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骄纵的富家女型，也不是文艺小说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梦幻型，她不特别冷漠，也不特别热情，她只是很淡，淡得——很遥远似的。
而且她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傲气。
她的傲气不是言语，不是表情，不是行动，而是自自然然，不知不觉中散发出来的。
停好车，她大步走进去。
一个身穿白衫黑裤的女佣迎着她进去。
“小姐，回来了。”女佣说。
她正想问母亲在不在家，突然听见楼上传下来的歌声，是好古老、好古老的一首歌——you are always inmy heart——《常在心头》。不必再问，她已确定母亲在家，这是母亲唯一要听的歌，也是母亲唯一的唱片。
她快步奔上楼，只见母亲坐在卧室的阳台上，床头柜上的古老唱机正播送出那首歌。
“妈妈，我回来了！”她叫。
母亲回头，大约五十岁，却依然美丽动人；眉宇之间似乎有一抹好柔好柔的忧郁。
“容若，”母亲唤着女儿的名字，“我竟没有听见你的车声，你没开车回来？”
“车声那么大也听不见？”容若笑，即使对母亲的笑容也是那么淡。“你是全溶进音乐里了。”
歌声就在这时候停了下来，母亲指一指，容若快步过去收拾起唱机。
容若常常想，这是不是香港唯一的古老唱机？大约是四十年代的，要用手摇，每唱一次要换一次唱针的。唱片又厚又重七十八转的，这么古老的东西，母亲竟保留了四十年，这里面——是否有原因？
“这是我们陶家的传家宝，是吗？‘她开玩笑。
”不，不是陶家的，是我的。“母亲立刻说。
容若呆楞一下，不是陶家的？这话怎说？她叫陶容若，母亲是陶太太，虽然父亲已经过世，却也没有理由说这房子里的东西不是陶家的。
”妈妈——“她楞楞地。
”是我陪嫁的东西。“母亲吸一口气，转过脸去。
原来如此。
容若小心地把唱机盖子盖好，她知道这是母亲最心爱的，连工人抹灰都不许，必须母亲亲自动手。
”今天回来得比较早？“母亲移转话题。
”是！有个教授去英国开会，我们自动放假。“容若的口吻很孩子气，神情却不是。
或者她的一切都太淡，连孩子气也看不出吧！
”现在的学生真舒服。“母亲靠在安乐椅上。
”你们那时的学生很痛苦？“容若问。
“不是痛苦，只是没有你们这么多自由。”母亲摇头。
“自由？”容若耸耸肩。“我很管束自己的，太多自由对我也是没有用的。”
母亲看女儿一眼，没出声。
“是不是我比较像爸爸？”容若问。
“也许吧！”母亲随口说。
“我对爸爸已没什么印象，”容若坐下来，“只记得他很漂亮、很高大、很神气。”
“是——他已离开我们很久、很久了。“母亲说，还带了一声似真似幻的叹息。
母亲和父亲的感情一定很好，母亲一直不肯对父亲用去世两个字，而只用离开。
他们的感情很令人羡慕的，很——天长地久的，是吧！现代再也难找到这种感情了。

有人宣布晚会开始，三五成群的人都找位子坐下。一个男孩子走到容若旁边，低声而礼貌地问；‘我能坐下吗？
“当然。”容若点点头。
即使她笑，依然是淡而远的，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何况她美丽。
她并没有注意旁边的男孩是什么样子，这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晚会结束大家分开，以后可能再也碰不到。
她绝对不会在这种场合里去认识男孩子的。
她和倩儿聊几句，又一个连一个地看表演，对同学们的表演如果不期望太高，实在相当好了。
司仪又在报告节目，容若也没怎么留意听，她身边的男孩子站起来，拿着小提琴走了出去。
哦！原来那男孩子还是表演者呢？
他站在当中，相当高，而且也瘦，是那种潇洒的瘦，不是瘦得见骨的那种。
站得远，看不见他的模样，却看得见他的气质很好，非常好。
他穿了一身黑，黑西装、黑衬衫，很突出的形象。
“他是谁？”容若正在想这问题时，倩儿先开口问了。
容若耸耸肩，她怎么知道呢？
“我们校园里也会有这么出色的人物？”倩儿问。
容若还是没出声，因为那男孩已开始表演。
一听那曲子，容若就呆住了。
那不是——母亲的那首歌？那首古老恋歌《常在心头》吗？这男孩也奏这曲子？
不容她多想，熟悉的音符像流水般地泻出来；是母亲的那首曲子，那首起码有四十年的古老曲子，这男孩不过二十多岁，他也会这首歌？
容若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那是不可能的事，这首肯定“失传”了，或者不该说失传，但她的确不曾在除了她家中之外的任何地方听过。
而这男孩却会演奏，这——是一种巧合？一种带着某种深意的巧合？
她不曾听见那男孩演奏完，只听见掌声，啊——她下意识地跟着拍手，那男孩已鞠躬，从容不迫地朝她走来——不，不是朝她走来，是回到他的位子上。
这下子，容若开始不安起来，她的不安在于——她可不可以问问这首曲子的事？
然而这毕竟是冒昧的，所以她没有开口，直到晚会结束，大家都站起来，预备离开。
“走吧！”倩儿推推她。“今晚节目还算精彩。”
“哎——好，”容若点点头，忍不住朝那男孩望去，意料之外的是，那男孩也正望着她，她心头一震，立刻说：我们走。“
才走两步，就有声音拉住了她。
”你可知道，无论远近，我都无法看清楚你。“男孩子的声音，是——他吗？
容若和倩儿一起回头，这男孩在说谁？他看不清楚谁？
男孩子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容若脸上，带着一抹困惑、一抹深思、一抹探索之色。
”我始终没有看清楚你，“他叹息，”你坐在我旁边，离我这么近，我还是看不清。“
容若愕然地指着自己，是她。
”你的脸——淡得那么遥远，我竟看不清，“他又说，”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奇妙的人。
这一刹那，容若十分动容，因为他是第一个能欣赏她的人，他说淡而远。
“看人——有时不必用眼睛，”她说得幽默，“用感觉去看可能更真实些。”
