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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苏兰】百里大侠(原剧情向,长篇,结局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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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
白茫茫的一片,冰天雪地里,一头巨狼踽踽独行。
方兰生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与狼妖较量也是在这里。白的雪,黑的狼,过于强烈的对比以致于那画面在脑子里经久不去。浩瀚天地间,狼妖已化作地平线上的黑点,唯有雪地里的脚印还清晰如初。
彼时是为了与狼妖较量,此番又是为了什么前来?
不见边际的天地里,只有一个颔首浅笑的贺文君。淡色长衫,深色佛珠,素衣青丝,温婉动人。温柔娴淑娇小可人……方兰生脑子浮出这八个字,心神蓦然一晃……倘若那杀人不眨眼的晋磊当真是他前世,那自己对女子的这番期盼……究竟是被几个姐姐百般摧残下的心声,还是模糊的前生记忆?
“……方公子?”
被这么一唤,他猛一回神,仿佛终于认清眼前形势般,大惊失色。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死了吗,莫非这么多年都没有去投胎?还是说……我也死了?这都是我弥留之际产生的幻觉?刚才那疯子想要杀我,莫非我当真死透了不成?啊啊啊啊啊,二姐知道一定会打死我!!!……不对,死人怎么还会再死一次?刚才那些是什么,真是我前世的记忆吗?我方兰生上辈子怎么会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啊啊啊啊啊,真是要疯了……”方兰生揪着头发原地跺脚,急得面红耳赤。
贺文君先是一愣,随后叹息一般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些不习惯,方兰生和师兄截然不同的性子。喜形于色直言不讳,与师兄隐忍决绝的性子天壤之别。
“公子莫慌,你还活着呢。”
便是这么温言温语的一句话,却被吵闹的方兰生听了进去。他抓抓凌乱的头发,呆愣片刻,待缓过神来,惦记的第一件事却是贺文君。
“那……姑娘你怎么还不去投胎啊?”
贺文君笑而不答,只是一颔首,道:“公子你且随我来,我慢慢说与你听。”
一听百里屠苏说到夺刀,红玉便猜出个大概。
夺人心神,控制人身,非常人所能为。而那染血唐刀,虽是凡物,却因饮血日久而沾染凶戾之气,早已化作魔物。此时猴儿受制于人,只怕与那把刀脱不了干系。
要想方兰生恢复神智,唯有夺刀。
百里屠苏才从煞气里脱身,倘若妄动,难保不会再次入煞,他的伤势眼下又只有风晴雪可以医治,他二人一时半会都不好动手。而那对手阴险狡诈,襄铃又年幼无知,更是不能参战。红玉思量一番,想想这再好不过的人选便是自己,掸了掸衣袖,双剑一震。
“公子稍安勿躁,红玉去去就回。”
才上前几步,就见远处方兰生缓缓睁眼,一脸茫然,四下打量。环顾一周,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吓了一跳似的往后一退,咋咋呼呼道:“哇,女妖怪,你要对本少爷做什么?!!!我可没招你惹你!”
那呆愣咋呼的模样与平日的方兰生无二。
红玉神色一敛,并不答话,却是身后的百里屠苏闻声开口。
“……方兰生?”
方兰生闻声看去,等看清那黑衣少年的狼狈模样,又是一阵子吵闹:“哇,木头脸!!!你被谁打得这么惨?!!!没事吧?!!!”说着,就绕过红玉径直朝百里屠苏走去。
襄铃一见方兰生想过去,便鼓起腮帮子堵到他跟前,气冲冲道:“呆瓜,不许你靠近屠苏哥哥!屠苏哥哥伤成这样,都是你害的!”说罢还不忘一扬手中的扇子。
“什么……是……是我干的?”方兰生看上去毫不知情,挠挠头,望望襄铃身后的那一抹黑色衣摆,欲言又止。
“都怪你!把屠苏哥哥打成这样!”襄铃仍是不相让,小脸鼓得圆圆的。
“我……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方兰生似乎沮丧极了,“襄铃你……你让我过去看看吧……木头脸伤成这样……我……”
襄铃两手叉腰,怒气半点未消,挡在方兰生面前纹丝不动。
反倒是百里屠苏开口说了句:“无妨。”
“木头脸,我……”像是得了赦免般,方兰生绕开襄铃快步上前,想伸手摸摸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却被半途闪出的一只手牢牢钳住。
红玉低着头,似笑非笑,眯着眸子俯视方兰生。
“猴儿既然如此关心公子,为何不把刀放下?”
方兰生身形一顿,一昂首,眼底已不见方才的澄澈。
“啧,你这女人别这么看我。”
“姑娘你别……别这么看我……”方兰生被看得不好意思,赧然地垂下头,过了半晌又禁不住好奇,开口问道,“当真……很像吗?我跟他……”
贺文君笑得有几分苦涩,淡然道:“除了模样,哪儿都不像。”仿佛天与地、阴与阳、生与死那般,迥然不同,却又不可分割。一个前世一个今生,一个杀人一个修佛。
方兰生呆呆应了一声,叹了口气。想不到那杀人狂真是自己前世,为了报仇,丧心病狂。可既然如此……那为何这辈子投胎转世还能生在方家这样的好人家?
善恶报应因果轮回,这是他深信不疑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上辈子枉造杀孽罪孽深重,不被打入地狱已是上天的恩赐。今生纵然落入三恶道也无可厚非,他却转世为人。本该受尽一世疾苦,尝尽世间风霜,却降生在个殷实人家,衣食无忧风平浪静。
若要他说来,这辈子就算做人,也该是那惨遭上苍遗弃之命。
就像……
就像木头脸的大凶之命……
……那木头脸上辈子又是犯了什么罪,今生落得这般下场?
这……这一切都不合常理啊……
见方兰生时而唉声叹气,时而默然不语,贺文君不免忧心。
“方公子?”她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而如此丧气。
“没,没什么……”方兰生摆摆手,酝酿了许久,才开口问道,“那个……贺姑娘,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公子请说。”素衣女子静静立在雪里,看不出悲喜。
“既然晋磊是我前世,那他犯下的罪孽当由我来承担,可我今生家境殷实邻里和睦……投身在这样的好人家,这大不合天道啊……而姑娘你既已过世多年,却仍在此地逗留,不入轮回不得转世,如此一来和永世不得超生又有何分别……莫非,莫非我这辈子的福分都是因了姑娘你的……”
“公子莫要担心,文君已转世为人。”贺文君打断他的话,仍是那般温和的语气,却又仿佛多了分坚定。
“诶?”


138楼2013-08-07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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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晋磊见行踪败露,却也不慌不忙,被红玉擒住的右手一松,百胜刀落入左手掌心,二话不说就朝百里屠苏、风晴雪二人砍去。
    这一刀看似简单,不花哨不精妙,毫无杀气,却在挥出的瞬间显得锐不可当。刀随身动,气随刀转,平凡无奇的一刀被发挥到极致。晋磊脚下地面一裂,刀势已成。
    这一刀势在必得。
    “屠苏哥哥!”襄铃刚转身就望见到这一幕,吓得面上血色尽失。
    却见百里屠苏猛然推开风晴雪,上身向后一仰,右手一撑地,抬起一脚便向晋磊手腕踢去。他重伤在身,又事发突然,这一脚远不及他平日三成力道,一脚踢上去,只勉强将晋磊挥刀的路线踢偏,仍是被刀风震伤脏腑。
    他向后一个翻腾,落地之时气息一窒,胸腔里刀割火燎般的痛,终是经不住内里狂乱的真气,喷出一大口血。体内气息从未有过的紊乱,经气不循经而行,反在脉外肆意流动,以致经脉不畅气机不通,而煞气被刀风一激,又有失控之势。百里屠苏暗叫不妙,却无力回天,只觉神识一片混乱,视野里的黑气纷乱如麻,雾霭灰蒙,打斗声、呼喊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冷笑在混沌里交织成网,密密麻麻,无从辨析。
    偶尔瞥见一眼正与红玉、襄铃缠斗的晋磊,看见他嘴角挂着阴涔涔的笑,百里屠苏这才明了,晋磊算中的并不是那一刀,而是自己的那一踢。他眼下这般伤势,一旦真气妄动,究竟会有什么恶果,只怕晋磊算得比谁都清楚。
    ——无非就是个死。
    “苏苏!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苏苏!”风晴雪眼看百里屠苏只剩下半条命,急得六神无主,只能拼了命地施法,可一阵阵蓝光闪过,黑衣少年的气息却仍不见半点回转。百里屠苏身上衣物尽被冷汗打湿,脉象愈发微弱,一道道黑气透出,眼看就要压过甘霖善法的蓝光,将他完全吞噬。
    风晴雪情急之下发动全身真气欲与煞气抗争,奈何此时百里屠苏命悬一线神智尽失,再无力坚守意志,煞气如入无人之境,以她的真气根本不足以抗衡。眼看他气息渐无,周身却逐渐涌出另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明之力,如临死亡之渊永无解脱之日,风晴雪透体一寒,再坚强的意志也在此刻瓦解。
    “红玉姐!苏苏他……!”
    不远处缠斗的红玉、襄铃二人也觉察出这股黑暗之力,身形双双一滞,这转瞬即逝的一个间隙便被晋磊抢了先。他借着落地的那一脚力,向前一个俯冲,闪过红玉、襄铃二人之间的狭小空隙,弹丸一般射向那一处被黑气缠绕的两人。
    刀尖直指百里屠苏。
    “我?”方兰生指了指鼻子,有些不明所以,“……我能帮上什么忙?”
    几步开外的贺文君回头一笑:“之前就帮过一回,记不得了?”说罢一手遥指正前方,示意方兰生看了便知。
    可他眼睛都快要瞪出眼泪,也没看出贺文君所指之处与别处有何不同。都是一样的白,都是一样的雪,这种鸟不生蛋的莽荒之地,还有什么可看的?还有……他何时帮过贺文君啊?自己跟她可是头一回见面!
    心里虽是这么想,方兰生面上还是做出一副奋力张望的模样跟着上前。
    也不知走了多远,就在他快要放弃之时,总算是看出那一处究竟哪里不同。好像除了白色,还有点别的颜色。好像是……黑的?
    等等……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雪地里落满脚印,一头黑色巨狼原地徘徊,虎视眈眈望着步步接近的方兰生,两排锋利的獠牙看得人心里发毛。
    “诶?!怎么又是你!!!”方兰生一看清那狼妖凶神恶煞的嘴脸,吓得退了几步,两手一抬,已摆出方家伏魔大法的起手式,“你这妖怪,又想怎样?!本少爷可不是好欺负的!”
    狼妖嗤笑几声,不予理会,仍是自顾自的踱步,周身散发强烈杀气。
    “有什么好笑的!”方兰生自知受了蔑视,很是不服,胸膛一挺,壮着胆子往前踏了好几步。自我安慰那夜与狼妖的较量还不是他方兰生获胜,今日也没什么可怕。
    见他明明心有畏惧却还死要面子,狼妖不由觉得可笑,终于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
    “无知凡人,你就与本座一起,见证那小子被黑火吞噬,彻底成为怪物的那一刻吧。”
    方兰生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那狼妖是否想使诈骗自己过去,却还是忍不住张望了一番,结果什么都看不见。
    “你这妖怪,这儿就一地的雪,分明是在骗我!”他抬手捏了个结印,满脸戒备。
    “真是蠢如猪狗。”不知是不是看花眼,狼妖似乎翻了个白眼。
    就见它鼻子一触地,原本一地的白雪顷刻间变得五颜六色,各种颜色一团搅动。时而见红黄蓝三色搅和在一处,时而又晃成了一片灰蒙,隐隐约约还听得见模糊的喊声,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方兰生愣头愣脑盯了片刻,终于神色大变。
    哪里是什么颜色,分明就是几个人影在闪动!
    而那个声音,不正是风晴雪?!
    “苏苏!苏苏!你快醒醒啊!”
    “苏苏千万不要死!”
    “苏苏!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苏苏!”
    “红玉姐!苏苏他……!”
    方兰生犹如寒冬腊月被人当头泼了盆冰水,整个人一僵,寒到了骨子里,就连魂魄都快要一起冻结成冰。连日来的怡然自得让他忽视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木头脸的大凶之命。
    “木头脸!!!”
    百胜刀已落下,晋磊嘴角含笑,只等着给百里屠苏最后一击,耳边却赫然响起这么一声嘶喊。可惜为时已晚,这一刀必然要见血。那边的两个女人根本来不及救助,而面前的蓝衣女子光是抵御黑气已是万分吃力,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眼下百里屠苏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寒光一闪,刀落,血溅。
    ——有什么东西绷断了。
    “公子!!!”
    “屠苏哥哥!!!”
    “木头脸你个傻瓜为什么不躲啊?!!!”
    蓦然响起的这个声音令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后一惊。
    虚空中乍然闪出巨大的金字梵文,隐有水色波纹缠绕,金光自天而降,百里屠苏身上瞬间落满星辰,他周身一道夺目光圈一闪即逝,腾起的黑色煞气便霎时一滞。只是刹那间的事,风晴雪就明显感觉煞气威压骤减,低头一看,百里屠苏面上已然恢复血色。
    一种比甘霖善法更为强大的术法救了他……
    ——那是潮音普度。
    诵经声微若游丝,时断时续,方兰生垂首弓背,看不见面目。青的衣,红的血,落魄又狼狈,却又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坚毅。鲜血顺着百胜刀刀身淌了一地,刀锋几近将方兰生右手掌完全斩断。
    佛珠泣血,长刀悲鸣。
    散落一地的紫檀佛珠皆染血色,喑哑无光,如同碎了一地的佛像,再也不复往昔。方兰生便跪在那一片狼藉里,也不知是吃痛还是害怕,浑身颤抖冷汗淋漓,几乎废掉的右手不甘地抓住刀身,亲眼看那刀锋将骨肉一点点切开,皮开肉绽血流成河。
    纵使如此,他也没放手。
    因为那个力道还在,那个想要往下砍的力道。
    稍有松懈,百胜刀就会毫不留情砍在木头脸身上。
    刀锋一点一点下落,方兰生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他那个变态的前世太强了,无论哪个方面,他都赢不了晋磊。那个人当初杀了那么多人,如今还想杀木头脸……他方兰生虽然百无一用,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木头脸去死。
    ……给本少爷……长点出息啊!
    诵经声戛然而止。
    “猴儿!”红玉双剑一挥,正要挑开方兰生手里的刀,就见他上身猛然一挺,整个人向后倒下,左手刀锋一转,已朝脖颈砍去。
    仰天倒下的身影还未及地,就见一腔子热血喷出,溅出几尺高。
    这便是百里屠苏睁眼见到的第一幕。


