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明吧 关注:287贴子:1,903

回复:【策明】若有若无(转)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到那屋前,里头正传出均匀的鼾声,他掏出准备好的竹管,舔湿指头悄然在窗纸上戳出小孔,将管子凑进去,把里头药粉尽数吹入。静待药性发散一阵,再取了一根铜丝拨弄门扉,只轻轻一碰,门户便打开了。
里间布置简陋,一个粗木胡乱搭凑的矮几,并着乱丢的数只草编蒲团,也没设取暖用具,冷得活似冰窟。当中席面铺了几张毡子,少女们裹紧皱巴巴的薄被横七竖八地席地而卧,呼吸极其清浅。何实知抖亮火折子,在女孩间搜索他的目标。
这些少女约莫十四五岁之间,正是娇嫩蓓蕾初绽的妙龄。她们的主人如今在行当里小有名气,这数日间又频频有求购美人的商客登门。何实知只怕将被售卖的女孩之中便有悦意,也不及与苏伐叠商议,冒险只身前来。前几天他潜入内院后,遥遥见过那疑似悦意的少女数次,但始终无机会接近,直至今晚雪霁才寻到破绽,杀了守卫接近此地。
左手边一缕铺散在枕头上的柔亮乌发,那正属于想寻找的人,难以遏制满心激动,他连忙扳住少女单薄肩头,这时火折子突然熄灭了。
不是风的缘故,门窗紧闭,也不是纸折受潮,否则刚才无法点燃。
空中叮叮声密集响成一片,何实知心头一沉,声响四面八方皆有,倘若他护住要害,拼杀一番仍可脱身。但那些少女全无武功,又尚因迷药昏睡难醒,哪有自保之力?只怕自己撤身之际,便要殒命当场了。
双刀铮然离鞘,炎华双轮齐出,然而只在黑发少女身周盘旋,激起一阵接一阵的金石之交的清锐撞击。如此一来,何实知后背空门大开,一枚黑黝黝的飞陀直撞向背心,砰一声闷响,他竟已血肉之躯硬抗下这一击。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40楼2015-07-18 21:09
回复
    他整个人断线的风筝似地飞了出去,撞破窗户落在院子里后,不做任何停顿飞纵而逝,只在雪地上余下斑斑点点的血迹。
    院中蓦地闪出亮光,原本阴暗的角落里,几人高举火把上前,带头的看看地面,哼道:“一击未中,的确容易让这些人跑掉。”
    有人答道:“就算有琉璃体心法护体,看这样子内伤已经不轻,试试看吧,不准能追上。”
    “眼下吃不准圣火令是在他手里,还是仍然被谷老头藏了,咱们人不算多,别太两头分散忙活。人得追,还有西域总教来的那些……我看这小子已经自顾不暇,趁他们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杀个干净!”
    “行,照你安排的来。”
    何实知步履踉跄踏雪而行,衣衫在永安渠潜泳湿透,分量大增,陷进松软雪层的双足灌铅一样沉重,落下去几乎难以拔出。
    到底是谁干的?他思索着,这绝对是陷阱。恐怕主谋者策划已久,说不定同伴也会有危险,必须尽快通知他们迁移别处。
    何实知环视四周,宽阔荒地盖满落雪,行来许久仍不见住户人家。他逃出那院子后,杀了几个追赶的喽啰已感力不从心,迫不得已跳进永安渠顺流而下,上岸后看不出是被冲来了哪里。这幅光景瞧来,大概是城南诸多少人留居的里坊之一。
    荒野里孤零零矗立一颗没有了枝叶的大树,看来十分突兀,清冷莹薄的月光使得它在白皑皑的景象里拖出一个黑色的瘦长影子。空中忽然掠过一道尖唳,何实知不觉抬头,再转回时,树边又多了一道影子。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41楼2015-07-18 21:10
    回复
      那人齐肩的发随意披散着,额头勒了一条灰褐布带,近乎精赤的上身布满色彩浓艳饱满的刺青。他一手搭在腰后别着的绿玉似的短棒上,平平道:“你去哪儿?”