“啊——感觉！”他一震，恍然大悟。“你说感觉。”
“是。”容若直视他。是的，他是个漂亮的男孩，非常漂亮，尤其是那一身醒目的黑，更能衬托出他与众不同的气质——他和容若都有不同的气质。“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选那首曲子演奏？“
”因为，它美丽，因为我喜欢。“他立刻又说：你——为什么问？
“那是一首起码四十年的古老曲子，我不相信现在还有人记得它。”她说。
“你又怎么知道？”他凝望着她。
”因为它美丽，因为我喜欢。“她笑了。
他似乎被她那淡淡的笑容所震住了，楞楞地呆望着她出不了声。
”你演奏得很好，再见。“她说。
转身挽着倩儿离开。
’等一等——我是傅以哲，”他叫，“我该怎么称呼你？”
容若再转头，留下淡淡的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那个傅以哲好像从地底冒出来的，”倩儿还在研究。“我发誓以前没见过他。”
“我看他是故意坐在你旁边的。”倩儿又说。
容若看她一眼，摇摇头。
“倩儿，我发觉你今夜话特别多。”她说。
“是你特别沉默吧？”倩儿笑。“我看那个傅以哲啊，八成对你有意了。”
“今夜你们俩一黑一白相映成趣，又坐在一起，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朝我们这儿望。”倩儿笑。“起先我还以为自己蛮有吸引力的，原来是会错了意。”
“林倩儿，今夜你简直无可救药。”容若还是那种淡淡的笑容。

运气不错，停车场居然有位子，她们可以从容地慢慢逛，不必过三关似的担心吃角子老虎。
”去连卡佛，“倩儿想也不想地说，”我想看衣服。“
”连卡佛的衣服怎么适合我 们？号码太大了，“容若说，”你会白走一趟。“
”看看也好，不一定真要买，”倩儿笑，“妈妈去欧洲时已替我买了不少，我又不是很有机会穿。”
容若只是微笑。
“喂！容若，一直想问你件事，”倩儿突然说，“你的衣服是哪儿买的？很有味道，你一定专门只挑一个设计家设计的，是不是？总是同一格调。”
“是！”容若淡淡地。“我只穿一个设计家的衣服。”
“是谁？你去欧洲订的？”倩儿追问。
“在香港订的，”容若笑得促狭。“那很有风格、很有味道的设计家就是我自己。”
“你自己——设计衣服？”倩儿好意外。
‘是！’容若说得天经地义似的。“我很难找到自己满意的衣服，只好自己设计啦！替我做衣服的师傅是以前替妈妈做的，手工一流。”
“哇！什么时候帮我设计几件？”倩儿怪叫。“我一直在羡慕你的衣服，以为是某名家设计的呢！”
“是某名家——陶容若。”她笑。
‘你竟有这方面的才华，“倩儿摇头，”看来书也可以不念，投身时装界，说不定一举成名。“
”妈妈要我大学毕业后立刻去外国继续深造。“容若说。
“受不了，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有嫁不掉的危险。”倩儿一本正经。
“现代的女孩子不一定要嫁。”容若不以为然。
“我看你会不嫁，”倩儿摇头，“你妈妈才不答应呢！”
’其它的事妈妈可以不答应，唯独结婚，“容若说， ”这是百分百我私人的事。“
”好了，好了，不讨论这件事了，我们两个大美人，奇怪的就是没人追，提起来都烦。“倩儿说。
”要人追还不容易，从明天开始就别冷着一张脸，“容若说，”略表现一点儿风情。“
”风情哦！“倩儿笑坏了。”叫我对学校里那些人表现风情啊？不如杀了我吧！“
”我看我们俩是有点危机，“容若说，”我们是否自视太高？太骄傲了？“
”哎呀！才二十一岁不到，总不能降低标准，急急推销自己吧！‘倩儿说。
“有理！”容若拍她一下。“让我们再骄傲几年，就算有人上门推销，也不接纳。”
两人并肩走进连卡佛。说实话，连卡佛的东西也不算太贵，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人，还要维持一定的气派，贵一点是值得的。
容若她们反正闲着，于是慢慢地逛。看了皮包，又看了化妆品，又是讨论又是批评的，然后她们走到了皮鞋部。
“我想买一又平底鞋。”倩儿说，“穿来穿去还是平底舒服。”
“选吧！’容若不置可否。
容若买鞋最不费脑筋，她总是穿佐丹鞋。佐丹鞋那个女主任，只要有新货到，一定会打电话通知她们母女的，她穿偌丹鞋，很专一的。
她反正不选，索性坐了下来，让倩儿慢慢选吧！倩儿选了好几双，叫售货小姐拿来试试。今年的平底凉鞋样式倒是相当多，也秀气，但是——容若并没有心动。过两天去偌丹看看吧！
售货小姐又去拿另一双，倩儿抬起头，透口气说：”连试鞋也觉得累，看来我们香港人实在缺少运动。“
”想运动的话以后走路上学，不必搭我的便车了。“容若笑。
”哇！那要几点钟起床？不行，不行，我少睡半小时都会没命，情愿不运动。“倩儿嚷。
容若但笑不语。
她总是那种淡而远的神色。她的五官也比普通人浅些，除了漆黑如星的眸子。
售货员拿鞋子回来，倩儿正要去接，在同时，她看见了另一个人。
”傅以哲？！“她脱口而出地叫。
惊讶、意外的除了以哲以外，还有容若。
容若并没有看见他，就算看见，也不会叫他，何况以哲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子。
”嗨！你们。“以哲呆楞一秒钟后，走了过来。
他身边的女孩子也跟了过来，是那种教养很好，出自很好家庭的女孩，并不太漂亮，但气质好。
以哲还是一身黑衣、黑裤，很独特的味道。
容若淡淡地对他们打个招呼，没有出声，但她知道以哲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
还是看不清她的模样？她不是说过要用感觉去看吗？

“买鞋，”倩儿有些讷讷的，她这么把以哲叫过来是太鲁莽了。“你们呢？‘
”随便逛逛，“以哲指指身边的女孩，”姬丝，这两位是学校学生。“
”学生？！“倩儿忍不住大叫起来。’你不会说同学吗？”
“是！同学。”以哲展开一抹好独特的微笑，他再看容若一眼，带着姬丝离开。“再见！”
倩儿愣愣地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这家伙，常在突然之间冒出来，令别人没有心理准备。”她说。