    139楼2013-08-07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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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打算昨天更新,结果电脑抽风刷不开页面,文也跟着一起卡了
      大家七夕快乐什么的就不说了_(:з」∠)_
      今天去给笔记本除尘了,想试一试能不能玩古剑2……
      要是能玩的话,估计进度会更慢,不能玩的话,就老老实实填坑⊙▽⊙


      152楼2013-08-14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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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拾壹】
        百里屠苏做了一个梦。
        抑或不是梦。
        雨声大作,电闪雷鸣,他坐在床边,支着头,假寐,一袭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记得这场雨下了很久,三天三夜。雨越下越大,以滂沱之势洗尽人世间的种种污渍,将天地连成一体,他侧耳听着雨声,心中从未有过的宁静。
        很累,却也不累。
        仿佛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渐与天地相融。
        忽而传来一声轻笑,睁眼一看,床榻上的青衣书生迷迷糊糊望过来,继而又睡过去。那模样看着又呆又傻,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安然入睡。
        百里屠苏极为困倦,可看着榻上那张脸,又觉得莫名的心安,理所当然一般替书生掖了掖被子,换了块湿帕子敷在他额上。眨眨眼,终是经不住瞌睡,合上了眸子。
        雨还在继续下,打在瓦背上,落在屋檐下,在青石板上汇成一条小溪,叮咚作响。
        夜色被洗得愈发深沉,群山在雨幕中悄然耸立,这场雨不知何时才会停歇,仿佛要将这世间化作汪洋。水势渐长,百里屠苏沉沉睡去,被波涛没过头顶,缓缓下沉。
        水充斥着整个天地,没有月色没有星光,水底只有一片漆黑。百里屠苏包绕其中,非但不排斥,反倒生出几分亲切感。黑色的没有光的天地,再熟悉不过。就这样沉入水底,也未尝不可,或许这样就能解脱了。
        灭族以来,他怀揣着亡族之恨在天墉城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被孤立被嘲笑被误解,始终没有一日安宁。下山之后亦是历经坎坷,玉衡、起死回生之术、大凶之命、同门的追捕、铁柱观狼妖……
        “你的心时时刻刻被黑火烧灼,比起像人,更像是妖……”
        也许真如那狼妖所言,比起像人,他更像是怪物,所以才会和这潭黑水如此契合。
        ……也罢,不如将一切都交付出来,让世间毁于一旦。
        “木头脸你个傻瓜为什么不躲啊?!!!”一道熟悉的少年音蓦然响彻水底。
        百里屠苏猛一抬头,看见遥远的水面,有个青色身影似乎伸来一只手,翻腾的泡沫几近将那人掩去,唯独只看得清他手腕上的佛珠。泛着温润的光,不足以照亮无边的黑暗,却是永夜里唯一的一点光。
        ——微小,却令人无法挪开目光。
        他伸手想去碰触,就见那光芒骤然一暗,水里弥漫开殷红的血。
        触目惊心。
        百里屠苏心底一沉,终于自煞气之海里醒转过来。
        刚睁眼,就看见仰天倒下的方兰生,还有飞溅的血。
        刹那间,山河失色。
        “猴儿!”红玉和襄铃二人飞奔而至。
        方兰生仰天倒地,百胜刀已插入脖颈,鲜血喷涌而出。细如蚕丝的妖气密密麻麻裹着他两条手臂,一面操控着他残破的右手止住刀锋,另一面硬生生逼得挥刀的左手不得动弹。若不是妖气出体及时制住了刀势,只怕他已人头落地。
        他满头冷汗却还强颜欢笑,好似打了胜仗一般颇有几分得意:“哈哈……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跟谁得意。见到红玉、襄铃二人焦急的神色,更是咧嘴笑起来。
        “是不是对本少爷……刮目相看……哈哈……咳咳咳……咳咳……”说话间喷出几口血沫,视野已愈发模糊,渐渐听不清人声,只是隐约望见风晴雪急急跑来,施起了甘霖善法。
        天地再次变得一片雪白,方兰生抬头,看见贺文君抱着狼妖的脖子,双目含泪。
        “方公子……”贺文君凝眉,几欲垂泪,却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狼妖冷哼一声,低声骂道:“蠢如猪狗。”话虽如此,仍是不放松片刻警惕,释放出妖气缠住方兰生双臂,以免晋磊突然发难,“不过你这小子,这次倒算得精准,如何料到本座定会出手?”
        方兰生嘿嘿一笑:“我要是死了你上哪儿去。”
        说罢又看向贺文君,见她双目通红,面露悲色,连忙宽慰:“姑娘你别哭,千万别哭啊……我方兰生向来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一回也不会有事的。”顿了片刻,仿佛想起什么,又郑重道了句多谢。
        这么多年来,仰仗着青玉司南佩的庇护,躲过了多少回凶险,他不是不知。一个弱女子守着他这个没有半点自觉的转世,该是什么滋味。
        他很想说他今生只是方兰生,可对贺文君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贺文君闻言只是摇头,轻声道:“是我该多谢公子。”
        方兰生愣了愣,不知她话中深意,却见余光中苍茫天地间幽然浮出一道黑影,依稀化作人形,他一眼望过去便瞬间明了。
        那人竟是晋磊。
        左手的力道陡然一松,方兰生全身脱力一般瘫软下来,晋磊的那股杀意已然自他体内消失。而那远方悄然浮现的身影,倒像是晋磊最后一抹执念。
        “还望公子保重。”贺文君拭去眼角泪水,浅浅一笑。
        远处的黑衣青年茫然而立,方兰生看着看着就不由生出一股惆怅之意,也许是被那人的执念感染,也许不过是他精疲力竭下的一点伤春悲秋。
        “后会有期。”方兰生笑了笑,闭上双眼。
        碧光莹莹。
        甘霖善法的水蓝荧光下,方兰生的血总算止住,面色也和缓几许。百胜刀被丢弃在杂草丛里,他没了那桎梏,动动指头,睁眼看看右手那条贯穿整只手掌的疤痕,松了口气。
        风晴雪也松了口气,精气一敛,收回术法。
        “呆瓜真是笨死了,这么简单的鬼魅术也能把你弄成晕乎乎的!”襄铃见他醒转过来,便又是跺脚又是摇头,将他从头到脚数落一番。红玉在一旁听了不禁掩唇窃笑。
        熟悉的同伴,熟悉的话语,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回首前世晋磊的种种疯狂绝望,方兰生如梦初醒,眼前这番景象委实珍贵。他也不争辩,挠挠头,只是一个劲傻笑。
        红玉见他傻笑个不停,调侃道:“猴儿莫不是傻了不成?”
        “女妖怪你才傻了!”珍贵归珍贵,某些人的话该反驳的照样要反驳。
        “呆瓜就你傻!”襄铃颇为不服,只见她一撅嘴,哼了一声,“要是屠苏哥哥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说罢鼓起腮帮子,转头看向一边。
        方兰生听了暗自一惊,抬头就看见木头脸在几丈之外负剑而立,状似漠然地看着自己。没有表露出一丝关切,也没有半点焦急,淡淡的,隐约有几分空茫,似乎透过自己看向了遥远的彼端。
        ——咫尺千里。
        那个眉间一点朱砂的黑衣少年,如同停留在某个岁月的缝隙里,凝固在山风中。
        “……木头脸?”方兰生望不清他眼底隐隐流淌的是什么,只是无端的,生出几分悲切。
        那模样,那姿势,那木然的神色,与平日无甚差别,可就是令人觉得有什么不同。好像……有什么东西停滞不前,再也不愿往前踏出半步。
        一声凄厉的尖笑打断他的心绪,周遭忽然腾起一阵黑雾,面容可怖的女鬼自雾中现形。衣衫褴褛,青面枯爪,眼底尽是恨意,化不开,斩不断。尽管早已面目全非,方兰生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叶沉香。
        ——大抵是来找他索命的。
        他不像晋磊,对叶家人有血海深仇,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他只是一个见证了前世之疯狂,修了佛念了经的转世书生而已。
        对叶沉香,他非但不痛恨,反倒有些怜悯。
        他不知要如何才能弥补前世犯下的过错。
        可惜叶沉香不这么以为。
        积压多年的怨气只为此刻的血债血偿。生前有多爱,死后便有多恨。一旦揭下了谎言的迷障,往昔的一幕幕皆是锥心刺骨的痛,想到那温言软语夫妻恩爱全是一场血泪化成的戏,数年夫妻情分只不过是屠戮叶家满门的垫脚石,她便不可能放下。
        更不可能解脱。
        “晋郎……我说过……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声色刺耳,如尖刀刮竹。
        同样的话语,却已物是人非。
        昔日枉死在情郎刀下,死不瞑目,今日化作厉鬼,向他转世索命。可就算取了他性命,那些惨死的叶家人,那段覆灭的回忆,又能回得来么?俯视青衣书生惨白的脸,叶沉香纵声尖笑,也不知心中是悲是喜。
        “叶……叶姑娘……”方兰生双手合十,可没了紫檀佛珠在手,终是有些底气不足,“我爹说,做了鬼,不去投胎总是不好的……”不入轮回不得转世,永生永世被仇恨所束缚,不得解脱,于他而言,这是最不愿见到的结局。
        叶沉香不可能听他的,方兰生很明白。但百胜刀贯穿叶沉香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他绝不能装作不知情,一句“我不是晋磊”就一笔勾销。
        有些事情,必须去面对。哪怕并非因他而起。
        “叶姑娘,我知道我上辈子罪孽滔天,对你、对叶家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可现如今你被怨念所困,再这般下去只会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哈哈!”叶沉香仿佛听见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笑声尖厉又悲恸,像是笑自己有眼无珠,又像是笑方兰生愚不可及,“晋磊……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信你的话吗?!”
        ——再也不可能信了。
        叶家老小的怨魂从四面八方涌来,鬼火的幽光映得叶沉香愈发面目狰狞。
        ——早已不是那娇蛮任性的蓝衣女子,昔日的叶家大小姐已葬送在晋磊刀下。
        “今日……便是我叶家老小报仇雪恨的日子!”
        数百怨魂的鬼气与叶沉香的枯爪一并向方兰生袭来,他心头猛然一跳,不知怎的就看见那日叶家满门被灭的情形,鲜血在火光下飞溅,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斩杀,撕心裂肺的呼喊掩盖不了杀人者疯魔般的狂笑。
        黑衣,长刀,那人回过头来,是他的脸。
        “叮”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一连串各式各样的打斗声,前所未有的熟悉。有人双剑疾舞、有人巨镰挥洒、有人羽扇翩飞,与相聚成团的厉鬼厮杀搏斗,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怨言。
        而还有一人,坚定不移地挡在他跟前,黑衣长剑,剑气冲天。
        没有人过问他与叶沉香的前世恩怨今生纠葛,出手,只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理由。
        ——无他,同伴而已。
        方兰生从未像此刻这般庆幸自己的出身,庆幸这趟远行。纵然他前世杀人成性罪无可恕,他今生也是方兰生。不是作为晋磊的转世,而只是琴川书院的一个小书生。
        合掌,诵经。没有佛珠,术法定不如平日,但只要一气尚存,哪怕法力微乎其微,他也要与这些人并肩作战。
        别无所求。
        就在众人奋战之时,精光一现,只听叶沉香一声惨叫,一股巨力已将她与叶家老小一并吸走。那物什大放异彩夺目生辉,正是玉衡碎片。
        方兰生下意识伸手去救,可为时已晚。
        几个青玉坛弟子自角落里步出,眉宇之间尽是嘲弄。若是没有方兰生一行人在此地搅和,使得厉鬼皆汇聚于此,他们还不至于如此轻易便将其尽数吸纳。
        “青玉坛!!!又是你们这帮害人的混蛋!”方兰生勃然大怒,却无能为力。
        他这话骂得不痛不痒,其中一人甚是得意,眉尖一挑,语带讥讽:“说来还应多谢各位相助,不用我等在这山庄内外四处奔波!想必这叶家上下,也对诸位感恩戴德!”说罢与同门耳语一番,便化作一道清光消失。
        “同上次一般的身法,只怕追赶不及......”红玉摇头,若有所思。方才似乎听那人提及“明月珠”三字,莫不是始皇陵中的……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这么算了!”方兰生焦急万分,被玉衡吸入其中,只怕叶沉香当真是要永世不得超生了。
        “猴儿莫慌,追出去看看再说。”红玉尚不能确定心中猜想,一个纵身,已先跃下台阶。
        众人紧随其后,方兰生迈出几步,又恍然大悟般回头将紫檀佛珠一一拾起,仔细收入囊中。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草丛里的百胜刀,心神一凛,小心翼翼捡起来,将其深深插入土中,正正对着后山那间残破的阁楼。
        逝者不可追,仅此为念。
        冲着那残垣破瓦,方兰生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几丈之遥的黑衣少年将此尽收眼底,茫然不知所归。


