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淳默然点头,笃然正正道:“是,侧福晋自从怀有身孕一直喜食酸涩,想的也是酸儿辣女的由头。难免会上火,所以尔淳一直奉予金银花和白菊并一些凉药,为其调养身体!”
段昱抬头凝了她一眼,笑道:“也难为她了。现下端亲王府和乐安定,真让人乐不思蜀啊。就连王爷都有点流连于如今简单美好的光景了。”
尔淳自然听出话里的尖涩,却也不失落落得宜,款然道:“太过安逸的生活难免让人产生倦意,王爷金尊万贵,且才气凛然,当是我大福之人,岂可只做个安乐富贵王爷?”
段昱笑了笑,不经意间露出尖鞘的虎牙,道:“那就看格格的能耐了。”
杜尔淳会意笑然,再次谢过段昱,才由着婢女的伺候回了暖阁歇下。
腊月一过,雪已有几尺深厚,端亲王府也迎来了入府的第一个新岁。除了宫里的赏赐外,两位福晋的娘家都赏赐了许多金银首饰,格格杜尔淳虽身份比不得两位福晋尊贵,赵公公却也送来了锦绣芙蓉彩锦丝绸和明玉金创玉镯子,稍稍抚平了尔淳寄人篱下的怅然。
如懿的月份已八月余,府中事物均交由侧福晋窦氏打点,格格尔淳则从旁协助。值此新岁,为给福晋冲喜,窦文瑛特意选了娘家遣来送与她安胎的牡丹尾白玉瓷瓶,产自江西瓷都景德镇,价值自是不菲。此举颇让练文曦和如懿欢欣,府中也依旧呈现出一派表面平和的安定。
却是在这天夜里,北风吹紧,如懿唤了随嫁侍婢画扇前去关紧了门窗,自己则倚靠在木板摇椅上,底下是厚实的火炭盆,里边搁着团团灼烧的红箩炭。如懿煦着这丝暖意,取过一本诗集,翻看着。
渐而,门外传来了几声寥寥凄彻的猫叫声,尤喜猫绒动物的如懿搁下书册,腆着大肚子缓缓移步到门前,唤了声:“画扇,这时候怎会听到猫叫呢?”
画扇闻声诺诺赶来,忙帮忙扶抻着如懿,道:“福晋小心。奴婢现下便赶了它出去。也不知是哪来的野猫子。”
如懿心慈,看着窗外飞絮的皓雪,且眼前的黑色猫团绒仔清澈楚楚的眸子直揪得她心里犯神,全当是为腹中的孩子积德吧。她摆摆手,唤过画扇,道:“罢了,外头那么冷,暂且先把它带进殿内,明日再放了出走便是了。”
画扇欲再言劝,却瞧见福晋已然腆着肚子再度安静坐在火盆前,也只得款款抱起地上冻得发颤的畜生,轻轻放在火盆旁,为其去除身上的湿气。
一切如此安谧恬雅,亦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循循的静字楚楚。北风潮过,呼啸地发出疾疾的呜咽。如懿正捧着诗词意兴阑珊,突而一丝晃动,檀木隔板上的牡丹尾白瓷玉瓶忽而摇摇曳曳,“呯”地一声滑落在地上碎作陆离,竟是从里面钻出了一团褐黑毛绒的穴鼠。忽而亦如受到惊吓一般四处乱窜,窸窸窣窣地直往如懿跟前逃去。
殿内原本安逸的氛围瞬间乱作一团,画扇赶忙挡在福晋面前作驱赶老鼠状。却是在一旁的黑猫猛地如同发狂的饿狼一般竖起全身毛刺,循着那老鼠就扑去。那老鼠亦是又惊又慌地四处逃窜,绕着如懿脚边团团绕圈,突而竟窜上如懿的身上,那野猫全当做狂,由着性子就猛扑上。一瞬间天昏地暗,如懿面朝地毯重重摔了下去,脚边淌出了汨汨的鲜血。一旁的画扇疯了一般地疾呼:“福晋!你醒醒啊,福晋!”
从如懿出事已过去将近三个时辰,练文曦来回在殿内往复踱步着,时而垂丧着头,时而慌张地朝里屋不是跺脚就是蹙眉。侧福晋和格格相侍在旁,心里亦是揪得紧,却也不敢轻易答话。忽而,从帘子里窜出来文太医,登时扑地跪倒在练文曦跟前,重重垂首,道:“王爷!娘娘她……”
练文曦闻听此言便知情况不乐观,瞬而就是一脚蹬在文太医的肩上,气恼道:“庸医!夫人要是有什么好歹,你也别回太医院了,端亲王府便是你的葬身之地了!”