“他又不是朋友，要什么心理准备？”容若说。
“那个姬丝是他的女朋友吧？”倩儿问。
“你越来越多事了。”容若摇头。“是不是对这个傅以哲有了特别的感受？”
“感受到他的骄傲，他目中无人，”倩儿不屑地，‘说我们是学校学生，那他自己呢？“
”或者他不是呢！“容若说。”哦——不是？！那他是什么？！“倩儿突然明白了。”他是助教、讲师之类的，是不是？“
”是吧！谁知道呢？’容若说。
“他不像。他的样子像同学，没有那种老成持重的调调，他还在学生晚会中表演，”倩儿一连串地说，“我敢担保他不是讲师。”
“他是不是与我们有何相干？”容若说，“快试鞋了，然后再上楼看看。”
“好吧，就这双！”倩儿似乎已无心试鞋，于是随便买了一双。‘我总能把傅以哲的身份查出来。“
”你越来越多事儿，“容若说。
’你快受不了我了，是吗？”倩儿大笑。‘你看，你又是一身白他又是一身黑。就是黑白双煞嘛！“
”他与我何干？人家女朋友穿浅蓝。’容若笑。
“不配。”倩儿是主观的。
付了钱，拿了皮鞋，容若挽起倩儿。
“配不配是人家的事，不必我们费心。‘她说。
’我就是要费心，谁叫他和你是黑白双煞呢？”倩儿笑。
“可不要拿我做挡箭牌啊！”容若说。

“很多事，人往往是不自觉的。”他说，“这不奇怪。你念心理学，应该比我更明白这道理。”
她实在很想问他到底在学校做什么，讲师？副教授？或是什么系的？但，也不知是什么心理，她就是问不出口。
傅以哲这名字取得好，很——小说化。“她说。
‘小说化？什么意思？”他不懂。
“就是小说里男主角的名字。”她笑。
“哦——原来是这样，”他恍然，“那么我也该是小说中男主角的样子才行。”
“小说中出色的不是男主角的外表，而是个性。”她说。
“很好，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找几本小说看看，模仿一下。”他说。
她但笑不语。
“你的名字也很小说化，陶容若。容若——纳兰容若，不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吗？容若。”他说。
“大概我是旗人吧！’她笑。
她自然知道纳兰容若，这个年代的人，谁不看金庸武侠小说呢？
”你是上海人，对吗？“他忽然说。
”在香港，除了广东人和福建人之外，所有的外省人一律称上海人，包括山东人。“她笑。
‘这实在很有趣。”他大笑。“谁分的？’
”不知道！“她摇头。”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爸爸是广东，妈妈是苏州。“她说。
”哦，苏杭是中国最灵秀之地，“他说，”难怪你得天独厚。“
”我不觉得自己比谁厚。“她笑。
”那自然不是皮厚。“他也笑。
很快到了浅水湾，她把车停在浅水湾洒店的停车场。
”常来这儿午餐？“他问。
”很少，多数是陪妈妈来。“她摇头。”中午没课或空堂多的时候，我回家。“
”回家。“他咀嚼着这两个字。
”不对吗？“她很敏感。
”对！当然对。“他连忙说，”只是不常听见这两个字，很多女孩总是嚷着要走出家门。“
”很多女孩子但不是全部。“她说。
”对！有更正的必要。‘他很有礼貌地服侍她坐下。“真理是越辩越明的。”
“这只是事实，不是真理。”她望着他，忽然叫起来。“别告诉我你是学社会学的。”
“我不是学社会学的。”他微笑。“怎么？对社会学有成见？”
“不是成见，只是有点敏感。”她闭一闭眼睛，很——妩媚的一个神情。
妩媚？容若？
“敏感？为什么？”他问，好奇地。
“不知道原因，但——有个感觉，或者是错觉，社会学教人感觉现实。”她说。
“不喜欢现实？”他反问。
“太现实了很可怕，没有感情可言。”她说。
“感情。’他喃喃自语着。
然后他吩咐了食物，事前小心地问过她的意见，他实在是个很周到的男孩子。
他有多大？也看不出来，现在男孩子都显得年轻，人人都穿运动装。他虽然一身黑，还是年轻，他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也许二十八。
”林倩儿问我姬丝是谁？“他的话题一下子扯开了。”我没有告诉她，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容若不答腔，因为她根本不想知道。姬丝是谁关她什么事？
等了一阵，见她没有出声的意思，他又说：“怎么不出声？”
我该出声吗？“她反问。
”你一点也不好奇？“他说，很意外。”好奇要看对象，我怎能对任何人、任何事好奇？那岂不是成了神经病？“她说。
”你的淡漠阻碍了社会的进步。“他开玩笑地，”怎会有不好奇的人？“
”罪名太大，承当不起，“她笑，”我想——除了淡漠，我还懒，我只管自己的事，别人——我懒于过问。“
”对任何人？“他追问。
”对任何人。“她想也不想。
”难怪——所有港大同学都说你遥不可及。“他摇头。”告诉我，你心中可有涟漪？“
”目前为止，心如止水。“她笑。目前为止。
二
事实上，容若心中真没有起涟漪，她是十分冷静的，男孩子约吃午餐，绝不能当作别人对你有意。她不会那么幼稚、肤浅。所以倩儿的再三”逼供“，她还是摇头不语。
”陶容若，你到底说不说嘛！“倩儿抓住她不放。”昨天中午你没回家午餐，到底去了哪里？和谁？“
是不是我去哪里，和谁在一起都要先向你报告呢？”容若淡淡地。
“不是。我只是心中有所怀疑。”倩儿顽皮地说。
“怀疑什么？”容若靠在栏杆上，她们有一节空堂，可以闲聊几句。
“怀疑某先生。”倩儿笑。
“那么你就慢慢去怀疑吧！”容若一点也不在意。
“是不是他约你午餐？”倩儿不肯放松。“是不是嘛？”
“天机不可泄漏。”容若一味摇头。
“真急死我了，为什么不肯说嘛！我又不会笑你，这么多年的老友了。”倩儿纠缠不清。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容若问。
倩儿眼珠转了几转。
“是有人托我打听的。”倩儿说。
“哦！有这么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容若扬起眉问。
“伯母。”倩儿哈哈大笑。
“妈妈？！”容若十分意外。“妈妈怎会叫你打听？”
