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每天晚上,曺圭贤都会去赌场看看。
李东海站在前往赌场的必经走道上拦住曺圭贤的时候,曺圭贤还不知道对方是李东海,毕竟他从来没和这位传说中的李东海见过面。
直到李东海以愤怒的将两张支票扔在曺圭贤脸上这一行为作为开场白,曺圭贤才立马反应过来拦住自己这人是李东海。
他将抬起一半的手放下。当他的手完全抬起的时候,保全就会出现直接让李东海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但他忽然有点好奇,这个传说中的李东海是个什么样的人?
照李赫宰的描述——是个在医学院拿全额奖学金的资优生,在曺圭贤的想象中不该是眼前这负气拦住自己的孩子样。
曺圭贤踢了踢飘落在地上的支票,满不在乎的问道:“李东海,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把你的东西还给你而已。”李东海似乎有备而来,几乎不打算给曺圭贤开口的机会,便连珠带炮的说了起来。“还有——很多人都觉得赫宰傻,其实他不是傻,他只是心地好。他高中那会儿在学校还是班长呢,他虽然不是那种脑子特别聪明的天才,但他只要认真学也没什么事搞不定的。他的成绩其实不错的,可是他还是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继续读下去的机会。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好,路边看见个阿猫阿狗受难他都会犯恻隐之心。他以前救了一只狗,结果那只狗居然要了他一口跑掉了,他难过了一阵子,可是他过一段时间也就忘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曺圭贤忍不住打断他。起初在听到李赫宰高中是班长这件事情他还觉得有点意思,越听下去他越是明白越是不耐烦起来。
“我就想说,赫宰他对谁都很好,你没什么特别的。你不用拿钱打发他,事实上,对于忘恩负义的家伙他很快就会忘记的。”
曺圭贤眉头一皱,再也不想忍受的抬手一挥,让保全将李东海弄走。
李东海也懂得见好就收,看见保全就示意他可以自己走。
曺圭贤盯着李东海离去的背影,纵使面上平静,内心却不平静。
明明长了一张让众人喜欢的脸,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不受控制的烦躁起来。
你没什么特别的——这句话就像一根刺骤然深扎于他的内心之中。
突然之间被李东海劈头盖脸说了一顿的曺圭贤,强压着内心开始渐渐蔓延的愠意,向赌场走去。
赌场监控室里的员工们对于曺先生的突然到访感到很恐慌。他平时更多时候会去跟赌场里的豪赌客打打招呼,而不会来到监控室里。
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抢劫和出千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周密的保全和严密的监控,令这类事情极少发生。
最常有的无非是出现个砸场子的。这种时候也有赌场里花钱养着的散客去下手赶人,而对散客下达任务这种事情也有专门的人负责。做为赌场负责人的曺圭贤,在没发生什么大事的情况下,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过来。
而且还制造了这么恐怖的氛围。
他明明神色上没什么太大表示,还是十分正常的样子,但你就是知道——他在生气。
李赫宰对于他来说究竟算什么?其实曺圭贤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此刻曺圭贤却认真思考了起来。
赌桌一坐好多年,什么挑衅的话没听过,在对峙中不易被激怒是他的长处,毕竟情绪是最容易扰乱判断的东西,而对赌是最不能判断失误的。
可是,李东海最后的那段话却让他感到愤怒。
情感有时候与理智是分割开来的。理智告诉他这没什么好在意的,但情感上却在意得一塌糊涂。
李赫宰看见自己的时候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他看在眼里。可是他还是用明知道会让李赫宰感到难堪的方式在驱赶他。
对于李赫宰他一直都是拥有着奇怪的感觉的。那种感觉几乎前所未有,他在接受的同时却从来不打算想那是什么。
是什么很重要吗?