      何实知回了两个字。
      “滚开。”
      他脏腑受创,坠河又遭冰冻,丹田内阴寒气劲莫名翻腾不止,所有一切无不令人难受难捱。回答的话语却分外响亮清明,中气十足,不显半点疲态。
      那丐帮装束的男子终于慢吞吞道:“我不滚,我要打得你满地滚。”
      簌簌雪翻,又密又急,丐帮男子看一眼何实知背后的来人,“卢兄弟,你赶上了。”
      何实知听到熟悉的嗓音回答道:“雪深不好走,其他人随后就到。”
      何实知没有回头,没有出言,卢奕却感觉一派沉寂中的微妙骚动与翻腾怒火,瞬间后像被寒风冻结一般,彻底冰冷与坚硬。
      对峙持续很短暂,马蹄踩踏声盖过了靴底在光润雪面滑动的微响,何实知先发制人,趁卢奕未能完全接近的空隙猝然发难,匿去身形逼向树边的夏怀生。
      一俟卢奕靠近,他必腹背受敌,必须破坏这个可能。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42楼2015-07-18 21:10
      回复
        夏怀生岂能不晓对方心思,足部扎在原地稳稳不动,反抽出绿竹杖在周围地面上弹拨不断,积雪碎成盐粒似的细末,飞速溅洒各处。他看得仔细,左方碎粒有些异样,反手扣下腰间酒葫芦呼地狠狠掷出。原本不抱击退敌人的打算,不过借此扰乱其行进路线,却只闻波一响,葫芦被一抹冷冽乌光劈成整齐两半。何实知骤然显现身形,双刀一扬,迅如雷电般扑上前来。
        夏怀生不明白他何以放弃匿藏身形,而急于兵刃交接。他自不清楚何实知早已受伤,匿行术心法消耗内力甚剧,可这般状况又岂会支持多久?如今刀刀凌厉,招招直取要害,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拖延一时。
        绿竹杖借力在左侧刀背一拨,蛇头似窜上刀身,到了刀身中间近护手处,倏然发力一击。这一招甚是刁钻,竹杖柔韧远胜钢铁,又在锋刃反面,自切削不到,那地处又正是脆弱,若非何实知后撤及时,交辉用料远胜凡铁,要么兵刃脱手,要么折成两段。
        何实知旋即循迹递出另一柄弯刀横削竹杖,然而路程未及一半,飞来一件事物,重重与刀身一撞。弯刀去势一缓,夏怀生乘机撤回竹杖,何实知刹时回头,马背上的卢奕手尚搭在弓弦上。
        他们还是缄默,对视的时间漫长又短暂,卢奕看到幽暗夜间那双眼眸似乎闪过一缕震惊,最后却变化成一种嘲弄,却不知是笑谁。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43楼2015-07-18 21:11
        回复
          弯刀斜挑而出,何实知闻蹄声疾驰而来,明白自己已无胜算,仍不管不顾与夏怀生继续缠斗一处。夏怀生见他手中双刀舞时带来一炽一寒的劲风,心道这武器不是俗物,只怕手头的竹杖难以正面抵挡,遂化攻为守。何实知趁机再补数刀,对方则以烟雨行身法灵活周旋。
          两道鹰隼清唳忽起,夏怀生侧头一望,原来扑出一只羽色漆黑的大鹰与自己豢养的紫翎缠斗一处,那大鹰抓掉紫翎几片长羽,再一个盘旋,展翅朝他与这明教弟子冲来。眨眼都要扑上面门,夏怀生甩掉何实知纠缠才恰恰避开,险些被锋利爪子撩中眼珠,这方明白过来,当即怒骂了句:“好畜生!护主呢!”
          此时卢奕已纵马而来,银枪破风虎虎,长兵刺攒挑撩数招连发,行云流水般利落干净,再借马匹速度,当下逼住何实知不得抽身。紫翎鸣叫凄惨,扑落雪地半晌无法飞起,夏怀生本是个心疼鸟兽的,正逢黑鹰又拧转来欲伤人救主,气不打一处来,一棒子抡了过去,“让你也尝尝这滋味!”