“关心你的终身大事啊！”倩儿挤眉弄眼。“伯母还问我某先生的相貌如何。”
“我的天！林倩儿，你到底跟妈妈说了些什么？”容若忍不住叫起来。“好像我明天就要嫁人似的。”
“难得碰到一个跟你很相配的人嘛，”倩儿还是笑，“黑白双煞，简直是绝配。”
“讲得好像真的一样。”容若摇头。“你可知道，我还是心如止水。”
“容若啊！人家纳兰容若多情善感，怎么你就这么铁石心肠呢？‘倩儿夸张地。
”此容若非彼容若，不能混为一谈。“容若笑。
”到底你对某先生有没有意？“倩儿再问。
”没有。’容若肯定地。“我告诉过你了，没有。”
“唉！看来我得跟伯母解释了，”倩儿苦着脸，“这次简直是枉做小人。”
“这是给你一个教训。”容若说。
“但是前天我碰到某先生，他向我打听你的名字，‘倩儿说，”这分明是有心嘛！“
”那么容易有心、有意吗？“容若瞪她一眼。”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还要你送我。”周志逸上车。“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我说过不麻烦。”她对那穿红衫的印度侍者挥挥手，飞驰而去。“这个时候很难在中环叫到车。”
“哦——这我倒不清楚。”周志逸望着她。“容若，如果没有事，你愿不愿意陪我午餐？”
“啊——”她笑了。“我正在想，如果我请你午餐，会不会太冒昧？”
周志逸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们去浅水湾酒店？”他征求她同意。
“当然。”容若变得活泼多了。
中午去浅水湾的人不多，他们去得好顺利。侍者为他们找好座位，又叫了菜，她才透一口气。
“离开学校之前你没遇到以哲吗？”她问。
’没有，我知道他还有课。“他说。
”有一个人去找以哲介绍认识你。“她笑得顽皮。”是我的一个同学。“
”哦——为什么要介绍认识我？“周志逸皱眉。
”不知道。她说想认识你。“容若说。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她也说不清，但说出来，心里觉得舒服多了。
”我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你们的思想、意识都和我们不同。“周志逸说：”我想，是我老了。“
”不是你老了，可能是时代变了，风气也改变了。“容若说：”人没有 以前保守。“
”我很保守？“周志逸扬起眉毛。
”你很沉默，很——冷，“容若说，”我相信很少人能和你相处得来。以哲也这么说。“
”你呢？“他望住她。
”我——不知道，我觉得你很亲切，也许我自己有点冷淡。“她说。
”是吗？‘他牵动唇角。“但是你和以哲相处得很好。”
“我们认识的日子很短，并不真正了解。”她仿佛在解释什么，但——有这必要吗？“不过以哲——很出色。”
他没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说父亲很早去世，是什么时候？”他问得很突然。
“这——我并不清楚，总之，在我不懂人事时，也许一岁或更小些，我完全没有印象。”她说。
“你妈妈没有告诉你？”他再问。
“妈妈——”容若考虑一下。“是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太好了吧？妈妈甚至不讲爸爸是去世，她只是说他走了，妈妈怕伤心，她不愿提这事的。”
周志逸点点头，沉默下来。
“为什么这样问？叔叔。”容若盯着他看。
“没有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周志逸说，“我记得你父亲身体很好。”
’我不知道。“容若笑。”我甚至不记得爸爸的样子，家里也没有照片。“
”哦——“
‘妈妈怕睹物思人。”她加了一句。
他还是不表示意见。过了好半天。
“你母亲——有没有做事？”他问。
“没有，她整天都在家里，连大门都很少出去。”容若在周志逸面前有很多话说，“前年她订了部新车，两年来一共走了两千多公里；保养厂的人警告，再不多用，车就会坏了。”
“是吗？”周志逸很感兴趣似的。“我正想买车，但等运来起码要半年。”
“不要紧，妈妈的车可以借你用。”容若毫不考虑。
“这——”
“真的。你用妈妈的车等于帮我们忙，否则车子不用真会坏的。”容若像个小女孩。“还可以连司机也借给你。”
“先谢谢你的好意，我——可以考虑一下吗？”周志逸说。
“当然，当然，不过我希望你能用妈妈的车。”她热切的。“我们诚心的希望。”

“谁叫你用‘俗眼’？”她半开玩笑地。
“好！你替我关上俗眼，帮我打开灵眼。”他笑。
“还能不能说得更肉麻一点？”她白了他一眼。
“还能，你要不要听我讲？他居然这么说。
”哎呀呀，你别吓人好不好？“她真的已心中坦然，全无芥蒂了。
她——也有小心眼儿的时候，是吧！”把肉麻当有趣的事会吓死人的。“
”这么严重？“他笑坏了。
此时女佣出来，慈祥又恭顺地说：”小姐，吃早餐，好吗？“
”妈妈起床没有？“容若问。
”还没有。要不要我去请她下楼？“女佣说。
”不必了。“她转向以哲。”一起吃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吃过？“他笑。
”心虚的人总是这样子的，我了解。“她说。
”说我心虚？“他摇摇头。
”不承认？“她盯着他看。”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进来？等在门口做什么？“
”我看见你去跑步。“他轻描淡写地说。
”看见！你早就来了？“她意外地。”你的车呢？“叔叔开走了，他有事去学校，”他说。
“他送你来的？”她显得异常关切。
“是。他说你家好漂亮，香港少有的好环境。”以哲说。
“看来非得请他一起出海不可了。”她说。
她带领他到餐厅，两个人坐了下来。桌上摆的全是中式小菜，样式很多，分量却很少。
“要预备这样的早餐很费神，也很费心思的。”他赞叹。
“妈妈习惯了，几十年都是这样。”她不以为意，“那些厨师也跟了妈妈几十年的。”
