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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文】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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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发得时候似乎引起了一点小误会,这里解释一下:北京并没有真地变矮。各位如果有往高处放东西的经验应该不难理解,勉强放到高处去的东西,为防止掉下来,放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往里头推一下,劲儿用大了,再想拿下来时就有可能会够不着。辛亥那个新年里,京爷正在烦,又有一点可能失势的自我怀疑,所以他够不到衣服会觉得自己变矮了……错觉而已,都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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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楼含有高级字体98楼2015-05-09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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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转轨(1912)
    三月里的天气,在我映像里从未比今天更加让人焦躁过。我坐在燕哥家院子的堂屋里之前鲜少坐过的客座上,手里攥命似的紧紧捏着茶杯把儿,进屋到现在,话没开口,水已经喝掉了小半壶。
    “要我给您把茶续上?”北京的目光斜向下, 漫不经心地浇注在我手里的杯子盖儿上,声音里除了京腔抹不掉的从容广迈之外,并不带着别的东西。更直白地说,他没有语气。
    “燕,哥。”这两个字我废了很大力气才从喉咙管儿里逼出来,本该承启下文的呼语,被我断得生生的,我于是端起见底的茶杯,抿一口茶叶沫子,又把自己的嘴堵上了。
    今天我来,本是来做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替我家的总督,哦不,国家的总统大人,来请燕哥继续做中华的国都。这原就是走个过场,都城与否,同我们自身的意志根本无关,而且,凭我这么多年对燕哥的了解,国都的差事,他断然是不会想推辞的,尤其在推过去那一头,接着的人是南方、是江宁的情况下。这道理虽都是清楚的,然而由我出面向他打官腔,军装还佩刀,这实在还是头一遭……不可否认,我心里有一种兴奋在鼓噪着,对自己人的胜利虽不好矜功,但能将积蓄多年、声势浩荡、意图要改天换地的南方诸省摁回到谈判桌边,怎么想也不是件能够一笔带过的事情。几个月的文武较量,你进我退之后,局势终于还是把控在了我们的手里,无论怎么评判这结果,我很高兴感到自己多少总能做到一些什么事情。
    这么想着,我就着杯盖沿儿向北京那边瞟了一眼,他还保持着从我进门起就一直四平八稳的坐姿,脊柱拉得笔直,目光穿过堂屋两扇洞开的大门,投在院门后的屏风上,脸上看不出一点儿表情。
    我想我今天来要说什么,他应当是知道的。然而我这儿没下文,他也不出声,两人就这么并排晾着。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99楼2015-05-10 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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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哥。”我把茶杯往手边一放,不出声地清了清嗓子,终于是暂时把心里那点儿别扭劲儿挥到了一边,开口道:“我们跟南边儿达成了协议,江宁不做国都了,还是您做。总统原本是让我带着军队的人,正式来请您的,我觉得这么兴师动众的,不好,就只自己一个人来了。事情就这么回事情,您给个话儿,我就带回去复命了。”
      “哦……”我话说完过了一会儿,北京的声音才悠悠地绕过桌角飘了过来,那尾音转了好几转,听着很不自然。他说:“那依你看,总统大人要我做国都,我该回个什么话儿啊?”
