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贰】
——百里公子入魔了？
这是红玉听见拍门声的第一个念头。
雨声大如擂鼓，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而那骤然响起的拍门声就是鼓声中百万将士的震天喊杀，带着一股迫人的血腥和杀意，响彻天地，直贯人心。却又在急促之中暗藏着无措的慌乱，哀痛又决绝，仿佛垂死之人的悲鸣，硬生生撕裂了客栈的寂静。
一缕若有若无的腥甜飘荡在雨中，红玉顿时心头一紧，飞身下楼，赶在其他人察觉之前打开了客栈大门。随着瓢泼大雨一并迎面而来的，是汹涌的煞气。
百里屠苏赤红如血的眼眸在黑气里分外醒目，令人不由心头一凛，但在那片赤色潮水中见不到杀意，也见不到怨愤，只有令人窒息的悲伤和绝望。他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地立在大雨中，一副悲伤不能自抑的样子，嘴里不断低声呢喃。
他眼下这般模样分明早已入魔，却又不可思议地残存着一线心智，那凄楚的神色令人不忍细看，不像为祸苍生的魔头，反倒像个孤苦无依的弃儿，寻求着最后的庇护。
红玉一阵错愕过后，总算听清了百里屠苏嘴边颤抖的低语。
“……救……救他……救救他……救他……快……救……救他……”
他不断重复这句断续的求救，话音里似有几声难以察觉的低泣。煞气仍在他周身缭绕，随时都有爆发的势头，百里屠苏耐着极大的煎熬，死死护住背上的人。
那人毫无生气地低垂着头，发髻上的青色发带因浸染雨水而变得愈发深亮。
“猴儿？”红玉无暇顾及百里屠苏煞气的异动，急忙接过他背上的方兰生。待她看见那书生胸前的整片血迹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不仅因为那道几近贯穿胸膛的骇人伤口，还因伤口上攀附的细密煞气和妖气，如同一面护心镜，牢牢锁住方兰生的心脉，护住他最后一口气。他腰间的青玉司南佩每发出一阵清光，煞气便和妖气缠绕着舒展一次，仿佛一颗跳动的黑色心腔。
这煞气竟和妖气……
“苏苏？”闻声下楼的风晴雪见到百里屠苏行尸走肉一般僵立在雨中，不由一声惊呼，她猜不透这世上究竟能有何事能令那个仗剑独行的黑衣少年变得如此落魄，不过当她看清方兰生青衣上的大片血迹时便瞬间明了。
——那样子看上去竟像是已不在人世。
“兰生怎么会……”风晴雪顾不得追问，匆匆结起咒印救人，方兰生胸前那道致命伤口看得人心惊肉跳，很难令人不去想象一些不好的后果。
楼梯口的房间里传来店小二的询问，似乎想出来看个究竟。
红玉连忙答道：“只是几个早上出门的朋友回来了，就不必麻烦小哥你了。”万一被旁人瞧见百里屠苏二人的这般模样，只怕旁生事端，又惹人猜疑。
好在这倾盆大雨催得人昏昏欲睡，那店小二也懒得出来，应了一声就再无动静。
“公子，先回房再说吧。”红玉警惕地环顾四周，此处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然而百里屠苏纹丝不动，双目紧盯着蓝光笼罩下的方兰生，眼底隐有痛苦的挣扎。雨势依旧大得惊人，黑云沉沉压在青龙镇上空，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明明还未入夜，天色却暗得如同夜已深沉。他一袭黑衣立在倾天雨幕里，几乎快要全然融入身后的黑暗，唯有那对眸子里的血色亮得如同夜空中的血月，红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百里公子？”红玉暗自一惊。
只见百里屠苏跨进客栈，木然地伸出手，又悄然向后退去，想阖上大门。
“……苏苏？”风晴雪回头望向大门间的最后一丝缝隙，看见百里屠苏缓缓闭上眼。微不可察的一声细响过后，煞气与骤雨通通被关在门外，客栈内又重归寂静。
而那个黑衣少年则又一次将自己隔绝在光亮之外。
天空中传来几声滚雷，在雨声里显得分外沉闷，仿佛遥不可及的呼唤，唤得人沉沉欲睡，只愿在这雨水与暗夜交织的梦里一睡不醒。
百里屠苏清晰地记得江都那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将天地洗得一尘不染。方兰生躺在榻上高热不断，始终昏睡不醒，他白日里要去揭侠义榜赚取盘缠，夜里回来还要强打起精神照看方兰生。有一晚他坐在床边支着头假寐，却忽然听见榻上传来一声轻笑。
方兰生迷迷糊糊醒过来，对他笑了一声，又接着睡过去。
那是方兰生第一次冲他笑，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欣喜。他小心翼翼为方兰生换了额上的湿帕子，心里暖暖的，觉得几日来不眠不休的照料都是值得的。
——原来方兰生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在他以为他们两个已绝无可能交好的时候，方兰生主动伸出手，一次次将他拉出深渊。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方兰生总是一边抱怨却又一边伸出手，身后是一片柔白的亮光，仿佛只要握上去就能摆脱黑暗侵蚀。
