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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坚信两种不同的理念,首先,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我们必须永远团结起来,团结成一个为上帝为国家服务的集体,其次,孤胆英雄能改变战争的形式,军队无法预知面对危难,你会宁死不屈,还是怯懦苟存,谁也不知道。当然,他们希望你英勇善战。”〔注1〕
赫胥坐在餐桌前,一边吃着盘子里的食物,一边透过老花镜审阅上午为填补专栏空白撰写的文稿,厨师用以做三明治的面包显然是超市里廉价的处理品,即便有几片火腿和生菜陪衬,吃起来依旧干而无味,仿佛尸体毫无弹性的皮肤。
他喝了口咖啡,把嘴里东西就着咖啡咽下去,站起身,从皮夹里摸出几张钞票连同小费一起留在桌上,随后穿上风衣,掩饰住别在腰后的大口径伯雷塔,拎起塞满资料的旧公文包走出门去。
此时此刻他看起来仍像一位没落报社里不得志的主编,只不过比往昔加了些年纪,过时公文包里各式稿件材料塞得太满,让赫胥觉得有点重而累赘。
他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报社大楼,距离下午无聊冗长的主编会议还有两个小时,他决定利用这段时间解决掉自己的事,然后准时参会。就像以往“夫人”尚在的很多次一样,没人会知道发生过什么,对于他工作了近三十年的报社来说,这不过是又一个普通的星期三。
倘若他知道此番一去便不必再回,一定会走过去,毫不犹豫地把手里那重而累赘的旧公文包扔进垃圾桶里。
但此时此刻,他还并不知道。
赫胥走向小巷,约翰.里瑟像约定好的那样等他,黑色林肯停在两个街区以外的地方,除了他们和远处关注着他们的狙击用高精度瞄准镜,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好,赫胥。”
里瑟的声音自小巷深处传来,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漠,他背靠着墙,双手像为表示诚意般没有插进外套口袋里,而是拿着一本书,柔软华达呢帽子所投下的阴影掩去他大半面容,连神情也跟着看不清了。
“你好,局长。”他说,“没想到国会质询结束得这么快。”
“我希望我们之间也能早些结束。”里瑟合上书,双手示意似的抬了抬,“也许干干净净的我会对进程有所帮助。”
“没人是干净的,干净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不长久。”赫胥撩开风衣,把大口径伯雷塔从枪套里拔出来,握着。“而且,你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那接下来要怎样,南希.辛纳屈唱着讽刺的歌,我们变成昆汀电影的最后十分钟?”他拿着书,向赫胥走近了些,“虽然你把肖教成了那样,但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
“遗传所赋予的天性是没法根除的。”赫胥说,没有把枪口抬起来,“她天生就是做这个的料。她是乔治.贝克的女儿,CIA的纪念墙上还刻着他的名字。”
“他会感谢你的,我想。”里瑟说,“或者肖,你把她训练得很好,她活了下来,至今仍与我们在一起。”
赫胥毫无生气地看着他,“不,他不会的。”他说,“当年是我策划的车祸。”
沉默。
“反正肖也不会介意这个。”随后里瑟耸耸肩,露出一个近似无奈的浅淡表情,“我们还是谈正事吧——文明点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赫胥说,手中的伯雷塔抬起来,枪口对准了里瑟,“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里瑟局长,公事公办吧。”
“我知道,为7号委员的事。”里瑟嘴角有了一丝笑意,他朝枪口撇撇嘴,对赫胥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毫不介意,“但你看上去像要替她复仇似的。”
“这个玩笑不好笑。”他仔细地审视着里瑟,他的嘴角向上扬起,但眼睛却没有在笑,“你变了很多,里瑟局长。”
“我从未否认这一点。”
“人会发生转变,通常只有三种原因:金钱、爱国心和爱情——你算哪一种呢?”
“三种都是。”里瑟答道,他脸上的笑意隐去了,“原因并不重要,赫胥,重要的是结果如何发展——当年你奉命除掉乔治.贝克的时候,问过为什么吗?”
“没有。”他说,“一柄武器而已,不需要知道原因,问得太多的人,总是不容易活下去。”他直视着里瑟半掩在阴影里的眼睛,那双眼睛冷漠、平静,像一个回望内心的深渊,“但用武器的人已经死了。今天我站在这里,是为了我自己的事,为了让整件事都结束。”
“什么事。”
“答案。”他从嘴里吐出这个单词,“我只想确认一件事——里瑟局长,你是否与7号委员一起,操纵了最高委员会的委员选举?”
