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对于莎士比亚的女人虽然是热烈、放恣，甚至于佻亻达的，对于实际上的女人却是非常酸楚，怀疑。他把手指夹在莎士比亚里，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合上书，合上眼睛，安静地接受了事实：像她那样的女人是决不会认真喜欢音乐史的。所以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可哀：唱歌的女人永远不会懂得音乐史。然而因为尽责，他叹口气，睁开眼来，拔出钢笔，待要写出一连串的书的名字，全然不顾到面前有纸没有。
宝滟慌乱地在丽贞手里夺过笔记簿，摊在他跟前。被这眼睁睁的至诚所感动，他忽然想，就算是年青人五分钟的热度罢，到底是难得的。他说：“我那儿有几本书可以借给你参考参考。”便在笔记簿上写下他的地址。
——————感觉很是用心呢，这一片至诚之心哪。很有趣。

宝滟到他家去，是阴雨的冬天，半截的后门上撑出一双黄红油纸伞，是放在那里晾干的。进去是厨房，她问：“罗先生在家吗？”自来水龙头前的老妈子回过头来向里边叫喊：找罗先生的。”抱着孩子的少妇走了出来，披着宽大的毛线围巾，更显得肩膀下削，有女性的感觉。扁薄美丽的脸，那是他太太。她把宝滟引了进去，楼下有两间房是他们的，并不很大，但是因为空，觉得大而阴森。罗潜之的书桌书架占据了客室的一端。他萧瑟地坐在书桌前，很冷，穿着极硬的西装大衣。他不替宝滟介绍他太太，自顾自请她坐下，把书找出来给她。宝滟胆怯地带笑翻了一翻，忸怩地问他可有浅一点的。他告诉她没有。他发现她连浅些的也看不懂，他发现她的聪明是太可惜了的，于是他自动地要为她补习。宝滟也考虑过要不要给他钱，断定他决不肯收下，而且会认为是侮辱。她很高兴，因为虽然是高尚的学问上的事情，拣着点小便宜到底是好的。
——————宝滟找了去借书，很正当的理由吧。
——————可是，罗教授不给宝滟介绍他太太，有点奇怪。貌似他太太并无任何言辞，举动表示不妥。
——————然而，宝滟看不懂。罗教授真的很热心，觉得她聪明，可是她没学习过相关知识，觉得十分可惜，帮她补习，彼此都乐意。这就会有下面的进一步的解除了。貌似也很正当。顺理成章。

罗潜之一直想动手编译一部完美的音乐史。“回国以后老没有这个兴致。在这样低气压的空气里，什么都得拣省事的做，所以空下来也就只给人补补书。可是看见你这样热心…… 多少年来我没有像现在这么热心过。“宝滟非常感奋。每天晚饭后她来，他们一同工作，罗太太总在房间那边另一盏灯下走来走去忙碌着，如果罗太太不在，总有一两个小孩在那儿玩。潜之有时候嫌吵，罗太太就说：”叫他们出去玩，就打架闯祸。刚才三层楼上太太还来闹过呢！“宝滟心里发笑，暗暗说：”你监视些什么！你丈夫固然是可尊敬的，可是我再没有男朋友也不会看上他罢？“
——————一个愿意学习的学生，使得一个略有些懈怠了的老师，调动起了许久搁置的热情，这仿佛是于彼此都不错的事情。
——————这反而让宝滟觉得自己还挺有价值的。不觉得愧疚了。拣了点小便宜的心思也给抹去了。
———————她太太还有有所防备的，至少证明她不傻。然而，防得住么？

宝滟常常应时按景给他们带点什么来，火腿、西瓜、代乳粉、小孩的绒线衫、她自己家里包用的裁缝，然而她从来不使他们感觉到被救济。她给他们带来的只有甜蜜、温暖、激励，一个美女子的好心。然而潜之夫妇两个时常吵架，潜之脾气暴躁，甚至要打人。
宝滟说：“爱玲，你得承认，凡是艺术家，都有点疯狂的。” 她用这样的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使我很惶恐，微弱地笑着，什么都承认了。
——————宝滟也很会做人。来往的也算是平静。
——————只是看起来罗教授和太太相处的并不十分的和谐愉悦。
——————他在家里不自觉的会展示出一个人的两面：面对自己的妻子，他是凶悍粗鲁的一家之主；面对一个漂亮的女学生，他是温文尔雅的，耐心教学致研的教授。
——————可是，很奇怪，宝滟觉得可以理解。认为这是艺术家的疯狂，并且这么的想要爱玲认同。诚恳到言辞恳切的态度，迫的爱玲不得不认可这样的观点。