那片似乎永不褪色的光亮使得百里屠苏误以为他已不再是那个身负大凶之命的煞星。
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黑云下的阴霾，百里屠苏看着电光下自己颀长的影子，蓦然想起始皇陵里的那个梦。绵延不绝的夜雨将世间笼罩在一层烟雨朦胧中，遥远天际的闷雷仿佛巨龙的惬意鼾声，一切都是那么安宁，他心头时时刻刻烧灼的黑火也渐渐被夜雨浇熄。
他当时多么希望那场雨永远不要停息，就那样一直下下去。
眼下这场无休止的大雨是否也能像梦里那般熄灭他一身煞气？
他不禁如此期盼。
但鲜血粘稠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方兰生前一刻还鲜活得如同明朗晴空，下一刻却连血液都要冻结冷却，冷得人不禁从骨子里发出一阵寒颤。
天墉城的同门以剑尖指着他，称他为怪物、命他认罪俯首时，他只当那是旁人的恶意谩骂和指责，他并不会因旁人的偏见而化身真正的怪物。
然而当那些家丁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嘴里惊呼着怪物时，他却动摇了。方兰生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将他最后一丝信念击溃，如果他不是怪物，那为何方兰生会冰冷得如同一具尸体，为何会鲜血淋漓地倒在他脚下。
藤仙洞、铁柱观、自闲山庄、始皇陵，那么多次煞气发作都能没令他意识到他才是最危险的存在，直到方兰生危在旦夕他才恍然醒悟自己这一身煞气究竟凶险至何种地步。
以前总觉得同门将他目为异类，无时无刻不在疏离、排挤他，是件令人生怨的事。可事到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同门的所作所为才是上策。只有同他离得远远的，才不会被牵连，不会被伤害，不会像陵越师兄那样被煞气之力焚伤，更不会像方兰生那样被一剑刺穿胸膛。
也许真如瑾娘批命里所说，任何亲近他的人都不得善终。
而那个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
原来他真是人们口中满心恶念的怪物。
只是一直不自知。
雨水从百里屠苏面颊上滑落，落进腰间空无一物的剑鞘，宛若无声的泪水流入他虚无空茫的心。茕茕孑立，茫然四顾，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处，天地浩大、山河壮丽，却唯独没有他容身之处。
只好形影相吊，孑然一身。
——百里公子入魔了？
这是红玉听见拍门声的第一个念头。
雨声大如擂鼓，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而那骤然响起的拍门声就是鼓声中百万将士的震天喊杀，带着一股迫人的血腥和杀意，响彻天地，直贯人心。却又在急促之中暗藏着无措的慌乱，哀痛又决绝，仿佛垂死之人的悲鸣，硬生生撕裂了客栈的寂静。
一缕若有若无的腥甜飘荡在雨中，红玉顿时心头一紧，飞身下楼，赶在其他人察觉之前打开了客栈大门。随着瓢泼大雨一并迎面而来的，是汹涌的煞气。
百里屠苏赤红如血的眼眸在黑气里分外醒目，令人不由心头一凛，但在那片赤色潮水中见不到杀意，也见不到怨愤，只有令人窒息的悲伤和绝望。他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地立在大雨中，一副悲伤不能自抑的样子，嘴里不断低声呢喃。
他眼下这般模样分明早已入魔，却又不可思议地残存着一线心智，那凄楚的神色令人不忍细看，不像为祸苍生的魔头，反倒像个孤苦无依的弃儿，寻求着最后的庇护。
红玉一阵错愕过后，总算听清了百里屠苏嘴边颤抖的低语。
“……救……救他……救救他……救他……快……救……救他……”
他不断重复这句断续的求救，话音里似有几声难以察觉的低泣。煞气仍在他周身缭绕，随时都有爆发的势头，百里屠苏耐着极大的煎熬，死死护住背上的人。
那人毫无生气地低垂着头，发髻上的青色发带因浸染雨水而变得愈发深亮。
“猴儿？”红玉无暇顾及百里屠苏煞气的异动，急忙接过他背上的方兰生。待她看见那书生胸前的整片血迹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不仅因为那道几近贯穿胸膛的骇人伤口，还因伤口上攀附的细密煞气和妖气，如同一面护心镜，牢牢锁住方兰生的心脉，护住他最后一口气。他腰间的青玉司南佩每发出一阵清光，煞气便和妖气缠绕着舒展一次，仿佛一颗跳动的黑色心腔。
这煞气竟和妖气……
“苏苏？”闻声下楼的风晴雪见到百里屠苏行尸走肉一般僵立在雨中，不由一声惊呼，她猜不透这世上究竟能有何事能令那个仗剑独行的黑衣少年变得如此落魄，不过当她看清方兰生青衣上的大片血迹时便瞬间明了。
——那样子看上去竟像是已不在人世。
“兰生怎么会……”风晴雪顾不得追问，匆匆结起咒印救人，方兰生胸前那道致命伤口看得人心惊肉跳，很难令人不去想象一些不好的后果。
楼梯口的房间里传来店小二的询问，似乎想出来看个究竟。
红玉连忙答道：“只是几个早上出门的朋友回来了，就不必麻烦小哥你了。”万一被旁人瞧见百里屠苏二人的这般模样，只怕旁生事端，又惹人猜疑。