      他这一个反问,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几乎可以感到他的心情和我之前期待的完全不同,没有欣慰,甚至没有安心……然而我怎么可能猜错呢,难道他不想继续做这个国都?一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只好装傻,解释道:“就是问您想不想还做这个国都啊。”
      “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低头对着自己的鞋面儿笑了一笑——是那种我以前瞧见过的,他应对前来套近乎却不自知斤两的人时的那种笑——看得我半颗心像被湿布捂住似的,很不好受。继而他今天第一次转过脸来看我,比寻常说话时更正式那样,问我道:“那要看你们,嗯……看你,想不想让我做这个国都啊。”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00楼2015-05-10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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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不清楚自己考虑这些事花了多久,只知道从地上站起来时我的腿已经基本没了知觉。这期间北京一直好像死人一样躺在桌上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站起来后也没再回头去看他一眼。这些对我来说似乎已然不再重要,关于他的那一半思索而今从先前的执念发展为一种怨念,我此刻已再无余力去想……
        我于是由着自己连摔带跄地一路跑出了北京的宅邸,不是去复那复不出来的命,而是去火车站,回天津,南下,去找另一个我尚且还可能抓住尾稍儿的答案。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03楼2015-05-10 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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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以后,我草草地收拾了几套换洗的衣服就匆匆上了南下的轮船,海船一路晃晃悠悠的,于我多少有助于放松精神和促进睡眠。因此一路上我也多少冷静了下来。
          同燕哥已然闹成那样,我不想再与南方搞出自己承担不了的后果。所以思来想去,我最终选择在上海下了船。虽然我心里其实明白上海既然在那件事里出面牵头儿,想从他那里逼出实情必然不易。但至少庚子年之事是他去找我的,话也是他说的,现在我去找他对质,也省得他们一帮人之间相互推诿。况我只想搞清楚同自己相关的事,一点儿也不想因此搅进他们内部的计算中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有某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毕竟互保之事后来并没有真正发展为谋逆,立宪的政策也确实推行得不尽人意,比起一个巨大的阴谋,我还是隐隐期盼南北之间更多只是误解;当然,除却这种宏大的幻想,我更希望还是能证明自己并没让人当枪使。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04楼2015-05-10 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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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上海的那间小楼时,他正在收拾二楼的会客厅。看见我,敷衍地装了片刻惊讶,说了句:“议和时未见到本尊,谈判的事过了,你倒来了。”在我听来,夹杂有些讽刺的意味。
            我站在会客厅中间,也没去看他,想开口前再在脑中理一遍两边的说法。他不紧不慢地擦完了桌子,又一言不发地下楼提了开水上来泡茶,那样子像是从容得很,我也看不出他是否料到了我的来意。
            随着滚水冲进茶杯的声音响起,茶叶的清香气味四散开来,透薄的窗帘将晌午的日光虑得柔和温吞,营造出不合宜的午睡气氛。上海立在桌前背对着我,好像专注于他的茶水,一边漫不经心似的问我说:“津少有什么急事?好像不愿坐下说。我的好茶泡得早了么?”
            典型是他同人搭话时的风格,摸不到对方的底,就先用些友好却没有意义的话来引,你若是接了他的茬,话题的走向就自然落在他手里了。他不想说的话,你便一句也听不到,而且如果不被框上两次,大概事后也很难反应得过来。我一路来考虑的成果之一,便是同上海讲话,定不能跟了他的节奏,中途也不能听他打岔。我于是故意像没听到他的问话一样,自己另起一个话头道:“我最近听燕哥说起十来年前的一件事,同你之前说的很不一样。”
            他泡茶的动作似乎滞了一下,之后刻意避重就轻道:“既是十多年前的事,想必不是太着急,你还是可以坐下来喝茶。”
            “你知道我要说的什么事。”
            “不知道。京城的事,我向来只晓得银行的钞票和京班的戏,别的,太远,顾不来。”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 我上前两步逼近上海站的位置,恰赶上他端着茶杯转过身来,热水险些撞翻两人一身。
            “啧,不当心。”他连忙伸手护住杯子,皱起眉头翻了我一眼,随即将杯子塞进我手里,反手用了些力将我扒到一边,一面说着:“要不怎么我顶不喜欢当兵的,军装一上身,人都要变得莽撞。”一面拿过另一个杯子,走去屋角的软椅上坐下。
            我不去理会这些胡乱牵来挡害的废话,更直接地向他说道:“事出后为保自家安宁的权宜之计和筹划在先的谋逆之举,可完全是两回事,这当中的分别你也不知道,也顾不上?”
            “事已过去这么久,无论当时大家各自怎样的用心,所做出来的事,结局现也分晓了。若说谋逆,最近我们反正也是做了,十多年前的事,若真有就更没什么好不承认。只是眼前证据确凿之事大家都已达成和解,早年情急间一个各说各理的应对,津少觉得,还有非追究清楚的必要么?”
