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原创小说】碧梧栖老凤凰枝（程碧枝前传）

童世舫被紧急送进了医院，而雷大帅在丢了生意之后，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便把碧枝的往事透露给一间报馆。童世舫在报纸付印之前得到了消息，及时给了这间报馆一大笔钱，把事情遮了过去。
那是童世舫住院后第三天的事，碧枝去探望他，快走到病房门口时，她见到阿东从病房里走了出来。阿东的神色慌张，匆匆和碧枝打了一个招呼，就一路小跑离开了，像是赶着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进了病房，碧枝在病床边坐下了，问道：“阿东这么急急忙忙的，要去干什么呢？”“没什么，公司里的事。”“你身体不好，住了医院，就别烦那么多公事了，最重要的是要好好休息。”碧枝边说边扫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张报纸，她以为是当日的报纸，便顺手拿过来打算看看，童世舫想阻止她，却来不及了。
报纸上写着碧枝从前偷情、私奔、又改嫁的事情，碧枝只看了几眼，抓着报纸的双手就发抖了，她的身体也跟着发抖了。童世舫扶着她的双臂说：“碧枝，不用怕，这只是报纸的样稿。我已经叫阿东去办这件事了，报馆收了钱，这些东西绝对不会见报的。”“真的？”“当然是真的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侮辱你。”童世舫的目光永远能给碧枝带来安全感，她的身体渐渐不发抖了。
童世舫松开碧枝的双臂，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点燃了，然后去引燃了那张报纸的样稿。碧枝望着报纸一点一点变成灰烬后，又感慨地望着童世舫说：“你对我实在太好了！可是我……我却给你带来了羞辱，带来了这么多麻烦。我对不起你呀！”“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想了。”灰烬落在了地板上，童世舫边说边用脚底去抹那些灰烬，借此告诉碧枝，过去的那些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那些往事虽然没有见报，但是碧枝的心里总是结着一个疙瘩，有好一阵子都不愿意出门。月白又不在家，碧枝闷的时候，常会对着怀表发呆，在花园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坐久了之后，她又会有些自责，童世舫对自己这么好，而自己却还总想着和怀表相关的那个男人。她决定把怀表收藏在一只金匣子里，不再天天带着它了。

五十四：骨肉相煎
碧枝和鸿飞来到了五月花俱乐部，两人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等着南星下楼。碧枝双手不断地拧着手帕，她的手心由于紧张而直冒汗，她预料不到会见到一个怎样的南星。母女相见之后又会怎样呢，像那些戏文里写的抱头痛哭？
楼梯上出现一串脚步声，碧枝望向脚步声的方向，她见到一个身材窈窕却面容忧郁的少女，正是昨天在领事馆里见过的那一个。碧枝的心里又惊又喜，原来她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呀，难怪当初会觉得她这么面熟，这就叫天意呀。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鸿飞也站了起来，两人迎着南星走了过去。
南星不知道碧枝的身份，她见了鸿飞，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来干什么？你有完没完呀？”鸿飞知道南星仍在生自己的气，他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一点，说道：“南星，我带你妈妈来见你。”“妈妈？”南星反问了一句，这才把脸转向碧枝，望着这个有几分面熟的贵妇人。这大半年来，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她早已不记得初到上海之际曾见过碧枝了。
