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天罡战士
夏夷则握着阿阮的手,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在等待奇迹,等待着阿阮能跟以前一样,突然从猝死中苏醒,给自己一个惊喜。到时候,自己便会放下身上的一切负担,把太华山的所有清规戒律全部抛诸脑后,自己要娶阿阮为妻,说出心中所有想说又没能说出的话,然后带着她游遍千山万水,吃遍天下美食,去经历这短暂的一生中,众多的尚未经历过的美好之事,永远也不分开。
可是阿阮的手越来越凉,苍白的脸上已经见不到了任何生气,她真的已经离开了。
不知又等了多久,夏夷则那紊乱的思绪方才被梳理出来,他松开了阿阮的手,然后摊开了自己的手掌,一个幽蓝色的六星芒正在掌心一闪一闪,最后缓缓地消失在了掌中。
阿阮临死之前,将一直守护着她的灵兽小红和阿狸交给了自己。
本以为,自己的这一生将会注定孤独,幸好,还有它们像阿阮一样,能永远陪伴自己。它们与主人灵魂上不可磨灭的印记,或许也将指导自己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在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中,能够再次找到她,抱紧她。
“阿阮,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自己,努力地修炼,不让自己那么快死去。”
夏夷则说着,擦去了脸上的泪渍,心中已不再是那么悲痛。然后,他伸出手,掀开了盖在阿阮身上的被子。
虽然阿阮生前乞求自己不要看她的伤势,但是夏夷则怎能让自己,连她的死因都不知晓?
阿阮上半身的衣服已经碎裂,而那一大片血渍如同一件新的鲜红的薄衫,穿在了她裸露的身上。而在她的胸口,居然有触目惊心的破洞,大小如同一只摊开的手掌,四周还连着几条被外力所撕裂的伤痕,上面的鲜血已经干涸,显出残忍的黑色。而伤口中的血肉和脏腑,也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绞碎了。夏夷则于是转过头,看向了盘子中的碎铁片。
这些碎铁片上沾满了粘稠的血迹,它们被一种强大的外力砸入了阿阮体内。所以杀死阿阮的人,应该是使用了一种威力特别强大的暗器。只是不知道这些从她体内取出的这些碎铁片,究竟本身便是碎的,还是在阿阮体内碎裂的。
而更令夏夷则吃惊的是,阿阮的腑脏已经伤成这样,但是居然没有立刻死去,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而创造这个奇迹的,应该就是伤口中那几个奇怪的小机关,它们似乎代替了腑脏的作用,维持了阿阮一段时间的生命。
慧明法师的偃术和医术果然精妙,虽然到最后也没能挽回阿阮的性命,但是他也应该已经竭尽了全力,甚至还让自己有机会能和阿阮说上最后几句话。
想到这儿,夏夷则将抱着绿豆沙的油纸,放在阿阮身上,然后站起身,伸出了剑指:“阿阮,我们来生再见吧。”
剑指划过阿阮的身体,汹涌的寒气立刻顺着她的身体,把她冻成了一块冰雕,然后掀起被子,在透过晶莹的冰块,看了她最后一眼之后,盖下了棉被。尘归尘,土归土,夏夷则知道自己不应该过分执着,但是他实在是不想将阿阮葬在这个异乡,而希望有一天,能把她葬在她自己的家乡——星罗岩;另外,夏夷则也希望,自己能尽可能多的陪阿阮一些时间。
可是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夏夷则立刻转头看去,心中大为惊诧,因为再此之前,自己只听到了乐无异离开的声音,却再未听到过任何其他人的走动之声,那门外怎么会想起敲门声?难道走路没有声音的鬼魂吗!