        153楼2013-08-14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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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个更新证明我还活着


          163楼2013-10-27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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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因为太久没动笔,手生到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比喻句√】,所以最近报了一个作文培训班【大误】,想了想如果等从培训班毕业再填坑,估计圈子的人都走光了,所以打算还是先慢慢填着好了,慢点来总比不填的好。目测明后天开始更新,之后的也会断断续续更文的
            但是因为楼主文风本来就不固定,又间隔太久,所以文风什么的可能会略有出入,然后就是为了方便阅读以及楼主日益严重的强迫症,楼主删掉了几楼,希望被删帖的GN别见怪_(:з」∠)_
            感谢各位不嫌弃楼主拙劣的文笔看到现在,为了报答诸位,楼主保证HE!!!


            172楼2014-05-17 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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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屠苏得映虚的天眼通相助,很快便在一处角落发现襄铃,她缩在石柱下瑟瑟发抖,脚下尽是被打碎的残破陶俑。
              “呜……屠苏哥哥……”襄铃眼睛进了烟尘,泪水止不住地淌,她看不清周遭形势,只得乱打一气,好在她的摘叶飞花和天狐千幻已使得游刃有余,这才不叫躲在暗处的兵马俑伤了自己。百里屠苏不懂如何安抚他人,只得拍拍她肩膀以示抚慰。
              这间墓室比起之前那些都宽阔许多,四周陈列摆设似乎也大为不同,定是另有玄机,贸然行动绝非上策。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破坏此地机关。映虚尚且年幼,天眼通不足于看清整座墓室,百里屠苏生怕误伤自己人,不敢随意引火施术,只好带着襄铃小心摸索。
              此地黄烟虽无毒,却也不易驱散,襄铃操纵疾风也只能吹开周遭三尺内的烟雾。墓室里的打斗声接连不断,时不时还能听见同伴吟诵咒语的声音,只是此前还声称看见百里屠苏的方兰生眼下却仿佛凭空消失一般杳无声息。
              四下此起彼伏的兵戈交击声中忽然传来几道破空之声,似有利器疾刺而来,襄铃仍被烟尘迷住双眼辨不清方位,根本无从闪躲。只是短短一瞬的犹豫破空声已近在眼前,青铜长矛的尖锋泛出刺眼寒光,百里屠苏情急之下推开襄铃,拔剑的同时向后腾空翻转,硬生生格挡下长矛的猛烈攻势。
              但青铜长矛质重而利,投掷之人又深谙此道,饶是百里屠苏身法迅捷如电、削铁利剑在手,也还是被长矛所伤,甚至险些被其中一支刺中侧腰。他就势向后翻滚,之前所踏之处地砖皆被长矛击得粉碎。
              “屠苏哥哥!”襄铃在黄烟迷雾中急切呼唤。
              “无妨。”百里屠苏起身寻到焦急万分的黄衣少女,出言宽慰,左手向长衫侧腰破口处一探,欧阳先生所赠的宁神香囊只余下半截红绳。
              二人来不及多言,就见几个驾着战车的兵马俑手持弓箭和长矛疾驰而来,战车所过之处地砖皆被石马踏裂,土石飞溅、脚下震动,三辆战车却如千军万马般来势汹汹。
              百里屠苏听着他们嘴里响亮的呼声,心下不由一沉。
              “小心迎战。”
              他低声嘱托后,两指一并拂过长剑剑身,在方圆三尺内布起天墉城剑阵。襄铃听话地点点头,两手一并,羽扇合二为一,运起摘叶飞花向那战车袭去。虽说会是一场苦战,但有她的屠苏哥哥在,倒是不必再有所畏惧。
              不远处的方兰生也正进行着一场苦战,只是旁人的作战对象都是兵马俑,他的对象却是体内的狼妖。虽然自打一进入这间墓室,都是狼妖在为他指点迷津,可一旦过犹不及便令他苦不堪言——就比如眼下噬月玄帝再也看不下方兰生永远慢半拍的身手,想用妖气控制书生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躲避暗处的袭击。
              “你这蠢货,本座这是在帮你!”狼妖才透出来的妖气又被方兰生逼回体内,急得破口大骂,“当真不知好歹!本座可不想与你一道送死!”话毕又将妖气透出几寸,想缠住方兰生手脚,偏偏此时远处射来几支暗箭,只得临时改道将箭矢打偏。
              方兰生担心被同伴察觉自身异样,不敢大声张扬,只得一面施展冰封术和智拳印,一面小声嘀咕:“不妥不妥不妥,本少爷有手有脚,用不着你操心。你告诉我敌人在哪儿就行了,干嘛老想控制我?”
              “哼,你以为本座稀罕你这副身子骨?东北方向来了三个拿剑的,”噬月玄帝不慌不忙点出敌人所在,继续嘲讽方兰生,“你的身手连你前世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本座连他都不屑控制,还会看得上你这文弱书生?若非本座灵识在你体内,你就算方才被战车碾成渣子又与本座何干?西边有三支箭过来了。”
              几支冷箭无声射来,方兰生就地一滚,堪堪避开。正待起身给自己施个甘霖善法,就见狼妖妖气已趁机透体而出,将他手脚悉数缠住。
              “你……你趁人之危!”方兰生不服。
              可惜噬月玄帝根本不理他,动用妖气活动活动方兰生筋骨,便操控着他一路发足狂奔,灵巧地避开沿途投掷来的长矛,甚至滚过战车车底,直奔墓室尽头。方兰生受尽飞石击打之痛的同时,也不禁感慨自己确实没有这般利落的好身手。
              ——只怕再练个十年八载也未必及得上晋磊的一半。
              不容方兰生细想,他已奔至尽头的阀门,噬月玄帝调动起他的手脚开始往石壁上攀爬。
              “你你你……你想干嘛?”方兰生被石壁上浇筑的铜刺扎得两手生疼,奈何一时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自己爬上石壁顶端,他透过暗黄的烟雾隐隐约约见到不远处有个突起的石台,瞬间有种不祥之感。
              “你不会是想……”
              话音未落,噬月玄帝的妖气就带着他纵身一跳,飞起一脚向那石台踢去。妖气迅猛,连带着方兰生的身法也变得无比凛冽,他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悠长狼啸,脚下石台便应声而碎。
              方兰生滚落在地,发现黄烟开始迅速消散,墓室的真容也逐渐显露出来。这间异常宽广的墓室,看形制竟像是一座演武场,适才发动袭击的兵马俑因黄烟的退散而停止了进攻,逐一退回原本的列队,不再动弹。
              “这么厉害……”方兰生躺在地上出声感叹,“你怎么不早说?”
              噬月玄帝冷哼一愣,说了个“蠢”字便再无动静。
              妖气缓缓退回体内,方兰生这才感到右脚的疼痛,虽有妖气相助,但要以他的资质踢碎一座石台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龇牙咧嘴施起甘霖善法为自己疗伤,暗暗在心中腹诽。
              靠得最近的风晴雪见方兰生倒在地上疗伤,便凑过来询问:“兰生你怎么了?”其他人都好好的,怎么就兰生一个人站不起来?
              随后走来的红玉也面带疑惑,她余光落在一旁碎裂的石台上,那不像是凭方兰生一己之力便能破坏的物什:“猴儿,你这是……”
              “……脚疼。”方兰生神色躲闪,低下了头。
              见方兰生不愿提及,红玉一时也不好追问,只不过——方才她确实听见一声狼啸。
              百里屠苏望着坐地疗伤的方兰生,眉头越蹙越紧,适才他体内随着那声狼啸而陡然躁动的妖气,莫不是与方兰生有关?
              那啸声确是噬月玄帝无疑,只是……他望向已成碎石的石台机关,又环视一番四周悄然退散的黄烟和回归队列的兵马俑,心中疑云丛生。
              ——噬月玄帝……在帮方兰生?


