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花满楼内装潢华美、美女如云,方兰生却不敢抬头张望一眼,生怕见到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方兰生紧紧盯着脚底一小片地毯,不曾想前面的百里屠苏已站定,一头便撞上去。
“哎呦!”百里屠苏纹丝不动,倒是方兰生晃着朝后倒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红玉在一边偷笑,这猴儿可真是个迂腐书生,进来之后眼睛就不知往哪儿放了。
也许是知道自己不看路在先,方兰生爬起来,头一回没怒视木头脸。见百里屠苏转身看自己,反而低头不语。方兰生装作欣赏地毯,却仔细听着瑾娘和少恭的每一句话。少恭……何时结识了这样一位异人?
几年未见,少恭似乎更加神秘了。小时候也是,虽然少恭大自己不过几岁,却会偶尔露出历尽沧桑的神情,那时方兰生还年幼,只觉少恭与旁人不同,为人谦逊处事老练,面上总挂着谦和的笑,并未多想。如今细想,少恭他……究竟是经历过什么?
不知何时他也能练就那般温润如玉的气度,是不是将少恭所过之处一一走过,便能体会那般心境?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少恭恳请瑾娘为木头脸一卜命数吉凶。
算命……?
百里屠苏随瑾娘进了内堂,方兰生看着少恭,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为何少恭总是对木头脸分外照顾?翻云寨一见,少恭便对木头脸多番夸赞,而后更是相约一同寻找玉衡。平日里少恭虽如常往一般护着方兰生,却也不忘处处顾及木头脸。
为何……少恭会对那块死木头如此上心?
有时方兰生甚至会生出无法介入那二人的念头。就好比在船上,少恭抚琴却只有木头脸能道出曲中深意,方兰生听不明白少恭的曲子有何不同,只有远远避开,盯着江水发呆。
木头脸对少恭来说……很特别吗?
方兰生想不明白。
风晴雪几人开始闲聊,提起方才瑾娘将阿翔误认作芦花鸡还发出几声低笑,方兰生却没那个心情。他时不时看看少恭,见后者气定神闲,嘴角含笑,终是没有勇气前去一探心中疑惑。还有那木头脸,看那凶相就知道命途多舛,八成也算不出什么富贵命,何苦自寻那烦恼?
待内堂的二人出来时,方兰生只望了一眼便暗叫不好。瑾娘面色凝重,一看便知算出的不是什么好卦,倒是木头脸面色如常,望不出悲喜。
“如何?”欧阳少恭问得有一丝急切,方兰生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大凶!从未见过如此凶命!”瑾娘闭目摇头。
众人皆是一惊,襄铃更是不可置信地抬手掩唇,睁大眸子望着她的屠苏哥哥。
方兰生神色一黯,他虽料到木头脸没什么富贵命,却没想到会是大凶。小心翼翼看看木头脸,他还是那般淡然,仿佛瑾娘所言与他没有一点瓜葛。
“这位公子命里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可谓凶煞非常。”
“可知天时循环,万物荣枯有序,顺者昌,逆者亡,事有反常,必为妖孽!”
“此等逆天命数,又有几人承受得起?非但不吉,反是大凶。”
“命运不同,运可扭转,命却天定。改命一说,岂是凡人之力所及?”
瑾娘所言,字字诛心。方兰生听得脊背发寒,想要辩驳,却无能为力。他猜木头脸虽神色无异,心底一定也不好受,哪有人听闻自己命带凶煞会高兴?
“百里公子,勿怪瑾娘直言,公子命虽大凶,运却多有变数成谜,异怪之象实乃我生平仅见,故不敢相瞒。”窥伺天机委实不易,瑾娘此时已一脸倦容。
百里屠苏一点头,明白对方已然尽力,伸手示意道:“你已说了,命由天定,日后如何,与你今日所言无甚关系。”说完一转头,恰恰看见方兰生一脸煞白。眉头一跳,蓦然想起多日前欧阳先生那句话。
——“他只是嘴上说说,心地还是极善的。”
方兰生也许为人并不坏。百里屠苏这般想到。
欧阳少恭与瑾娘尚有私事要谈,几人便先出了花满楼。百里屠苏见众人无不是眉头紧锁,不免有几分动容,出言劝道:“…………毋须在意此事。”说罢,一声唿哨,带着阿翔走了。
“怎么能不在意呢?”风晴雪面露忧色,方兰生也跟着点头,真是道出了他的心声。虽说木头脸平日爱装模作样,对自己即阴险又凶暴,很是讨人厌,可上天如此对他,未免也太过狠心。
上天如此不公,为何还能说出毋须在意这种话?