碧枝走上前，想去拉南星的手，颤声道：“原来你是南星……”南星退后几步，转脸望了一下鸿飞，又转回来望了一下碧枝，冷静地问：“你们有什么证据？我妈妈早就死了。”碧枝答道：“南星，你知道吗，你的名字就是我给你取的。还有这块怀表，你应该认得吧？那是我从前送给你爸爸的。”说着从手袋中取出怀表，递给了南星。
南星当然认得这块怀表，她接过来之后，看了几眼，心便有些软了。然而鸿飞不合时宜地插嘴道：“南星，你不是把怀表抵押给了月白吗？这样，它才有机会回到了童夫人的手中。”“童夫人？”南星睁大了眼睛问碧枝，“你是童夫人？”
碧枝解释道：“当时，我吞了生鸦片，雷大帅以为我死了，把我扔到了乱葬岗，却被路过的人救了。后来，我来到了上海，认识了童世舫……”南星忽然生出一股无名火来，她打断了碧枝，厉声道：“于是你就见异思迁、投怀送抱了，是不是？”南星边说边向前走，她每走上前一步，碧枝便退后一步，两人对视着，碧枝明显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哑口无言地望着女儿。
而南星呢，对母亲的态度也过于咄咄逼人了，她继续说：“枉我爸爸这么挂念你，这么多年来，他每晚都要带着这块怀表才能睡着，一看见怀表，就会想起你。在他的心目中，你才是最完美的，哪里知道你是这么水性杨花！”碧枝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哽咽着说：“我以为你爸爸死了。”“那我爸爸还以为你死了呢，可是他再也没有其他的女人。你有没有为他守过一天寡呢？”碧枝不禁瞠目结舌了，不知从何解释，她只能用嘴唇紧紧咬住了手帕，含泪望着女儿。
南星也无法忍住自己的泪水，她哭着转身跑向楼梯。碧枝不断呼唤着：“南星……南星……”南星在楼梯上停住了，回头冲着碧枝大声说：“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鸿飞出来打圆场，劝道：“南星，你妈妈是有苦衷的。”南星却连鸿飞一起骂了：“任鸿飞，你还嫌害得我不够吗？”她又多望了一眼楼下的两人，毅然转身跑上楼去。“南星……南星……”碧枝的呼唤回荡在空气中。
碧枝和鸿飞一前一后走出了五月花俱乐部。隔壁的一户人家里，收音机开得好大声，咿咿呀呀的唱腔从敞开的窗户飞了出来，“……我若不把儿来认，怎奈太伤姣儿心，十六年想儿到如今，儿到跟前怎不认？”碧枝每一句都听得分明，偏偏唱的是锡剧《庵堂认母》，为什么人家的孩子那么想认母亲，自己的孩子却是如此绝情呢？戏文的每一个字都好像一把尖刀，碧枝觉得自己的心被扎出了一千个、一万个窟窿，她仰起头想问问苍天这到底是为什么，忽然一阵头重脚轻的站不稳，眼看就要昏过去了，走在身后的鸿飞连忙上前一大步扶住了她。

鸿飞把碧枝送进了医院，医生来检查，说她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心事郁结。鸿飞这才稍稍觉得心安一点，等碧枝苏醒过来，他连声道歉：“对不起，童夫人，我不知道事情会搞成这样的。你没事吧？”碧枝对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怪他。鸿飞扶碧枝坐了起来，然后说：“我通知了童老板，他马上就来。”
碧枝紧张地问：“你没有跟他说什么吧？”鸿飞摇了摇头。碧枝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我不想让他知道。”“那月白呢？她以前和南星的关系还不错，也许可以去劝劝南星。我觉得南星的心里并不是真的那么想的，今天她是在生我的气，才迁怒到你身上的。”“我看暂时也不要跟月白说。”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月白和童世舫一前一后进来，月白跑向病床边，口中喊着：“妈妈！妈妈！”童世舫也紧张地喊了一声：“碧枝！”月白在病床边坐下了，拉着碧枝的手问：“怎么搞的？”童世舫俯身望着碧枝说：“哎，你不舒服还到处乱走，有什么事的话，那怎么办？”碧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给鸿飞使了一个眼色。
鸿飞立即会意，向童世舫道歉：“呃，童老板，是我开车开得不好，童夫人才会不舒服的。”“那你下次小心一点儿。”童世舫不再追究了。
月白关切地问：“妈妈，你现在还有没有事？有没有好一点呀？”“没什么，只是有点累而已。”碧枝的身体向前靠了靠，精神状态显得有所好转。童世舫叮嘱道：“月白，你有空就多陪陪妈妈。你不是一直都说，要把妈妈当成亲生的那样孝顺吗？说到要做到呀。”“我会做到的。”月白点了点头，然后又望着碧枝说，“妈妈，你以后要小心一点儿呀！我今天不回修道院了，就在这儿陪你吧。”