            “好一个没有追究的必要!远的事过便过了,不必追究?那我对现今这和解倒好有一问了:你们面上让出国都的位置,背后又有什么计较要拿来框我的?骗人的事有一回就有二回。你历来不是讲信用好的么?怎么,只在买卖上说的,别处就另行一套了?”
            “我并不记得我对您做过什么事,当得起‘骗人’这两个字的。”
            上海话说到这里,语气逐渐加重了,暗含了警告的意味。然而我今天也下了决心,随他警示线划得怎样明,我都一样要跨过去:“欺瞒二字历来相连,”我说,“你刻意瞒过要紧的事不讲,等于是骗。”
            “要紧的事?”上海这一问结末语调忽然扬得很高。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到窗边,“唰”得一声推开窗子,街道上的人声和港口的繁忙立刻随着江风灌进屋里了,仿若不知何处的一双大手,把这间安宁得有些虚幻的会客厅,一下丢进了沸腾的现实之中。
            “这里是上海滩,人尽皆知的繁华所在。”上海就站在窗边转过身来对我说话,背光的暗影将他的表情隐去了,传到我耳朵里的声音并不比刚才大,但在忽然嘈杂起来的环境里,我明白他已经是在用少有的高声讲话了。他说:“繁华需要太平才能有的,这两个词大概人人喜欢,然而喜欢敌不过家国大义,这么多人的性命生计,高士眼中,怕也同朝廷的脸面比不得。可无奈我家起自末等的农工商,不出君子,只聚齐了远近最俗不过,最短见的一群人。家里人连我在内,天下全是看不到的,京城的大局也体谅不来。津少觉得什么要紧我不晓得,要我来挑要紧的事讲,这些,就这窗户望出去你能瞧见的这些,对我已经是够要紧的了!”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05楼2015-05-10 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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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忆里,上海极少这么激动地同人讲话,所以他此时的情绪,我想大概不会是装出来的。可哪怕话是真的,却不在点上,我最关心的、他们是不是在利用我的问题,他还是没有回答。然而这么一来,对于该不该进一步逼迫他,我就犹豫了。
              上海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之后,走过来将我手上的杯子收走,放在一边。我刚想着再问他点什么,他却抢先开口说,“走,去看拍电影。”说完便自己下楼梯去了。对此我其实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只是想着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便跟了出去。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06楼2015-05-10 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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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来一路上我们俩都再没怎么说话,他没告诉我要去哪里,我也没问,挺无所谓地跟在他后面走。终于到了一处园子之类的地方停下来时,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具体身处何处了。
                进到不大的园子里以后,我看见几个洋人在摆弄着机器,另有些人看着则像在演戏的样子,上海跟他们中的几个人打了招呼,就把我拽到机器近前去看。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方才说的不是“去看电影”,而是“去看拍电影”③,这种能将演戏的图像记录下,再重新放出来的名堂,是西洋新近兴起的发明,我家才看上也不久,想不到他这儿都已经拍上了。
                对于外洋传来的这之类新奇事物,我多数时候也很感兴趣,但和上海的劲头儿比起来,还是远莫及。我记忆中他至今连续说话最长时间的记录,就是几十年前带我去看西洋人从香港铺来他家的电报线时创下的——那次我们站在江上一条小破船里④,从正午呆到日落,几乎是听他一个人说,官话夹着上海话,听得我半中都途开始走神,反思自己没事儿拉着外人讲炮台防务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烦人。
                与前不同,今天说话的换做那个摆弄机器的美国人,他洋文里偶尔憋出两句汉话,听着十分别扭,我原本看着上海正听在兴头上,还想配合配合。可后来实在听不过,就还是打断那人,揭穿上海说:“你没必要拿这些绕我,我坐了四天轮船过来,不会就这么算了。再说,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喜欢这些东西,这招儿在我这儿不好用。”
                “我没想绕你,只是被你问得烦不过,出来散心。”上海扔给我一个白眼以后,示意那美国人继续说。
                我不客气地第二次打断他们道:“那你现在散好了没?没有也差不多得了,反正我是要继续烦你的,不如早死早了。我来时决心下得很大,问不出来我可在你家住下。”
                上海这回斜睨了我足有半刻钟,终于问道:“你非要听?”