“是的。”
赫胥的眉头微微一动,他希望得到答案,却未曾料到里瑟的回答会直接到近乎恬不知耻,而这通常也不意味着什么好事。
他把枪口略微上移,对准了里瑟的要害,“为什么?”
“为了哈罗德的愿望。”
再次沉默。
“那他的愿望又是什么?”直到很久之后赫胥才重新开口,“他该得到的已经得到,失去的东西也无法挽回。”
里瑟看着他,“一个新的世界。”
赫胥慢慢握紧了枪,“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扮演上帝,里瑟局长。”
“你一定以为我疯了,或者哈罗德疯了。”他像一个瞅着玩具的小男孩般瞅着赫胥手中的枪,“也许这计划是有点疯狂,但你了解哈罗德为‘探索者’做过的一切——他的意愿若是如此,世界早非你我所见的样子了。”
里瑟顿了顿,“这么多年过去,结果总在慢慢显现,赫胥,你从不问原因所执行的任务中,有多少是为了国家的正义,又有多少是权力争夺下的滥杀,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里瑟的视线落向远处,“你希望再有多少个乔治.贝克?”
赫胥不说话了,他抬起头,长久眺望着远处纽约秋日湛蓝澄澈的朗朗晴空,云层掠过太阳的短暂瞬间他自高楼群中见到了一点奇妙的闪光,仿佛当年乔治.贝克那过于明亮的眼睛对他轻轻一眨。
他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晴朗秋日,休假在家的他自邮箱中取出乔治.贝克寄来的沉重包裹,里面有一份完整的调查分析报告,证明国务卿文森特.马什的飞机失事并非意外,而是经由CIA策划的,1990年摩萨德暗杀伊朗核科学家的故伎重演〔注2〕。
调查报告后附有一封乔治亲笔书写的短信,恳求赫胥与他一起找出幕后策划,他答应了,但三天后,乔治被指认为CIA出卖中东情报的最大嫌疑人,最终死于一场毫无破绽的意外车祸。
“我不知道。”随后他说,“你要如何证明自己,里瑟局长?”
“我不能。”里瑟答道,“所以只能跟你坦白,然后选择相信你的决定。”
“即便知道我会把它写进调查报告?”他问,“只要我走出这条小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而这份上呈的调查报告会终结你们的一切。”
“那是你的自由。”里瑟平淡地说,“你跟了‘夫人’那么多年,也应该了解她的意愿——作为旧秩序的守门人,无论这个世界新生抑或腐朽,我们都等不到那个时刻的降临,又何必以甜蜜的谎言做粉饰呢?”
枪口垂下了,“所以,你希望我保守秘密。”
“我只是希望能够相信你。”里瑟回答,赫胥看见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闪了一下,随后视线凝聚,落到他脸上,仿佛某种意味深长的审视。
“你在看什么。”他问。
“一个死人。”
赫胥忽然笑了,笑得诚挚,轻松而快活,好像一位老迈的报社主编偶尔读到了年轻人的风趣观点,“所以我说你从不打无准备仗。”他带着了然的神情说道,“我不相信你,里瑟局长,但把希望交到你手里,总好过相信那些杀害乔治.贝克的人。”他最后一次向远处阳光照耀下的高楼眺望,“还有,替我告诉肖,下次再敢把瞄准镜提早打开,就等着下地狱来找我吧。”
“我会的。”
赫胥退出弹匣,把子弹一颗一颗拿出去,然后又把空空如也的弹匣装回,“知道吗,里瑟局长,很久以前在我们的‘间谍聚会’上,乔治说过一句话,他说:‘死者会保守秘密,但这个世界上,痛苦的永远是活着的人’,我想那时他可能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
“我从来就不信命运这一套。”
赫胥笑了,“我也是。”
随后他重新举起了枪。
里瑟看着赫胥用枪指着自己,但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凝固了——就像突然插入的剪切镜头,他的额头上多了一个弹孔,血从那里流出来,流到他的眼睛里,慢慢积聚,然后又往下淌,仿佛哭泣的血泪。他握着枪倒下去,神情平静而茫然。
“目标命中。”
远处,国防部准军事行动负责人珍瑞卡.芝诺娃摘下望远镜,转头平静地对握着狙击枪的肖说道。
随后,她看见眼泪从肖的眼睛里溢出来,尽管她的神情仍保持着一种完全的冷静。
〔注1〕原文是《谍影迷情》207中借由奥吉之口所说的一段旁白。
〔注2〕此飞机失事事件引自《女国务卿》,具体可参剧中剧情,乔治也是剧中角色,确因怀疑飞机失事原因并非单纯而遭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