经历了悲喜交加的一天之后，此刻，碧枝攥着月白的手，觉得分外温暖。
鸿飞不愿意打扰童世舫他们一家三口，便告辞了。离开医院后，他仍想着此前发生的一幕幕，尤其是碧枝离开五月花俱乐部时的黯然神色，令他格外揪心。不管南星的态度如何，他打算再去找她一次，劝劝她，请她来看望母亲。鸿飞想到南星正在气头上，便决定第二天上午再去五月花俱乐部。
而南星呢，她骂了碧枝和鸿飞，自己的心里并不觉得好受，反而更加难受。哭着跑上楼之后，南星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痛哭了一场，任谁在外边拍门都不理会。她来到五月花俱乐部，正是为了逃避现实，可是现实就摆在那里，是逃不开的，越是想逃，就越是容易迷失自我，到后来都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了。
南星趴在床上哭累了，微微抬起上身，泪涟涟的双眼茫然地望着窗外的一片蓝天。她伸手想擦一擦脸上的泪水，却发现，怀表仍被自己攥在手中呢。摩挲着怀表，南星仿佛看见了父亲的面容，她抽泣着对着怀表说：“爸爸，你现在在哪儿呢？爸爸，你知道吗，我见到妈妈了，她没有死。我多么想妈妈来抱抱我、疼疼我，可是……可是，你知道吗，她现在做了人家的老婆，做了人家的妈妈。她的心里都没有我们了，为什么呀？爸爸……”

五十五：莫慰母心
到了第二天，当鸿飞来到五月花俱乐部时，被老板娘告知，南星已经收拾行李离开了。鸿飞又去了浦江饭店，怀光也不知道南星的行踪。鸿飞接着去了各个车站、码头，所有南星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她。
尽管这不是一个好消息，鸿飞还是决定去告诉碧枝一下。碧枝在医院里住了几天之后回了家，月白也住回了修道院里。鸿飞特地选了童世舫不在家的午后去童公馆拜访，和碧枝一起坐在花园里晒着太阳、喝着茶。
鸿飞首先表达了问候：“童夫人，你身体好些了吧？”“好很多了，没有事了。”碧枝微笑着回答，“谢谢你专程来看我。”“童夫人，对不起，我本来想劝南星来看看你的，可是这几天，我到处都找不到她，不知道她又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哎！”碧枝叹了一口气道，“找不到就算了吧，我明白，她不肯认我，是有道理的，别逼她了，她的心里也很苦。”“可是，你……你难道不苦吗？”“想一想，我的确对不起他们父女俩，我没有资格去认回这个孩子，没有资格去怪她。”碧枝的言语中尽是凄凉。
鸿飞安慰道：“童夫人，我相信南星终有一天会想通的，会肯认你的。”“那就借你吉言了。”“我和南星相处过一段日子，她的本性怎样，我是了解的。五月花俱乐部的老板娘，有一句话说的不错。”碧枝敏感地问：“她说了南星什么？”“她说南星有太多的心事，那些包袱把她的心缠得紧紧的。南星这个样子，是干不来她们那一行的。”“哦！”碧枝舒了一口气。
鸿飞继续说：“童夫人，我知道南星不是一个轻浮的女孩子。我相信她离开了五月花俱乐部，就不会再干那些事了，她是懂得自爱的。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消息也不算是一个坏消息。”“那就只能这么想了。”碧枝苦笑道。“是呀，我想南星是想换个环境过些新的生活。”“希望如此咯！”碧枝顿了几秒，又问，“她会不会去法国？”
鸿飞肯定地说：“我想不会。南星如果想去法国，把怀表抵押给月白之后，就应该去了。”“那她会去哪儿？”“这个不好说，她回来中国的日子不长，在上海认识的人也不多，在别的地方就更不认识什么人了。不过，她提过的，一直想回哈尔滨老家看看。”
碧枝被鸿飞的话勾起了乡愁，便说：“说起来，我也很想回哈尔滨老家看看呢。”“我又何尝不是呢？自从那次和爸爸妈妈一起坐火车离开哈尔滨，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回去过。哎，要是我知道爸爸妈妈葬在哪儿，我一定把他们的灵柩迁回老家。我真是不孝呀！”碧枝喃喃地说：“都这么多年了，爷爷的坟头，恐怕早已长满了杂草呢。”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花园上空飘来一只风筝，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它打着旋儿慢慢地往下坠，最后落在离他们不远的草坪上。鸿飞站起来，去捡了风筝回来，饶有兴致地说：“这画的是孙悟空呢。”碧枝则叹道：“哎，不知道哪家的孩子，不见了风筝，肯定在哭鼻子呢。”