              198楼2014-07-07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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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少恭神息一敛,悄然在广袖中结起手印,这术法虽不能抑煞,却可平息百里屠苏的魂魄共鸣,至于那煞气能否抑制,就要看百里少侠的造化了。乌蒙灵谷一族世代为女娲镇守凶剑,倘若大巫祝之子连这点煞气都不能自行克制,留着又有何用?
                咒术无声发动,命魂共鸣渐渐停歇,百里屠苏周身黑气骤然一滞,转而退回体内。
                ——总算是没白费我一番苦心。欧阳少恭微微颔首,目光已落在妖化的雷严身上。
                毫不知情的雷严还悬在半空出言讥讽,还时不时回头观望欧阳少恭的反应,此刻他回过头来嗤笑一声道:“丹芷长老,还不想发话吗?”
                死期将至还如此狂妄,欧阳少恭暗自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坚定的诚挚:“百里少侠、小兰,莫要轻言放弃!”
                方兰生闻声抬头,见少恭目光坚毅,并非是在自暴自弃。少恭是个大夫,定不会拿人命开玩笑,既然他这么说,那心中定是已有计策。他相信少恭不会害他。
                “木头脸!”方兰生出声提醒,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百里公子……”红玉却心有疑虑,欧阳少恭此人是敌是友尚无定论,眼下虽得片刻时机疗伤调息,但已然妖化的雷严绝不是他们几人能轻易战胜的。
                形势容不得百里屠苏犹豫,他见方兰生一双眸子澄明如水,忽然想起那日在安陆超度怨魂的青衣书生无力地坚持着他的慈悲,举手投足间的清新正气却令人不容置喙。
                “我相信先生,再战!”百里屠苏长剑一荡,眸色清明,已然恢复斗志。
                ——我相信方兰生。
                “少恭!我就让你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流尽最后一滴血!”雷严又是一声狂吼,巨剑直指天顶,电光忽如而至,激荡在大殿上空。
                百里屠苏神色一凛,剑锋划破掌心,将凶戾之气引入天墉城剑术,毁殇的血红剑气穿破虚空直击雷严胸腹。他不惜自伤也要将雷严斩于剑下的迫人气势无疑是种莫大鼓舞,其余诸人也各施其法向雷严击去。
                一时间大殿之内雷电交加、疾风肆虐、冰雪漫天,雷严即便修为深厚又有金丹药力加持,也不得不放缓攻势,转攻为守。只是双方实力相差过大,百里屠苏几人虽转守为攻,却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获胜。
                眼看快攻就要变为拉锯战,红玉暗叫不好,论实力他们绝非雷严敌手,一旦要较量耐力,那率先倒下的绝对是自己人。就在她暗自思忖对策时,却发觉雷严的反应渐渐迟钝起来,剑气也不似之前那般锐不可当,但看他神色却并不似有异,反倒更显张狂不羁。
                这是……?
                尹千觞不慌不忙灌下一坛酒,甩着重剑朝雷严砸去,雷严不屑地抬手一挡,却被震裂巨剑剑身,顿时神情大骇,不可置信地望着手中断裂的剑身。
                “诶,我说,你力气也不怎么大嘛。”尹千觞不知其中玄妙,咧嘴一笑,又是一剑。这一剑雷严再也不敢硬抗,只得急急向后退去,却仿佛突受重创浑身一怔,张口喷出大口鲜血,竟就这样重重倒地不起。
                “赢了,我们居然赢了?不是做梦吧!”方兰生惊疑未定,见其余同伴也是疑惑不解,雷严的实力未免也和之前相差太远。
                众人只见雷严怒目圆瞪,不甘地望向高台上的欧阳少恭,咬牙切齿道:“那药……那药有毒……少恭你竟然骗我!”说罢浑身一阵痉挛,表情极为痛苦。
                “为炫耀所谓‘力量’,心甘情愿服下洗髓之药……又何来欺骗之说?”欧阳少恭毫不掩饰确是自己动了手脚,他缓缓步下高台,来到方兰生面前,微微一笑。
                “少恭,你……?”方兰生虽料到少恭早有对策,却没想到是在金丹上动手脚,总觉得有失君子所为,少恭这样的人也会在暗处算计旁人?这还是他认识的少恭吗……不对不对,方兰生暗自否认这个猜疑,他怎能怀疑少恭?雷严死有余辜,少恭这是在为名除害。
                雷严深知欧阳少恭城府之深、谋划之远,自己遭此一劫定无生还之机,索性放弃挣扎,只是他也不愿欧阳少恭好过:“罢了!我心思才智样样不如你!借你所言……成王败寇,古来同理,合该落得如此下场!不过……少恭机关算尽,可知天底下总有你不明之事!”他支着断剑勉强坐起,冲着欧阳少恭发出桀桀怪笑。
                欧阳少恭正欲向前,却被方兰生拦下:“这人作恶多端,谁知道又在想什么法子害人!”
                “小兰,”欧阳少恭摸摸方兰生的头,动作有几分令人熟悉的宠溺,“无需担心。”就算雷严想将他碎尸万段又有何用,垂死之人何足为惧?他倒是想听听雷严还有什么好说的。
                将死之人果然气息浑浊,欧阳少恭凑近之时不由感慨,却听雷严在他耳边低笑:“少恭,你可知……你朝思暮想的那人……身在何处?”
                欧阳少恭身形一愣,双目已现杀机,只听雷严气息愈发微弱,语不成声:“除我以外……天底下再也没有人知道……下落……后悔吗……少恭……你后悔吗……你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我……哈哈哈哈……”
                “雷严,你说清楚!”欧阳少恭难得的感到几丝急切,但雷严只是阵阵狂笑,并不作答,显然对他略显失态的反应甚是满意。
                “这个笑声……我……我听过!”百里屠苏猛然听见这狂妄刺耳的大笑,心口如遭重击,他回想起乌蒙灵谷灭族当日回荡在谷中的狂笑,似乎正是这个声音。难道……他剑锋一转,指向雷严心口,沉声问道,“你!是否曾经去过南疆?!”
                “南疆……?”雷严濒死之际神思已然有些涣散。
                “乌蒙灵谷!你曾经到过那里?!”
                雷严的眸子瞬间瞪大,似乎想起了何事,他定定打量百里屠苏,不敢置信:“你……你是……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绝无可能……少……恭……”话未说完,便已倒地身亡。
                但他的反应已证实百里屠苏心中所想,乌蒙灵谷灭族一事确与雷严脱不了干系,他定是以为乌蒙灵谷无一生还,所以才会如此震惊。……青玉坛掌门……玉衡……当年乌蒙灵谷灭族一事竟是青玉坛所为?
                “百里公子……曾经见过他?”欧阳少恭情绪已定,装作不经意的一问。
                待百里屠苏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欧阳少恭便故作皱眉沉思一番,缓缓道:“想不到还有这些往事牵扯……青玉坛平日对弟子管束不甚严格,尽可自由来去,若说雷严数年间离开门派另有行事,亦是极为可能。”短短几句话已将责任悉数推给雷严,人既然都死了,帮他分担些罪责也无可厚非。
                ——而欧阳少恭依然是百里屠苏心中温文尔雅、心怀高志的欧阳先生。
                原来雷严还与木头脸有灭族之仇?真是恶事做尽,死不足惜。方兰生听完二人对话,心下默默感慨,对这等恶人,也不需要再讲什么君子之道。少恭就算是暗算了青玉坛,也是为民除害,这是好事,是好事。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少恭就是少恭。
                方兰生在心中暗自笃信,余光却瞟见高台上不知何时已合二为一的玉衡将四周魂魄尽数吸入,幻化出五彩流光。
                魂魄之光在玉衡内流转,一阵青光过后,玉衡上方飘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面、獠牙、枯爪,正是自闲山庄的叶沉香。


                211楼2014-07-09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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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磊……哼哼……这真是天大的讽刺……一个上辈子满手血腥之人,这辈子居然……居然修佛法……但是,休想我会领你的情!”叶沉香音色恢复如初,话里的刺芒却仍是那样显而易见。
                  “哼……确实讽刺……”似乎是在回应她,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良久不发一语的晋磊忽然低声开口,空无一物的目光落在方兰生的那串沉香珠上,再度陷入沉默。
                  讽刺么?方兰生也觉得这事不无讽刺,但他眼下无心理会这些莫名的愁绪,只想劝叶沉香早早投胎:“姑娘误会了,我无意施恩化怨,只不过想让你好受一些,不要再被怨气缠绕,你……你赶快走,玉衡的力量很大,我的往生咒撑不了多久……”
                  不要再有如此深厚的执念,不要再作茧自缚,晋磊都已投胎转世,她又能等到什么?
                  “……姑娘!无论我前生是不是晋磊……这一刻我真的不是……你为了他……永远不得轮回……值得吗?!”
                  方兰生的手脚渐渐变得冰凉,每当他回想起前世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全身便会被一股凉意浸染,那种逃不开、避不掉的宿命令他不寒而栗。他更加不敢想象,如果让自己遇上木头脸的大凶之命,他又会怎样,又能怎样?
                  “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骗我!”叶沉香突兀的发问将他的思绪拉回当下,只是还未等她开口,方兰生又听见晋磊淡淡说了两个字——“否认。”方兰生明白晋磊是想将与叶沉香的最后一丝牵绊也斩断,如此才能了无牵挂,虽然他二人之间只余怨恨,但谁又能说仇恨不也是一种牵挂。
                  “晋磊……你……真的把我忘记了?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当年的过往……”叶沉香的提问印证了晋磊的猜测,他空洞的目光停留在方兰生面上,等待他说出自己满意的答案。
                  “啊?!我……那个……我不是……”方兰生被晋磊看得有些心慌,也有些发憷,却又忍不住暗自抱怨,这算什么,当他是传话的吗?
                  “别说了!”叶沉香的面色在方兰生断断续续的话语下变得黯然无光,她垂着头,不想再听他多说一个字,“……不用……再说了……”无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和晋磊之间的一切都已结束。方兰生只是个陌生人,那个让她深深眷恋、爱逾性命的晋磊,那个令她痛苦发狂、恨之入骨的晋磊……他都不是、都不是。
                  方兰生不过是个一不留神投胎在好人家、念经修佛的平凡书生罢了。
                  “……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啊,在时光之间……凡人……什么都不是……”她所执着的,她想要抓住的又是什么?
                  “可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来自闲山庄呢……还戴着晋磊的青玉司南佩……”如果方兰生没有来自闲山庄,那么也许她……也许她还被怨念所困,不得轮回。叶沉香不由自嘲,宿命真是个难以揣度的东西,明明是仇家的转世,却也是助她脱离苦海的机缘。
                  ——晋磊的青玉司南佩。
                  方兰生呆呆站着,心念千百转,当下才醒悟这一切的因缘际会皆起于晋磊,青玉司南佩、贺文君、安陆、自闲山庄、叶沉香……晋磊的一举一动引发这许多事情,而他的执念又是那么顽固痴狂,以致于投胎转世都无法抹杀。青玉司南佩里藏着晋磊最在意的人,所以小时候的方兰生才会赖在店铺外不肯离去,宁愿挨骂挨打也不愿松开玉佩。
                  “果然……在你心里……还是念着她……”叶沉香一声叹息。
                  方兰生不免为叶沉香感到惋惜,毕竟晋磊心里一直念着的那个她从来只有贺文君。
                  “……你知道吗?在青玉司南佩里,藏着一个人的一魂一魄,它和这个叫玉衡的东西一样,也可以拘束灵魂……可是又不太一样……那个人是心甘情愿的,一直守着晋磊、守着你,我也是不久以前在自闲山庄才明白了这个秘密……”
                  一魂一魄。方兰生曾在自闲山庄听贺文君提过此事,她不惜撕裂魂魄注入青玉司南佩也要护着晋磊,那份心意让方兰生既敬佩又痛惜。可眼下他又生出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令他不禁微微颤抖,难道……
                  “大概……是那个叫贺文君的女人吧……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是她……”叶沉香叹息一般的声音宛若迷雾中若即若离的歌声,方兰生听得神思恍惚,“以前,我变成了鬼,好几次想要杀死晋磊,却看见他坐在这个女人的墓前流泪,简直像是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放过了他……”
                  方兰生迷迷糊糊听着叶沉香回忆,心底深埋的那个念头越发强烈。
                  “青玉司南佩……一魂一魄永相随……哼哼,是怎样的一个傻女人?!”
                  永相随,一魂一魄永相随。方兰生痛心地闭上双眼,不忍再去看青玉司南佩微弱的幽光——他这一世的衣食无忧、平安顺遂都是借来的,从那一魂一魄里借了贺文君的运,甚至还借了她的命……不然,以晋磊前世的杀孽又怎会有他方兰生。
                  “这么多年了,她早已经去转世了吧……假如你找到她的今世,记得好好待她……”
                  就算转世为人,但已失去一魂一魄、还借命给他的贺文君又怎会过得好?方兰生睁开双目,神色悲凉,模样像极了叶沉香见过的那个在贺文君墓前哭泣的晋磊,她忽然间有些不舍和怜惜,只可惜错过的东西再也不会重来。
                  “……我走了……过了来生也许还有来生……你欠我的,总有一世我要你还来……晋郎……”叶沉香笑了笑,晋磊的今世注定是逃不开那青玉司南佩,那她不妨再等几世,等到晋磊与贺文君姻缘已尽,再来讨要她的债。
                  一声微风般的叹息过后,叶沉香消失在方兰生面前,晋磊的注视也跟着一并退散,然而方兰生却高兴不起来——向人借命才换来今生的自己,这并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方兰生累极了,他慢慢向后倒去,跌进一个略显僵硬的怀抱。
                  百里屠苏小心翼翼背起方兰生,方才心头的一小阵慌乱已然平息,他冲红玉一点头,率先走出始皇陵大殿。始皇陵外,烈日当空,背上的方兰生靠在他肩上睡得正香,百里屠苏恍然想起此前在陵墓内的那间石室里,他也是这样靠着方兰生的肩膀沉沉睡去。不仅如此,他还梦见江都的那场雨,大雨下了三日,方兰生也烧了三日,而自己一直在他左右看护。
                  他又想起自己被狼妖妖气所侵,高热昏迷、神志不清时,方兰生始终忙前忙后,为他缝制衣物,为他熬粥,为他祛除妖气,以致于险些被妖气所害。方兰生平日多嘴又磨蹭,心地却是极好,不然也不会如此照顾自己。
                  也罢,就让他多睡一会。百里屠苏施展起腾翔之术,向安陆飞去。
                  安陆县一片金黄,满地都是黄灿灿的落叶,百里屠苏走在其间心情也愉悦起来。待他在客房安置好方兰生后,其余伙伴已悉数赶回。闻讯赶来的当地人在客栈外围成一个大圈,将他们感激了一遍又一遍,那些被救回的孩子则向其他玩伴吹嘘着方才在天上看见的奇景,引得人连声惊叹。
                  一个胆大的顽童凑到百里屠苏面前,笑嘻嘻道:“大哥哥,你收我做徒弟,教我变戏法好不好?”他这番话逗得一旁的红玉连连发笑,说这小孩真是比猴儿有过之无不及。百里屠苏微微一愣,若是方兰生在这里,他会怎么说?大概会说——
                  “戏法?!哈哈哈,小弟弟啊,我劝你还是不要,除非你想被活活闷死或者冻死。”一袭青衣闪入百里屠苏眼底,本应在客房休息的方兰生此时正站在他身侧,虽仍有几分倦意,面色却已红润许多。
                  “猴儿真是讨打。”红玉见方兰生已无大碍,便又取笑起他来。
                  “我说的有错吗,”方兰生伸手比划一番那张冷冰冰的脸,认为自己说的很有道理,“木头脸可以一天不说一个字,难道收徒弟只靠眼神交流?”
                  “……”百里屠苏一时无言,看在方兰生有恩于他的份上并不与他计较,但转念一想,自己若是一句话都不说岂不正应了书生的戏言,正要开口却见方兰生已绕到人群另一侧,立在欧阳先生身边。
                  ——方兰生与欧阳先生乃是总角之交,会去找他也很正常。
                  百里屠苏只能这样想。