“好像在这幢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都有几十年的历史，除了你。”他笑。
“讲得跟古董一样，历史哦！”她笑。“你们的管家夫妇不也跟了你们几十年了吗？有什么好稀奇的？”
“以前的人就有这么好，忠心耿耿的，永无二心，”他说，“时代改变了一切。”
“现在也没什么不好啊！”她说。
“错了，年轻一代的价值观念变了。总是斤斤计较于金钱数字，往往为了五十、一百元的而蝉移别枝，很不念旧，很没有人情味。“他摇头。
”你不是年轻人吗？‘她问。
“我？也许我不够积极，也许传统影响我很深，我专一又保守。”他话里另有深意。
容若当然听得出来，只是她装做不知道。
’人生也不过几十年，何必汲汲营营？”他说，’我看你也未必是积极的人。“
”那也不一定。“她笑。”我有个想法，以哲。你已拥有别人想追求的一切，所以才不积极，是不是这样呢？‘
“是吗？”他想一想。“可是我拥有什么？我自己完全不知道。”
“不要假装不知道，”她盯着他，“我们受了上一代的余荫，这是来实。”
“也许吧！”他耸耸肩。“说真的，我看到那些明明手中已抓住很多东西的人还拚命去抢、去争，这实在很令我反胃。”
“你不适合这社会，所以你只能教书。”她说，“商场如战场，依你这种个性——必定尸骨无存。“
”讲得太恐怖了。“他不以为意。
”难道不对？“她反问。
”也不一定。我加入商场后，说不定也心狠手辣起来，不比任何人差，更会令人反胃。“他说。
’我倒想看看那样的你。”她说。
“真的？”他不信。“那么我去打肿脸充一次胖子给你看，满足你的好奇心。”
她微笑不语。
“叔叔这时回学校做什么？”她转开了话题。
“不知道，他从不对我说他的事。”他说，‘虽然住在一起，但有时候我真的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有这种事。“她笑。
”但是我觉得他对你很特别——比如对你和倩儿，他的态度就相差很大。“
”大概我是他故人之女吧！“她笑。
’我是他侄儿，他对我还不是一样冷漠？”他摇头。
“你的话里有骨头哦！”她不以为意地说。
“还有，前天我听见他在房里听那首歌，那首《常在心头》。”以哲说。

“好，我想——我 们会合得来。”他说，神色之间显得有些特别。
“这还差不多。”她笑了。“你们的时代是我所不了解的，我常常和妈妈谈，但谈不出所以然来。”
“那是个保守的年代，和今天不同。”他说。
“保守到什么程度？”她问。
“嗯——很难讲，”他想一想，“男女间的交往很谨慎，一开始恋爱，就差不多只有结婚一条路了。”
“那不是很恐怖？‘她天真地。
”反而好，夫妻之间的感情会很纯、很浓。“他似乎在回忆。”一直到死。“
容若也想了一下，然后说：”听来又似乎令人向往。“
’当然，有好也有不好，”他又说，‘如果是错误的婚姻，就注定一辈子悲剧了。“
’不准离婚的？”她问。
“不是不准，是——各人要考虑自己的名誉、地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那的确是过份了。“她说，”两个不和的人，又何必一定要绑在一起生活呢？那太痛苦了。“
”谁说不是？“他轻淡地。
到家了，他们停好车，一起上楼。
”不知以哲回不回来午餐？“他自语。
”他常常回来吗？“她问，很淡、很淡。
”不一定，“他摇头，”没事的时候多半回来，近几天我见他时的时间比较多。“
”我——没见到他的车子。“她开始有点不安，她想在这个时候见他。
”大厦后面还有停车场，他可能停在那儿。“他说，”你不愿意他在？“
”不——哎！没什么。“她只好这么回答。
他对着她微笑，显然发现了什么。
”没有年轻人不斗气的。“他说。
然而——这不只是斗气而已，是不是？一旦出现了第三者。那是她所不能忍受的。
回到家里，她透了一口气，以哲不在。她淡淡的甜美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对以哲，她有耿耿于怀。
管家见他们回来，立刻就预备着把饭菜搬出来，忙进忙出的。
”我闻到了红萝卜炖牛肉的味道，好香。“她说。
”是不是，家里的午餐比外面丰富？“他笑。
”至少清淡些。我讨厌油腻的东西。“她说。
”年轻人不必怕油，我们老——“
”不许说老人家。“她叫。
”好，不说——“他话还没说完大门就开了，进来的竟是以哲和倩儿。
以哲和倩儿？
这一刹那间，以哲和倩儿也看见了容若，两人的脸色都变了，显得非常尴尬。
”嗨！“容若却若无其事地招呼。”知道中午有好菜吃，所以才赶回来的，是吗？
“容若——”以哲欲言又止，终于什么话也没说走到一边坐下。
倩儿最窘，她想不到会在这儿碰到容若，容若还是一脸的若无其事，她——觉得无地自容。
“我——碰到以哲，找他——有点事。”她困难地解释着，极不自然。
周志逸看看以哲，看看倩儿，又看看容若，他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脸也变了。
“以哲，吃过饭了吗？”他冷着声音问。“没有，叔叔——”以哲不安地。
“带林小姐出去吃吧！”他说，“家里预备的恐怕不够四个人吃。”
“是——”
“不必了，一起在这儿吃吧！”容若大方地。“我和倩儿都吃得不多。一定够的。”
周志逸不再反对，神色却很不好看。
以哲和倩儿明显地越来越不安，只有容若神色自若。她问心无愧。
“等一会儿倩儿可以跟我一起走。”容若又说。
“哎——不，不，”倩儿想推辞，又觉不妥，“好，我们一起走。”
以哲始终在一边闷声不响，他那漂亮的脸看起来阴沉沉的，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容若觉得气氛好僵，但——总不能由她一个人说话。她看看周志逸，周志逸摇摇头，没表示。倩儿很窘地坐在那儿，以哲又在生闷气。
看来她只好唱独脚戏了。
正好管家通知吃饭，解了她的围。
餐桌上大家都很沉默，面对着那么多，足够六个人吃的菜，谁都不说话，闷得令人受不了。
周志逸刚才说菜不够的话显然是不满以哲，他是绝对帮容若的。
但——感情的事哪能由第三者帮忙呢？而且——老实说，容若陷得并不深，他们才开始，不是吗？现在发觉反而好，不至伤害太大的。