          何实知双刀交错,格住卢奕猛然压下的一枪,这力道沉如泰山飞落,迫得双足深深陷入雪里难移寸许。最后一丝力气只能做到自保,当然无法来管夏怀生这一头。反倒是夏怀生看那黑鹰形体威风剽悍,羽色光亮如漆,不觉生出几分爱惜。改了取它性命的念头,只想打伤教训教训,如果弄回家养再好不过,心思一变,竹杖去势亦留了力。
          何实知与卢奕隔刃相望,他面上黑巾在交手时早被挑落,如此距离间神色一览无余。碧色双眸微微一狭,似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卢奕蓦地感觉不好,何实知这当倏然撤刀,将手头单刃抛向夏怀生膝弯后头。夏怀生听得风声有变,闪身一避,黑鹰因此免去一劫,何实知手再一扬,一枚什物甩往空中,黑鹰训练有素,俯冲过来抓住,掠翅更往高空扑入。留得一串凄厉哀鸣后,眨眼间已然融入夜色,再不留痕迹。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44楼2015-07-18 21:12
          回复
            夏怀生还在惊愕,背后乍地传来重物跌落雪地的闷响,一回头,却见那明教弟子扑倒雪地,暗色痕迹自右肩下白雪弥漫开,伴随着厚重血腥味。卢奕已下了马,银枪尖刃上血迹宛然。那种情况下突兀撤刀,莫说现今厮杀正酣,平常比武练习都免不得受伤不轻。长枪收不住去力,洞穿了那明教弟子肩头,却不知是这人不晓厉害还是……
            夏怀生心中一动,仰视那苍鹰消逝的天穹,那递出的东西比性命还要紧?
            “不过总算逮住这家伙了,卢兄弟你觉得……”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
            卢奕面色比伤者仿似还苍白,双手不易觉察地发着颤,把那人赶忙半抱起来。那人微微睁了眼,看着他时唇瓣动了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猝然喷出一口鲜血,尽数洒在卢奕银白的甲胄上,随后头往旁软软一侧,再没了声息。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45楼2015-07-18 21:13
            回复
              (十二)
              下雪不冷融雪冷,唐洛很懂这道理,因为懂这道理再加上才接了几笔生意,他就干脆地和师伯告假休息。当然缩在家里唐洛没有闲着,而是捣鼓起了可以让他舒服的玩意儿。连续折腾了两三个月后,他此刻在湢室刚安好的浴斛里舒服地仰躺着,周身泡在温度恰好的热水里,不由满足地叹了口气,顺手从盆边干果碟里摸了个栗子,丢在嘴里咵嗤咵嗤地咀嚼。
              什么叫日子?这种才叫日子。
              这澡盆不简单,里面的热水不需要累死累活去灶上用木桶往返提取,只需扳开一个小机关,自有外面土灶大锅里的热水沿着掏空的竹筒流进来。锅里的水若不满了,又有渠管直接从后院井里提上来的补入。而隔一段时间,大锅边的机甲人也会把补充的木块塞进炉膛。
              至于为什么这样大的宅子里不安置仆人,一来因为唐洛自由惯了,不喜拘束,二来机甲能做的事情,又何必让人来干?
              当初唐洛打算来中原,老父很不乐意,他原本想留幺儿在家里学管账。他是内堡最会做生意的唐傲生看中的手下,司管益州附近的买卖,偏偏最小的这个儿子死活不学。当爹的为了阻拦儿子的奇思妙想,连龟儿子缩叶子之类的都骂出口。最后在儿子一句龟儿子也是你生的,以及老婆戳人的眼刀后,只得妥协,还不得不掏钱给他在长安买了一座大宅落脚。
              且说正泡得最舒爽的时刻,湢室里不知藏在哪里的铜铃响了,有人进了后院,唐洛咕哝一声,“真会找时候。”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46楼2015-07-19 22:31
              回复
                他赶紧把自己从头到脚擦干,裹上羊皮裘,带起绒帽才出去。能进来的人不多,长安里头的他告诉了如何开启门户之法的也就那么几个。果然等唐洛走下屋檐,正有一辆满载木炭的牛车停在院子当中,带头那人穿了件满是补丁的褴褛衣衫,拿巾子包着头,几乎遮挡了整张面孔。只是唐洛识得那身形,一见满车上好的银霜炭,当下眉开眼笑,“哎呀,你嗦,好久没看到了。来就来嘛,还送东西……”
                那人一把攥住唐洛手腕,急切道:“快来帮我瞧瞧!”