                “嗯。而且是现在听。”
                “这附近没有说话的地方,回去又要走很久。”
                “胡扯也稍微靠点儿谱,你自己家你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找不到,你觉着我傻么?现在时辰正好让我赶上蹭你顿饭。我不挑,您随意。”
                我们俩僵持了一会儿,那美国人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上海,他只好很尴尬地道歉说“打扰了,你先忙。”之后带我从园子里出来,折到一条和来时不同的路上去了。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07楼2015-05-10 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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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门以后我们谁都没有先说正题,上海把临街的窗户打开半扇,告诉我一会儿楼下街上会有人搭台子唱戏、唱曲儿,虽然和名角儿们比不了,也是不错的。我笑他买卖做得这么赚,也好意思坐在楼上蹭戏听。他说不算蹭,每次走的时候,都会专程过去给钱的。我说都有你捧了这么久,还没唱红?他说他在自家地盘儿上不算什么人物,有权有钱的,不认得多少,打牌都没什么人叫他……
                  我们俩就这么不走心地胡说了一阵之后,楼下就把饭菜送了上来,当然还带着有酒。我心里盘算着是就这么开始说,还是先把他灌醉更好。谁知他却没等我打定主意,自己便先灌起自己来,菜也没动一筷子,一口气连下去五杯,之后看向我说:“你要问什么,问吧。”
                  他这样相反让我不知怎么开口,幸好他也没等我问,自己就开始说起来:“十来年前的事我就不再讲了,上午同你说过的那些,我自己觉得能讲的已经都讲完了。至于眼前的事,我先按我想的说,你听完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再问,可好?”
                  我并不干脆地“嗯”了一声算应答,心里想他该不会是算准了自己的酒量,上来就直接喝醉吧?我想知道的那点儿事至于给他逼成这样?结果他下一句话便应验了我的猜测:
                  “你,还有武昌,包括早先做了军港的那些个,都傻得很。”上海用这句话起头,我基本就能肯定他是醉了,当面说人傻,还是完全不拐弯儿地说,这种事,他清醒的时候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你们以为,这世道多公正的,拼了命,有功劳,就能受赏,就能得到相应的位置。其实哪里是这样……”上海继续说道,他没看我,看着窗外。楼下果然有人开始唱曲儿了。“现今说了算的东西就是两样,一个是钱,一个是兵。这两样东西又相关联的,只占着一门,还不作数,要像洋人那样,在外面赚钱,有当兵的给护着;军队的粮饷、火炮,又有钱造、有钱买,才最好。
                  “我以前替朝廷管过一些账,这你晓得的?⑦那时候年年都有好些钱从我手里过,我从小时候就知道这税重的日子,人都是怎样过活的⑧,那些钱在我手里,就像握着好多条人命一样,我都得亲手给租界里的洋人交过去。每次去送钱,我就想,要是这些我都不用交,多好呀。可怎么才能不交这钱,那就得能打架,要打得过洋人,至少要打得过朝廷……但我都打不过。这样想的不单是我,还有好多人……我们那时就开始想了,要是有那既能赚到钱,又能管着兵的人,一定要让他站在我们一边。特意用心之后,这样的人,也真让我们找到一些,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你……”
                  上海一边说,还在慢慢地喝酒,我看得有些担心起来。我认得他这么久,相处多为具体公务,即使偶尔一起出去看个戏,讲些玩笑话,看到他的样子也多有礼节的面子包着。所以我想象不到他万一撒酒疯儿会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有性命之虞。
                  出于这种担心,我打断他的话,让他缓一缓,先别喝了。他看我一眼,神情倒也还挺清醒,还煞有介事地跟我解释说:“这是绍兴哥家产的酒,甜的,喝不醉。”
                  我完全没听出这些事之间有个什么因果关联,他一本正经地说胡话,更加让我确信是已经喝过了劲儿。但这种时候同他辩论估计也没有意义,我就索性闭了嘴,只是悄悄把剩下的酒藏了一多半到桌子底下,然后由着他继续说:
                  “那时候知道你开埠了,我们就想要是能把你拽过来到我们一边,可是你跟京城太近了,这很难实现。于是我们就说退一步,只是和你关系搞好些,让你和我们想得差不多,那样到时候你强了,京城和朝廷都听你的了,我们就跟着捡便宜了……可是,呵呵,你看现在,哈哈哈,我们到底还是要靠zao反——你不可能跟我们想得一样,这我们早该想到的……”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09楼2015-05-10 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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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说完这话不出声了,他开始吃饭,我却不太吃得下去了。
                    “就这样?你说完了?”我问道。
                    “嗯,就这样。”
                    “那你们下一步呢?怎样打算的?”