鸿飞又坐了下来，双手摆弄着风筝，说道：“我记得南星说过的，她小时候在北平住过几年。沈先生不忙的时候，常带着她去城墙上放风筝。她攒了好多风筝呢，各种各样的，足足装满了一口箱子。”“是吗？”碧枝听到南星小时候的事情，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来。“是呀！后来沈先生带着南星去了法国，本来说只去几个月的，却住了十几年呢。南星说，她每次一想到留在北平的一箱风筝，就会哭鼻子呢。”
“这孩子……”碧枝轻轻地笑了一声，又问，“那他们为什么会在法国呆了十几年呢？”“这个……南星她没有提过，所以我不清楚了。”“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的。”“不过，南星还提过，她也很想去北平看看的，不知道以前一起放风筝的小伙伴们都变成什么样了。她说，要是早知道会去那么久，她走的时候，就把一箱风筝给分了，那些小伙伴们可羡慕、可喜欢她的风筝了。”“这孩子的心地不坏呀！”碧枝欣慰地说。

五十八：凭心对心
过了两个多小时，南星才回来，她提着一只篮子进了里屋，边坐下来边说：“月白，你看，我买了寿桃回来。”她在掀开篮子上盖着的白布之前，先拿起压在白布上的一个物件，举给月白看，问道：“你看，喜欢这个吗？”这是一个半尺来长的木雕人偶，月白接了过来，摸摸它的鼻子、摸摸它的眼睛、摸摸它的嘴巴，说道：“挺有意思的。”
南星继续说：“这是一个伐木工人自己雕了拿来卖的。虽然粗糙一点、简陋一点，但也挺可爱的，你看它，笑得多开心呀，你也快别不开心了。生日快乐！”“谢谢！”月白把木雕人偶放在了炕桌上，然后指着炕桌上的怀表问南星，“这块怀表怎么会在你这儿？”
南星愣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去和月白解释，同时她也奇怪，怀表怎么会长了腿，自己爬上了炕桌？月白见南星不吭声，以为她生气了，连声道歉：“南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翻你的东西的。我刚才想睡觉，无意间发现怀表压在你的枕头底下。”南星淡然一笑，说道：“这块怀表本来就是我的嘛。”“这个我知道呀，可是你抵押给我了，我又给了妈妈，我记得她把怀表放在一个金匣子里了。”
南星从炕桌上拿起怀表，边摩挲着它边说：“你妈妈把怀表还给了我。”“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再说了，她怎么会舍得？我记得妈妈说过，她想买下这块怀表做个纪念呢。”南星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因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这……”月白困惑了，又问，“我知道妈妈有过一个亲生女儿，但不是被那个……那个什么雷大帅杀死了吗？”“我和我爸爸当年并没有死。”
月白追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去认妈妈的呀？她怎么都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呢？”南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岔开了话题：“肚子饿了，我去蒸寿桃吃。”说着准备站起来。月白拉住了南星的衣袖，说道：“你说说嘛，我现在一点儿也不饿。”“你不饿，我饿了，来回走了那么多路。”“我好想听你讲讲这件事，你不讲，我就不吃了。”
南星豁地站了起来，冷冷地说：“你爱吃不吃，不吃拉倒！我才懒得管你呢！我没有义务去照顾你，没有义务哄你开心。童家大小姐！我可没有那闲功夫伺候你！”说完拿起了木雕人偶，又提上了篮子，挑帘出了里屋。
月白怔住了，几秒之后，她才急急忙忙地跳下炕，追到灶间里，却见南星正准备把木雕人偶扔进灶膛里当柴烧了。月白一把夺过木雕人偶，气呼呼地问：“你干什么烧木娃娃？”南星把它夺了回来，大声说：“这是我花钱买的，我想烧就烧。”眼看南星又要把它扔进灶膛里了，月白拉住她的胳膊，更加大声地说：“你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了。”“现在我不高兴送给你了！”两人在狭窄的灶间里追逐起来，抢夺着木雕人偶。

