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9
打火机实在有点滑。
托克把它从左手换到右手,原本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掌顿时像握住了一捧雪,冷颤环上了他整条手臂。
他看着自己的脸,从那面冷硬的挡风玻璃上。
他的胡子上凝了一层霜,很匀称的在鼻翼下面葱葱茏茏的匍匐着,好像一座悲伤的山丘,山麓看起来还湿漉漉的。他清了清喉咙,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唇,于是那霜雾熏上了他整张脸。
如果老安迪在的话,托克用鼻孔吭着气,咳嗽一样的笑了起来,他一定会嘲笑自己的嘴唇和鼻头一样,红得像个小丑——像城郊里被市区政府赶鸭子一样赶走的马戏团里,那枚跳梁小丑。
他点起了烟斗,真正的烟雾升起,圣诞节前的小巷里,那种不易被人捡拾起来的消沉,突然就膨胀开来。
路边兜售花和糖果的年轻男孩,突然开始显眼起来,老酒吧光秃秃的后窗也在发着抖,里面隐约的音乐声传出浅浅的震颤,甚至那颗被刚刚那对情侣撕扯过的,栽歪在街口的圣诞树,那根悬着的孤零零的彩带,也在尽力的表达着某种失控。
托克叹了口气,后视镜里他发觉自己的表情格外慈祥,他为这个词语嗤笑着自己,却还是略微道貌岸然的,舒展开了眉毛。他的嘴角好像这场圣诞前犹犹豫豫的雪,终究还是在在这个落寞的,挤在圣诞袜子角落的小镇里,扬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整个世界,都乐得享受了,这场微小的晃动。
他还是伸手将烟头递出了车窗,烟雾随即无措的飞舞起来,他用眼睛追着它们,远远就看到了女孩顶着一头蒸腾的雾气,趿拉着步子走来。
Lamia看起来有点狼狈,托马斯没和她一起,托克捻了捻手里的烟,粗糙的拇指蹭着温热的烟蒂。他有些意外,托马斯沃伦,她的年轻的丈夫,没有和她一起。
女孩子的脸很红,她收在袖口的手一定在发抖,托克不忍的抬头看了眼后视镜里,那行枯瘦的行道树,他想她的手一定像那丛枝杈一样,冰凉而且坚硬。
托克打开车门,一条腿搭在了卡车座位的脚蹬上,这车很高,他冲女孩笑起来,欢迎的姿态,就摆得很开了。
“嘿托克。”
他本想开个玩笑,女孩落寞的眼神让他稍微尴尬起来。
“我们……”他想,无论如何,采购会是个好主意,老安迪也有给自己派遣任务,那个什么诡异的饺子皮,天知道那个老家伙要庆祝的是什么东方国家的诡异节日。
“哪都好,托克,你想去哪里?我真想来杯热咖啡,真是累人!”