文太医闻言吓得软了双腿,直拜地扣头直响,哀哀道:“若微臣的贱命能抵福晋母子平安,便是此刻革了微臣的命也在所不惜。但是……福晋的情况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文太医是皇帝指派给练文曦随府伺候的太医院名医,听他如此声色俱厉,方晓得事情的厉害。段昱登是跪倒在地上,作揖祈求练文曦:“王爷生气也罢,只是福晋和世子实在耽误不得。烦请王爷能恳听文太医一言!”
练文曦知道,在自己目前理智全无的情况下也只有段昱能浇醒他,让他恢复了气身。缓缓地,他叹了口气,问:“起来吧。你说便是,不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救活她们母子!”
文太医哪里敢起身,依旧埋首扣地,诺诺道:“王爷!福晋受到了严重的碰撞,且摔倒在地时小腹受到了严重挤压,并胎儿也比寻常孩子较大……微臣斗胆求问王爷,究竟是保大,还是保小!”
如同穿孔的针直直插入太阳穴,练文曦的脑袋陷入了混沌。那是她和他多么重视的第一个孩子,原本期许着给予他全部的美满,但若得是赔上她的性命的话,如何可能办得到?只有不及两秒的迟滞,他嘶哑着喉咙,哽咽地囫囵出几个字:“保住福晋!”
文太医闻言,立时叩首,道:“微臣遵旨,定当保住福晋安好!”言毕,掀起帘子,疾疾步入内殿之中。
待到如懿醒来,已是隔日暖阳高悬之时。练文曦正夜陪伴在她身边,只在天微蒙蒙亮的时候才不支地眯缝了些时候。如此,闻听她的动静,练文曦便机敏地坐立起来,探出头至床头珠翠流苏内,虽有沉重的眼圈,脸上却挂着惊喜的笑意,道:“如懿,你醒了!感觉如何?想喝水吗?”
如懿望着他憔悴的脸庞,抚了抚已然平坦的小腹,突而握紧了他的手,问:“王爷,咱们的孩子呢?还健康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练文曦面色沉沉,如九月肃霜皓雪般凄彻入骨,让人不由从脚心凉到手尖。他亦是握紧了如懿的手,道:“是个男孩。只不过他只匆匆到过这里,就调皮地到那个世界去了。”
产后虚怯的面庞被煞得更加惨白,嘴唇失了色泽,结出了一梁光怪陆离的茧子,就好似是被缠缠的蛛丝绊住了自己,如懿突然想失去控制一般疾呼恸哭:“我的孩子啊!他都已经快九月了,我时常能感觉到他在我肚子里顽皮地摆动,他是多么淘气啊!怎么会……怎么会!”
斑驳的泪水浇湿了她的脸庞,梨花姗姗的凄彻让她失了往日的恬静温雅,憔悴的面容更显示得她只是一位平凡的母亲。练文曦忍不住地抱住了恸哭不已的如懿,安抚道:“别伤心,如懿。咱们会再有孩子的。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情呢!”
撕扯的一根弦终究是找到了经络,如懿止住了哭声,疾利道:“是那个贱人!窦文瑛,看来我是小看她了,什么都让了她,却也是成全了她的野心和狠辣!只是可惜了我们的孩子啊,他都没能睁眼看看这个世界!”
练文曦瞬时一愣,怔怔拌过如懿的脸,惊恐道:“如懿!你说的可有凭据!”
如懿淡淡一笑,眉眼微凝,怅然若晓地徐徐道:“当夜,那穴鼠是从她送来的玉瓶中逃窜出来的,平白无故迷途的野猫也不能不说是她有心而为。只是没想到,我千般小心,终究没有深谙爹爹的嘱托,一入皇门深似海!”
一入皇门深似海!这几个字掷地有声,只往练文曦心尖里去,他愣地松开了扶住如懿的手,尴尬道:“夫人这是在怨怪本王吗?”
如懿目目直视,循循逼迫着文曦,道:“妾身安敢怨怪王爷,只是枉死了妾身的孩子,我好恨啊!”
话里藏着绵针直刺得练文曦嗓子哑涩,他哽哽道:“夫人且好生休息。本王自会还你和孩子一个公道!”言毕,却再也不愿停留驻足的,如同偷食的穴鼠一般逃窜出了如懿的寝殿。
一旁的画扇亦是心疼地端来一杯水奉予福晋,怯怯道:“福晋如何这样为难了自己,王爷守了您一夜,早上奴婢瞧着那满眼的血丝……”
是啊,他是多么爱惜着自己和他们的孩子,她何尝不晓得呢?但若他不是生在皇家,他们亦只是一介平凡夫妇,那又该是多好呢?
三春帐暖鸭先绿,絮雪绵绵柔似水,盈盈迢迢云雾里,却话农前耕织人。
若能如此,未尝不是尽欢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