以哲不时飘来似有深意的一眼，但她不理会，她决定，和以哲应肯定地结束了。
不因倩儿，而是他那种个性——不适合她。她喜欢的男孩是斩钉截铁，不会摇摆不定的。
午餐后不久，容若就告辞回家，当然，无论如何倩儿不能独自留下。
容若送倩儿回家，但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容若不知道说什么，倩儿则是无言以对。
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女孩子，似乎有了隔阂，变成陌生人一般。
容若回到家里，心情当然不好，妈妈又在听她那曲《常在心头》，她不想打扰，只好回卧室。
看不下书，不想做功课，叫佣人送来一杯茶，就这么熬到了晚上。
母亲叫她吃饭，显然老佣人把她的情形告诉了母亲，若母亲问起她该怎么说？
失恋？这是可笑的，失恋？
她真的笑了起来，她甚至没有和以哲谈恋爱的感觉。
”吃晚饭去。“她从床上跳起来。
母亲皱眉，很意外。和老佣人讲的不一样呢！
”整个下午你在做什么？“母亲问。
”我？在构思一本小说。“她半开玩笑地。
‘小说？你从来都不看小说的，你构思？”母亲问。
“是啊！突然有了写小说的念头。”她看来好顽皮。“想写一本——常在心头的故事。”
她只是开玩笑，母亲的脸却变了/
“什么？容若，你——你——谁告诉过你什么故事了？”她紧张不安的。“快说，你听到了什么？”
“妈妈——”容若吃了一惊。“你以为谁会告诉我什么故事？我只不过自己在想，根本没有故事，开玩笑的。”
母亲盯着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原来——你开玩笑的。”她说。
“也不是完全开玩笑，我常常觉得，你和爸爸及《常在心头》那首歌一定有个故事，是不是？妈妈。“她抓住母亲的手。”可不可以告诉我？嗯？“
”没有故事。“母亲肯定地说：“那首歌也只不过是纪念我们那个时代，并没有特别意义。”
“哦！原来是这样，”容若笑，“难怪以哲的叔叔也常听那首歌，纪念那个时代。”
“他——也听这首歌？”母亲眼中射出特别的光芒。

”你一定是以哲了，倩儿讲了许多次。“倩儿母亲也十分亲切健谈。”我早叫她请你回来坐坐，你别客气，就当这儿是自己家。“
以哲反而觉得拘束，他怎可能当这儿是自己家呢？除了是他第一次来，他和倩儿之间——什么也没有，误会怎么造成这么深？
他只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笑一笑。
然后佣人来请吃饭，他们走过去，各就各位坐下，一切都像做戏一样，很公式化地进行着，以哲越不越觉得拘束。
倩儿母女不停地替他夹菜，那种过分的客气简直令他受不了。
他不期然地想起容若，他也在容若家吃过饭，但那感觉是亲切、和谐的，就像是自己一家人。为什么两个女孩子、两家人的分别竟有这么大？
是他有成见？或是——因人而异？
饭后又有日本水蜜桃，又有新疆哈密瓜，非常讲究，使以哲更觉窘迫。
倩儿事前一点也没告诉他，他心里毫无准备，临时说来，他以为只是便饭，谁知道——
不知为什么，他有一步步走入陷阱的感觉。
用过水果之后，他再也坐不住了，他无法控制地提出要走。
’我还有很多书要看，我想先走。‘他说得很困难。”我必须立刻回去。“
母亲正想留他，倩儿却立刻站起。
”好！我送你下楼，“她说，’我知你有事。”
母亲不明所以然地望着女儿。
“以哲以后会常常来的，”倩儿母亲笑，“是不是，以哲？”
以哲只能尴尬地点头，然后像逃难似的离开。
“刚才——你好像不开心。”在楼下，倩儿问。
“没有，怎么会呢？‘他皱眉。
他开始觉得，倩儿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人，她比容若厉害得多。
’在容若家，你也是如此？“她盯着他看。
他有种无所遁形这感。
”我——或者不习惯面对陌生人。“他说。
”容若妈妈也是陌生人。‘她不放松。
“为什么你总要提出容若？”他脸色变了。
“对不起，也许——我太小心眼儿，我会改，”她立刻换了口气、换了神情，“请原谅。”

以哲深深吸了口气，面对倩儿，他有股不知如何应付的感觉，连脾气也发不出来。
“再见，我走了。”他低头上车。
她在车窗外向他摇手，展开一个好柔好甜的微笑。
‘要不要顺便到容若家去弯一弯？“她又问。
以哲的脸”刷“的一下变成红色，他用力摇下车窗。
”倩儿，即使小心眼儿，你也不该说这样的话，“他沉声说，’别忘了，容若是我们的朋友。”
“我——我是说——”倩儿呆住了。
她是太过分了，是吗？是吗？是今天在停车场的一切剌激了她，她做错了，真的，完全错了。
她不会——就此失去以哲吧？
“如果我要去见容若，我会专程去，看一个朋友该有诚心，我绝对不会‘顺便’去，”他认真地说，“而且——容若在我心中绝不是‘顺便’的那种朋友。”
倩儿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懊恼和委屈，泪水忍不住直往上涌。
但以哲不看也不理，他一踩油门，汽车飞驰而去，他甚至不理哭泣的倩儿。
倩儿呆愣一会儿，终于咬着牙，大步奔回大厦，冲进电梯，直回家里。
母亲仍坐在客厅，看见哭泣的倩儿，整个人呆住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
“倩儿，倩儿，怎么了？”母亲急切地。
倩儿只是哭，什么也不说。
“倩儿你不是孩子了，就这么哭，什么也不告诉我，让我怎么帮你？”母亲说。
‘你——帮不了我。’倩儿终于抬起头。
“为什么？和以哲吵嘴？”母亲问。
“不，他——他心中还是只有容若。”她咬牙切齿。
“怎么会呢？不是容若不理他，完全不在乎他吗？”母亲十分意外。
“那是容若以退为进的手法。”倩儿恨恨地。
“容若——是那种人吗？”母亲怀疑。
“她说把自己藏起来，谁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倩儿的成见更深了。‘总之——她厉害。“
”刚才你为什么哭？母亲柔声问。
“我觉得委曲，我哪一点不如陶容若。’倩儿在母亲面前是坦白的。”而且——我对他那么无微不至，他似乎完全不领情。“
