闲暇，便来南宅候问。
“前闻尊公在梁东遇不利之势，不知近来情形何如？”周瑜拱手相询。
“家父可谓反败为胜矣！数月之间，事势变化迅疾……”孙策正欲起身去取孙坚书信，忽想起新到的家书中言及董卓于二月丁丑自为太师、号曰“尚父”之事，顾及周瑜心景，遂仍留身席上，继续转述，“董卓闻家父进屯阳人，遂遣其将胡轸、吕布来攻。胡、吕二人不睦，军中人心惶恐，士卒散乱。家父领兵追击之，枭其都尉华雄。胡轸、吕布遂皆败走。”
“如此尊公便可驱兵直往雒阳矣。”周瑜浅笑道。
“然而中间稍有停顿……”孙策略显犹疑，终又开口，“经此大败，董卓甚畏家父，遂遣其将李傕来阳人求和。”
“哦？不知其以何相求？”周瑜神色沉静。
“呵，说来真乃……”孙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董卓欲与我家和亲，并请阿父相告以族中子弟任刺史、郡守者之名、字，许诺将上表天子任用吾族。此贼荒谬甚矣，我孙氏岂肯与国蠹相通！”
“不知破虏将军如何答之？”周瑜复问道。
“家父但曰‘卓逆天无道，荡覆王室，今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则吾死不瞑目，岂将与乃和亲邪？’，李傕等众遂悻悻而返。家父继续北上，进军大谷，距雒阳仅九十里。”言至此处，孙策神色却愈转怅然，“董卓求和不成，便欲西逃，遂令吕布发掘雒阳诸帝陵，窃取其中珍宝。家父引兵至于京师郊外，董卓率众来拒，两军战于诸陵墓之间，董卓败走黾池。家父直奔雒阳，又在城西南宣阳门与吕布相遇，便引兵再战，复破之，布亦亡走。战虽胜，然登临城头远眺，京畿之地数百里了无烟火，城中更是空虚破败。家父不禁惆怅流涕，遂扫除宗庙，祠以太牢，又修葺诸陵，平塞卓所发掘。其间，军队驻在城南甄官井，每旦皆见有五色气自井中出，家父便令人入井查看，竟从中探得一枚传国玉玺。盖为去岁天子西迁时，掌玺者因乱而投之于其中……”
周瑜闻此若有所思：“国玺不同于别物，不知尊公得此，欲作何处置？”

“家父曰‘虽则匹夫怀璧，犹曰有罪，然因时势所限，不得不擅存此玺于己处。待除灭国贼，西迎天子之日，自将完璧奉上，且请恕罪。’”孙策应道。
“目下确是唯有如此……则破虏将军复率兵西进耶？”周瑜继而问道。
“本意如此，然今已还驻鲁阳……”孙策不甘道，“家父分兵出函谷关，至新安、黾池间，欲截卓后。恰在此时，阳城军粮忽然断运。不久袁公路①传来急报，称阳城被夺，令家父迅速撤军。此事起因，竟是二袁兄弟反目，袁绍表会稽周昂为豫州刺史，趁家父征战在外，来侵其属地。家父闻此，慨然叹曰‘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吾当谁与戮力乎！’，无奈引军南返，与公孙伯珪②从弟公孙子超③同攻阳城。其间公孙将军中流矢而亡，家父又引兵奋战，终驱走周昂，收回阳城。然此时董卓已奔往长安，并派其中郎将、校尉等屯驻黾池、华阴、安邑及周围诸县，以御山东。诛卓之事，本已在望，如今又须从长计议矣……至此，家父返屯鲁阳。”
周瑜不禁摇首而叹：“义兵之起不过一岁有余，奸宄未灭，而各方已为逐私利自相攻伐。二袁本同父昆弟，不携手戮力，反刀兵相向，可惜破虏将军一番戎马劳苦……”
“公瑾，恕我冒昧……”孙策忽凝神问道，“素闻贵府与袁氏有旧，不知公瑾以为袁门之人如今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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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公路：袁术字。
②伯珪：公孙瓒字。
③公孙子超：指公孙越，其字史籍无载，字“子超”系作者原创，以便行文。

这日尚未出正月，冬阳渐斜，周瑜送走前来探望母病的表亲，正欲转身回府，忽见一骑自西奔来。骑者跳下马时，险些摔倒，随即冲进了南宅。