                  231楼2014-07-15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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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清冷,星子璀璨,安陆县街道上的朱红灯笼令沿途的石墙染上几许旖旎,引人遐想。但百里屠苏不这样认为,此时他正借着火光在石墙下的树丛中给虫子找吃食。在风晴雪的带领下,他已将客栈周边的树丛悉数翻遍。
                    午后红玉的那番关于欧阳先生的话让他思绪万千,而入夜后方兰生迟迟未归更是令人心绪烦躁难平,只想寻个无人之地好好静一静,谁知刚走出客栈就遇见风晴雪。蓝衣少女一见面就笑嘻嘻招呼他一同帮虫子找食物,百里屠苏不好拒绝,只得放下心事一道翻找起树丛。
                    风晴雪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聊,一时说到起死回生之药,一时又说起同她大哥很像的尹千觞,绕了一圈又不免提及煞气:“苏苏,你的煞气之后还发作过吗?”始皇陵大殿的那一幕仍令她有些后怕。
                    “已无大碍,无需操心。”百里屠苏答得一如既往的简短。
                    “嗯……”风晴雪似是想亲自验证他的回答,直起腰身歪着头细细打量黑衣少年,见他身姿挺拔、目光清明,确实已无煞气之扰,便笑起来,“那时我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还好有兰生,虽然他的法术不能抑制煞气,但是苏苏的伤势一缓解,煞气就自动收回去了呢。”
                    百里屠苏闻言目光一敛,陷入沉思,彼时他煞气透体,浑身有如火燎,并未留意这些细枝末节,眼下经风晴雪提醒才发觉某些异样。始皇陵中,煞气来得颇为蹊跷,仿佛是急切地想回应某物,但就在方兰生施展潮音普渡后煞气又悄然退回体内。
                    他确信潮音普渡并不能抑煞,但为何顷刻间躁动不安的煞气就平息下来?
                    到底是他自身的缘故,还是另有他人……
                    “苏苏和兰生的关系很好呢。”风晴雪的自言自语如一阵清风吹散他的思绪,百里屠苏心头莫名一紧,掌心竟有些微微出汗,不由自主地凝神细听。
                    “之前也是啊,”风晴雪笑容清浅,眼眸里流淌着星光,“刚到始皇陵时苏苏总有些魂不守舍,眼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一直很担心但是却帮不上忙,”她停顿片刻,目光转向廊下那片朱红暖光,“不过等苏苏和兰生从密室里出来,苏苏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啦,我猜这一定是兰生的功劳,苏苏你说是不是?”
                    “……”
                    风晴雪的浅笑暗藏着狡黠,有些许神似红玉平日戏弄方兰生的那种笑,百里屠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然地看向客栈外墙。
                    “咦?你脸红了?”红色火光映在百里屠苏脸上,还真有几分像是少年面上薄薄的红云,风晴雪心想苏苏虽然冷着脸,其实还是很有人情味的,比如他和兰生在一起的时候……
                    远处闪过一抹青色,风晴雪心中暗暗发笑,拍拍已然鼓起来的小布袋,拱手抱拳道:“跳跳的吃食已经够啦,苏苏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百里屠苏回话,便径自走回客栈。
                    黑衣少年无奈地扶额,思量再三,终是转身望向那个躲在一堆木料后的书生。
                    “鬼鬼祟祟跟着作甚?”清冷的声音夜风般散开。
                    “哈、哈哈,谁跟着你?我哪有跟着?只是看天气不错,夜风徐徐,就随意逛逛……”方兰生挠挠头,打了个饱嗝,糕点的甜味还停留在唇齿间,他正犹豫该如何开口,就见那边的木头脸已然要走远,“哎!别走、别走!”脑子一热就要跑过去拽住对方的衣摆,却又在那双幽深的眼眸看过来时止住脚步。
                    百里屠苏瞟了眼那支缩回去的手,浮想起方兰生与欧阳先生对坐畅谈的画面,心头无端生出几许焦躁,只想快快离开此地。他见方兰生迟迟不吭声,便冷声道:“无事便罢。”
                    原以为方兰生会同以往那般跳脚咋呼,眼下却见他面色萎顿、神思游离,低着头不知在想何事。清凉的夜风撩起书生略显凌乱的额发,松散的发带随风飘动,那双平日里明亮澄澈的眸子黯然地盯着路面的石板,一副寥落困顿的模样令百里屠苏想起古往今来的那些潦倒书生。
                    ——这般安静得有些过分的样子委实令人不习惯。
                    “方兰生?”百里屠苏小心唤道。
                    “诶,”方兰生一个激灵,仿佛如梦初醒,他眨眨眼睛看向百里屠苏,神情呆愣,半晌才慢吞吞道,“木头脸,你还没走啊?”
                    “……”百里屠苏有点想动手揍人,但看在方兰生一脸苦相的份上他还是好心地问了句,“还在为那位魂魄分离的姑娘烦心?”
                    话才出口就听方兰生长长一声叹息,他捧起腰间青玉司南佩,无精打采道:“贺姑娘今生少了一魂一魄,也不知……”也不知怎样才能填补魂魄的缺失,还有她借给他的命。
                    “与其在此唉声叹气,不如好好想想自己能做什么。”
                    百里屠苏此刻的声音格外低沉,方兰生的茫然无措不禁被这沉如夜色的话音轻轻抚平,他望向那双沉静如水的漆黑眼眸,心底升起一丝希冀。
                    “天无绝人之路,总能寻到化解之法。”
                    ——化解之法?借命……也能……化解?
                    百里屠苏见方兰生眼底泛起零星的光,心头猛然一跳,鬼使神差道:“等我的事一了结,我会帮你一起寻找化解之法。”
                    黑衣少年眉间一点朱砂红得摄人心魂,灿若星子的双眸更是令人不经意间便会沦陷其中,方兰生匆匆挪开目光,不敢再看。
                    “那……那是当然,”他从未听木头脸如此温和地说过那么多话,心绪一时纷乱如麻,嘴上却还不忘逞强,“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少爷都帮你找那什么起死回生之药了,木头脸你……你帮我找化解之法也是应该的。”
                    “两……两不相欠!”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
                    见方兰生已恢复平日的口不择言,百里屠苏暗自舒了口气,低头间闻到书生嘴里的甜腻,心念一转,抬手指向城门口的侠义榜。
                    “……你想干嘛?”方兰生警觉地后退一步。
                    “寻找化解之法绝非易事,”百里屠苏说话间已大步向城门口走去,“以你目前的修为只怕凶多吉少,既然无心睡眠,何不一道去修行?”他回身长立,目光淡淡扫过方兰生嘴边的糕点碎屑,仿佛在跟他说吃撑了就要多运动。
                    方兰生面红耳赤地擦擦嘴,像是要掩饰他的窘迫,慌忙跑到侠义榜前揭起一张榜单,顾左右而言他:“大半夜的修什么行,木头脸你也不怕煞气发作!”
                    百里屠苏不作回应,信步走到方兰生背后,并指在榜单上的落款处一点:“这张送货的单子已过期三天。”
                    “我我我……我是在看下面那张!”
                    “此妖物以人心为食,擅以幻术迷惑人心,动作迅猛如电……”百里屠苏话音一顿,低头打量书生气得通红的耳根,又重复一句,“动作迅猛如电。”
                    “你你你你你……”方兰生当然明白木头脸的话外之音,不就是嫌弃他动作慢吗?!身手敏捷有什么了不起的,煞气一发作就只能束手待毙!他一把揭下那张榜单,愤然道:“就去抓这个……本少爷就不信了!”
                    他哼哼几声,施展腾翔之术朝城外飞去,青色身影很快便消融于夜色。
                    百里屠苏当然不会放任不管,双指一并,也轻声念起腾翔之术咒诀,那张平素漠然寡淡的脸上静静漾起一抹笑意,似是水中涟漪。