这样有三年之久，潜之的太太渐渐知道宝滟并没有勾引她丈夫的意思。宝滟的清白威胁着她。使她觉得自己**，小气。现在她不大和他们在一起，把小孩也唤到里面房里去。有时候她又故意坐在他们视线内，心里说：“怎么样？到底是我的家！”潜之的书桌上点着绿玻璃罩的台灯，鲜粉绿的吸墨水纸，搁在上面的宝滟的手，映得青黄耀眼。空滟看看那边的罗太太，怀里坐着最小的三岁的孩子，她和孩子每人咀嚼着极长极粗的一根芝麻麦芽糖，她的温柔的头发圣母似地垂在脸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俯身看着小孩，看他是在好好吃着，便放了心似地又去吃她的了。小孩也探过身来看看母亲手里的报纸包，见里面还有两块糖，便满意地又去吃他的了，再想一想，还是不能安心，又挨过身来要拿，手臂只差一点点，抓不到，屡屡用劲，他母亲也不帮助，也不阻止，只是平静地，圣母似地想着她的心思，时而拍拍她衣兜里的芝麻屑，也把孩子身上掸一掸。
——————奇怪的场面。宝滟居然可以坚持三年之久，也是够意思。
——————这罗太太的坚持，防备似乎是多余了。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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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滟不由得回过眼来看了潜之一下，很明显地是一个问句：“怎么会的呢？这样的一个人……”
潜之觉得了，笑了一声，笑声从他的脑后发出。他说：因为她比我还要可怜……”他除下眼镜来，他的眼睛是单眼皮，不知怎么的，眼白眼黑在眼皮的后面，很后很后，看起来并不觉得深沉，只有一种异样的退缩，是一个被虐待的丫环的眼睛。他说了许多关于他自己的事。在外国他是个苦学生，回了国也没有苦尽甘来。 他失望而且孤独，娶了这苦命的穷亲戚，还是一样的孤独。
——————相处的久了吧，不言不语也可以交流，其实，不见得一定非得是爱情。爱玲是懂得这样的一种感觉的。
——————罗潜之开始了诉说，自己的事。灵魂的孤独，久未逢知音的孤独的灵魂呀。
——————罗潜之这么说，她的妻子未尝不会觉得孤独。可是，谁又会去听她的倾诉呢？

对于宝滟的世界他妒忌，几乎像报复似地，他用一本一本大而厚的书来压倒她，他给她太多的功课。宝滟并不抗议，不过轻描淡写回报他一句：“忘了！”娇俏地溜他一眼，伸一伸舌头，然后又认真地抱怨：“嗯嗯嗯！明明念过的吗，让你一问又都忘了！”逼急了她就歇两天不来，潜之终于激慌起来，想尽方法笼络她，先用中文的小说启发她的兴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写信给她，天天见面仍然写极长的信，对自己是悲伤，对她是期望。她也被鼓励看写日记与日记性质的信，起头是“我最敬爱的潜之先生”。
——————孤独的灵魂，需要救赎。宝滟的需求，似乎也是潜之的被需求。
——————开始写信，通信，交流，悲伤，期望，交织的感情交流。

有一天他当面递给她这样的信：“……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贵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王后，我坟墓上的紫罗兰，我的安慰，我童年回忆里的母亲。我对你的爱是乱伦的爱，是罪恶的，也是绝望的，而绝望是圣洁的。我的滟——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即使仅仅在纸上……”
——————终于越了矩。尽管只是开始在文字世界里，精神世界里他们是不是都已经背叛了他们的初衷了呢？
——————潜之的文字，热烈，大胆，压抑，喷薄而出。。。

宝滟伏在椅背上读完了它。没有人这样地爱过她。没有爱及得上这样的爱。她背着灯，无力地垂下她的手，信笺在手里半天，方才轻轻向那边一送，意思要还给他。他不接信而接住了她的手。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听着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也觉得是梦中，又像是自己，又像是别人，又像是骤然醒来，灯光红红地照在脸上，还在疑心是自己是别人，然而更远了。他恍惚地说：“你爱我！”她说：“是的，但是不行的。”他的手在她的袖子里向上移，一切忽然变成真的了。
她说：“告诉你的：不行的！”站起来就走了，临走还开了卧室的门探头进去看看他太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说：“睡了吗？明天见呀！“有一种新的自由，跋扈的快乐。
他却从此怨苦起来，说：“我是没有希望的，然而你给了我希望。”要她负责的样子。
—————— 宝滟伏在椅背上读完了它。没有人这样地爱过她。没有爱及得上这样的爱。——————于宝滟而言，这是初恋吗？还是因为罗潜之是这样的身份的爱，没有过？但是，显然，罗潜之的爱，使得宝滟动心了。
——————她背着灯，无力地垂下她的手，信笺在手里半天，方才轻轻向那边一送，意思要还给他。他不接信而接住了她的手。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听着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也觉得是梦中，又像是自己，又像是别人，又像是骤然醒来，灯光红红地照在脸上，还在疑心是自己是别人，然而更远了。——————宝滟大约在犹豫，可以接受吗，还是回绝了去，还信件是这个意思吧。然而，犹豫间，并不坚决，带着不舍吧。被罗潜之握住了手，提醒她们，是不是可以呢？都在犹豫，都在试探，但是，总之，男人还是会主动一些的吧。信纸的声音，轻的盖过心里的窸窣抗拒，提醒罗潜之，提醒殷宝滟，是梦里，还是现实里。是在发生着，还是只是梦呢？也许，都有过这样的期待吧，是不是真的发生了，恍惚间，不可确认了。
——————他恍惚地说：“你爱我！”她说：“是的，但是不行的。”——————都恍惚，然而，还是想要表达。强烈的想要拥有一个人的时候，大约总是恍惚的吧，如同做梦。想要拥有，又怕梦醒来，都不是真的。宝滟还有理智，还懂得拒绝。
——————他的手在她的袖子里向上移，一切忽然变成真的了。————接触到的真实，让一切回到现实。