“近日听闻孙将军受袁氏之使，于去岁十月往荆州击刘表，如今信使急切似此，庶几孙将军又获大胜矣……”周瑜边想边走回北府。
刚行数十步，南宅忽然爆发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有如晴天霹雳！
周瑜心中一沉，急忙反身向南赶去，才跨出北府门限，便见信使迎面赶来。
“破虏将军不幸战死，且请周公子速往南宅，稍作劝慰哉！”信使流涕跪道。
“汝且起身。”周瑜闻言，疾步而前，“孙将军何以……”
“破虏将军西征荆州，刘表遣黄祖迎战。不久黄祖败走，破虏将军追渡汉水，围之于襄阳。黄祖逃窜到城南岘山之中，破虏将军乘胜连夜入山追击，单骑在前，未料为黄祖部兵自竹木间放箭射杀。其尸初为黄祖所夺，送至刘表处。适逢尚书郎临湘桓伯绪①遭父丧还乡里，闻知此事，心念破虏往日举荐之恩，遂冒险面乞于刘表，将军遗体方得归还……”信使紧随周瑜身后，哀声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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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伯绪：桓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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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乐：《白月光》（笛子+箜篌）http://pan.baidu.com/s/1qWBTh3A
去安排众事之前，因惦念周母，周瑜遂去其房内略作探视。轻推开门，灯火尚明，后室犹有低语声。
“听闻阿峻夜啼，便令乳母抱至我房中，几经抚慰，终复熟眠……”周母满面倦容，轻拍着周峻后背，话音里尽是怜意，“汝且抱吾孙归其室，务必悉心照料之。”
乳母躬身应命，接过周峻，匆匆退下。
“今日南宅隐隐有哭声，不知何事？”周母斜倚回靠枕上，形神倦极。
“无事……小儿哭闹而已。”周瑜不愿再将此等噩耗告于周母。
“我已然至此，有何不敢闻？今日南宅哭声之凄切，正似吾族当日……”周母忧虑道。
“嗯……今日丧讯忽至，孙将军西讨刘表，不幸为其部将黄祖所害。”周瑜低声应道。
“不意孙氏竟亦遭此不幸……”周母一时震惊，转而慨然，“唉，祖一战将，以后或可再遇于沙场，犹有报仇之机……然董贼端坐朝堂，挟天子以令诸侯，无论到何年月，终无雪恨之日矣……”
“阿母勿虑。但以董卓树敌作恶之多，庶几未待我周氏斩此贼首，便有人先于吾族取之矣！瑜以为，世间怨恨，若徒以诛戮仇雠消弭之，则旧仇未灭，新恨又起，永无清晏。唯有悉力终此乱世，以归大治，方可宁息天下种种……”周瑜音声庄肃，心意杳然。
灯晕明灭，周母望着次子模糊的身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一时无言，但觉双目朦胧。
周瑜又对周母大略说明孙家迁离庐江之事，周母便温声嘱道：“明日代我向孙家道别，阿瑜尽早休息。”
周瑜遂作一揖，轻步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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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符！”孙贲在队伍最前，望见孙策一行，遂疾驰而至，跳下马来，“此二者乃叔父遗物。”
孙策急忙翻身下马，跪而接之。除去外裹的白绢，孙坚生前常戴的赤罽帻赫然入目，上有斑斑血迹，已残破不堪。除此之外，便是那枚传国玺。
“不知伯符将葬叔父于何处？”待吴夫人等哀泣稍缓，孙贲轻声问道。
