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月默然不语。
“这其实是很好的结果了,按那位一贯的性格,此刻你本该在瀛天宫里。而那几个,”浮丘朝角落辗迟那边抬了抬下巴,“全尸都不会留。”
“那么他派遣你来又是为了什么?”
浮丘微微笑起来:“传话。”
“传话?”辰月揉了揉额角,“这倒新奇。”
“不新奇,他如今变了很多。”浮丘道,“我与他母亲曾是至交好友,我看着他长大。他如今其实变了许多,你在他身边太久,未必看得出来。”
辰月并不反感浮丘,甚至觉得这个性格爽快的女子让她觉得很亲近。换做他人她大概听都懒得听,任人翻来覆去地讲也只当做没听见。她其实是个固执的姑娘。然而浮丘这样漫不经心地娓娓道来,给人一种很舒服,而且轻松的感觉。
她忍不住开口:“怎么说?”
“从前在我看来,他还只是个孩子。事实上女人看一个少年,永远也不会觉得他长大过。”浮丘摆弄着手腕上的水晶镯子,“这么多年发生了很多事。战争,死亡,家仇国恨……他扛下来了,这很好。但我想,没有谁真的愿意让他变成这样。”
她摩挲着那个式样简洁的水晶镯子,声音陡然就变得不再敷衍和轻快:“谁都没有办法,这并不是一个人的错,或许根本没有人是错的。我们只能看着他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杀人,被杀,只有这两种选择的时候,我们唯一能做的是不让他被杀。他并不是生下来就有着决绝果敢品质的人,如今他手握大权生杀予夺,与其说是慕容氏断绝已久的血脉重又在他身上流淌,不如说是严苛的后天环境给他的影响。
“然而生而为人,不可能没有一丝一毫软弱的地方。你杀人,是因为不曾被爱。你杀很多人,是因为你不敢花费时间去想,那些死去的人曾如何生活过。他敢去杀人,他敢去杀很多人,是被逼无奈的同时,他还没有长大。
“而他终于学会了救人。他也救过很多人。从顾长风的手下,从宁帝的手下,都有。其实你看,关于他的事情,你也有很多是不知道的。你只知道他杀了很多人,他骗了你——骗了你们很多年,他辜负了很多东西。你逐渐形成了意识,不信他在做这么多不好的事情的同时,也做过很多好事。这就好比你一直不愿意去相信顾长风对你这么好,是你至亲的人,却会谋逆,会杀人。
“最近这些年,他开始变通,不再一味用强。当一个孩子不再肆意使用他剥夺生命的权利之时,他是真的长大了。”
浮丘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恢复了一贯漫不经心的神色,看着辰月怔愣表情,自觉地没再说下去。
她一向觉得这姑娘遇见什么都能处变不惊,是女孩身上少有的稳重淡然。可这样的性格与其说是优点,有时候只能算是一种自我保护。认定了是好的事情,就不会往坏的方面去想。往深了看,这是极端脆弱的自我保护,尤其在千钧这件事情上,绝对要不得。
她觉得这是个好姑娘,同时千钧又喜欢她到了非要不可的地步,作为一个长辈,能帮则帮是分内的事嘛……况且年轻人么动不动就爱搞点你死我活的,都是想不开,那就帮她想开点,早点完事回家睡觉。
按千钧原本对她的吩咐,是“给她灌药,当她保镖,其他的依她去”,想想又严肃地补充了一句“如果辗迟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务必从中作梗就可以了”。但开什么玩笑,她浮丘当年是风月场有名的大众情人,情情爱爱什么的,要不是她觉得制毒有聊些专攻这方面去了不记得谈恋爱,早就修炼成精了好嘛。这两小辈这么多年一直眉来眼去却始终没动静,前几年弋痕夕帮忙放了个烟花促进了下感情,本以为从此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米煮成熟饭……啊不对,本以为好歹有些进展,结果一场猝及不防的亲情大戏华丽落下帷幕,这么点朦朦胧胧的感情又被哗啦啦地拆成了一片片,一阵风吹过就呼啦啦随风飘去了。
这两人是真心喜欢对方,这种喜欢已经超越了这个年纪男孩和女孩模糊不清的爱情,可时局实在不对。浮丘看过一本坊间小说,说有些情爱就像是春天遇到花开,一切都会很好。而冬天遇见鱼浮上水面换气,鱼换完气沉到水里你再也看不见,什么结果都没有。但你能说春天遇见花开就是对的,而冬天遇到鱼就是错的么?①
我喜欢你啊……可是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怎样都不可能再去触碰到曾经相扣的指尖。
浮丘活得坦荡,没什么牵挂,自然没那么多要去考虑的东西。她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有方法去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她只知道千钧已经迈出了一步,而辰月还不肯回头。
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去面对现实的。执拗地不去看花开,执拗地不去看浮鱼,那么这个冗长的故事就不会有结局。没有结局的故事,终场散去后失望的不会是观众。
辰月这个姑娘,其实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只是心累了,干脆不要再理这些事,不要睁开眼睛去看这些事罢了。
她不能死……浮丘想,她死了那还得了,千钧那性子指不定要陪她去死。
浮丘等她开口。辰月果然开口,声音轻轻巧巧的,带点不大听得出来的沙哑:
“他托你转告我什么?”
浮丘一本正经道:“叫你按时吃药……方子在这儿,药材我也带来了。再过个把月,用另一张方子,上面的药材只要不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大概都能买得到……我不跟着你,但不能保证其他人不跟。其实只要你养好身体吃好喝好,大约没什么人会来烦你。”
辰月笑笑:“倒是省心了。”
“私人问一句,”浮丘也笑,“其实……你想去哪儿?”
“禹州。”辰月没什么犹豫,“我不瞒你也不瞒他……瞒不过么。只要他不来打扰,我也不一定非要……非要想不开去那什么。”
她叹了口气,丝毫不见得决定了去向会少几分忧愁的意思。浮丘也不多问,点点头:
“你是突然晕了,被那孩子送过来的。身体是自己的,总得多保重。这医馆你也瞧出来了,是我鸠占鹊巢抢了别人的……休息好了就走吧。我回帝都去了,后会有期小姑娘。”
辰月却有些诧异,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道别了。浮丘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还有事?”
辰月犹豫了一下,别过头去:
“他还好吧?”
浮丘不作他想,爽快答曰:“不大好。”
辰月又别过头来惊愕地看她。
“你父亲生前用人,入府便要下药。那药是个无名方士的作品,每月需解一次毒,迟了服下解药会骤然昏厥,不服解药会死于窒息。你父亲去前烧毁了所有解药,柳杨戚也弄不清那药的成分。为了这事他查阅古籍,去西域寻一味蛇灵草却无功而返,只能调出一种替代品暂缓毒性。替代品不大好用,得焚香调理,现在他身体保不准比你还弱。”
辰月一惊,这才想起为何千钧每次去琳琅阁她都能发现,并非是他居了高位身手渐弱的缘故,而是他身体不好。
浮丘看了她一眼,俯身勾起她的下颔细细看了片刻,转身娉娉婷婷地走向门外。
“脸色看起来好多了。我回去这么汇报,他大概也会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