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和饭堂分别在学校的西边和东边，从体育馆去到饭堂要走上一段距离。
穿过橡树枝叶遮蔽着的林荫小道，树林深处忽然响起了回旋的小提琴声，先是高昂而欢快地开始，然后慢慢缓和了下来，带着像跃动的轻盈舞步的旋律，渐渐加入中提琴和大提琴，显得悠远而优雅。一道道促音，牵动着听者的心脏，让情绪随着音调升高而升高，愈来愈明朗的弦乐音，迸发出无尽的情感。声音忽缓忽急，忽大忽小，像是两人在窃窃私语，又像是夜晚忽明忽暗的路灯。
每到12点15分，学校便会开始播放音乐。
“这首歌….唔….好熟…..是什么来着……?”小平头皱着眉头，想要挖掘出自己的脑海深处的记忆，但是却无可奈何，感觉记忆遥远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一脸痛苦。
“莫扎特的G大调第13号小夜曲《Kleine Nachtmusik eine》。” 细细听过这乐音后圣护不紧不慢地回答着。
“小夜曲？现在又不是晚上，为什么要放小夜曲啊。而且这样的旋律一点都不像晚上，更像明亮而喧闹的早晨。”
“早晨吗？也不尽然……”风拂过耳边，在零零碎碎的阳光下，圣护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而透明。
“小夜曲和夜曲是两个不同概念的东西。小夜曲不同于夜曲，和夜晚几乎没有关系。它只是一种抒情音乐的体裁，起源于中世纪骑士文学，是青年在夜晚向情人倾诉爱意的一种表现，曲调或欢快或舒缓。
“而夜曲，是由爱尔兰作曲家菲尔德首创的一种钢琴曲体裁，后经由肖邦赋予了其更为深远的意象。它旋律如诗，是夜晚的倾诉，夜晚的表现，整体更为沉郁悠远。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是我比较推荐的优秀作品。”
圣护顿了顿，眯着眼睛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像月光般流泻而下的音乐，静谧而惆怅。轻轻地击着琴键，像是不希望打扰任何人。在温暖的炉火旁，捧着厚厚的书籍，让这样的乐音轻击耳畔，掩卷沉思。水流般的琶音，糅杂着触碰内心深处最柔软而痛苦之处的和弦，让人能够想象到延绵不绝的雨夜，犹如丝绸的夜幕，开满夜来香的中庭，还有独自弹奏着钢琴的作曲家寂寞的身影。
“非常美丽的一首曲子，有空可以去听一下。”“啊……”小平头心不在焉地回应着，虽然在听，但对其中的内容又毫不在意。

小平头忽然转过脸来，“其实从之前我就这样想了，暝生你了解很多……奇怪的东西。像是音乐啊，文学啊……”
“奇怪的东西？这些，是常识吧。”
“不，大概只有你觉得这是常识啊。全年级大概就只有你知道这些吧，而且你也不是修音乐的……而且就算不知道这些，想要知道的时候上网查一下不就有解释了么……”
“总是依赖电脑，你的脑子是生锈了吧。”圣护瞥过视线，半带嘲讽地说。
“去死。”小平头对着声旁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咒骂了一句。

从林荫小道走了出来，温煦的阳光便打到了脸上。终于走到了半月型的喷泉广场，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从二人眼前闪过。深褐色的头发，纤细的身影，走向了浓密树林背后的路。
——他这是要去西边校舍？
西边校舍平时是作为艺术选修课和社团活动室使用的。而在这个时间点，几乎已经没有人在校园西面走动了，再加上那人走的是去饭堂的反方向的路，圣护感到有点好奇，便回过头去想追逐那个身影。但是那人已经走远了。
——那个人有点眼熟啊。
——不过既然不记得那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但是那人身上散发出有点阴郁与黑暗的气息让圣护感到在意。