“策欲葬父曲阿，留家于吴。”孙策低声相应。
“欸，当前惟有如此。”孙贲颔首道，“目下九江太守为周昂，对岸丹杨太守为其兄周昕。此行须自庐江沿岸乘船东下，直抵吴郡，除此别无他路……”
众人行出不远，忽见数骑自北驰来。
“袁将军听闻破虏将军丧报，哀痛甚矣，遂命小人为使者，来赠钱帛，代为抚恤。”两名为首者下马，一个躬身说明来意，另一个递上袁术书信。
孙贲见此二人有些面熟，稍作回想，确是袁术部下，然往日几无交集。接过书信，孙贲遂与孙策拱手相谢。
“此千余兵马，若一路随行，所需粮草恐不在少数，且其沿途之动静踪迹，难以避人耳目。袁将军命小人转告，可令此兵众先随小人北归，暂驻其帐下……”两使者令随从将所载钱帛转置于孙家车上，并上前与孙氏兄弟交谈，“小人之将行，袁将军特意嘱告，治丧之后，伯阳①将军尽可复往其处，共谋大事。”
使者所言确中孙家难处。孙贲稍作迟疑，以眼神示意孙策，见其眉头微蹙，轻点了下头，遂拱手道：“多谢袁将军。既如此，便劳烦足下暂领此众。日后贲必竭诚效力。”
此后又是一段寒暄。其间，使者询问孙家东行事宜，言辞颇为关切。
不久，使者率众北还，孙策一行则去往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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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伯阳：孙贲字。

行至渡口，孙策以重金买下数艘快船，将吴夫人等安置船中，并吩咐仆从卸运各车行囊，却迟迟不见走在队尾看护负重牛车的孙贲赶到，遂往来时所经江畔树林中寻找。
“伯符——”
孙策循声而去，但见孙贲独自走来，而车仆停在其后不远处，正竭力拉拽牛车。
“何来此物？”看到牛股上插着一杆短箭，孙策顿时警觉。
“自林间射出，恰中牛股。此乃一猎夫所为，其驱马经过，自称追赶野雉，误伤此畜。我未及与之详言，其竟疾驰而去。此牛被创受惊，不肯前行……”孙贲话音未落，渡口方向惊声忽起。
孙策瞬时拔出佩剑，往江边狂奔，孙贲紧随其后。
“长兄！”孙权等迎面而来，高声哭喊，“救阿母！救阿母！”
“公子速救主母！忽有兵马自远处林中冲突而至，众皆逃散，女公子尚于船内熟眠，主母因去揽抱，留滞于后，不幸为其所劫……”丁氏怀抱孙朗，与其两女亦疾趋而至。

孙策、孙贲跑到江边，数百兵士已将渡口重重围住。
士卒中骑马走出一将领，正是此前袁术所遣使者之一，而其身后所立侍卫，则为此前猎夫。
“吾母安在？”孙策紧盯将领，不动声色。
“阿策……”隔着数排甲士，吴夫人的声音自远处船上隐约传来。
孙策闻此，心中稍安：“不知足下至此，所为何事？”
“袁将军与尊公俱为汉室忠臣，先前传国玉玺为尊公所得，袁将军知其必将归于天子，故未尝过问。如今尊公已殁，公子年少，袁将军恐公子一时难以达成此任，故遣小人至此，请公子转交玉玺。待袁将军除尽奸佞，迎回圣驾之日，必将奉还天子。”将领扬眉道。
孙策听至此处，愈发从容：“袁公之赤心，策钦敬甚矣，谨遵其命。”说罢便收回佩剑，从背上行囊取出玉玺，双手奉上。
将领接过玉玺，查验一番，见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龙上一角缺，知是原物，遂拱手笑道：“孙公子真乃坦率之人。既如此，小人便不再搅扰，告辞！”随即调转马头，往北驰去，数百士卒紧随其后，离了渡口。
“阿母！”孙策急奔到船上，一进船篷，便见孙小妹坐在吴夫人怀里，睡眼惺忪，朝自己眯眼嬉笑。
“我无事……”吴夫人低眉道，“可惜——”
“阿母不必颓叹，彼物本不归我有，失去亦无须惋惜。策有此足矣。”孙策手执赤罽帻，目光灼灼，“吾孙氏之志，岂在一残石乎？”
“有子如此，汝父之灵可安息矣！”吴夫人神转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