只听南星“啊”地尖叫了一声，木雕人偶掉在地上了，而她的手被灶上的一口铁锅烫到了。月白也慌了，很职业性地说了一句：“来，让我看看你烫成什么样了。”说着拉着南星回到里屋，在炕沿上坐下了。南星的右手手背红了一大片，还出了一个蚕豆大小的水泡。于是，月白先从水缸里舀来一大盆凉水，把盆放在炕桌上，让南星的手悬着举起来，她则用木瓢舀水往南星的手上浇，反复浇了几十次，让伤处彻底冷却下来。
月白又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剪成细长条，帮南星包扎伤处，一边包扎一边说：“这水泡可千万不能弄破了。这儿没有烫伤药膏，又没有酒精消毒，要是感染了、发炎了，那可就麻烦了。”南星用左手摸着右手上包着的毛巾说：“谢谢了！刚才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不应该发那么大的脾气，不应该骂你的。”“不是，都是我不好，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是我乱发大小姐脾气在先，害得你都受伤了。”
南星用略带愧疚的语气提起了往事：“那天，鸿飞带着……带着你妈妈来五月花俱乐部找我，我也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她给骂了。”“你骂了什么？”“我骂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南星的声音很小，她又低下头回避了月白的目光。“你……”月白激动了，她提高了调门，叫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担保妈妈不是那样的人。”
“是的，我是做的不对。”南星又抬起了头，望着月白说，“我没有资格说什么，做小辈的，原本就没有资格去评论长辈。更何况……何况我自己也不是一个清白的身体。”月白拉起南星的手说：“南星，你快别这么说自己。我相信妈妈不会怪你的，我们一起回去看她吧。”“我不想回去。”“为什么？你还在生妈妈的气？你连鸿飞都原谅了，你就不能原谅妈妈吗？那是你的亲妈妈呀！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天，鸿飞开车带妈妈出去，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回来以后，妈妈就病了，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后来连着好多天，她的心情都不大好，问她吧，她都说自己没有事。那一天，他们一定去找你了，对不对？”
南星沉默了，她只是点了点头。月白继续说：“别怪妈妈了，好不好？我知道她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想念你的，她这么疼我，也是因为你呀。”“因为我？”“她把我当成了你，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南星幽怨地说：“那你就继续当她的亲生女儿吧。你们就当我在十几年前已经死了吧。”“你明明还活着，怎么能当你死了呢？你跟我回去看妈妈吧。”“不用了，我早已习惯了没有妈妈的生活。”“南星，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刚才，就在早上，你还说呢，你从小就很羡慕那些有妈妈疼的小孩子。”
南星想回避这个话题，只得又拿吃饭当借口：“先别说这些了，我的肚子真的好饿。我去蒸寿桃。”说着准备站起来。月白又拉住了南星的衣袖，说道：“要蒸也应该我去蒸，你都受伤了，怎么还能让你干活？我凭什么总要你伺候我呢？”
月白在灶间里等水开的时候，从地上捡起了木雕人偶，爱惜地拂去了上边的尘土。蒸好寿桃，端了一盘进里屋，月白发现南星和衣倒在炕上睡着了，她拉过一张被子轻轻地为南星盖上。然后，月白又揣了两个寿桃出了门，她要去集上买烫伤药膏。

六十：归去来兮