“这首是什么歌？”《小夜曲》结束后，下一首歌响起，小平头随口问道。
“嗯？”圣护回过神来,把刚才那人的事暂时抛到了脑后。
灵动的琴音就像泠泠淙淙的小溪，咏唱着的男中音，透着奔放和坦率。
“啊，这首啊，”圣护唇边撩起好看的弧度，“是舒伯特的《美丽的磨坊女》，第一章《Das Wandem流浪》”
“额…我不知道舒伯特还做过…歌剧……”
“这个不是歌剧，是声乐套曲。《美丽的磨坊女》一共有20个乐章，不过均为一个人演唱，所以并不是歌剧。
“不过舒伯特确实做过歌剧。他的艺术歌曲十分有名，但对于不喜欢声乐的人来说，确实是一件陌生的事。”圣护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说着。
“他是音乐界的诗人，把文学与音乐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像是以约翰·沃尔夫冈·歌德的诗作《Der Erlkoenig 魔王》为蓝本所作的同名叙事曲。
“大概的情节是：父亲怀抱发高烧的孩子在黑夜的森林里骑着马飞驰，森林中的魔王不断引诱孩子，孩子发出阵阵惊呼，最后终于在父亲怀抱中死去。”
“整首音乐黑暗恐怖，透着绝望，反映着当时黑暗的社会，让人在绝望中狂奔，不停地抵御着痛苦，却看不到任何希望，最终可怜地死去。”圣护晃了晃他美丽的头颅。每当说到这些阴郁的东西的时候，圣护的表情往往没有悲伤。虽然隐隐约约，但他是笑着的，居高临下地笑着。

终于走到了饭堂，圣护顿了顿，继续说道：“这首《美丽的磨坊女》也是一套不错的叙事曲，它讲的是一个迷茫而充满热情的少年，在寻找梦想中流浪。然而，他在见到磨坊主美丽的女儿时，被其所打动，而停下了脚步。然而磨坊女爱的并不是少年而是猎人，最后少年在绝望中投河自杀了。”
小平头感到饶有兴致，似乎相比音乐本身，叙述的故事会更加的吸引他。
“里面细腻又怅惘的少年，被舒伯特的乐音表达得淋漓尽致。”

饭堂位于校园的东南方，从外面看便是弧形的屋顶，高而阔的敞门。进到里面，从右边顺至正前方是L型的点餐区，中间的大厅则整齐地排放着一张张木质餐桌，有方形的两人桌，也有圆形的大桌。地板铺着镶有深红色蔷薇浮雕的黑色石砖，天花板本身则是一块光板，放出带着温度的光线。
饭堂内广播的音质要比室外的纯净，低音重而不浊，层次丰富而让人共鸣。圣护踏着悠缓的节奏走进饭堂，听着广播传出浑厚的男中音伴着不羁的钢琴声。
圣护环视了一下大厅，阳光透过有机玻璃渗了下来，打在窗边蓝紫色矢车菊上，显得宁静而舒适，于是圣护走到了那个靠窗的位置上。“不过相比那两首，我最喜欢的舒伯特的音乐果然还是……”
“《鳟鱼》”
“《鳟鱼》”几乎是同时发出的声音，两种不同的音色交杂在一起语气显得更加毋庸质疑。圣护回过头，向另一道声音的源头望了过去。“果然是《鳟鱼》吗？”狡啮露出自信的笑容。

明亮的小河里面 有一条小鳟鱼
快活地游来游去 像箭儿一样
我站在小河岸上 静静的朝它望
在清清的河水里面 它游得多欢畅
在清清的河水里面 它游得多欢畅
那渔夫带着钩竿 也站在河岸旁
冷酷地看着河水 想把鱼儿钓上
我暗中这样期望 只要河水清又亮
他别想用那钓钩 把小鱼钓上
他别想用那钓钩 把小鱼钓上
但渔夫不愿久等 浪费时光
立刻就把那河水弄浑 我还来不及想
他就已提起钓竿 把小鳟鱼钓到水面
我满怀激动的心情 看鳟鱼受欺骗
我满怀激动的心情 看鳟鱼受欺骗
——舒伯特《鳟鱼》