                唐洛莫名其妙,“看什么,这炭烧得很好啊……”
                来的还有另外两人,早已麻利地动手搬下一筐筐木炭,柳条筐之间奇怪地用木板隔出一个狭小空间。说话那人一把掀开上层薄板,双手一捞,竟从里面抱出一个被褥子紧裹的人来。唐洛登时张口结舌,吃吃道:“……这是谁……”
                男子横抱不见动静的躯体朝最近的一间屋子走,“进去再说。”
                放好东西后,驱赶牛车的人迅速离开,唐洛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直至冻得连打两个喷嚏后才一边抱怨,一边小跑进了来者所在的房间。
                里头那人取了遮面布巾,却是卢奕,他抱进来的人则平躺在席面上,脸孔半遮在紧裹的皮褥底下。唐洛还没开口,卢奕一把攥紧他手腕,“万年石乳借来用用。”
                唐洛顿时脸黑了,“那东西吃下嘴了就没了,你怎么还我,借个屁!”
                卢奕皱眉,也没反驳,“是……救命,他眼下毒素行遍全身,医官查不出那毒物来历,不敢轻易下药。我想起你以前提过家里藏有万年石乳,可疗治百毒,才过来试试。”
                唐门弟子嘴角抽搐几下,心想说得轻巧,石乳我就存了一小瓶,以后出意外留着保自己命。再说你本人中毒也就罢了,这是哪里跑出来的归我管,又不是我儿子和老子……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47楼2015-07-19 22:32
                回复
                  虽说腹诽不止,唐洛还是先蹲下身,拉开褥子查看。却是一名青年男子,容貌甚为清俊秀致,五官某几处却有胡族的深刻分明,白皙肌肤底下隐隐浮出细丝般的脉络,蛛网似地繁密交错,双唇如同受冻许久的人一样乌紫。唐洛咦了一声,碰碰他面颊,竟如冰块没多少热气,冷得沁骨,简直死人一样。虽说天气寒冷,但这样的状况也太奇怪了。
                  他查看一阵,磨磨牙才继续说话,“大概是中了哪种少见的阴寒毒物吧。”
                  “医官的确这样说,他已经睡了三天,一直没醒过。”
                  “其实不难,用热性草药也可纾解症状,怎么非要……”
                  卢奕没有作声。
                  唐门虽说擅长以毒伤人,但毒药原本不分家,唐洛自然懂得点医理,他一面说话,一面拉起那人手腕琢磨脉象,突然面色沉了下来。
                  他倏然站起身,沉声道:“这人什么来历?”
                  卢奕犹豫一阵,“何必管这个,你把石乳……”
                  唐洛骤然喝道:“他所修内功是阴阳相济之法,中原门派里并没有这一路的,只有……”
                  他咬了牙道:“……当年的明教……难怪了,军中医官见多识广,怎么会想不到我提的法子!正因为他现下中了寒毒,阴寒内力才会失去控制紊乱游走,反毒素更加侵蚀经脉。但只用热性草药疗伤,那明教心法又讲究阴阳相属,损一便折二,他内腑受伤,更不敢用那法子施救。所以医官才想到用性质平和的万年石乳来救急,是不是这样!”
                  卢奕沉默一阵,“你猜对了,他就是何实知。”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48楼2015-07-19 22:33
                  回复
                    唐洛咬牙道:“你疯了!干嘛要救他,他干过什么你还不清楚?”
                    卢奕犹豫道:“小五,不行,我必须得……”
                    “你脑子进水了,还是吃撑没事做?!”
                    “我……你帮帮……”
                    “你跟他一起滚!”
                    唐洛吼罢,折身去拉门,卢奕闪身挡住他去路,“不是私事,你误会了。”
                    唐洛冷哼道:“那是公事咯?”
                    “不错,本来你也知道内情……”
                    唐洛冷冷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他当初差点砍死我,我今天不把他戳成筛子已经很客气了!”
                    卢奕道:“来求你自得了周将军允诺,我们并不想声张出去,只是认识的几位万花谷出身的可靠大夫云游在外,我也……毕竟还有更多的明教眼线没有落网,若能从何实知这里套出线索,便能将其全部擒获,如此对中原武林和朝廷定有益处。再者,你是朋友,我不想非闹得周将军又绕到浩气盟那头,如此岂非是逼迫于你?”