但他还是走到了门前,寒冰汇于右手之上,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然后猛地用左手拉开了门。
尽管已经做好的充分的准备,但对方的速度还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夏夷则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影,身前便再没有别人。他猛地转过头,方见那条身影已经绕过了楼梯。
夏夷则立刻纵步追去,随着黑影冲出了客栈的大门。
这时黑影的速度已经明显放慢,他踏步在雨街的水泊上,却没有溅起一滴雨水,令夏夷则自愧不如。但他还是继续追了上去,同时手中的寒气慢慢化为了剑型。
穿过两条街道,来到一处行人更少,但是却显得更加宽阔的街道上,黑影终于停下了脚步。
夏夷则亦停下脚步,然后横起寒冰剑于身前,用手指划过寒冰剑身,猛地对准了身前的众人。
在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七个高矮不一,但却都身着黑袍的人,在白茫茫的雨中,身影都显得分外模糊。只是黑袍并不防水,所以每个人又都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仿佛已经在雨中等待多时了。
尽管是以一敌七,但是夏夷则毫不退缩,他猛地挥下寒冰剑,斩断无数滴雨珠,然后毫不掩饰身上的杀气,说道:“各位,你们等候多时了吧。”
“夏夷则,对于今天的事情——”这个似近似远,若有若无的声音,不是管止又能是谁?他站在七人中间的位置,用略带一丝遗憾的语气说道:“我很抱歉。”
“抱歉——如果可以挽回阿阮生命的话!在下真的不知,与你们究竟有什么恩怨!不过罢了,你们如果要战,就快些出手吧。”夏夷则说着,摇了摇头,“了却这段恩怨,不要再让其他人受到伤害。”
“如果我们七人出手,你断无还生之理。”管止说着,拉下了自己的连衣风帽,摘下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年逾三旬,黝黑而又布满蛛网一般伤痕的脸,“可是此次前来,我们并非要与你一战。”
“你说,就不战?”听到这些话,夏夷则冰冷地回答道,但他还是将手中寒冰剑伸向一边,“所为何事?”
“程戈。”管止忽然说出了一个名字,他左手边的黑袍人便站了出来,然后脱下了自己的黑袍,露出一身洁白的软甲,和那张如玉的面孔。只是令人惊诧的是,他已经失去了双手,光秃秃的胳膊上装着两只机械手,手上还绑着机关。
然后便听程戈喊道:“夏夷则,阿阮姑娘身死我手。天罡战士,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说着,便向夏夷则走了上来。
夏夷则立刻重新抬起了手臂,将剑尖对准了走过来的程戈,从他的口中,夏夷则得知原来自己对手的名字为“天罡”。但是不管他们到底叫什么名字,对自己的意义都不大了,他只清楚地知道——就是这个人,杀死了阿阮!
而杀人者死,这也是太华山的门规。
“你为何要杀她?真正跟你们有过节的是我,为何要连累她!”夏夷则有些颤抖地说道,此生此世,他从未杀过一个凡人,可是难道就能因此放过阿阮的仇人?
“当时情况所迫,我不得不使用‘玄铁碎’,但是真的没想到阿阮姑娘会——”程戈说着,便站住了脚步,无奈地一挥手,“也罢,反正阿阮姑娘千真万确是死在我手中的,我也无话可说。哈哈,但是听说太华剑法,虽然略逊于天墉,但也堪称一绝。死在太华剑法之下,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你——”如果程戈要跟自己动手的话,那么夏夷则就算拼死、破戒、杀人,也要平灭阿阮的不平,可是他没有想到,程戈居然向自己求死。于是夏夷则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又恢复了那不顾一切的决绝:“以为我会心软吗?以为一句误杀就能摆脱责任吗?你知道你杀的人,对我有多重要吗?你又知道,杀人,是多大的罪吗!”
“我明白,这世上最大的罪,都莫过于杀人;这世上最大的人,也没有资格去杀人。今日我杀死了无辜的阿阮姑娘,心里面不会比你好受一丁点,你动手吧。”程戈拼命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悲痛地吼道。
夏夷则喘着粗气,眼神掠过他身后的六名天罡,最后忽然问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还是以为我不会杀你?”
“我就知道,你也一定会以为我假仁假义,做戏来博取同情是吧。”程戈说着,伸出了自己那对扭曲丑陋的机关手,展现在夏夷则面前,大笑道,“十一岁那年,我一时冲动,比武打伤了立辉,当即自斩左手;十五岁那年,误用机关,弄伤无辜百姓,便自斩右手;十七岁那年,口出戏言,害得伯雷自尽,险些身死,便自膑右脚——”
夏夷则听着程戈的话,不由得大惊失色,手中的剑已经开始迟疑,身上的杀气也逐渐消散,他没想到自己的对手,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说来——
“哈哈——今年十九,误杀平民阿阮姑娘!”程戈说着,忽然仰天大笑,“罪该万死——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言罢,机关手上突然弹出一柄匕首,斩向了自己的脖子。
“不——”夏夷则已经闪身而出,寒冰剑已然卡在了程戈的匕首上,而匕首距他的脖子也只有半寸。看得出来,程戈是当真求死,绝非做戏。
可是程戈并不领情,另一只机关手已经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啊!”夏夷则连忙伸出手去阻挡,但是机关已经扣动,自己已经无力阻挡!