“虽然就音乐鉴赏性来说，《圣母颂》和《小夜曲》亦差强人意，”圣护用勺子搅了搅法式洋葱浓汤，让面包泡得更均匀一点，“不过《鳟鱼》作为舒伯特最具代表性的叙事曲和钢琴五重奏，不得不说是让舒伯特的音乐蓬荜生辉的一笔。”
“我个人比较喜欢声乐版。”狡啮把咖啡杯举到唇边，回应道。圣护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你也知道这首曲子？”坐在一旁感到一头雾水的小平头忍不住发问，带着一脸的不可思议。
“是的，稍有涉猎。”狡啮把视线转向小平头。“请问您是？”
“掘川隆，叫我掘川就好了。”小平头嘴里叼着叉子，“对我不要使用敬语。”
狡啮淡淡地一笑，似乎对这种坦率的人不怎么讨厌。
“所以呢，《鳟鱼》又是讲了个什么故事？”掘川是个擅长引导话题的人，这也和他是个讨厌安静的人多少有点关系。即便对方讲的是他不了解甚至没有兴趣的领域，但只要是对方愿意讲的，他便愿意听。这种时候，只要抛出对方擅长的话题便可以化解沉默的尴尬。
“每天快乐生活着的鳟鱼，被无情的渔夫打捞了上来。”圣护用简短的话语概括了全曲。
“呃……可怜的鳟鱼……”掘川低声插了一句。
“可怜吗？我一点也不觉得。”圣护扬了扬眉，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屑“鳟鱼这种生物啊，每天只知道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表面去判断一个人的内心，用自己卑微的希翼去祈求每一天都是美好的。直到被渔夫捕后幻想破灭的那一天，才明白自己是如此无力，甚至没有挣扎的余地。”
“现实怎么可能如他想象般温柔。每天不顾周围地活在自己美好的幻象中，只是无知而怯懦罢了。”圣护蹙起了眉头带着愠气。
“是啊。”狡啮顺着圣护的话说，“自以为圣洁，活在纯白无垢的世界，从不去触碰世界的真实，不去揭开世界的丑陋。” “然后还要摆出受害者的嘴脸，叫嚣说都是社会的错而毫不反省自己。善良与单纯往往要被虚诈与邪恶所害？如果善良与单纯不能让这个世界走向美好，那么与其对其感到悲哀，不如说‘单纯’本身就是罪过。”圣护冷笑道。

今天中午的主菜是番茄配芝士焗蜗牛。圣护愉悦地品着今天的膳食。番茄是有机种植的，口感很好，甜度也适中。芝士味完美得渗进了蜗牛的肉质里，偶尔还会有耐不住高温而流下来的芝士，咬下去的时候，汁迸溅了出来，香味布满口腔。
“但是最让我不满的，是那个旁观者。”狡啮盯着颜色稍显暗淡的咖啡。
“旁观者？”圣护抬起头朝狡啮的方向望去。
“就是从头到尾都在叙事的‘我’。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灾难视而不见而只求自保。对于鳟鱼的悲剧一面同情，一面庆幸，所幸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然后拒绝思考。
“如果说鳟鱼是无用的芸芸众生的话，那么‘我’或许就是裘莉亚。（注）‘他们没有抽象思想，他们只能小处着眼，对具体的事情感到不满。大处的弊端，他们往往放过去而没有注意到。’看到鳟鱼被捕，‘我’会产生感情。但也只是产生感情而已，或许‘这件事’会成为他日后的谈资，或许他会感到同情和可怜，但他什么都不做，没有觉悟和意识去阻止悲剧的发生。”
“他以为自己是‘旁观者’甚至是‘渔夫’，其实也不过是戴着面具的‘鳟鱼’罢了。”狡啮沉静地说着，但眼眸深处跃动着激愤的火花。“当悲剧发生了，冷眼旁观而不去阻止，终有一天被消灭殆尽的会是自己。”
圣护眯着眼睛一脸意外地看着狡啮。没想到平时稍显寡言的他，一下子会说出那么多义正言辞的话。
“und ich mit regem Blute sah die Betrogne an.”“我满怀激动的心情，看着鳟鱼受骗。”圣护嘴里吐出漂亮的德语，带着自然的滑舌，微笑带着一脸揶揄。