                    唐洛不满地瞪视他,然而身为唐门弟子的他头脑十分精明。卢奕所言乃是实情,看来这个忙不帮也得帮,再说帮了不见得是坏事,不过想来憋闷,总不能白白便宜了眼前两个家伙。
                    他抄起手臂,睨了昏睡的何实知,“打欠条。”
                    “什么……”
                    “一滴石乳五百金,多的另算,写清楚这是你们天策府欠的。敢不付钱,我找不了周将军当面闹,也要让全长安的浩气盟弟子都知道你是个铁公鸡。还有,他要是醒了,对我喊打喊杀,我要把他插成刺猬。要是对你喊打喊杀,你自认倒霉,别连累我……”
                    “……”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49楼2015-07-19 22:35
                    回复
                      卢奕无可奈何写完那张奇怪的欠条,按过手印后,唐洛把纸张细细折起塞进衣襟里,方施施然起身出屋,“别来偷看,反正是你们买的东西,我不会偷偷加料给他。”
                      他回来倒快,一手托着用白蜡封口的细竹筒,一手拿了只装了一半不到清水的木碗。竹筒一晃便响起哗哗声,里头正是唐洛大哥年少时在岭南深山山洞里发现的稀罕石乳。岭南终年气候闷热潮湿,山林常生瘴气,那山洞周围土民为避毒便饮用石乳,所以个个身强体健。奈何石乳若落在石上顿时凝结成白玉一样的硬粒,根本无法食用,只能以竹木之器具承接,又仅在每年春分几日才见泉眼出水。唐洛大哥费劲周折只带回少许,家中人各自分了几小瓶,若非紧急也很少用到。
                      唐洛一脸割肉似的表情,小心谨慎地从竹筒里倾出两滴洁白石乳,落在清水里迅速化散,竟在表面生出一层雾气。他递给卢奕,“小心,别撒了,不然你得再出钱。”
                      卢奕接过木碗,又将何实知扶起靠在身上,几次试着把碗沿凑在他唇边,何实知却始终在昏睡中齿关紧阖,根本没法灌下药物。卢奕回头看一眼唐洛,后者此刻捏了满把胡桃仁,嘴里动了个不停,眼珠却转盯房梁,看来是没帮忙的打算。卢奕无奈,也顾不得之后举动是否尴尬,先自己啜进一口石乳含住,再一手稍稍用力捏紧何实知下颌,待对方双唇略略分开便覆上去把药水哺入。背后唐洛噗地一声,好似喷出什么东西,接着一连串的呛咳声。卢奕窘迫中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如若未闻般继续,反复数回才把石乳全部喂给何实知。
                      唐洛犹自捶胸不止,眼见事了,他突然一皱眉,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从安坐的木箱子上跳起来,一溜烟窜到何实知面前,“让我再看看。”
                      他瞅稀罕似的扳着何实知的面孔打量,再搭搭脉象,蓦地一拍手,“难道是这东西?!太好了,正好可以试试解药!”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50楼2015-07-19 22:36
                      回复
                        收拾停当之后,天色近晚,卢奕与唐洛围坐铜铸的炭炉前,他看着忙于热酒的朋友问道:“他大概什么时候会醒?”
                        唐洛用鸬鹚杓在瓷缸里又替自己舀了一杓酒水,答非所问道:“你暂时不用叫人留守,没个七八天他爬不起来,更别提逃跑了。”
                        卢奕诧异地瞧他一眼,唐洛慢慢啜了口热酒,“当我是聋子还是瞎子?你的人偷偷藏在附近,不就是担心他跑了。”
                        卢奕将手伸在铜炉上方烘了一会儿,凝神许久,缓缓启口,“他究竟中了什么毒?”
                        唐洛塞了一枚甜杏仁入口,“苗疆有奇蛇唤作冥蛇,终年只在不见天日的深山山洞出没。冥蛇肉皮骨脏俱有阴寒之毒,唯其胆汁可解,并且制成毒药后只需沾染体表即可侵蚀肌体,量多致人死命,若长时量少接触……”
                        唐洛刻意停顿,卢奕追问道:“怎样?”