她还不如她冰凉的手诚实,托克沮丧的扯了扯嘴角,女孩正在慌忙的躲避着他的眼神,双手攥紧了衣角,尽力做着那种释然的疲倦的表情。
“嘿La,”他转向车后座。“看在这场雪的份上,告诉我怎么了?“
“走吧,“女孩突然紧张起来,”求你了托克!“
手指一阵刺痛,托克曲起手臂,带上了车门,随即关上了驾驶室的灯光,眼前的火星懒洋洋的洒在了突如其来的黑暗里。他刚才,没能掐死那根烟。
静默里女孩突然轻轻地唾骂了几声,托克抿紧了嘴唇看着巷口,他感觉自己的背,慢慢僵硬起来。几分钟后,他听见自己的皮鞋重重的踏在了这层薄薄的新雪上。
车的远光灯把雪夜照得通亮。
托克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他很想摆弄着打火机看起来从容些,但不知不觉,已经是伸展开了肩膀,压低了视线。
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气势汹汹。
巷口的男孩子穿得很薄,他的背,紧紧的靠在酒吧后窗的窗棱上。托克盯着窗沿上的雪,它们在剧烈的震荡里簌簌飘落。
那个男孩,那个叫权志龙的男孩,托克亲眼看见他皱紧了眉头,那一下撞得并不轻,但偏偏,他看起来,并不痛苦。
高个子的男孩穿得不少,棉衣让他看起来更加高大了,托马斯在这中间抬眼看了看自己的方向。
托克讽刺的笑着,他知道他开了车灯是对的。
可那高个子捕捉到了他的讽刺,他甚至回应了他的笑,他根本不屑一顾。
托克的拳头攥了起来。
一瞬间,托克许久以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雪好像下的更大了,他看着正在圣诞三天前,被箍在这面脏污的墙壁上亲吻的男孩,发觉自己的愤怒断了档,那丛火,似乎突然被什么令他感到意外的东西给浇灭了。他捏紧拳头呆愣住,他听见另一个高大的男孩——托马斯,那个向来行事沉稳,狠辣的男孩,就着接吻的姿势,嗤笑起来。
银色打火机落在了地上,身后的大灯转暗,发动机启动的声音传来。
那女孩撑不住了。
托克猛然伸出了拳头,同情和眼下被不屑一顾的屈辱像寒冷一样灌满了他全身。
瘦弱的男孩紧绷着身体,还在拼命挣扎着,他想转过头来,托马斯的大手却锢着他的脸,他只能艰难的移过眼神。
托克看着他,只是看着,就知道自己会为那狠狠一拳悔不当初。
那男孩并非不疼,只是那些疼,似乎并不在他的脊背和面孔。
托克不知道,有些多年后他入土前还没理清的痛苦,正在了这男孩的眼睛里生长着。
男孩的眼角开始流血了。
“妈的……“
高个子男孩用拇指粗鲁的抹了抹那道血迹,随即转身就走了。
托克一动没动,他看见权志龙慢慢蹲了下来,看着他狠狠地愤恨地敲打着雪地,轻声的带着哭腔地骂着。
“他妈的!“却是托马斯的声音。
托克感觉到自己的衣领被猛劲提了起来。托马斯的手绷着青筋,冻得指节青白。他刚刚突然折返了回来。
“放开!top!“托克看见权志龙狼狈的站起身。
窒息般的几秒钟后,托克给推得一个趔趄。托马斯沃伦蹲下身,在他脚下的雪地里摸索起来,很快,他拾起了那枚打火机。
他按亮了它。
那张年轻而醉醺醺的脸上,托克叹息地看着,那上面满是泪水。
“带他回去,托克叔叔……“那火苗偃旗息鼓,”拜托您!“
那天的雪下了整夜,托克回到家时,老安迪已经搅拌好了一盘子看起来油腻而诡异的糊状物,他们俩那只大狗生龙活虎地围着壁炉,他站在门口,因为两手空空,被老安迪的拐杖打在腿上好几下。
那些年轻的孩子们的眼神,托克知道,即便他垂垂老矣时,仍旧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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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夜过后的街区上,清雪车帮着一户孤寡清理了门口的厚厚的积雪,和爆炸留下的碎屑。轰隆声吵着不远处教堂里皱着眉头吞食物的,仍旧年轻的男孩。权志龙懒洋洋地端起勺子,把盘子里一块颤颤巍巍的面皮送到了东永裴的盘子里,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为什么有人会在某种节日里,费力的去制作这么麻烦的食物。
他悄悄瞥了一眼隔着几排椅子摆弄餐具的那位“朋友“,迅速地冲东永裴做了个鬼脸。
他眼角的细碎的伤口被牵扯的疼了一下,他顺势夸张地嘶了一声。
黑发黑眼睛的医生先是愤怒,紧接着又担忧地皱紧了眉头。
晨光大片大片的投进教堂大厅里,权志龙突然捉住了东永裴悬在半空中的手,嘴边还带着食物残渣,和油渍的,就夸张的吮了上去。
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他尝过。
所以许多苦涩会随着一个又一个冬天淡去。
他突然,无比无比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