掘川望着陷入另一个世界的两人，想看着两个陌生人一样，好奇而犹豫。
“你们两个，好像啊。”掘川用不大却又能清晰地让热切讨论的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
“嗯？”狡啮回过头，带着意外的神情，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个事实。相比之下圣护就平静多了。
“说真的。”掘川吃完午餐，端起盘子，离开走向餐台。

忽然饭堂内响起零零碎碎的议论声，就像忽然大海深处激起了暗涌，蓄势然后漫延了整个食堂。
“发生什么事了？”圣护环视着议论纷纷的学生。
饭堂内一片嘈杂，群起的细语甚至盖过了广播浑厚的音乐。
“喂，刚刚传来消息说，有人……”远远地听到有人在议论。
“不会吧？在哪里啊？”
“西边校舍。”
“天啊，怎么会这样……”圣护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意识到了黑暗中掩藏着魅影，却又不知所踪的焦虑。

“有人死了。”掘川从餐台边上回来，对二人说，“听说是金融系的学生，在西边校舍跳楼自杀了。”
饭堂内部传出女生小声的惊叫和吸气声，再加上《美丽的磨坊少女》进行到了凄哀的第8乐章，整个气氛渐渐布上沉郁和不安。
“死者的名字好像是……”掘川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皱起眉头一脸严肃，“我不记得了，听到有人小声的说，但是我没听清……是叫作……”

“骏河仁。”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克制的压抑和沉重。圣护回头，看见狡啮僵直地立在座位旁，直视着手腕上显示的信息，瞳孔微颤。
圣护马上想起来了，那个在校园西边看到的深褐色头发的纤细少年，与自己在大约一个月前在网球场上有过一面之交，狡啮的同级生以及友人。
“死者是，金融系的骏河仁。”
（第五章 完）

（注）
裘莉亚是《1984》中的角色，外表是个党的狂热分子，实际上对党干预自己的生活很不满。她是个‘腰部以下的叛徒’，对党的概论与社会大事，除非触及她的生活，她一概没有兴趣。
下文引用的句子出自于《1984》第一部，第7章。
参考资料：《1984》 [英]乔治·奥威尔著 董乐山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本章中提到的音乐：
1、莫扎特——G大调第13号小夜曲《Kleine Nachtmusik eine》
2、肖邦——《降E大调夜曲》
3、舒伯特——《美丽的磨坊女》
4、舒伯特——《魔王》
5、舒伯特——《鳟鱼》
6、舒伯特——《圣母颂》
7、舒伯特——《小夜曲》
文章中对《鳟鱼》的见解可能与舒伯特的本意有点出入，不过音乐这种东西都是见仁见智的，每个人听过以后都可能有自己的理解，这里不做讨论。
文章提到的都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的古典音乐，有空可以听一下。舒伯特是我非常喜欢的作曲家，我最喜欢的作品是《鳟鱼》，钢琴版和声乐版我觉得都很不错。《圣母颂 Are Maria》是法国作曲家古诺的作品，后被舒伯特改成了小提琴伴竖琴的版本。像我这种相当喜欢弦乐的就比较喜欢舒伯特的版本了。
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真的很好听。虽然肖邦的《夜曲》很有名，但是要了解肖邦的话，《夜曲》也不过是他人格的其中一个写照而已。他的性格里面，更爆发着像《波兰进行曲》一样的革命热忱。
嘛，如果有人因为看了这篇东西以后增长了音乐知识我也很高兴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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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是音乐基础知识大讲堂=3=
为了引出最后那500来字我嘴炮了快5000字==没救OTL
所以终于有人死了，所以从下一张开始进入主线了好开心！但是要考试了==慢慢爬回去做我的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