红玉见风晴雪和襄铃仍不能释怀,便邀她二人去集市散散心。回头见方兰生一人呆呆立在花满楼廊下,笑道:“猴儿若是心心念念,何不跟上去瞧瞧?”
“谁心心念念了?!我、我可是一点不担心木头脸……”嘴上这么说,方兰生还是一路小跑,蹑手蹑脚跟上木头脸。
江都乃水运要道,比起琴川自是繁华不少。集市上人来人往,方兰生小心闪避过往行人,还要提心别跟丢了木头脸。他头一回跟踪他人,难免出错,不是撞上路人,就是撞上商贩的小摊,被小贩拉着一顿臭骂。
百里屠苏早就察觉方兰生一路尾随,却不点破。他给阿翔买好肉,便悠悠然逛着集市,嘴上虽不说,他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怅惘。幼年得师尊相救,拜师于天墉城门下,终被目为异类,不为同门所喜。此番算得大凶之命,虽是天意,却不免令他有几丝黯然。
终究是过不得那寻常日子。
到底还是异数。
几人之中唯一有这福气的方兰生却不知珍惜,偏要跟着他们寻找玉衡。岂不知此行万分凶险,他一寻常书生又怎能承受?
想起方兰生此前的满面愁容,百里屠苏猜想对方或许并不是那么讨厌自己。他边走边想,脚步不禁放慢,后背却蓦地撞来一个人。
回头一看,正是方兰生。
方兰生揉揉脑门,方才为了躲开打闹的孩童,不由走得急了,谁料木头脸却放慢脚步,一头便撞了上去。这可是今日第二回撞上了。他尴尬地揉揉后脑勺,干笑几声:“木……木头脸,真巧啊……天气,天气不错……”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道:“既然来了,便一起走走吧。”
方兰生万万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回应,愣了半晌,点点头,一脸呆相跟在后面。
平日二人无甚交谈,今日也是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方兰生即便聒噪,对着木头脸也打不开话题,他不明白为何风晴雪对着这块木头就那么兴致勃勃。可要是不跟着,他委实不放心,生怕木头脸有个三长两短。
本少爷今日便大发慈悲,好生看着这块木头吧。
方兰生跟在后面,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木头脸,总觉得那挺拔的背影看上去有几分寂寥。走了一路也没有察觉,这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与木头脸独处。
身后方兰生安静异常,百里屠苏有些诧异,要不是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始终伴在身侧,他几乎要以为青衣书生的跟随只是自己的错觉。
二人一路无言逛完集市,刚进客栈便见同伴尽数聚在大堂凑钱住店。
欧阳少恭见方兰生回来,面露喜色。他出门向来是寂桐打理财物,这次身上所带钱财不多,之前坐船又用了八成,所剩无几。身边几位女子皆是不理俗事之人,身无分文。他知道小兰有随身带钱的习惯,见他回来,放心不少。
“小兰身上可还有住店的钱?”
被少恭这么一问,方兰生愣住了,他的钱袋早就在梅花渡口被木头脸丢给了小贩,一文钱不剩。想想今日木头脸有些可怜,方兰生摸摸头,扯了个谎:“我的钱袋……在船上不小心掉水里了……”
“呆瓜就是呆瓜,还是这么笨。”
“猴儿当真粗心。”
“兰生也没有钱,那可怎么办?”
三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方兰生咽了口唾沫,思量一番,认为自己没说错。余光偷偷瞟向木头脸,见对方正打量自己,一紧张,不小心被口水给呛到。
百里屠苏见方兰生那呆相,不动声色扯了扯嘴角,掏出自己的钱袋。可他揭侠义榜赚来的钱大多给阿翔买了上好五花肉,余下的和欧阳先生凑了凑,只能勉强住两间。
红玉领着风晴雪和襄铃先上楼,还不忘回头冲方兰生窃笑。
方兰生立在楼梯下,神思有些恍惚。
……和木头脸住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