电报从哈尔滨飞到了几千里之外的上海。童世舫高兴地把电报拿给碧枝看，叫道：“你看，月白来电报了！”碧枝接过电报，看完之后又惊又喜，尤其是最后几个字，令她百感交集。电报最后写着“带南星同回沪”，童世舫指着这几个字问：“碧枝，这是什么意思？南星是什么？”“她是我的亲生女儿。”童世舫惊讶地问：“她不是死了吗？”“真是圣母保佑呀，原来她没有死，和月白、鸿飞他们都认识呢。”
“那……”童世舫的声音又有些激动了，“那她的爸爸呢？”碧枝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忽视童世舫的感受，连忙解释道：“她爸爸十几年前也没有死，不过他在去年去世了。你相信我，我是前两个月才知道南星的消息的，我和她爸爸没有见过面的。”童世舫觉得自己的态度也欠妥，于是温和地对碧枝说：“我相信你，我当然相信你。”“因为鸿飞和他们是哈尔滨老乡嘛，鸿飞是有心人，他后来了解到南星是我的女儿，带我去见过她。”
“哦！”童世舫又问，“南星她现在在做什么呢？”碧枝感觉到童世舫是愿意接纳南星的，便说：“她前几个月在上海养病，后来应该是回了哈尔滨老家，要不然也不会遇上月白、鸿飞他们了。”“如果她愿意，我们可以请她来家里住一段日子，让你们母女俩好好的聚一聚，好不好？”“好，好，好！”碧枝望着童世舫欣慰地笑了。
鸿飞、南星、月白三人乘上了从哈尔滨南下的火车。南星坐在靠窗口的位置上，一直望着外边飞驰而过的风景，不禁感叹道：“哎，这次离开，都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坐在对面的鸿飞则说：“会有机会的。”月白坐在南星身边，她无法体会南星、鸿飞两人对哈尔滨的那份依依不舍，她是归心似箭的，希望火车开得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到上海的时候，则轮到月白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了。秋日的暖阳透过车窗射进了车厢，与哈尔滨差了一个季节呢，而月白的心情也和在哈尔滨的时候截然不同了。火车抵达上海的时候，童世舫和碧枝已经在站台上候着了，月白一下车，欢快地叫着“爸爸，妈妈！”，向他们跑了过去。碧枝当然盼着月白回来，但她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月白，而是落在了月白后方慢慢走来的南星身上。
南星和鸿飞肩并肩地往前走，她看到了母亲目光中的期盼，虽然人已回到了上海，但她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妈妈”两个字太难喊出口了，从学会说话开始，就没有机会开口喊这两个字。南星走到了碧枝的身边，碧枝从南星的目光中看到了谅解，于是碧枝露出了发自肺腑的笑容，而南星也冲母亲笑了笑。只是她们俩谁都没有想好开口的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而且，这人来人往、声音嘈杂的火车站，也不是一个适合母女俩谈心的场合。
月白开口了，其实她并没有体会到碧枝和南星的微妙心理，她是有一些“邀功”的欲望的，她对碧枝说：“妈妈，你看，我把南星带回来了。”碧枝也开口了：“回来就好了。坐车累了吧？”南星却仍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她又对母亲笑了笑。童世舫对南星说：“你就是南星吧，你妈妈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来我们家里住吧，好不好？”南星的第一句话倒是对童世舫说的：“童先生，你好！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打扰你们。”“怎么会打扰呢？”月白不乐意地说，“妈妈见到你回来，多么高兴呀。来一起住吧，好不好？”
碧枝多么希望南星可以点点头，但她又看出南星的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便对月白说：“月白，不要勉强南星了。”鸿飞说道：“童夫人，我会照顾南星的，你放心。”既然这样，月白也无话可说了，她尊重了南星的选择。五人一齐出了站，童家的小汽车在外边等着，上车之前，碧枝又回头望了一眼南星，月白则又回头望了一眼鸿飞。