                    “打不过你们,还能怎样打算……你们想得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就看你们怎么做好了。要是做不好的,就只有再打了……”
                    我虽然断定上海是喝醉了,但他说话条理和吐字都很清晰,表情上也看不出来醉态,单看上去和平常没两样,搞得我不知该信他的话到几成,“你不是顶不喜欢当兵的吗?”我忽然想起来,就问。
                    “是啊,不喜欢。”上海一面吃着饭,一面继续看窗外,可他目光并不聚焦,语调也像飘在半空里,“这世上要是没有兵,种地的种地,念书的念书,做生意的做生意……多好。还有唱曲儿的……可是不行。你不去打别人,别人也要来打你。那种时候,像我这样的人,就没办法了……只有……但那更难……”
                    我知道上海没说出来的内容是什么,那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把各方捅过来的长枪搭成个架子,自己就有了一个相对安稳的空档。这种事不是人人都能做,你首先要保证任何一方都不想,或不能弄死你,譬如上海,他能赚钱,而所有人都喜欢钱。但即便这样,这种悬崖边上的平衡依然很难维持,必要时还要挑动一拨人去打另一拨……
                    想到这儿,我心中一凛:“那你们,没想过挑拨我跟燕哥?”
                    “挑拨你跟京城?”上海听我这么问,兀地笑出声来,“这太难搞了,得不偿失。再说了,你满脑子都是京城,我们把他从你脑子里赶出去,你脑中空了,不是要变成傻子?”
                    “你……”我本打算反驳他,细想却还真不知道该拿什么反驳,即使知道上海是故意在取笑我,但平心而论,他说的这话至少在五天以前都还是对的,至于现在……现在……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10楼2015-05-10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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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上海走出那家旅店时,日光已近西沉。他真是喝醉了,几次抬手作势要整理领带,都抓空了,也还没想起自己今天是穿长衫出门的。街上人很多,几乎是相互蹭着走路,我犹豫要不要去扶他,却看他步伐很稳当,一点儿也没有摇晃,就只紧跟在他旁边。
                      挤进戏台边的人群里给了钱出来,上海朝住所的小楼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以为他醉酒迷了方向,拽住他问他去干什么。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我说“听。”
                      四周人声纷乱,我不明所以,刚要发问,就听见江边英人建的钟楼响了。两人沉默到那声音歇下,上海不知从哪里摸出他来时买的那张香槟票,对我解释说:“要开奖了。”
                      我也把他塞给我的那张纸找了出来,跟着他往开奖的地方走。
                      我们这类人买这种东西其实有作弊之嫌,发生在自家地盘上的耦合,我们如果想,应当是能够猜到,所以我很少在自己家掺和这些赌运的事。但上海喜欢试运气,他好像也不真心在意结果,大概只是对琢磨不透的时运一直不减好奇,似乎他能从这些过程中体验到一些非常。当然他从没就此同我细说过什么,甚至可能也没同任何人说,只是自己执着。我也因此对当中的原因一直不甚明了。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12楼2015-05-10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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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从一条小巷里拐出去,沿江走了不太久,就看到了开奖的地方,上海停下朝那边望一眼,忽然原路折返,一边将自己手上的香槟票卷进零钞里,向路边的叫卖晚报的孩子买了报纸。
                        我在一旁看得实在不懂,忍不住追上几步,问他:“怎么个意思,中是没中?”