”孩子，感情的事不是单方面的，要有共鸣，要和谐，“母亲倒是很明理，”单方面的委屈求全是没有用的，想想你的个性，纵使你能忍他一时，怎能忍他一辈世？“
”而且——以哲真是你说得那么好？或是经过你的眼光而美化了他？“母亲笑。
倩儿愣愣地想着。
”而且，得不到的总是特别好，其实，‘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句话骗倒了好多人，他们没有心思再去看看，巫山之外说不定有更美好的云呢！“母亲说。
容若无聊地拨动她那架价值不菲的古筝，她从小就学弹筝，却没认真练过。这是她的个性，她对什么人或什么事都没有强烈的爱与恶，可有可无，可学可不学，什么都无所谓。
这是她令人感觉淡漠的原因。
母亲房里飘出一缕缕《常在心头》的音乐声，母亲必定有事缠绕心头。她呢？不是也闷闷不乐吗？
她忘不了那天在停车场碰到以哲的情形。她是故意装做没看见，但以哲那种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却完全看在她眼里。
临走时，她远远地从照后镜中看到倩儿走来，以哲却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状。
失魂落魄？他——不是自作自受吗？谁叫他把情形弄得这么复杂？
再下去——以哲若不及时改变一切，怕他会伤人又伤己了。
除了那天在停车场外，她已好久、好久没见他了，她并没有刻意避开，她不是这么小器的人，只是——可能缘分已尽，他们真的没再碰到过。
她甚至没有碰到周志逸。
古筝叮咚，没有一丝韵味，她放弃了，走到阳台看风景——啊！怎么——怎么以哲的车停在那儿？
她知道以哲看见了她，退回去未免太露痕迹，于是她依然淡漠地望着远处。
但——心中再也不能平静。
她对以哲——一定有了感情，是吧！否则她不会闷闷不乐，若有所思。
背后有门声，她望一望，上来的是母亲。那边的《常在心头》已寂然。

‘妈。“她退后两步，仍然看得见以哲的车，他当然也能看见她，但母亲却看不见一切。”不听歌了？“
”听歌只是无聊中的一点消遣。“母亲说。
”为什么只听一首曲子？“她问。”好听的歌多得是，我买的唱片也有几百张。“
”你那些音乐我听不来，吵！“母亲摇头。‘要不然就是那些歌词太露骨了，可怕！”
“把现代流行歌曲批评得一无是处。”容若顽皮地。“妈，你还活在往日的年代中。”
“我原本就是那个年代的人。”母亲说。
“应该随着时间进步啊！”容若笑。“现在还有许多老人跳舞呢！”
“我没有看过，也不想看。”母亲说，“我这个人很固执，不过是择善固执。”
“但是新的潮流、新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恶’啊！”她叫。
“你说不服我的。”母亲摇头。
‘我问你一件事，以哲怎么这一阵子不再来了？“母亲突然转变话题问。
”没人说过他一定要来啊！“容若夸张地。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母亲盯着她。
”没事啊！我记得告诉过你，他现在常和倩儿在一起，他们比较合得来。“容若说。
她口头上说得自然，心里却很不舒服。
’我才不信，”母亲十分不以为然，“他那孩子——明明对你很好。”
“对我很好有什么用，要大家合得来才行啊！‘她说。
’你拒绝了他？”母亲皱眉。
“也没有。”她说，‘只是少见面，少来往而已。“
’那——也没有再见过他叔叔？”母亲问。
容若心中一动，母亲似乎对周志逸特别关心。
“见过，不过避开了，”容若耸耸肩，“我怕同学讲闲话，那可受不了。”
“闲话？”母亲不懂。
“人家是医学院院长，我是学生，怎能常常见他？别人还以为我有什么目的呢！”容若说。
“目的？简直荒谬，长辈和小辈啊！”母亲说。
‘同学们怎么会知道呢？“容若笑了。’连倩儿都以为我有恋父情结的倾向呢？“
”什么话！“母亲变了脸色。”什么——恋父——“
”所以我还是避开些好，免得让人在背后讲闲话。“她笑。
母亲沉思着，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脸上的神色非常特别，忽明忽暗似的。
‘妈，你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
“我在想——以哲是不是真的喜欢倩儿，”母亲显然没说真话，“看来——不像。”
’什么像不像的，喜欢一个人是用心、用感情，而不是看外表的。“容若笑。
‘真想叫他来问问他。”母亲说。
容若考虑一下，忽然笑了。
“他就在那儿，’她指指阳台下面，”你可以立刻叫他进来啊！“
这话一说出，容若心里舒服多了，也轻松多了。
母亲向前两步，看见以哲。
”啊！以哲，怎么不进来？“她开心地挥手招呼。”怎么坐在车里发呆？“
一看见容若母亲招呼，以哲喜出望外，他锁好了车子，立刻按了门铃。
”你们这两个孩子，到底在搞什么鬼？“母亲又笑又埋怨。”一个在楼上，一个在门外，为什么不让他进来？‘
“我也才看见他。”容若淡淡地。她的情绪不会流露在脸上。“刚才在弹古筝。”
母亲摇摇头，拖着容若下楼。
以哲已进来了，用期待的眼光望着楼梯。
’伯母，容——容若。‘一看见她们母女，他立刻上前打招呼。然后视线停在容若脸上，再也不肯移开。
’我——哎——我不知道你们在不在。‘他结巴着。
’容若不在的话，我总是在的，“母亲很高兴看见以哲，‘你可以来陪我聊聊天啊！”
“我怕打扰。”以哲又看容若。
她不作声，冷冷淡淡，一副不关已的模样。
“怎么会呢？每天总是我一个人在家，”母亲说，“有时候容若回来得早，可以陪陪我，有时候她有课，我只好一个人听音乐。”
“如果伯母不怕我打扰，下次我常来陪伯母。’他由衷地。‘我只要课前准备，比容若轻松得多。”
“怎么最近不常来？”母亲问。
“这——这——’他答不出话来。
在容若面前，他又不能说谎，他尴尬极了。
”你忙，是不是？“母亲笑。‘我知道你们教大学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尤其是医学院。”

从那次出海游玩后，容若的母亲云怡生病了。