                    242楼2014-07-22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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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拾捌】
                      “……方公子?”
                      竹林小院里素衣女子指尖的白子刚巧落在棋盘上,淡雅的面容上微微露出几分诧异,若不是随着又一道落子声的响起,竹榻另一端浮现出一名死气沉沉的黑衣男子,方兰生几乎就要误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金色的阳光薄雾一般笼罩着虚空,和风吹得竹海一阵沙沙作响,竹榻上端坐的两人正在对弈,而不远处的屋檐下一头巨狼正自酣睡,乌黑皮毛上时而飘过几缕暗红幽光。方兰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在……青玉司南佩里面?
                      “方公子?”贺文君本想走下竹榻,却发觉对面的晋磊直勾勾盯着她,正等着她落子,只好执起一枚白子轻轻落下,晋磊这才将心思放回棋局,抱着双臂低头沉思。
                      “贺姑娘……我这是……在哪里?”方兰生心存疑虑,挠挠头,不知该看向哪儿。
                      贺文君见师兄已心无旁骛地沉浸于棋局当中,便倒了杯热茶递给方兰生,一阵微风带起她的衣裙,飘来一股熟悉的檀香味。
                      “公子莫慌,此处是青玉司南佩中的幻境。”她温婉的嗓音仿佛寺庙中僧侣的低语,方兰生低头抿了口热茶,茶叶的淡香在嘴里溢开,清澈澄明的涓流淌入心田,将他的不安拂去,温柔地仿佛不忍惊动路过的清风。
                      ——温柔娴淑。方兰生再一次回想起这个词,感慨良多,如此温柔的一个女子,谁又能料到她竟能狠下心来分离自身魂魄。
                      “贺姑娘,那个……”方兰生羞愧地不敢抬头直面眼前的素衣女子,杯中倒影里,贺文君眉眼间依然有无限温软,但就是这样弱柳扶风的一个女子却有那般震慑人心的决绝之举,这令他又是钦佩又是惭愧,“对……对不起!”
                      凉爽的微风送来竹叶的清香,方兰生望着杯中倒影,迟迟等不到贺文君的回应,却听见竹榻那边响起清脆的落子声,他心头蓦然一跳,一抬眼便望见晋磊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眸。
                      “原来公子你已经知道了。”贺文君轻叹,回到竹榻前为晋磊续好一杯热茶,晋磊垂首品茶,不再紧盯方兰生。
                      “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方公子,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贺文君又落下一子,回首间笑容清浅如风,“文君转世投胎的那户人家……家境富庶、衣食无忧,爹娘也都待我很好。”
                      “可是……”
                      “世间道理皆是如此,有得必有失,文君自己的取舍,文君心里明白,”似是要宽慰方兰生,又似是要言明她的无悔初心,贺文君淡淡一笑,话音笃定,“今日这般,文君已心满意足,无怨无悔。”
                      一魂一魄永相随,绝无怨怼。
                      “贺、贺姑娘!”
                      方兰生绞尽脑汁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贺文君的浅笑连同竹林小院一起渐渐消散,几乎就要淹没于一片空茫无际的白,在那笑容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喊出了那句深埋于心的话。
                      “贺姑娘,你借给我的命,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我发誓!”
                      “扑通”一声,方兰生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醒来时发现自己以十分难看的姿势滚下床铺,脑袋着地,两条腿却还搭在床上,这觉睡得当真不踏实。
                      他揉揉昏沉的脑袋,起床穿衣,心神依旧恍惚,贺文君的笑颜似乎还近在眼前,可那笑颜背后却是晋磊冰冷的目光,像是无声的责备,看得人心里发憷。方兰生摇摇头,不再去回想晋磊的视线,凡事往前看,庸人自扰不是眼下该干的。
                      方兰生洗漱完毕,正要出门找点吃的,就看见昨夜少恭托他送给木头脸的香囊还摆在桌上。他将香囊塞进袖子,心中纳闷,怎么少恭这么关心那木头脸,隔三差五就送东西,他俩相识这么多年,也不见送东西给他。那个木头脸到底哪里好啊?
                      胡思乱想间,指尖不经意碰到袖中一个布囊,布囊内的珠子圆润适中、手感细腻,正是在自闲山庄散落的紫檀佛珠。这紫檀佛珠乃方家祖传之宝,是不可多得的通灵宝物,方兰生从出生起就戴着它,从不离手,如今看它零落地装在布袋里委实有些于心不忍。
                      ——总要寻根细绳将紫檀佛珠恢复原样。
                      木头脸大清早就已出门练剑,同行的其他几人也都上街去置办出行物品,方兰生转了一圈没见到熟人,到厨房草草吃完周大厨留给他的早点,便振作起精神,打算上街逛一逛,兴许就能找到适合紫檀佛珠的细绳。
                      这日正逢安陆的集市,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方兰生兜兜转转,看过好几间店铺,都没能寻到称心的细绳,反倒被喧嚣的人群堵在路上好几回,一时动弹不得,只得抬头眺望远处群山,在吵闹的集市上喘息片刻。
                      山岚雾霭下的墨绿青山多了几分超然的灵气,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头巨龙自山间腾飞而起,直冲九霄云外。方兰生想起之前他也在街上观望过那片山峦,只是不曾想到,彼时心头难以言喻的熟稔竟是因了前世的机缘。
                      安陆,碧山,自闲山庄,晋磊,贺文君,叶沉香。
                      前世的因造就今生的果。
                      ——但愿此生都不会再踏足那座充满怨气的废旧山庄。
                      人流渐渐向前涌动,方兰生便也随着那些当地人慢慢朝前走去,来到一处拐角,见一挑着担子的卖货郎靠在墙角把玩手里的纸风车,他心里一动,拿出紫檀佛珠上前询问。
                      那卖货郎接过佛珠比对半天,脑袋一晃,将佛珠递还给他:“小公子,你来迟一步啦,方才已有人将你要的东西买走了。”
                      “就没有别的了吗?”方兰生不死心。
                      “只此一根,绝无仅有,客官以后记得早来啊。”卖货郎哼起小曲,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像是要套近乎似的凑到方兰生跟前,又道,“公子,你这佛珠不是凡品吧。”
                      方兰生点点头,仔细收好紫檀佛珠:“这是我家祖传之物。”
                      “此等宝物公子可要好生珍惜。”卖货郎煞有其事地拍拍方兰生的肩,挑着担子走远。
                      方兰生目送卖货郎消失在人群中,脑子仍有些迷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这个卖货郎……未免也太过热情了点吧。这个念头一闪过,他才恍然一惊,终于觉察出究竟哪里不对劲,连忙伸进袖子一摸。
                      钱袋!……还在。
                      紫檀佛珠!……还在。
                      香囊!……不见了!


                      249楼2014-07-25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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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卖货郎居然顺手牵羊偷走了少恭要送给木头脸的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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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就要入夜,少恭的香囊还是没有下落。
                        气死我也,真是气死我也!方兰生在客栈外揪着头发一阵跺脚,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这可怎么办,弄丢香囊,他要如何跟少恭交代,总不能再求少恭做一个吧?他可没那个脸去说。而且万一被女妖怪知道,肯定又要笑话他,那他在襄铃心中的形象岂不更加岌岌可危?
                        自己做一个?不妥不妥不妥,姑且不论这事被人知道后会被嘲笑多久,光是少恭那香囊的药力他就望尘莫及,那香囊据说有宁心安神之效,乍听之下只是寻常安神药物的功效,但出自少恭之手的东西怎会有凡品?
                        唉,天要亡我——
                        方兰生唉声叹气地走回客房,正想倒杯水解渴,却见一根细长的红绳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色泽饱满、质地细密,简直就是为紫檀佛珠量身定制的上好细绳。虽说佛珠配红绳显得有几分不庄重,但这质感、这光泽——
                        ——不用来串紫檀佛珠根本就是暴殄天物、天理不容!
                        方兰生忙掏出紫檀佛珠与那红绳一比对,这两件物什倒是相映生辉,颇有些浑然一体,他眼前一亮,宁心安神的宝物眼下不正好有一件?
                        四下张望一番没见着旁人,他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佛珠一颗颗串上红绳。
                        客房内的烛光将方兰生的影子印在窗纸上,百里屠苏绕回后院时一抬眼便看见那书生不知在灯下捣鼓何物,他方才出门一圈寻而不得的人不知何时已在他之前回到客房。
                        白日里他从铁匠铺出来后,忆起方兰生的紫檀佛珠在自闲山庄断了线,便想趁着集市上商贩众多,挑一根细绳给方兰生,谢礼虽轻,却也算是答谢方兰生的救命之恩。不料东西买回来,方兰生却不在客房,他明明记得昨夜降妖回来后方兰生甚是疲倦,倒头就睡,今日睡到日上三竿也没醒。
                        念及方兰生体内尚有妖气作祟,百里屠苏只得放下红绳出门寻人,只是踏遍整座安陆城也没发现青衣书生的影子。
                        原来是已自己回来,百里屠苏松了口气,推门而入。
                        “方……”
                        “木头脸!”方兰生近乎热情地将百里屠苏拉进屋,又急忙关上房门,跑到桌前为他倒好热茶,一脸神秘地坐下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百里屠苏喝着热茶,暗自下了这样的论断。
                        “有话直说。”
                        “木头脸你……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果然有问题,百里屠苏放下茶盏,淡淡答道:“你先说。”他目光扫过桌面,发现之前摆在上面的红绳不见了,不由拧起眉头,面色一冷。
                        “那个,其实……”方兰生见对方神色有些不悦,心中很是没底,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要是明日……明日少恭问起他送给你的……香囊,你就说我给你了,行不行?”
                        “……”
                        百里屠苏默然不语,他可没从方兰生手里拿过什么香囊,但见书生神色躲闪,猜想他八成是将东西弄丢了,不过丢的是香囊,为何连红绳也一并不见?
                        见木头脸迟迟不开口,只是盯着桌子皱眉,方兰生可急坏了,掏出紫檀佛珠不管不顾地塞进对方手里,像是怕人听见似的,刻意压低声音:“我把紫檀佛珠给你,就算是代替香囊还不行吗?”
                        方兰生的手指微凉,百里屠苏温热的掌心触到对方指尖的凉意,眉头一跳,不由自主地握紧手心上那串佛珠。
                        紫檀佛珠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如同佛祖不带私情却万分柔和的目光,令人倍感心安。百里屠苏发觉串着佛珠的绳子有些眼熟,那色泽和质地俨然就是自己白日里在集市上买来的那根红绳。
                        这原本是他买给方兰生的,眼下却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他手里。
                        他将紫檀佛珠套上右手手腕,心中一动,这光景分明早在梦中出现过。彼时他陷入噬月玄帝的妖气无法自拔,以为自己因煞气入魔而杀死同伴,悲愤交加不可抑制,想着要焚毁这世间一切,却有一道润泽凉意绕过手腕,伴着诵经声缓缓流遍周身,将他一身愤恨怨怒悉数洗尽,只余一片空明。
                        那绕过手腕的清凉便是紫檀佛珠,眼下它赫然戴在自己手上,如同此前无数个日夜戴在方兰生手上那般,静静守着他,令人心神安宁。
                        百里屠苏阖上眼帘,感受着紫檀佛珠温和的灵力,方兰生却以为他又是哪里不高兴,想起甘泉村中他回绝自己的那一幕,心下蓦然就一慌,慌忙摆手道:“你你你,你千万别误会,木头脸我……我不是要你信佛……就是就是……我信就够了,不强求你……这其实,其实……也有宁心安神效力的……”
                        “我信你。”百里屠苏睁开双目,眼底闪动着柔光。
                        ——他并不信佛,也不信神,他信的只是方兰生。
                        “这这这……这紫檀佛珠只是暂时借你的,”方兰生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着急还是害羞,“等我回家那天,你要还给我!”
                        “好。”
                        次日天气晴好,众人聚在客栈外,皆已做好出行准备。
                        欧阳少恭果然如方兰生所言,跟百里屠苏问起香囊一事,他垂眸看向腕上的紫檀佛珠,又抬头看看满脸紧张的方兰生,淡然回答:“先生放心,已收在安全之处。”说罢就见方兰生明显舒了口气,不由觉得这人真是好懂。
                        欧阳少恭闻言一笑,不再追问,转而劝阻方兰生出海。
                        百里屠苏向他求的起死回生之药尚缺一味药材,这种名为“仙芝”的奇异药材,相传于海外十洲三岛中的“祖洲”方能采摘,路途迢迢,凶险未知。方兰生一介书生,能跟着众人来到安陆已属不易,出海寻药这等事情太过凶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更何况……他在始皇陵大殿上加诸在百里屠苏身上的术法再过几日便会失效,这术法只能将二人魂魄共鸣暂时压制,并无抑煞之效,到那时压抑日久的魂魄共鸣定会有所反弹,煞气反噬之凶狠只怕绝非往日煞气发作能相提并论。
                        ——入魔也只是短短几日后的事。
                        他又怎能让小兰待在百里少侠身边冒这等风险,小兰可是要永生陪伴他的人,在那之前他还不想让这个仰视着自己长大的少年惨遭不测。
                        “少恭,我们都说好了要一起出海,况且我从未出过海,正好去见识见识,”方兰生只知少恭是在担心他安危,却不知少恭担心的并非海上风浪和妖物,而是另有其人,“再说了,有这么多人在,不会有事的。”
                        少年眼眸里闪烁着天真无邪的光,欧阳少恭便是最喜欢他眼下这般神彩,可一旦小兰要出海,这光芒还能维持几日恐怕就难说了。
                        “小兰,这次寻药凶险难测,而你又从未出过海……”
                        欧阳少恭还待劝说,却听红玉一声轻笑,拍拍方兰生的头,逗弄起他来:“猴儿若是害怕,大可找百里公子保护你。”
                        “女妖怪,你又胡说什么!”方兰生不服气地挥挥手,颇为不平。
                        “是呀,苏苏这么厉害,兰生不用害怕,”风晴雪全然未觉这只是红玉的戏言,还以为兰生没出过海,是真的有些怕,“就算苏苏煞气发作了,也还有我在呢。”说罢拍拍方兰生的肩,以示鼓励。
                        方兰生欲哭无泪,他几时说过自己害怕了?!都是这女妖怪……
                        “呆瓜,襄铃没出过海,海里……很可怕吗?不过有屠苏哥哥在,襄铃不害怕!”
                        “襄铃,我没说过我害怕……”
                        三名女子围绕方兰生是否害怕、万一害怕又该当如何的问题热情地讨论起来,根本不给欧阳少恭插话的余地。他摇头苦笑,注视着那正辩解得面红耳赤的青衣书生,心想若是小兰过不了这一劫,那就当是他的命数吧。
                        “小兰,”欧阳少恭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递给方兰生,无奈叹息一番,继而又宠溺地揉揉他的头,细细叮嘱,“这件东西你拿好,千万不能离身。”
                        方兰生接过锦囊,顿时笑逐颜开,少恭回回都是送东西给木头脸,这回可算轮到他了。他打开锦囊一看,里面装着一根色彩绚烂的羽毛,流光溢彩,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少恭,这是什么?”他将锦囊收进怀里,心满意足地拍拍胸膛。
                        “好东西,小兰你可千万别弄丢了。”欧阳少恭千叮万嘱。
                        “放心吧少恭,你就安心等我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回琴川!”
                        少年爽朗的笑声令人心情愉悦,欧阳少恭被这笑声感染,眉眼间也染上几许真心的笑意,缓缓道:“那是当然,小兰你可要万事小心。”
                        方兰生点点头,见少恭已同意自己出海,笑得愈发开怀,施展腾翔之术的间隙还不忘挥手道别:“少恭,说好了要一起回琴川啊!”
                        万里碧空,白云飘渺,青衣书生很快便与同伴消失在天际,却不知迎接他的究竟是福是祸,欧阳少恭微笑着遥望那抹早已不见的身影,终究还是难掩心中忧虑,微微蹙起眉头。
                        ——但愿那凤凰金翎能保住小兰一命。