“扑——”
程戈的胸膛当即被强大的冲击力豁开一个大洞,十几片碎铁穿透胸膛,携卷着血腥之气,染红了滂沱的雨滴。
接着,少年的身体缓缓地倒了下来,胸口喷溅出来的鲜血,染红了水泊,浸湿了他的白衣。
夏夷则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悲悯和悔恨,阿阮是笑着离开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报仇;自己刚开始也没想过报仇,那么程戈的死,究竟平定的是谁的仇恨?
这时,天罡众人已经走上前来,夏夷则不知道这些黑袍下的面容,究竟有没有隐藏着一丝一毫的伤悲。而管止也扶起了血泊中的程戈,此时他还有气,见到管止,立刻拼尽全身力气,声音却依旧微弱地说道:“大哥,能把我葬在——忠魂碑下吗?”
管止郑重地点了点头。
程戈淡然一笑,头颅便无力地垂向一边,停止了呼吸。
“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让你加入天罡。”管止叹了口气,沉重地说着,然后一挥宽大的袖袍,盖住了程戈的尸体,当他站起身时,程戈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袖里乾坤!”夏夷则立刻在心中想道。
接着,管止站起了身,面对着夏夷则:“程戈已经以身殉道,阿阮姑娘的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若是阿阮知道,她的死还会连累另一个人,定不会瞑目。”夏夷则用寒冰剑尖抵住了地面,他现在已经彻底动摇自己当初报仇的决心了。
“既然此事已了,那现在我们可以谈其他的事情。”管止说道。
“嗯?”夏夷则猛地一皱眉,“你们的同伴死了,难道就没有半点伤心?”
“阿阮姑娘死了,你不也是风轻云淡?大悲无声,你我都明白,伤心对于瞑目的亡灵来说,没有任何的用处。所以只需将悲伤藏在心里即可,没必要呼天抢地,矫揉造作。”管止摇摇头,平淡地说道。
“你们的话——”夏夷则忽然眨了眨眼,他虽然不能苟同管止的话,却觉得他所说的道理,仿佛在哪里听说过,可一时却想不起来,于是干脆不去多想,“你们今日到此,就是为了处死程戈吗?”
“当然不是。现在广州城内,鬼魅猖獗,妖物滋生,危在旦夕。所以我们才来向你询问,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斩妖除魔,捍卫苍生!”夏夷则攥紧了掌中的寒冰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可是如果我告诉你,做出此事的人,是一个你非常非常熟悉、尊敬、甚至喜欢的人呢?”管止说道。
“你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夏夷则十分不解。
“给我答案。”管止却是斩钉截铁。
“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你怎么知道不会发生?”
“我夏夷则熟悉、喜欢、尊敬的人,一定是我的同道,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呢?”夏夷则坚定地说道。
“如果这个人,就是闻人羽呢?”管止那一贯平淡的声音,忽然在此时变得有些沉重。
“什么?”夏夷则大吃一惊,“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在犹豫,你不相信?”
“除非你能给我确凿的证据,否则我怎能相信!”
“聪明绝顶的人是你,答案当然要你自己去寻找。”管止说着,忽然向后退后了一步,看着夏夷那游离的神情,叹了口气,“或许是我太着急了,也罢,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我希望能早点了解,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管止说着,转过了身,而其他五名天罡,也似乎要跟随其离去。
“等一下。”夏夷则立刻阻止道,他的心中又太多的疑问还没有解开,自己为什么糊里糊涂的,就遇上了这么强劲,而又如此奇怪的对手,在没有解开的时候,怎么能就这样放他们离开?于是趁此机会问道:“对手?虽然我不赞同你们做的很多事情,还有你们的原则,但我看得出来,你们并非我原先想象中那样的十恶不赦。那我们到底是同道,还是敌人?”
“同道,还是敌人。哼——”管止听了这话,口气便显得有些沉重,抬起了手,向夏夷则挥了两下,“能给出答案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可他不会,给你们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