目送小汽车开远了，鸿飞问南星：“那你想去哪儿？”“我想去莎利菲。”“好！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鸿飞和南星回到了莎利菲，见到了一个憔悴的青阳。自从那一天离开了军火货仓，龙五踏上了逃亡之路，青阳为他牵肠挂肚，终日惴惴不安。为了龙五，鸿飞去向童世舫求情，童世舫不肯放龙五一条生路，鸿飞只得想办法暗中把龙五和青阳护送出上海。护送的过程中，鸿飞偶然得知龙五与自己父母十几年前被谋杀的案子有关，兄弟一场到头来反目成仇。龙五和青阳最终还是逃出了上海，莎利菲就此停业，而鸿飞和南星仍继续住在酒吧二楼的房间里。
从哈尔滨刚回来的那几天，鸿飞在外边为龙五的事情想办法、四处奔走，而南星则呆在莎利菲里照顾青阳。南星想到在自己失明的时候，青阳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周到，现在轮到青阳有难了，她又怎能袖手旁观呢。那几天里，南星也顾不上去想母亲那边的事情了。
上一次，月白突然告诉碧枝自己要去修道院里读书，从哈尔滨回来之后，月白又突然告诉碧枝自己不再回修道院住了。没有发终身愿，当然是有权选择去留的，碧枝明白这一决定肯定又和鸿飞有关了，她猜想月白和鸿飞在哈尔滨的时候一定经历了什么特殊的事情。月白愿意过回正常的生活，固然是好事，可是碧枝转念又想到了南星，从火车站接人时的情形来判断，她觉得南星和鸿飞的关系也已经非同一般了。碧枝唯有向圣母祈祷，希望南星和月白都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她不忍心看到她们任何一个伤心。

六十一：涣然冰释
月白脱下了修女袍，重新穿上了护士制服，那是因为在和龙五火并的时候，鸿飞受了伤。
南星去医院探望鸿飞，月白端了搪瓷托盘进来帮鸿飞换药，她一边换药一边旁若无人地对鸿飞说着亲热的话。鸿飞却不去看月白，一双眼睛锁死在南星身上，把南星看得越来越尴尬。南星刚找了个借口想离开，童世舫和碧枝进了病房，他们一是来看鸿飞，二是来看女儿重操旧业。
月白叫了“爸爸、妈妈”，鸿飞叫了“童老板、童夫人”，而南星还没有心理准备开口叫“妈妈”，就顺着鸿飞也叫了“童老板、童夫人”。童世舫对南星说：“南星，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叫我伯父吧。”南星恭敬地说：“都一样的，只是一句称呼而已。”然后她又对碧枝笑了一下，希望母亲别太介意那一句“妈妈”的称呼。
童世舫又说：“南星，你要是有空的话，多来家里坐坐，多陪陪你妈妈，她很想念你的。”南星望着碧枝说：“对不起，前几天在忙青阳姐的事，没有空去看你。”“不要紧，你忙你的。”碧枝笑着说。童世舫像父辈一般对南星说：“我听月白说，你这次从哈尔滨回来，是要在上海长住了，是不是？”南星点了点头。
童世舫继续问：“那你有什么打算？”“嗯，我想先出去找一份工作。”“你想做什么呢？”碧枝敏感地问，她担心南星又去五月花俱乐部，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南星如实回答：“我还没想好，这几天忙的没顾上想这些。”童世舫又说：“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那个法国领事的小舅子，在霞飞路八仙桥那边新开了一间法文书店，新书、旧书、杂志、画报什么的都卖，想请几个懂法文的女店员，你有没有兴趣？”
月白抢先帮忙回答了：“南星，我看这工作挺好的，适合你呀。”南星问童世舫：“不知道要干一些什么活呢？”“女店员嘛，我想就是理一下书架，接待一下顾客，收收钱、算算账什么的，你肯定能干得来。”“那我去试试吧。童先生，谢谢你！”
在童世舫的介绍之下，南星去法文书店当起了女店员，碧枝也觉得颇满意。一来，她不用担心南星再走错路了。二来，童世舫对南星这么关心，就说明了他对自己是关心的。

去书店上班的前一天下午，南星鼓足了勇气，带了一盒点心去童公馆拜访，和碧枝一起坐在花园里晒着太阳、喝着茶。碧枝微笑着问她：“怎么，你今天有空啦？”“嗯，明天要去书店上班了，恐怕不会有那么多空了。”“那你就好好干吧，刚刚去上班，总得干出一点样子来吧。”碧枝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南星的头发，就像平日里她对月白那样。