                        250楼2014-07-25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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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拾玖】
                          青龙镇位于长江出海口,四面环水,极目远眺尽是一望无垠的湛蓝海水。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来往着各色船只,多是本地渔船,却也不乏外来的大型商船,渔民与水手穿梭在青龙镇的每一个角落,面上是饱经风雨洗礼的沧桑和生机。
                          从未见过大海的几个少年人才一落地便被这座朝气蓬勃的海边小镇吸引,欢欣雀跃地打量起映入眼帘的一切事物,就连素来不为外物所动的百里屠苏心中也不禁有几分轻快。
                          阳光明媚,迎面而来的海风夹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咸,吹走烦恼忧虑的同时也送来令人愉悦的新奇和未知。在前往客栈的路上,时不时能听见方兰生和襄铃惊喜的呼声,以及风晴雪又发现一条新虫子的喜讯。
                          百里屠苏一行人在当地人热情的指引下来到客栈,向客栈掌柜一打听才知道船坞都建在青龙镇的对岸,而其中最好的船厂是由一对向氏兄弟经营的,只是这兄弟俩脾气有些古怪,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整天想东想西,说是快造出能在水底开的船了。
                          “在水底开的船?”风晴雪一听就来劲,笑嘻嘻道,“好像是挺有意思的人。”
                          “襄铃没出过海……船能在水底开吗?”襄铃摸摸辫子问她的屠苏哥哥。
                          百里屠苏当然从未听过这等奇事,却也没妄自否认:“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许真有能人异士擅此奇术也说不定。”
                          话音刚落就听大厅里响起一个吵闹的声音,自然又是方兰生。
                          “哇,木头脸,你不是在说笑吧,船怎么能在水底开呢,”方兰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振振有词,“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猪肉……和船有什么关系?”风晴雪大惑不解。
                          一旁的尹千觞忍不住喷出一口酒,哈哈大笑:“晴雪妹子,小少爷在家吃惯了猪肉,这不有一阵子没吃,怕是嘴馋得厉害。”
                          “大鸟也喜欢吃猪肉,五花肉!”襄铃不甘示弱。
                          百里屠苏默然而立,略微无奈地听着同伴们的谈话从乘船出海莫名其妙地就绕到猪肉好不好吃、如何烹饪才能提炼肉味精华的话题,并且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迹象,他低头扶额,不知要如何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
                          最后还是红玉出面停止了这场无休止的、只会令人愈发饥饿的讨论。
                          “百里公子,我们便去那家向氏兄弟的船厂看看吧。”还提出个极佳的建议。
                          百里屠苏点点头,迫不及待地走出了客栈。
                          停止以猪肉为中心的探讨的其余几人也依次尾随他离开客栈,渡船去到对岸的船坞。
                          向氏兄弟的船厂是青龙镇规模最大的船厂,也是青龙镇生意最萧条的船厂,而向天笑则是青龙镇性情最古怪的船厂老板,话还没说几句便急着敢人,若不是尹千觞投其所好提起在水底开的大船,百里屠苏几人此行恐怕只能无功而返。
                          但问到几时能乘船出海时,向天笑又摇起他那造型奇特的烟枪,晃晃脑袋。
                          “老子弟弟不在,啥事都做不了!”
                          他说自己弟弟被咕噜湾的夔牛妖掳走,要想造好沦波舟出海,还得先救出他弟弟才行。
                          向天笑神色间确有焦急,可并不像是弟弟被妖怪掳走而心急如焚之人,百里屠苏暗想此人言行古怪、含混不清,须得多加留心才是,面上却仍是那般不动声色,双手一抱拳,应下这救人一事。
                          咕噜湾位于青龙镇南边,说是水湾其实更像是一处小海沟,在阳光照射下的咕噜湾幽深却不诡秘,反倒蓝得明艳鲜亮。时有透明水母在水下起舞,与无数细小水泡一同在光束下旋转、升腾、聚散,令观者心旷神怡。
                          众人在沙棠的避水结界中一路沿着咕噜湾四周的石台向下行去,此地精怪多为修行浅薄的小妖,偶有两三只拦路的鱼精蟹怪还未动手便被襄铃扇飞,构不成任何威胁。方兰生在队伍后头看着前方打得兴起的襄铃,挠挠头,暗自感叹襄铃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那抹鲜活的橙黄在澄澈的一片蓝色汪洋中异常亮眼,仿佛落入海中灼灼生辉的小太阳,方兰生被那太阳耀眼的身姿吸引,一时没留意脚下,便猛然踩了个空。这咕噜湾虽好看,但毕竟是一处深邃海沟,一旦失足跌下只怕要摔成烂泥。
                          “诶,我说方小公子……”近处的尹千觞大手一捞将青衣书生抓了回来,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啧啧道,“方小公子你走路怎么光看人不看路啊。”
                          “谁说我不看路!”方兰生未来得及开口道谢便被奚落一番,不由恶狠狠瞪向尹千觞,哼哼一声,“是是是,还是你这酒鬼英明神武盖世无双……在下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话音里却是没有半点谢意。
                          尹千觞嘿嘿一笑,攀上方兰生的肩头,朝他喷出满嘴的酒气:“方小公子,你们读书人都是这样跟人道谢的吗?救命之恩可要涌泉相报啊,让我想想……我呢也不用你结草衔环、做牛做马,只要回头请我喝上几坛好酒便是……如何啊,我这人还是挺知足的吧。”
                          “你这人……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方兰生小声嘀咕,他力气比不过尹千觞,无法挣脱那支大手的桎梏,只能暗自气恼,这人一下水就紧紧跟着他,也不知有何企图,“好好好,我请你喝、请你喝,你快把手放开……”
                          肩上压迫骤然一松,方兰生急急忙忙朝前奔去,生怕慢了一步又被臭酒鬼赖上。
                          尹千觞落在队伍末尾,悠然地灌了口酒,目光依然牢牢锁在青衣书生身上,百无聊赖地耸耸眉头、撇撇嘴。若不是一到青龙镇就收到少恭传信,说是方兰生近日恐遭不测,托他好生看护,他才不想像跟屁虫一样紧紧跟着那毛头小子。
                          这小少爷生龙活虎的模样全然不像是会有何不测的人啊,少恭会不会多虑了?况且青龙镇和咕噜湾一带也没有道行高深的妖怪,难不成还能突然冒出什么怪物来取他性命?尹千觞来回打量着同行的其他几人,并未看出任何端倪,愈发觉得少恭这是操心过度。


