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楼梯下立着的人却让我愣在了原地——
“燕哥?”
“出事了。这你知道了吧?”
北京仰头看着我道,神情严峻,语气却很平静。
我回看他,目光相接只一瞬,竟见他彼时心中所有思虑,都明白地陈在眼底——那是我此前几百年都不曾有过的经历。生平第一次觉得能看见这个人所想的全部,我顿觉蒙在我们之间几年的雾霭,仿佛一刹便消弭了,纵然仅限这一件事情里,也让我几乎要哭出来。
偷偷深吸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我终于从个人的心绪中脱离出来,得以状似平静地向北京道:“我正要去行政公署,您来了,不如同去?”
“你想好去干嘛了,就往衙门跑?”北京愣了一下,而后忽然笑出来,“遇事太冲,你这么多年在这一点上真是毫无长进。”
“我……想到那儿问清楚了,再做应对。”
“问清什么?你自己脑子现在是清楚的吗?”北京拉过一张我放在书架边供人看书的椅子坐下,顺手翻开个茶杯给自己倒了点儿已经冷了的茶水喝,我作势要换新茶,他摆手道个“不必”,示意我与他对面坐下。
我依言落座,他便用目光盯住我,视线里的压迫感足够让十年前的我不能动弹。我不觉直了直背,聚精会神,等待下文。
“我今天来就是问你一件事,你答完了,后面的事都由我来做。但这答案里面人命关天,你不能错。”北京说,腔调十分郑重,“你在军中任职,告诉我现在什么人有能量保被抓进去的那些孩子出来?”
我听着北京的自信,忽然惭愧起来,几乎能感觉到自己方才发热的头脑正在迅速冷静。新社会里的麻烦,北京接触得比我晚,但他确有一种才能,能迅速在纷纭的局势里厘出一条大概的脉络来。这是近千年帝都的经历磨砺出来的才能——他太了解政zhi、权力以及附着其上的人了。这使得和政务相关的一切,无论古今中外,他根本不需要学,只要有人肯演一遍流程与他,他就能看得会。而他现在身处的位置,最不缺就是这样的机会——过去不足十年间,原还新鲜的民zhu共和闹剧,他大概早已看到腻了。④
然而,即便深谙政理,有一点我想他还是说错了:我这几年并非毫无长进……秉性许是,觉悟却非。
若将复立为都的京城比作一个光怪陆离的大戏台子,北京那边看是前台,我这里瞧去却是幕后。论经验、手腕儿、气度,我全不如他,可有了这好角度,我固然反映慢些,竟能看得更清。加之少了过往条框的约束,凭直觉处事的我,此刻自觉更明白什么最紧要……
北京话音一落,我便借他的问题开始思考,方才头脑发热时理不清的思路,很快条分缕析地在我脑中扎起网来。更让我倍觉欣慰的是,我现在面言与他不同的意见,终于也不用提前壮胆了:
“燕哥,我信您有本事把那些学生救出来。可我俩也都知道单放人解决不了问题。小孩儿最不缺就是倔脾气,他们要的得不到,不会轻易罢休的。况且如今他们要的也正是全国都想要的,连您自己不也一样?这是个机会,燕哥,求援吧,如今全国都在声援您,这些声音现在是散的,可只要您发话,便能合力到一处。说不定我们真就能逼当局应允!您也知道,咱们城中任何一股力量,现都无法结果眼下的情形,更不可能按照您想的样子结果,”许是自认底气十足,我说这番话时十分激动,一边灌进嗓子里的茶水,也觉得刚经过喉管儿就给蒸干了,尤其到最后一句话时,我下了很大决心,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句中激动的颤音儿:“哥,此番您家率先举事,我已知道您进步,全国都知道您进步,所以哪怕中途求援,也不算给京城丢人。”
我说话的过程中,北京原来一直平静。我说到最后一句时,却看见一瞬的讶异和失落从他眼底闪过。我暗暗觉得不好,立刻住了嘴,可好像还是晚了。
“你说完了?”北京问我道,脸上的神情已比刚才黯淡不少。
我愣了会儿神方点头,一边思考着他表情里的含义,却无任何结果,只是下意识地感到紧张。北京低头叹了口长气,停顿片刻,才又重新抬头看我。“卫子,”他说,“你眼里看我,是不是这些年都从没变过?一直就是个满身前朝旧疾的老顽固?”
我慌忙摇头,心里一时混乱,以至于怎样想他倒反映不出了。
北京摆了摆手制止我憋出几句话来的企图,脸上挂了有些自嘲的笑意:“不管我说了你能不能信,”他说,带些少见的无奈语气,“在我心里,人命一向比脸重要。”
“燕哥,不是……我是……” 我心知误解北京被他听出来,又不知该怎样道歉,心里急得冒火。
他却没显出责备我的意思,只是自己继续解释道:“我不想让这次的事出京城,不是怕人笑我做国都的成不了事,只是疑心那些学生背后牵涉京城里几派暗斗,恐事情闹大之后,真实的情况,反而搞不清楚,就遂了一些人的不测之心⑤……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我只是……也想为自己辩白一次。”
北京说到这里,笑容益发无力,看得我心中一阵怆然,他继续道:“之前有人跟我说过,现今到了民国了,人都要平等,国都同帝都不是一个做法儿,我得比之前更信任、依靠你们……他说得对。你说的也对——现在京城里的情况,已不是我一人之力按得住的了。你是想往南边儿发电报吧?现在去发吧。”
我万没料到他会不等我劝,先提到电报,一下僵死在原地,反应过来要掩饰时已经来不及——北京看到我的表情,立刻明白过来:
“你电报早发出去了?”
我点头。
“连同我的名字一并属了,发到全国?”
我又点头,继而摇头,说:“只发到上海。”
北京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摇头感叹了一句:“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你小子这几年学得越来越坏。”说完就起身往屋外去。我跟上问他去哪儿,要送他,他也没让,就这么一个人趁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