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吏字正腔圆地念着那繁琐的文书,伴着声音入耳的还有冬日凛冽的北风。
咸阳在蓟都西南,理应是比蓟都稍暖些,可这儿的风倒是更懂得砭人肌骨。
“卫人庆轲……为旧党诸侯……妄易天旨,罪不可赦……今以天命,除旧党后患,判以五车裂,即刻执行……”
五车裂。
活了这许久得以亲眼得见五马分尸之刑,不知算不算高渐离人生一大幸事。
不过,放着这偌大的刑场不用,偏要将人与马带至离看台数十步远处,嬴政必是存了心思的。
高渐离招来身后宫人,沉声道:“取我筑来。”
当筑稳稳当当搁在膝上,十步开外的行刑也做好了准备。
没有人说话,连风都不再呼啸。
荆轲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看见灰得极不自然的天和袅袅上升的青烟。
他什么都没想。
现下也没有什么值得去想。
当筑上第一个音划破了这诡异的宁静,牵着荆轲的五匹马也迈开了步子。
紧接着,北风像是在方才的宁静里积蓄了许多力量一般,以排山倒海的强大气势从刑场的四面八方呼啸而至。霎时间,火盆中火光明灭,四围旌旗猎猎作响,而那起初还缓慢单调的筑音也在此刻急促起来,马儿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慌了神,也不顾身上仍绑着绳子,只一个劲的向前奔。
荆轲在绳的另一端,五匹马向着不同的方向拉扯着他的身体,一种由内而外的撕裂感渐渐清晰,还好,这风足够寒,吹的他浑身麻木,还不至于那么痛。
高渐离的手冻得快要握不住筑与竹尺,嬴政在一旁看着他发白的骨节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风力若是藏着刀子,那此刻自己必是千疮百孔空体无完肤了吧。高渐离突然这样想。他隐约听见天地间除了自己的筑音、风声与马嘶,还有轻微却叫人一听之下便心如刀绞的撕裂声。
他的手,没有停。
他的手,不能停。
毕竟这次,是真正的送别。
后来有人说:“筑声里藏着他们的秘密,只有死士才敢问津的秘密。”*
这其中的秘密以及高渐离的全部情思,荆轲也是在此时方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领悟。
只可惜,已经太晚。
当最后一个音为这支《黍离》作出了极好的尾声,一道红光一闪而过,旋即一股温热的痛从心口处蔓延至全身。
高渐离先是皱了眉,继而缓缓睁开眼。
荆轲的身体已支离破碎,受了惊的马拖着破碎的部分身躯在刑场内狂奔,深红色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在青黑色的泥土上画出类似符咒般的图案。
从十步开外的那个地方起,有一道血路直逼看台。高渐离顺着血路,看到了被整齐砍断的雕花木栏,看到了无端断开的十三根弦和梧桐木的筑身,看到了止于心口的,已有些干涸的荆轲的血。
他记起这把筑并不是自己从小便带在身边的那把,而是后来荆轲赠与自己的。这家伙也不知从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看来了制筑的方法,亲自去挑了上好的梧桐木和冰蚕丝,耗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制成了这把筑。当时接过这把筑时,瞥见荆轲手上有细密的伤,猜着必是制筑时吃了不少苦头,心中不知有多开心,亦不知有多担心,而表面上只回应了淡淡的“多谢”。
但终究,这把只为荆轲而弹奏的筑,不复存在了。
心口那处血污看起来就像有把利刃从十步外飞来,准确无误地刺入胸口。
这又是什么意思?是要我同你一起死吗?下了决心又手下留情,这可不是你的风格。或是顾着仇还未报,或者,只是不忍?
高渐离盯着那血污看了许久,继而浅浅一笑,道:“这出戏可真是精彩。”
是极精彩,看似只有荆轲一人上演着生离死别,但作为观众的高渐离,亦是这戏的主角。
嬴政看着高渐离说:“琴师是聪明人,必能懂得朕的良苦用心。”
高渐离也不应他,抱着那残筑向嬴政作了揖,径自离开了。
若是能带我走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