他从来处境都算不得好,自顾不暇的同时,他没打算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他必须继承豪斯酒店,不然这些年所经历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用了这么多年逐渐修正自己的破绽。
当他感受着李赫宰的身躯正护着他的时候,当李赫宰的血流进他的眼里的时候,他的心脏仿佛被揪了一下,就好像此刻他在无数块监控屏里准确捕捉到了从老虎机的椅子上站起时揉了揉左腿膝盖的李赫宰,他的心情好像是——心疼吧?
他在此之前几乎可以预感,李赫宰会成为他的弱点。他并不希望这样子的事情发生。
可是他现在却不得不承认,李赫宰就是他的弱点。并且被李赫宰遗忘是比弱点更加令他感到害怕的一件事情。
他并不想被他遗忘。
曺圭贤在监控室里静坐了许久,等他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同处一室的员工们都暗自舒了一口气。
“李赫宰现在在哪儿?”曺圭贤问了问身旁的一个员工。
那个员工在经历了一番搜寻之后,给出了回答:“在五楼的酒吧里。”
曺圭贤找到李赫宰的时候,只见他一个人趴在吧台上。手边是还剩半瓶的伏特加,以李赫宰的酒量,他估计已经醉了。
曺圭贤来到李赫宰的身边,轻轻推了推他。李赫宰有些烦躁的打开了曺圭贤的手。
“赫宰。”曺圭贤轻声叫着李赫宰的名字。
李赫宰依旧趴在吧台上,没有回应他。
曺圭贤又叫了一声,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他轻轻把李赫宰拉过,李赫宰就这样闭着眼睛倒在了曺圭贤的身上。李赫宰的身体软软的,他的脸颊因为酒精的缘故泛着粉红色,看起来真的是醉了。
曺圭贤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居然没看见李东海。
曺圭贤便随口问了一个调酒师:“和他在一起的人呢?”
“曺先生是指那个黄种人小帅哥?他刚才和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白种人有说有笑的去别处玩了。”
“他没陪着这个醉鬼?”
“一开始是陪着的。不过他们的交谈似乎不是太顺畅。”
“和这个家伙在一起的人要是回来了,你就跟他说这个家伙回房了。”曺圭贤吩咐道。
“好的。我知道了。”
曺圭贤将李赫宰身体的重量交到自己身上,不借助他人之手,自己将李赫宰拖了回去。
路上遇见的几个酒店员工都感到有点惊讶。要知道他们可从来没在曺先生身边见过接近于情人身份的人物,曺先生每次出现在酒店里的时候,除去工作时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而曺先生此时的动作虽然不是多好看,但总觉得有一种温柔的意味在里头。
曺圭贤进入电梯,从李赫宰的口袋里摸出了他的房门卡,而后来到了李赫宰的房里。
酒店的大堂经理叫桑迪,曺圭贤总觉得她是一个性情古怪的女人,经常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就比如,她给李赫宰安排的这间房间——
正对着大床有一面巨大的欧式古镜,你可以随时欣赏你和你的伴侣在床上的样子。这间房的设计大概是偏情趣的。
他是吩咐过桑迪可以给李赫宰安排一些特别的房间,但他的本意是特别好的房间,而不是特别情趣的房间吧。
曺圭贤将李赫宰轻轻放在床上,喝醉了的李赫宰将曺圭贤的脖子一勾,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李赫宰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香在曺圭贤的鼻腔内萦绕,但在他还未细致品尝出这个吻是什么味道之前,李赫宰就退开了。
曺圭贤看着一脸无事倒在床上好似睡着了的李赫宰,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爬过了一般痒痒的。
他合衣躺在李赫宰的身边看着李赫宰。他从来没有仔细打量过李赫宰的睡颜,而此时他忽然觉得李赫宰五官的每一部分都能令他的目光流连忘返。
床上的李赫宰翻了个身,更加靠近着他。
曺圭贤情不自禁将李赫宰带进自己的怀里,望着镜中两人的身影。
他想要拥有他。曺圭贤这么想着。这种想要拥有对方的心情应该可以归结为,喜欢吧?但他对李赫宰也许比喜欢的程度还要多。
李东海对于曺圭贤来说,就是一个不速之客。
一夜无眠的曺圭贤打开房门看见李东海的脸的时候,心情别提有多糟糕了。
而原打算来叫李赫宰起床的李东海,看见开门的人是曺圭贤,心情同样糟糕着。他很难不去猜到这意味着昨晚曺圭贤一直和李赫宰在一起。
李东海一直都觉得曺圭贤之于李赫宰就是个祸害。
“你怎么在这里?赫宰呢?”