好在这倾盆大雨催得人昏昏欲睡，那店小二也懒得出来，应了一声就再无动静。
“公子，先回房再说吧。”红玉警惕地环顾四周，此处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然而百里屠苏纹丝不动，双目紧盯着蓝光笼罩下的方兰生，眼底隐有痛苦的挣扎。雨势依旧大得惊人，黑云沉沉压在青龙镇上空，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明明还未入夜，天色却暗得如同夜已深沉。他一袭黑衣立在倾天雨幕里，几乎快要全然融入身后的黑暗，唯有那对眸子里的血色亮得如同夜空中的血月，红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百里公子？”红玉暗自一惊。
只见百里屠苏跨进客栈，木然地伸出手，又悄然向后退去，想阖上大门。
“……苏苏？”风晴雪回头望向大门间的最后一丝缝隙，看见百里屠苏缓缓闭上眼。微不可察的一声细响过后，煞气与骤雨通通被关在门外，客栈内又重归寂静。
而那个黑衣少年则又一次将自己隔绝在光亮之外。
天空中传来几声滚雷，在雨声里显得分外沉闷，仿佛遥不可及的呼唤，唤得人沉沉欲睡，只愿在这雨水与暗夜交织的梦里一睡不醒。
百里屠苏清晰地记得江都那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将天地洗得一尘不染。方兰生躺在榻上高热不断，始终昏睡不醒，他白日里要去揭侠义榜赚取盘缠，夜里回来还要强打起精神照看方兰生。有一晚他坐在床边支着头假寐，却忽然听见榻上传来一声轻笑。
方兰生迷迷糊糊醒过来，对他笑了一声，又接着睡过去。
那是方兰生第一次冲他笑，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欣喜。他小心翼翼为方兰生换了额上的湿帕子，心里暖暖的，觉得几日来不眠不休的照料都是值得的。
——原来方兰生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在他以为他们两个已绝无可能交好的时候，方兰生主动伸出手，一次次将他拉出深渊。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方兰生总是一边抱怨却又一边伸出手，身后是一片柔白的亮光，仿佛只要握上去就能摆脱黑暗侵蚀。
那片似乎永不褪色的光亮使得百里屠苏误以为他已不再是那个身负大凶之命的煞星。
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黑云下的阴霾，百里屠苏看着电光下自己颀长的影子，蓦然想起始皇陵里的那个梦。绵延不绝的夜雨将世间笼罩在一层烟雨朦胧中，遥远天际的闷雷仿佛巨龙的惬意鼾声，一切都是那么安宁，他心头时时刻刻烧灼的黑火也渐渐被夜雨浇熄。
他当时多么希望那场雨永远不要停息，就那样一直下下去。
眼下这场无休止的大雨是否也能像梦里那般熄灭他一身煞气？
他不禁如此期盼。
但鲜血粘稠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方兰生前一刻还鲜活得如同明朗晴空，下一刻却连血液都要冻结冷却，冷得人不禁从骨子里发出一阵寒颤。
天墉城的同门以剑尖指着他，称他为怪物、命他认罪俯首时，他只当那是旁人的恶意谩骂和指责，他并不会因旁人的偏见而化身真正的怪物。
然而当那些家丁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嘴里惊呼着怪物时，他却动摇了。方兰生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将他最后一丝信念击溃，如果他不是怪物，那为何方兰生会冰冷得如同一具尸体，为何会鲜血淋漓地倒在他脚下。
藤仙洞、铁柱观、自闲山庄、始皇陵，那么多次煞气发作都能没令他意识到他才是最危险的存在，直到方兰生危在旦夕他才恍然醒悟自己这一身煞气究竟凶险至何种地步。
以前总觉得同门将他目为异类，无时无刻不在疏离、排挤他，是件令人生怨的事。可事到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同门的所作所为才是上策。只有同他离得远远的，才不会被牵连，不会被伤害，不会像陵越师兄那样被煞气之力焚伤，更不会像方兰生那样被一剑刺穿胸膛。
也许真如瑾娘批命里所说，任何亲近他的人都不得善终。
而那个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
原来他真是人们口中满心恶念的怪物。
只是一直不自知。
雨水从百里屠苏面颊上滑落，落进腰间空无一物的剑鞘，宛若无声的泪水流入他虚无空茫的心。茕茕孑立，茫然四顾，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处，天地浩大、山河壮丽，却唯独没有他容身之处。
只好形影相吊，孑然一身。
真的非常对不起，研一忙成狗，又拖了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