                        “会逐渐神智昏聩,丧失自我,恍如行尸走肉,倘若被有心人操纵……”
                        卢奕先是心头猛地一跳,再来便觉背上起了一层寒栗,“这……!谁会如此歹毒?!”
                        唐洛翻翻眼皮,“我怎么晓得?看症状有些日子了,你还不如问问他怎么这样蠢,被人算计都没觉察。尸人你是知道的吧?这原本就是五毒教制造尸人的方法之一,只是材料过于难得,效果也变化不定,后来才改为其他的毒草……”
                        卢奕倏然眸中精光一闪,“五毒教的机密,你怎么知道的?”
                        唐洛不出声,嚼嚼果仁,“……我的药里便有冥蛇胆汁,外擦内服,足以驱散他体内余毒。只是到底效果是差是好也说不准,毕竟这东西就是好玩时弄的,我的技艺也不比药堂弟子,但试试总比等死好。”
                        他分明是不想继续那话题,卢奕兀地起身,“我去看看罢。”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52楼2015-07-19 22:38
                        回复
                          唐洛目送他离室,丢了一把松子壳在红炭上,焦灼气息里另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他耸耸肩,“真当他咬不死你吗?”
                          卢奕刚推开那间客房的门,一股股暖流便扑面而来,也不知唐洛使得什么法子,此间未点炭炉,竟也如春日般暖意融融。雁羽帐隔绝窗户透入的外间寒气,也使得光线昏暗,卢奕在案几上头摸索道火镰火石,叮叮敲击数下,滑出一溜金星,烛芯慢腾腾被跳动的幽蓝包围。带焰光更明,他托起烛台掀开羽幄往里走。不单脚下触及柔软,墙壁也挂满避寒的西域绒毯。唐洛这所外观寻常朴素的居所,内里却一径富贵陈设,难怪他从来不想被人看见,也乐得独居。
                          何实知如离开时一般,安静侧卧在轻软似云朵的被褥间,姿态没有任何改变。卢奕靠近查看,面上肌肤底下蛛丝样密错的青络已淡化许多,试试额头温度,也不比先前冷得可怕。卢奕稍稍安心,眼下暂且无事可做,便把烛台放在床头矮几上,又从上头取下一轴随意丢落的卷册,脱履上榻就着烛光阅览。
                          卢奕幼时家境不佳,无法供他修学,亏得何实知常资助文书笔墨,使他能自行研读。少年入天策府后,因兵法教习需通晓文墨,他也很是刻苦了一阵。但总归不是大字不识,好过众多同样出身寒微的同僚,亦由于精研后擅长用兵之法,而令上司赞许有加。
                          想着,他不禁朝何实知投去目光,或许沉睡中梦到什么不快,或许身体感觉不适,使得那双修长微挑的眉略略蹙结。乌亮柔韧的直发刚过了肩,尾端修剪稍薄,丝丝缕缕蜿蜒地散在枕衾与面庞,卢奕随手替他整齐到耳后,蓦地又想到自重逢以来,自己还并没有好好端详过这人容貌的变化。
                          何实知生母是相貌冶艳的胡人女子,他的形容里自有几分承自她的明丽。尤其是一双入鬓长眉,以及其下比中原人的轮廓更加深刻的丹凤眼,然而更多的还是相似于父亲的清俊文秀。但那双眼在他生母面容上是妩媚含情,而在他本人身上则从开初单纯的好看,变为后来包含嘲弄挑衅的凌厉。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53楼2015-07-19 22:39
                          回复
                            (十三)
                            翌日天没亮卢奕已起身,何实知仍旧蜷在一旁沉眠未醒,他知道这事急不得,于是替那人掖好被角后便安心出了卧房。
                            素日闲暇在家,这个辰光唐洛一定还缩在被窝里酣睡,不过今天是例外。他替来找卢奕的营中传令兵开了门,随后打着呵欠抱怨着清早扰民之类的话,再度蹭回房内,估计又滚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堂屋里的熏炉还有热气,炉里所装是西凉国所产的瑞炭,是唐洛不知从哪个道上采买来的。虽说没传闻里足以燃烧十日的夸张情状,但确实无焰有光、热力迫人。府兵将冻得冰凉的指头在火上烘了一阵,方才恢复知觉,便郑重取出周将军处传来的密信。卢奕拆封浏览一番,无甚神色变化,“嗯,我明白周将军的意思了,我会继续待上一阵。你稍候,我这去回复他。”
                            传令兵应了,卢奕沉思半晌,“将军可还有其他的交待?”