“还在睡。”
“曺圭贤,你知不知道赫宰现在天气一变化左腿就会疼,简直比天气预报还准。这都是因为你。”
“他不该留下后遗症的。”
“有些东西理论上是一回事,实际上是另一回事。”李东海愤怒的说道,“就好比你的计划,我相信你并没打算要伤害赫宰,但事实上就是,你伤害到他了。”
“我没想到他会替我挨打。他是唯一的变数。”
“你怎么能没想到!他对你怎样你能不知道?你别给我装傻……”李东海眼神忽然一变,“你从来就没有失忆,你一直都是在假装的。被抓走被暴打也都只是计划,你说是不是?”
曺圭贤回过头,一脸苍白的李赫宰就站在他的身后。曺圭贤惨淡的笑了一下,直视着李赫宰的眼睛,说道:“是。”
李赫宰别开了视线,对着李东海说道:“等一下就退房走吧。”
“你别走。”曺圭贤拉住李赫宰的胳膊。
李赫宰却有些冷淡的甩开了,“曺先生难道还能阻止我走?”
“赫宰,你别这样。”
“那这样吧。不如我们赌一把,你输了你就闭嘴让我走?”
曺圭贤有了一秒钟的困惑,但他此刻想的只有留住他,于是他回道:“好。如果我赢了,你留下来。”
曺圭贤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和李赫宰分别坐在赌桌的两头。那些他所熟悉的状态在这一刻他却陌生了起来。
他想起了每一个清晨的李赫宰的笑颜,温暖得无以复加。
他曾在厨房外偷偷的看着李赫宰忙碌的样子,他曾有过从背后拥抱住他的冲动,却不知道这种冲动因何而来。
李赫宰就像带着魔力的一道光,来到了他的心里。
而此时,曺圭贤面对着李赫宰少见的冷淡,竟有了顷刻之间的无所适从。
他们玩的是SHOWHAND。
在这一赌之前,曺圭贤对李赫宰在赌桌上的认知就是,烂牌技。照理说,就算是上帝帮忙,李赫宰也不可能赢过他的。
可是,事实是,李赫宰真的赢了。
两个人第一次对赌的结果,曺圭贤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都闭口不谈,而李赫宰也从不提及。大概也就只有李东海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出来说笑了。
那时的曺圭贤相比较往常多了很多杂念,而那时的李赫宰相比较往常多了一点狡猾。
曺圭贤近乎是难以置信的看着牌面再看着李赫宰。他当然明白李赫宰是怎么赢的,但就是因为他知道,他才更加的不敢相信。
“你出千。”
“这半年里我闲着没事,学着好玩的,没想到还真能派上用场。其实我的手法很拙劣,你居然没看出来。”
这是曺圭贤成年以后,第一次在赌桌上被人以出千的手段赢过。他懊恼自己居然能被李赫宰影响到这般田地。
赌桌之上,常有人会恶意用言语或而挑衅或而迷惑对手,为的都是扰乱对方的心神。对赌之间,被扰乱了心神是大忌。也许在赌桌之上可以高居神坛的曺圭贤此刻也不过只是一个平凡人。
“圭贤,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傻啊?”
“不是的。”
李赫宰走到曺圭贤身边的时候顿了顿,他说:“有些事情我不是不会,我只是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