                        他看都不看我,只顾走,说:“我不晓得,我没看号。”
                        “你没看号?那你给那个孩子做什么?”
                        “忽然缺了兴致,就当一份运气送人了。”
                        “你是觉得自己运气好,所以送人?”
                        “不是,运气送出去就是他的了,好不好与我无关。”
                        “那你……”
                        “我家的孩子运气都好的,而且他们都知道……他们选了我,我就想、也能,让他们知道……”上海在前一步的位置,忽然转过头来对我笑道:“不管我运气如何,要把他们变作幸运儿。”
                        上海说这话时的笑只比他平日里带在脸上的那种稍明显一点,然而确乎是我此前不曾见过的表情——唇角和眼角都向上提,同他的面貌很相宜……也许是过于合宜了,以至我眼中那一瞬看到的整个江岸,包括天边的红霞和往来的人群,都变作以他为中心落笔绘作的一轴横卷,顺着相映的水天向两旁延展开去……
                        这并不是我记忆里唯一一副这样的图景,只是此前的图画中,能站在中央的从来只有过一个人——我曾以为会一直只有那一个人。
                        终于,我想:连我这样自认死心眼儿的人,到底也要与这日新月异的世道一同变化了……?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13楼2015-05-10 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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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每念及此事,我难免要心烦意乱一番。所幸我生活里可供胡思乱想的空闲并不多:要参加军队的训练,学习外洋传来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参与处理家中的杂事,协调港口运输和做买卖,甚至由于各派的力量都要依靠我家中新军、实业和洋人的支持,我家与京城政治的关联也前所未有的复杂纠缠起来。
                          人一旦习惯于忙碌,再要闲下来就会浑身难受,所以我每次一旦有了空,开始陷入不好的情绪,就会找个出外办事的机会,从自己熟悉的、会引起焦虑的环境中逃离。
                          好在外出的机会现在颇容易找到,守在家中时遇到的烦心事又空前繁复,于是我比之前频繁得多的去往外地、外洋。当然,去得最多的是上海。旅沪的行程早几年多是由于必要——毕竟那儿是远东航路的中枢,在各商埠里也最繁华——近来则逐渐有了些刻意:
                          每次去到上海总要见到人才肯走;逢着他上我这里来,或是上京去,我也会想寻些理由多留他一两日;甚至有时我从国外返回,也开始更常在上海停泊时下船来。两人待在一起时候所做之事,亦渐从纯粹公务,加上了看电影、看戏、逛展会以及同去酒会之类……当然,只是趁便。毕竟我们谁也不是真正的闲人。
                          不论是我自己意识到之前,还是之后,上海对于我的此种变化从未发表过任何意见。连我某次忽然兴起,问他为什么近来好像多了空闲,他也只是全然玩笑语气地说我占用了他会情人的时间。
                          “那还真好得很,看来我以后要更常来,全当是在积德了。”我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应道。往后我们就再未说起过类似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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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呆在自己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庚子年原先的住所又被战祸殃及,我被放归直隶之后,也无心再修整,就将那房子卖掉了。完全按照柴火称斤一样的价格卖的,连同屋里不想要的家什一并。只跟买主立了字据,不许转卖、转租给洋人。当然其实这也没什么必要,洋人早已把我家地界买豆腐一样,一人称去一大块,如今小楼盖得一窝赛一窝漂亮,基本不再会有人专到这老城里住了。立那字据不过因为我心里总有些无用的意气,要发泄出来才好。