                            “将军只说了,其余一切照卢校尉计划行事,但是请你谨慎,不可有私。”
                            卢奕点头,他迅速写罢回信交予对方。府兵前脚刚走,后脚唐洛便来喊门了,“喂,里头那货死了没有?没死的话,等下你吃完饭把他弄去再泡泡。”
                            唐洛这么说着话进来,手里托盘里还装了两碟热气腾腾的馒首以及一钵鲜浓羹汤,卢奕讶然道:“咦,你怎得突然对这事如此热心?”
                            唐洛道:“因为你吃饱了才好帮我办事,给灶头边五个水缸满水的活,都归你了!柴的话要用自己劈去,记得给我顺便劈个五六天份的……”
                            卢奕摇头,“我就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客气……”
                            唐洛呸一声,“让你滚你不滚,活该!”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57楼2015-07-20 20:55
                            回复
                              卢奕手脚甚是麻利,杂事很快干完,等药水准备好又去把何实知连人带被移去浴室。唐洛的解毒法子虽然有些摸着石头过河的意味,但看来确实有效,所以卢奕深信不疑。
                              温暖在身周荡漾,似记忆里母亲温柔的触摸,他被舒适的感觉包围,寒冷渐渐远去。只是这种舒适里还有一点奇异的麻痒,不让人难受,好似稚嫩雀儿啄食于指尖般轻柔。
                              何实知意识到自己正在清醒,反而开始试图将神智再度收回躯壳深处封印,以免破坏这种难得的宁谧享受。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卸下一切戒备,去体会这种单纯而朴素愉悦。只是事与愿违,此时肩头倏然一道激痛,瞬间把梦幻的屏障击打得粉碎。
                              他觉出自己自心口以下,整个浸在热水里,姿态近乎仰躺。水温恰到好处有一点点烫,令肌肤在这热度里获得最为合度的放松,把体内徘徊不去的丝丝寒意压制了下去。屋子里到处是蒸腾的乳白雾气,看不清周遭模样,但显然不是监牢之类的地方。
                              他清楚地记得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这样的境况简直出乎意料。
                              肩伤妥善包扎过,何实知垂头瞥了扎眼的白布,又把视线移去别处,似乎有微微悉嗦声,是谁在附近走动。
                              卢奕手臂搭了几件衣衫走回,而何实知睁开了眼,定定望着他。
                              “你……醒了……”
                              他怔了怔,方把话说完,何实知注视着他,无怒无喜,也不开口。
                              半长黑发散在赤裸的肩头,尾端沾染了水渍,透出一层柔润的光泽。卢奕替他挽起,用了根发带细心束住。何实知观望他动作,许久之后问道:“怎么回事?”
                              “我们交手,你受伤了,我后来发现你伤重的缘故不光是因为寻常外伤。”
                              “……是这样?”
                              何实知合上双眼,也不追问,“我现在在哪儿?”
                              “我朋友家。”
                              他们闲闲地交谈,再也不提分毫之前冲突景况。只是何实知方清醒,多说几句话便显出些许萎顿,卢奕收住话,继续撩水替他擦洗。何实知倒没什么窘迫容色,少年时二人暑热难捱常约去河边玩耍解热,扒个精光钻进河水纳凉也是惯有的。
                              卢奕打量他的身体,比起过往又增添了不少创痕,尤其是腰腿上几块碗大的崎岖不平的疤痕,令人联想得出未愈合时的狰狞之态,似乎是被兽类撕咬出来的。
                              “这伤怎么落下的?”
                              何实知正在沉思,被对方言语倏然惊起,转而匆匆瞥了眼伤痕,“沙漠修行时遇到狼群了。”
                              卢奕没有立刻回应,等一会儿缓和道:“水凉了点,起来换衣裳吧。”
                              何实知未受伤的手臂撑在浴斛边缘,试图支起身体,因乏力数度无功而返。卢奕见状忙阻止,“别动,我抱你出来。”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158楼2015-07-20 20:5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