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初春,还带着些冬日的料峭之意,燕草葱茏挽结成丝,带着几分春意的盎然。
沈寂凝是沅陵凤凰街上唯一一家卖屏风的铺子,她生的眉目如画,秋瞳剪水,头发松散的绾个髻,慵慵懒懒。素日喜穿正红色的衣衫,一段莹白皓腕似露未露,红色若是穿不好会平添几分俗气,穿在她身上却将一树树桃花给压了下去,整个人无端的生出几分妖娆清纯。
沈寂凝整日坐在店前的藤椅上,有时支着头愣愣的望着堂前的合欢花出神,有时拿一本卷集随手翻看,偶尔会有前来问询屏风的人,她也是慵懒而敷衍的。
我是偶然间进到沈寂凝的铺子,我遇见她的那日,她望着堂前开的极盛合欢,眼神却似乎飘到很远的地方。我向她摆摆手,她抬起星眸略略一扫,慵懒的伸个懒腰,将我引进她的小铺。
铺子里的屏风不同于过去王侯贵族的屏风制作考究。大多是一些风景,人物之类清新隽逸的木质屏风。
我看到角落里的一扇屏风,那屏风似乎有些上了日子,却被擦拭的很干净。独扇屏风绛帛上的图案是一簇簇开的煞是惹人的合欢花,一把茜素嫣红的油纸伞斜斜的倚在地上,一只灰色的雀载着花瓣落在伞撑上,幽幽落下的花瓣惊起黄鹂,另外一只黄鹂用喙啄食花瓣。
能看得出来,这绛帛上的画面,必然是亲临过此番情境且心生愉悦,否则这三只鸟雀的神态也不会如此活灵活现,绘此图的人用了一番心思存了一腔爱意。
我看着沈寂凝,遥遥指向这扇屏风:“就这扇屏风吧。”
沈寂凝一双慵懒的茶褐色的眸子略过些许诧异,浅浅勾唇,唇角生花:“姑娘,怎么称呼?”
我浅笑:“姓许,名晴笙。”
“晴笙谐情深,一往情深深几许,一往情深又能赋予何人?”她痴痴的望向屏风,葇荑缓缓拂过画中景,一双眸子带着穿古越今的缱绻。
她稳了稳情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慵懒无谓的沈寂凝,她轻声道:“这屏风我不能卖给你,只是,这屏风上的故事,你可愿闻其详?”
我浅笑颔首:“这其间当真有故事。”
她坐在堂前的藤椅上,背对着我用手支着头,依旧是慵懒的,一袭红衣被风拂起,有些萧瑟,有些,倦态。
沈寂凝与司徒白是在凤凰街遇见的,那日岁月静好,细柳轩亭,街上的合欢开的恣意,洒遍街上的每个角落。
她撑着油纸伞去买降帛,不料迎面撞上一人,那人的面容就在伞下这么氤氲开来。
他着一袭藏蓝色的轻袍,眉目疏朗,如同白鹿过溪的清澈,又如同青崖穿林的倨傲。
他微微颔首语气里带着歉意:“在下失礼了。”
沈寂凝顾盼生姿的眉眼闪过一缕悲戚,她知道眼前的人便是她的宿命,只此一眼,便是万年。
“无妨,是我的伞挡了你的去路。”沈寂凝的油纸伞悠悠的落在地上,地上几朵合欢随着拂起而后落下。
“在下司徒白,敢问姑娘芳名。”他一双眸子带着海水般罕见的湛蓝,她一眨眼似乎又恢复如常。
一地的合欢引来一只灰色的雀落在伞撑上:“沅陵沈寂凝。”
沈寂凝始终带着悲戚的口吻顿了顿停止了叙述,眉宇间有着难捱的隐忍,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扇屏风,原来如此,我也终于明了这扇屏风为何画的如此细致入微。
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堂前的合欢:“合欢取自温柔长久之意,你们之间怕是命途多舛,只是你偏爱了合欢无非是因为遇见那人之日,合欢开的惹人而已。”
她倦态的星眸里闪过一丝赞赏,缓慢的又开始了叙述。
沈寂凝知道,她这一生终究是要随着她,如同冥冥中命定的宿命一般无二,此后他的欣喜,全然是她的悲苦。
她与他如同话折子里的戏本一样,生来命数有异,一生不得善终,邂逅有多缱绻,结局有多悲戚。
深冬里料峭枝头还挂着厚重的雪,她折了一根枯枝,雪哗啦啦地落在了手背上。她就那么抬着手一动不动,直至雪水流满了整只手,她回头笑着跟他说,难得想附庸风雅一回,却连梅都不肯开上一开。
后来的一月里的大雪再没有当日那般温柔过。
他走的时候,她站在那儿,随山河静默。除夕的爆竹湮灭她最后一声叹息。所有的温柔长久都在永夜的长冬里添了火,熄灭不见。
人间的仓皇与痴狂到底将她灌了个透彻的醉,仅存的清醒留着踉跄堆砌心头土。
她停止了叙述,倦意深深的闭上眸子,一袭红衣单薄而清瘦。合欢谢了,洋洋洒洒的落在她身上,落花成冢。
又是一年合欢开,只是凤凰街上早已遍种桃花不见合欢,唯有她的堂前种满合欢,等着一个遥无归期的故人。
我从铺子里取出一件藏青色的披风,帮她盖在身上。
“合欢花谢。夜里该凉了......”我帮她拂去衣襟,鬓角上的残花。我看见她的睫羽轻轻颤动了一下,而后陷入深深浅浅的阴影里。
这一生,她半世清醒,仿佛已经同他在人世走完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