她说：“告诉你的：不行的！”站起来就走了，临走还开了卧室的门探头进去看看他太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说：“睡了吗？明天见呀！“有一种新的自由，跋扈的快乐。
——————她说：“告诉你的：不行的！”——————透着决绝。
——————站起来就走了，临走还开了卧室的门探头进去看看他太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说：“睡了吗？明天见呀！“——————客气的打着招呼。仿佛还是心里坦然。因为觉得并未做什么破坏这个女子的家庭的事情。或许还有一分掩饰在里面，大方的说出这句，一直以来习惯的道别方式。让对方不起疑。
——————有一种新的自由，跋扈的快乐。——————然而，毕竟还是不一样了。尽管想掩饰，想拒绝，但是还是言辞之间呼之欲出的快乐，挡不住的溢出。
——————记得，《倾城之恋》里的那一句：女人就这点贱，得不着男人的爱，也就得不着女人的尊重。在爱玲的笔下，看透了的人性，细节处的展示。宝滟尽管想要拒绝，但是来自于罗潜之给她的表白，还是令她心生骄傲。不由的在心里生出一份跋扈之气，在心理上，她已经把自己的位置凌驾于那个不被罗潜之爱着的女子之上了。而这，都不过是得自于罗潜之心里的位置而已。

他却从此怨苦起来，说：“我是没有希望的，然而你给了我希望。”要她负责的样子。
他对他太太更没耐性了。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佣便打电话把宝滟找来。宝滟向我说：“他就只听我的话！不管他拍台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来Charm他一下——我说：Darling……”
春天的窗户里太阳斜了。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
太美丽的星期日，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渐渐流了去。
—————— 他却从此怨苦起来，说：“我是没有希望的，然而你给了我希望。”要她负责的样子。————很有意思，男人是不是愿意这样的给女人转嫁压力。不是他自己把持不住，而是因为宝滟给了他混沌的人生以一线光明。那么，他的未来是否还可以明朗下去，是不是就该宝滟来负责了？
——————他对他太太更没耐性了。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佣便打电话把宝滟找来。——————耐性，原本就没多少，这下子越发耗尽了。女佣打电话找宝滟，想必是罗潜之的妻子的授意吧，觉得在她的学生面前，他总要有所顾忌，不至于非得撕破脸吧。
——————宝滟向我说：“他就只听我的话！不管他拍台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来Charm他一下——我说：Darling……”——————已经有点开始炫耀的意味了。明目张胆的示爱。
——————春天的窗户里太阳斜了。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
太美丽的星期日，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渐渐流了去。——————闲闲的文字里的过渡，日子仿佛并没什么变化，然而，岁月里的流逝，随着日光渐斜里就这么的过去了。

这样又过了三年。
——————日子过得快不快呢？三年，一句话就过去了。他们的日子里，该有多少纠结，多少挣扎，多少暧昧，多少。。。

有一天她给他们带了螃蟹来，亲自下厨房帮着他太太做了。晚饭的时候他喝了酒，吃了螃蟹之后又喝了姜汤。单她跟他一起，他突然凑近前来，发出桂花糖的气味。她虽没喝酒，也有点醉了，变得很小，很服从。她在他的两只手里缩得没有了，双眉并在一起，他抓住她的肩的两只手仿佛也合拢在一起了。他吻了她——只一下子工夫。冰凉的眼镜片压在她脸上，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清楚使她感到羞耻。耳朵里只听见“轰！轰！轰！”酒醉的大声，同时又是静悄悄的，整个的房屋，隔壁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准备着如果有人推门，立刻把他挣脱，然而没有。
——————酒，酝酿了一下，把暧昧情绪发酵了，到了掩盖不住的程度。
——————罗潜之不想掩盖了，殷宝滟不想推脱了。
——————一个吻——打破了之前的宁静，打破了之前的暧昧。
——————安静的房间里，晕晕乎乎的发生，如梦似幻的结束或者一直不曾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