                            房子卖掉之后,我便搬往此前算卦的铺面里居住,搬家时收捡出要带的东西并不多,大半是书。唐山那天过来帮我一起收拾屋子,看到后不无羡慕地说:“津哥的书,比我之前在北洋大学念书时的洋文先生家还多。”我被这一提醒,自己再看,也有些惊讶。久居京畿见过不少能人,使我从不敢以文墨自矜,家人多靠手艺吃饭,我也一向自认志不在此。故我对书的习惯历来务实,自己没看过的,绝不会在家里摆着充面子,眼见面前这一摞摞,竟都是我至少翻过一遍的了。突然发觉自己成了个挺有文化的人,我一时高兴,就让唐山有看中的书都挑了拿走,他于是欢天喜地地选了大半天。
                            后来的事证明,我与书的缘分,还不止于此。
                            家搬完不久,前店开旧书铺的宋先生一家觉得津沽不太平,要走,往西去个洋人打不着的地方。我于是正好将前后两间屋一并接下来,收拾出前店原先的阁楼做了卧房,住着竟也十分宽敞。且周围尽是商铺,邻里时常更换,我更可以安心在此多住上一些年月②。
                            接下书店后,我做了一点改造,旧书以外,也兼营报纸。于是渐渐开始有些青年学生前来光顾,他们起初并不同我交谈,大概因我的生计与他们所奉“赛先生”不符的缘故。后来我许他们在店中看书报,不必非买,也有座有茶,他们中就有些人与我熟识起来,常同我讲讲他们的想法。这个岁数的孩子最好说服人,读了书的尤其如此,我跟他们一起时,起先往往半天插不上话,还总是被他们规劝该行。后来我向他们说自己祖上即以此为业,别无所长,谋生不易,什么新学问要推行,上来就砸人饭碗,也是难以服众的。我甚至向他们保证,以后自己再生了小孩,无论男女,一定送进学堂,接受新式教育。
                            他们慢慢听进了,便对我的卜算不再抵触,我因此得以趁军职之便、以占测之名,偶尔提醒他们勿为险行、慎谈政事,也偶有收效。
                            本来我与他们交好,不过是性格使然,什么人都想去认识。然而其后五四与六三③的一些情形,我最先恰是从这些孩子那儿听到,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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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楼梯下立着的人却让我愣在了原地——
                              “燕哥?”
                              “出事了。这你知道了吧?”
                              北京仰头看着我道,神情严峻,语气却很平静。
                              我回看他,目光相接只一瞬,竟见他彼时心中所有思虑,都明白地陈在眼底——那是我此前几百年都不曾有过的经历。生平第一次觉得能看见这个人所想的全部,我顿觉蒙在我们之间几年的雾霭,仿佛一刹便消弭了,纵然仅限这一件事情里,也让我几乎要哭出来。
                              偷偷深吸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我终于从个人的心绪中脱离出来,得以状似平静地向北京道:“我正要去行政公署,您来了,不如同去?”
                              “你想好去干嘛了,就往衙门跑?”北京愣了一下,而后忽然笑出来,“遇事太冲,你这么多年在这一点上真是毫无长进。”
                              “我……想到那儿问清楚了,再做应对。”
                              “问清什么?你自己脑子现在是清楚的吗?”北京拉过一张我放在书架边供人看书的椅子坐下,顺手翻开个茶杯给自己倒了点儿已经冷了的茶水喝,我作势要换新茶,他摆手道个“不必”,示意我与他对面坐下。
                              我依言落座,他便用目光盯住我,视线里的压迫感足够让十年前的我不能动弹。我不觉直了直背,聚精会神,等待下文。
                              “我今天来就是问你一件事,你答完了,后面的事都由我来做。但这答案里面人命关天,你不能错。”北京说,腔调十分郑重,“你在军中任职,告诉我现在什么人有能量保被抓进去的那些孩子出来?”