她生病不是因为老毛病——心脏不好，而是整个人病恹恹地打不起精神，连楼都不想下，只想躺在楼上卧室房里听唱片或休息。
也找来了她的私人医生看过，医生说没什么事，多休息几天就行了。
这“多休息几天”的几天，一拖就是十天，拖得容若害怕起来，母亲到底为了什么？
她试想去了解，母亲看来平静的脸上，只有淡淡的疲倦，她什么也不说。这反而更令容若怀疑起来。
母亲一定是有什么心事，是因为那天出海？因为——周志逸？是吗？周志逸？
下课后，她到医学院找周志逸，周志逸已离开了，程奥也不在，却碰上了以哲。
以哲——不是冤家不碰头。
“以哲，叔叔在吗？”容若装做平静，其实，面对着他，她心中仍然波动。
“他回家了。”以哲神色怪怪的。“程奥也走了。”
“我只找叔叔。”容若颇不自然。
这十天来，程奥常常约她一起午餐，或打网球，相信以哲是知道的。
“有事？”以哲看她一眼。
“是——也不怎么重要。‘她摇摇头。”或者我去家里找他。“
”容若——“以哲犹豫一下。’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我也正想回家。”
“没问题。”她永远是大方、淡然的。“我刚才看见倩儿还在，要不要去接她？”
以哲脸色一沉，冷冷地说：“为什么一定要对我提她？”
他的话里竟有责备的意味。
“抱歉！”容若依然淡漠，在以哲面前，她已能做到不以为然的掩饰。
他们一起从医学院出来，直奔停车场，整段路程中，他们都沉默着。
似乎——他俩之间已无话可说。
容若依然开着她那辆漂亮的火鸟。她打开车门，正要坐上去，以哲却阻止她。
“让我开车，好吗？”他要求，深沉的眸子动也不动地停在她脸上。
她心潮一阵荡漾，极自然地点头，把车匙交给他，径自走向另一边车门。
刚到门边，以哲已从里面替她开了门。
“谢谢！”她心中又是一阵不自然的颤动。
‘火鸟“缓缓驶出校门，容若呆愣一下，那不是回浅水湾的路。但是，她的呆愣只是一下，她不是个大惊小怪的女孩，她没有开口问。
以哲大概带她去另一个地方，是吗？他要开车，他已经计划好了。
她不担心这件事，真的，他是以哲啊！
他们从海底隧道过海，直驶向新界，这真是长远的路程呢！然后，他转上中文大学对面的雍雅山房。
”喜不喜欢这里？’他停车时问。
“还不错。”她不置可否。
“我喜欢它的名字，也喜欢这儿人少。”他锁好车门，很自然地把车钥匙放在自己口袋里。
容若不出声，她想看看以哲到底要做什么。
找了个露天座位，那样可以看见对面整个中文大学和海面。
“让你见不到叔叔，很抱歉！”他凝望她。
“我说过没有重要事。”她微笑。
“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他说。
“忘了十天前才一起出海游玩？”她说。
“那时——我们隔了很多道墙，你遥远而不可及。”他摇摇头。‘不过——那天你很快乐。“
”我内心一直是快乐的，并不是只有那天。“她说。
他不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程奥是我以前中学的同学。”他扯得好远。
“他好像提过。”她淡淡地。
“叔叔特别把他介绍给你？”他问。
“不是吧！”她耸耸肩。“叔叔没说过。”
“我想——也许他认为程奥比较适合你。”他闷闷地。
她笑起来，有点嘲弄。
“怎能这么说？”她不以为然，“我喜欢安排自己的事，别人安排不了我。而且——我才二十一岁，我没不想到将来。”
“程奥说他在教你打网球。”他又说。
“是啊！”她坦白地。“他打得很好，我一直对运动没有天分。”
“但程奥有耐心，他一定教得好你。”他说。
“我不在乎好或不好。”她说，“对我来说，这些完全不重要。”
“那你心中认为什么才重要？”他问。
她想了一想，笑起来。
“也许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她说，“我对任何事都无所谓，我不是紧张的人。”
“包括——感情？”他逼视她。
不容闪避的逼视。
“大概——是吧！”她只犹豫了一秒钟。
他摇摇头，叹息。
“你怎能——是这样的人？‘他喃喃自语。”你可知你的无所谓却使别人痛苦？“
她没有回答。她当然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他不是一直和倩儿出双入对吗？他该没有资格再要求另一个女孩子对他”有“所谓。
是午餐的时间了，他们各自要了食物，刚才的话却再也接不上去。
”叔叔——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最近有什么特别？’容若突然问。
“叔叔特别？”他呆愣一下。“我很少碰到他，他总是那么沉默，而且——我越来越不了解他，在我心中，他一直是那么特别，那么古怪。”
以哲对周志逸有了成见，她听得出来。可是——只因为周志逸把程奥介绍给她？
“我是说从出海游玩回来以后。”她不放松。
她怀疑周志逸会不会和母亲的病恹恹有关？
以哲想一想，摇摇头。
“没有吧！他的脸永远无表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说，“不过，最近他早晚都放那张唱片，听得很勤奋，而且——”
“而且什么？”容若紧张起来。
‘我发觉他听的那张唱片不是我母亲保留的那张，而是他自己也有一张。他说。
容若大震，周志逸自己也有一张〈常在心头〉，这——可有什么关连？
“你确定他自己有那张唱片？”她瞪大了眼睛。
’当然确定，他听的时候，我看见我家那张正放在桌上——容若，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有——我不知道。“她顺口回答。‘自那天以后，我妈妈一直病到现在。”
“真是这样？’他吃了一惊。”你是不是以为——“
”我不能确定。“她摇头。‘他们见面时我看不出什么，看来他们是陌生的，可是——那唱片——”
“我看你是想得太多了。”以哲笑起来，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在容若面前笑。’我家也有那张唱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