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外面惊天动地的动静,罗成浑然不觉。他呆坐在囚车里,耳边的风呼呼而过,吹在只着单衣的手臂上,也不觉得疼。
那日赌气伤了几个登徒子,连日来再无人敢近他的身。
“饿得他动不了,还不是任哥几个……嘿嘿嘿”。还是有污言秽语传进耳里。
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时间一久,保不齐惹出什么事来。
宇文成都走后他便处处小心,旁人递来的东西不吃,拿来的水也不喝。唯恐不备时着了道。
眼见好几日过去了,隋军依然在一路向南走着。也不见有人追来,罗成的心也就一点一点凉了。
他忍不住自嘲:还当是北平府里的表弟不成?终究还是当那瓦岗山上的四十六弟罢了。
索性以伤处依着囚车,一心一意地破罐子破摔起来。
结果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子。
病来如山倒。
后背的棍伤那日在马车内醒来本是涂了药的,但连日来风吹雨淋,恐怕也不得好;想试着动动右臂,连抬过肩的力气都欠奉。
彼时罗成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握不得枪,如何助秦琼上阵杀敌?
魔障了,真真是魔障了。一定是烧久了,脑子出了问题。
秦琼折回来,眼见的就是孤零零一辆囚车,走近几步,罗成静静地倚着一角,一动不动。
他只着一件中衣,连日奔波,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双手被麻绳缚于胸前,总是束得整整齐齐的黑发散乱在脑后,几缕发丝贴在脸上,那脸已看不出一点血色。
秦琼如遭重击,咬牙道:“表弟!你受苦了!”
当下挥剑便砍,几根木杆应声而断。
罗成依旧毫无反应,连细微的呼吸声都未有变化。
秦琼定了定神,俯下身去,小心翼翼从囚车一角抱起罗成。
轻得像纸片一样薄的身子,不知是怎么握起那二百多斤重的亮银枪。
解开绳索,触目所及,是白皙的手腕上渗入皮肤的青紫,秦琼觉得有人在拿刀割他的心,一刀一刀,俱是血连着肉,肉混着血。
来得急,未曾备得马车,秦琼一面派人去最近的城镇找大夫,一面拒了属下牵来的马,扶着罗成上了马,自己坐在他身后,由他靠着。
“大帅,您也几天没合眼了,不如待天明再走不迟啊!”底下有人终是受不了,眼瞧着秦琼大战一场后不待休息就要走,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啊。
秦琼脱下外袍裹起罗成,从肋下伸手搂过去,再握住缰绳。
“我们能等,罗成不能等。”
说罢,再不看下面人的脸色,飞奔而去。
罗成的额上在冒汗,一粒粒地,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身上滚烫,那温度隔着衣服都如着了火般烫手。
秦琼一手捏着缰绳,一手环着罗成,不敢纵马疾驰,也不敢放慢速度,还得时时顾着别蹭到他背后的伤处,跑了半夜,也是一身大汗。
他不敢停,好不容易找着了表弟,早一刻进城找着大夫治伤,就能早一刻安心。
怀里的人忽然有了动静,秦琼低下头去。
罗成被他圈在怀里,下巴蹭着头顶,一低头,只能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两下。
“表哥……”罗成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道。
秦琼忙不迭地回应道:“别急,我在呢。这就带你去城里寻个地方治伤。”
“表哥你……墨迹,我还好……”罗成断断续续道,“一点也……不疼……”
说罢,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秦琼却是心下一沉。
旁人说自己疼,那必定是疼,说不疼,或许是不疼。
但罗成待他一直和旁人有那么些不同,有时被姑父责罚了,明明不疼,却挤眉弄眼地哼哼,看他担心,再哄着骗着,也就高兴了。
有几次真是打重了,他从外面回来,罗成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在院里练枪,眉都不带皱一下。要不是后来姑母派人送药来,他险些被蒙了去。
不由责问罗成为何隐瞒,那人却莞尔一笑:“我怕表哥担心,何况……真的一点也不疼嘛!”
那时明明疼极了,在床上躺了有半个月,却说不疼。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表弟,为何骗我说不疼?明明……连神智都模糊了。
终于赶在天明之际到了城里,秦琼找了处安静的院落,请了大夫。
除去衣服一看,才发现罗成为何烧得厉害:背上的棍伤拖了日子,愈发严重,青紫交错的斑驳印子霎是吓人,斜斜地遍布整个脊背,想起落下的时候,就让人一阵后怕,倘若再恨些,恐怕就得烙下病根了。
“不过,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些,”大清早被叫起来的大夫搭完脉,摇了摇头,“这背上的乃是外伤,虽看着唬人,但之前上过药,现下只要调养的当,至多月余便可好转。最麻烦的是他的右臂,该是被长枪一类的硬物刺穿过,伤口未好又受了外力撕裂开,还不止一次,恐怕……”
“大夫!您可一定得保住他的这条手臂!”
冷面银枪俏罗成,如若告诉表弟,今后都不能使枪……秦琼不敢再往下想。
“罢了,老夫尽力而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