                              我听着北京的自信,忽然惭愧起来,几乎能感觉到自己方才发热的头脑正在迅速冷静。新社会里的麻烦,北京接触得比我晚,但他确有一种才能,能迅速在纷纭的局势里厘出一条大概的脉络来。这是近千年帝都的经历磨砺出来的才能——他太了解政zhi、权力以及附着其上的人了。这使得和政务相关的一切,无论古今中外,他根本不需要学,只要有人肯演一遍流程与他,他就能看得会。而他现在身处的位置,最不缺就是这样的机会——过去不足十年间,原还新鲜的民zhu共和闹剧,他大概早已看到腻了。④
                              然而,即便深谙政理,有一点我想他还是说错了:我这几年并非毫无长进……秉性许是,觉悟却非。
                              若将复立为都的京城比作一个光怪陆离的大戏台子,北京那边看是前台,我这里瞧去却是幕后。论经验、手腕儿、气度,我全不如他,可有了这好角度,我固然反映慢些,竟能看得更清。加之少了过往条框的约束,凭直觉处事的我,此刻自觉更明白什么最紧要……
                              北京话音一落,我便借他的问题开始思考,方才头脑发热时理不清的思路,很快条分缕析地在我脑中扎起网来。更让我倍觉欣慰的是,我现在面言与他不同的意见,终于也不用提前壮胆了:
                              “燕哥,我信您有本事把那些学生救出来。可我俩也都知道单放人解决不了问题。小孩儿最不缺就是倔脾气,他们要的得不到,不会轻易罢休的。况且如今他们要的也正是全国都想要的,连您自己不也一样?这是个机会,燕哥,求援吧,如今全国都在声援您,这些声音现在是散的,可只要您发话,便能合力到一处。说不定我们真就能逼当局应允!您也知道,咱们城中任何一股力量,现都无法结果眼下的情形,更不可能按照您想的样子结果,”许是自认底气十足,我说这番话时十分激动,一边灌进嗓子里的茶水,也觉得刚经过喉管儿就给蒸干了,尤其到最后一句话时,我下了很大决心,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句中激动的颤音儿:“哥,此番您家率先举事,我已知道您进步,全国都知道您进步,所以哪怕中途求援,也不算给京城丢人。”
                              我说话的过程中,北京原来一直平静。我说到最后一句时,却看见一瞬的讶异和失落从他眼底闪过。我暗暗觉得不好,立刻住了嘴,可好像还是晚了。
                              “你说完了?”北京问我道,脸上的神情已比刚才黯淡不少。
                              我愣了会儿神方点头,一边思考着他表情里的含义,却无任何结果,只是下意识地感到紧张。北京低头叹了口长气,停顿片刻,才又重新抬头看我。“卫子,”他说,“你眼里看我,是不是这些年都从没变过?一直就是个满身前朝旧疾的老顽固?”
                              我慌忙摇头,心里一时混乱,以至于怎样想他倒反映不出了。
                              北京摆了摆手制止我憋出几句话来的企图,脸上挂了有些自嘲的笑意:“不管我说了你能不能信,”他说,带些少见的无奈语气,“在我心里,人命一向比脸重要。”
                              “燕哥,不是……我是……” 我心知误解北京被他听出来,又不知该怎样道歉,心里急得冒火。
                              他却没显出责备我的意思,只是自己继续解释道:“我不想让这次的事出京城,不是怕人笑我做国都的成不了事,只是疑心那些学生背后牵涉京城里几派暗斗,恐事情闹大之后,真实的情况,反而搞不清楚,就遂了一些人的不测之心⑤……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我只是……也想为自己辩白一次。”
                              北京说到这里,笑容益发无力,看得我心中一阵怆然,他继续道:“之前有人跟我说过,现今到了民国了,人都要平等,国都同帝都不是一个做法儿,我得比之前更信任、依靠你们……他说得对。你说的也对——现在京城里的情况,已不是我一人之力按得住的了。你是想往南边儿发电报吧?现在去发吧。”
                              我万没料到他会不等我劝,先提到电报,一下僵死在原地,反应过来要掩饰时已经来不及——北京看到我的表情,立刻明白过来:
                              “你电报早发出去了?”
                              我点头。
                              “连同我的名字一并属了,发到全国?”
                              我又点头,继而摇头,说:“只发到上海。”
                              北京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摇头感叹了一句:“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你小子这几年学得越来越坏。”说完就起身往屋外去。我跟上问他去哪儿,要送他,他也没让,就这么一个人趁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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