                          264楼2014-07-27 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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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术回防为时已晚,百里屠苏手腕一转,剑芒直抵迎面袭来的厉鬼,昆仑山天墉城的鼎盛清气自剑尖喷涌而出,势必要将其斩于剑下。那厉鬼胸口的桃木剑委实蹊跷,显然另有旁人在暗处作祟,若此刻不将之斩杀,定然贻害无穷。
                            ——便是落得个怨气缠身也不能再让那厉鬼出手杀人!
                            “木头脸!”方兰生眼看百里屠苏挥剑待斩,急得满头大汗,他要是真杀了那厉鬼,如何承受得起这满院的怨气!他不清楚那厉鬼究竟杀过多少人,但光是看这怨气就非同小可啊!……不对……不仅仅是这样!
                            方兰生倏然间回想起另一件更令他害怕的事。
                            木头脸他其实……其实……
                            四下陡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鸣叫,那厉鬼身形猛然一顿,抬手捂住双目发出阵阵凄惨嘶鸣,在怨气里止不住地痛苦翻滚。众人皆是一惊,只听她起先还不成人声的哀嚎竟能渐渐分辨出几句断续残破的悲吟。
                            “……不要再……杀……不想……杀……人……不……杀……”
                            厉鬼在半空苦苦挣扎,仿佛一个被炼狱之火烧灼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垂死之人秉着最后一丝坚持,极力维护着仅存的一点人心。
                            “阿瑶!”锦衣男子的痴狂呼唤似是难以违抗的咒令,怨气顿时暴涨,几乎就要将那厉鬼最后一点心智吞噬殆尽。她的容颜再度变幻,锋利的骨刺破体而出,形成一串巨大的白骨利剑,已然失去人形。
                            百里屠苏丝毫不敢大意,脚下剑阵大开,醇厚清气自地表腾起,映得他手中三尺清辉透亮逼人。夺人性命虽不是那厉鬼所愿,但怨气早已超出她掌控,一旦心智被吞没,就只会剩下杀人嗜血的本能。
                            不似人声的嚎叫响彻虚空,厉鬼身上的白骨忽然淌下淋漓鲜血,仿佛受困于绝望深渊中的女子破碎的真心,她猛然扑进百里屠苏的剑阵之中,硬生生撞上雪亮寒芒,任由三尺长剑穿胸而过,将桃木剑击得粉碎!
                            ——竟是一心求死!
                            厉鬼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但那铺天盖地的怨气却难以消泯,尽数滚向剑阵之中的黑衣少年,使得百里屠苏身上沉寂已久的怨气瞬间复苏。
                            “木头脸!”方兰生心下大骇,只觉一阵刺骨冰寒自脚下升起,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怎会忘记如此重要之事!
                            ——木头脸也是杀过鬼的人!
                            就在百里屠苏错愕的片刻,两股怨气已彼此缠绕融为一体,无数人的凄厉嘶喊在他耳畔回响,犹如奔腾而来的黄河之水,容不得人半点犹疑便已没过头顶。脚下乍现成百上千的惨白枯手,仿佛一朵吃人的妖花紧紧咬住他的双腿。
                            剧痛席卷而来,却也比不上心底骤然涌来的一股怨怒来得令人惧怕。
                            “偿命吧,偿命吧……”那些充满诱惑的声音如此怂恿。
                            百里屠苏脚底的剑阵早已消失,他缓缓抬起右手,剑锋一转,对准咽喉。腕上紫檀佛珠的荧光被怨气压得愈发暗淡,他额上冷汗直流,双目时而清明时而昏蒙,剑芒一寸寸逼近跳动的脉管,只差一剑削下。
                            臂上突然一寒,亮白的冰雪冻住了那支蠢蠢欲动的右臂。方兰生在一丈开外高声念起佛号,梵音声动,有如灵山之巅的贯耳洪钟,每一声敲响都有清冷音波扑面而来,洗去心头的层层污垢。一声涤去心头怨恨,十声散尽耳边悲号,百声迎得灵台空明。
                            待那暮鼓晨钟般的颂声停息时,盘旋不散的怨气已然化作清风飘往天际。
                            身上威压赫然一轻,百里屠苏身形一晃,半跪在地,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他无力地抬起头,凝视着大步赶来的方兰生,见他也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原本是想保全方兰生,结果还被他所救。
                            百里屠苏低声一叹,引火退去臂上寒冰,正欲起身搭上方兰生伸过来的手,身形却陡然一震,胸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巨痛,仿佛被喋血长枪当胸刺穿,搅动起包裹在骨肉之中的心脉。一股若有若无的灵力在体内无声隐退,随之而来的是压抑日久的煞气冲天而出。
                            ——欧阳少恭在始皇陵布下的术法竟在此刻失了效力。
                            当初强硬压制下来的魂魄共鸣再次引动,零星的火种转瞬间点燃整片枯黄大地,蛰伏数日未曾躁动的煞气宛若熊熊燃烧的离原之火,一路烧到苍穹尽头,将天地染成触目惊心的绯红,天上天下尽成燎原火海。
                            通天煞气盘旋而上,直冲九霄。
                            前一刻还清朗无云的万里碧空此刻已翻腾起滚滚黑云,黑云压顶、遮天蔽日,一直蔓延至水天相接的最远处,将最后一线光亮也吞噬在暗黑云海。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不出须臾便有豆大雨点沉沉砸下,砸得脚下大地隐隐震动。
                            偏院内的飓风被暴雨浇熄,留下一团暗红如墨的煞气侵蚀着跪倒在地的黑衣少年。
                            百里屠苏掌心凝聚起一道清气,试图压制住胸口妄动的煞气之源,奈何此番煞气之汹涌绝非往日发作时的势头所能企及,源源不断的煞气在视野内扩散,与其一并散播开来的还有无数混乱嘈杂的人声。


                            306楼2014-08-04 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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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天资极高,远胜天墉城同辈弟子,奈何身中煞气不灭,终是凶险之象。”
                              “执剑长老一早便该将你这孽障逐出门墙!重伤陵越在先,杀害肇临在后,分明是个满心恶念的煞星!”
                              “百里屠苏你这混账,肇临师弟被你所害!”
                              “这位公子命里乃是死局逢生之象,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
                              数不清的人声彼此相融、交杂错乱,时而像是师尊的一声喟然长叹,时而又像是同门厉声的质问,昔日同门一朝之间拔剑相向,声色俱厉地命他俯首认罪,那些或是冷漠、或是怒视的面孔仿佛来自冰山之巅的酷寒冷风,吹走他身上本就不多的暖意。
                              一声声刺耳的谴责最后化作震耳欲聋的两个字眼——“凶煞”!
                              在那些人眼里,他就是凶煞的化身,永世不得翻身,万年不得超脱。
                              “……杀……杀了……他们……”
                              杀心一起便再也难以遏制,百里屠苏缓缓起身,手中剑光流转,寒意逼人。他一双眸子赤红如血,眼底是令人胆寒的旺盛杀机,煞气受到杀意召唤,从虚空徐徐降落,凝聚在他周身,宛若一件流动的暗黑战衣。
                              倾盆暴雨之中,百里屠苏脚下的地面向四面八方裂开一条条深长地缝,院内屋瓦也纷纷炸裂散落,竟像是无法承受如此骇人的杀气。他眼眸一转,已看向跌坐在墙角的锦衣男子,那人面如死灰,早已吓得口不能言、脚不能提。
                              “木头脸,你可千万不能杀人!”
                              漫天雨幕里,一抹青衣闪入百里屠苏眼底,方兰生挡在他跟前,身侧还缭绕着若隐若现的金色佛光,如同漫长永夜里唯一的一点星光,令人无法挪开目光。
                              “木头脸你快把剑放下,我、我……”方兰生心急如焚,见百里屠苏眼底隐约还有一丝挣扎之意,急急忙忙道,“我们回去找晴雪,她能抑制你的煞气!你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可不能在此功亏一篑!我们还没有出海找到仙芝,还没有制成起死回生之药!你没有杀人!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木头脸你快放下剑,我们回客栈找晴雪抑制煞气!”
                              似乎是方兰生的啰嗦起了作用,百里屠苏眉头紧锁,身形一矮又跪倒在地。排山倒海的咒骂与指责中,渐渐浮起一声清朗的呼唤,带着一丝天真的笑意。
                              “木头脸!”那个声音如此唤他,背后是一片明媚阳光。
                              客栈……晴雪……煞气……方兰生……
                              “……方……兰……生?”黑衣少年哑着嗓子低唤,恢复片刻清明。
                              然而这只是短短一瞬间,似乎是不甘就此被压制平息,煞气再度破体而出,滚滚黑气凝聚成团,将百里屠苏的身影彻底淹没。
                              “怎么、怎么会……”方兰生惊得不知所措,猛然一回神,忙不迭地双手合十,高声念诵起经文,但他的法力几乎在方才超度怨气时消耗殆尽,眼下纵然高唱佛号,也无力回天。
                              百里屠苏的身影在煞气之中时隐时现,一会儿传来剑锋与青砖的刺耳刮擦声,一会儿又传来发自咽喉深处的痛苦低吟,似是仍在极力挣扎,忍受着漫无边际的煎熬。
                              方兰生凝出最后一点法力想要奋力一搏,双手却被陡然分开,僵硬地举在虚空。密密麻麻的妖气再度缠上他的手臂,继而渐渐透出体外化作一缕暗红火焰,向百里屠苏飘去。
                              “你想干嘛?!”方兰生心底一寒,却奈何受制于妖气无法动弹。
                              “哈哈哈哈哈,小子,你就与本座一起看他坠入魔道吧!”噬月玄帝一声狼啸,那缕暗红火焰便飞速没入黑气之中,顿时将煞气点燃,发出诡异的红光。
                              困在煞气中的百里屠苏闷哼一声,再也没了声响。
                              方兰生手脚冰凉,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袭上心头,比在自闲山庄时更令他恐惧。
                              木头脸怎么没声了,该不会就这样死了吧?他他他、他不是救人于水火的独行剑侠,武艺超群剑术通天吗?!怎么会死?不会死的,不会有事的……
                              他腰间的青玉司南佩乍然闪过一道清光,缠在身上的妖气竟悉数退去。方兰生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心惦记着木头脸的生死安危,连滚带爬地跑向那团还在燃烧的煞气。
                              “木头脸!木头脸你没事吧!你要是还活着的话就吱一声,别不吭声啊!木头脸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木头脸你可千万别死啊!木头……唔……”
                              一道寒芒穿过方兰生的心口,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的血迹洇染开来,恍惚想起今早的那个噩梦里,晋磊也是这样一刀扎穿他的胸腔。
                              他颓然地倒在大雨中,看着那柄退出他胸口的青锋淌下溪水般的鲜血,便再也没了知觉。
                              噬月玄帝的妖气倏然间消失,煞气一顿,里面的人拖着长剑一步步挣扎着走出,剑身上的鲜血已被大雨洗尽,在暴雨中泛着清冷寒光。百里屠苏扶着额头昏昏沉沉地立在雨中,思绪依旧一片混乱,心底时不时蹿起的杀意使得他不由自主握紧剑柄。
                              他方才似乎听见方兰生在喊他,又似乎不是。
                              无数个声音在耳边来回激荡,扰乱心神。
                              杀吧杀吧,杀尽天下丑陋之人!似乎只要挥剑斩向天下人,那些不愿回想起来的往事便不复存在,没有什么煞气,没有什么叛师弟子,更没有什么大凶之命,他还是乌蒙灵谷里那个顽皮的大巫祝之子,每日被娘亲逼着学习术法,想方设法地偷偷留出村子去玩耍。
                              “……杀……杀了……他们……”
                              可偶尔又隐约响起别的声音,像是有谁在不满地抱怨,在他身边气得面红耳赤慌不择言,明明发过脾气不愿再理会他,却又变着法子安慰他,给他东西时还要强调只是借给他不是送给他,精力充沛得仿佛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方……兰生……不能杀……不能……杀……不……杀……人……”
                              脚下无意间碰到什么重物,百里屠苏费力地垂下头,瞪着赤红双目看向那个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人影,他先是一愣神,继而眸子猛然一缩,几乎快要窒息。
                              “……方……”
                              方兰生倒在泥泞之中,一动也不动,那些曾经鲜活的神情此时已如坍塌的土石落入无底深渊,留下的只有一张惨淡的睡颜。以往的他哪怕身在睡梦中也会随着梦境的变化时而皱眉、时而抿嘴偷笑,从未像如今这般面无表情。
                              在他的身上已望不到温热的气息,雨水无情地打在他脸上,就像是打在路边的石头上,打在屋顶的瓦背上,毫无生机地流过他的面颊,在地上汇成一滩小水洼,然后又溅起几滴泥水在他眉眼之间。这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仿佛他从来都是躺在这里的一块顽石。
                              “……方……兰……生……”
                              百里屠苏的嗓音沙哑得几近不成人声,煞气仍在蚕食他的心智,周身的剧痛一阵胜过一阵。他颤抖的双手想要去碰触那具冰冷的身体,却又迟迟悬在半空不敢落下,生怕一旦触及真相,便再也不能挽回。
                              大雨早已将地面的血迹冲走,百里屠苏愣愣地看着手中三尺青锋,混乱之中仿佛看见流不尽的鲜血自剑身滑落,浸漫过他的脚背。他惊恐地丢下剑,猛然向后退去。
                              “……不是……我……不……是……”
                              然而方兰生胸口的鲜红血迹却像昭示了一切。
                              百里屠苏痛苦不堪地捂住额角,挣扎在煞气的狂乱与真相的绝望之间,进一步是无边血海,退一步是万丈深渊,他不知究竟该选择相信哪一边。方兰生惨白的面容不断在眼前浮现,几乎就要击溃他所剩无几的心智。
                              “快、快,在这边,快把少爷抓回去!不要让他插手!”几个奉命赶来的家丁匆匆跑进偏院,想要抓回那个半途闯进来的锦衣公子,却见自家少爷面色如土地坐在地上,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
                              似乎是家丁的到来使得那锦衣公子恢复了一些神智,他颤抖着指向百里屠苏,不断尖叫:“怪、怪物!怪物杀人啦!”说着便慌不择路地逃出偏院。
                              那几名家丁被他突如其来的惨叫吓到,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个立在暴雨中的黑影,只见那人双目泛着猩红血光,周身一团黑气滚滚翻涌,俨然一副杀人不眨眼的凶煞之象。
                              “怪物!真是怪物!”家丁大喊着冲出院门。
                              滔天暴雨依然没有停歇的势头,偏院里只余一片死寂,良久才传来一声喑哑的悲吟。
                              “……不是……怪物……”


                              307楼2014-08-04 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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