“妈妈！”南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了碧枝的怀中，连声道歉：“妈妈，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上一次，我不应该那么说你，不应该用那么重的语气。我错了……”碧枝把南星紧紧抱在怀中，泪水也夺眶而出，拍着她的脊背说：“好孩子，别哭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啊？别想了，别哭了……”南星依偎在碧枝的怀中，哭了一阵，然后止住了泪，重新坐直了身体，她看见了母亲的泪痕，伸出右手想去帮她擦一擦。
右手手背上的烫伤基本上好了，水泡干了之后，还留着淡淡的印子，碧枝见了，拉过南星的右手问：“这是怎么了呀？”“哦，没什么，前些日子在哈尔滨，就是月白过生日的那一天，做饭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把自己给烫了。”碧枝轻轻地摸着那个印子问：“还疼吗？”南星笑了笑，说道：“不疼了，都已经好了，再过几个月，这个印子也会消的。”
碧枝松开南星的手，指着桌子说：“来，吃一点点心吧。”南星拿起一块点心，递给了碧枝道：“妈妈，你先吃。”“好，好，好！”碧枝接了过来，边吃边望着南星说，“我一直把月白当成亲生的，你和月白两个，就好像这手心手背，我真的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我最担心的是，将来为了鸿飞，你们两个会闹得不开心。”
“呃……”南星刚把一块点心放到嘴边，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忘记了吃点心。“月白说要去做修女的时候，我和她爸爸怎么劝她，她都不听。”“我知道，那个时候，我也去劝过她。”“这次从哈尔滨回来，她又说不做修女了。从上次到这次，不管我怎么问她，想问她是不是为了鸿飞，她都不肯说实话。不知道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她和鸿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南星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南星，你能跟妈妈说实话吗？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和鸿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我不肯说实话，这件事，根本不取决于我怎么想，要取决于鸿飞他怎么想。”“那你很喜欢鸿飞？”南星点了点头，又说：“可是我知道月白比我更喜欢鸿飞。”“哎！”碧枝叹了一口气，又仰头望了望天空。
半空中飘荡着一只风筝，碧枝指着它对南星说：“鸿飞告诉过我，你小的时候很喜欢放风筝，你有整整一箱子的风筝，后来去了法国，还为风筝的事哭鼻子呢。”南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猜鸿飞小的时候，也常常会哭鼻子的吧。”“对了，鸿飞小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一次呢。”“你见过他？”南星惊诧地问。
碧枝回忆起了往事，娓娓道来：“那时你刚刚生下来不久，我和你爸爸带着你坐火车，想逃出哈尔滨。在火车上，见到一个小男孩，大概七、八岁吧，长得虎头虎脑的。”“他是鸿飞？”“嗯，就是这么巧呢。当时，怀表掉在了他的脚边，他捡了起来，死命的抓着，不肯还，反而把我们弄得很尴尬。”“他后来怎么肯还了？”“好像是他爸爸生气了，他才肯还的。那个时候，我就想着能快点逃出去，脑子里一片空白。要不是后来鸿飞又跟我提起，我都不记得有这件事了。”
“怪不得呢。”南星恍然道，“怪不得鸿飞说过他是在火车上和爸爸认识的，怪不得他知道这么多事。”“南星，其实你和鸿飞真的挺有缘份呢，要好好去珍惜呀。”碧枝一手拉着南星的手，一手摸着她的头发说。

六十二：情海翻波
一天下午，鸿飞没什么事，心血来潮的去书店看南星，他停好车，走到书店门口之前，经过了书店的落地长窗，透过玻璃，他看见南星正和怀光坐在店堂一角的椅子上聊天，而他们俩居然还拉着手。醋意冲上了鸿飞的脑门，他猛地推开店门，气势汹汹地走到南星身前，瞪了怀光一眼。见此情形，怀光连忙起身，悻悻地告辞了。
南星也站了起来，白了鸿飞一眼，她不想跟他说话，径自走到了收银处，从抽屉里拿了算盘出来，故意把算盘打得噼哩啪啦作响，故意不再去看鸿飞一眼。鸿飞在怀光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了，跷起了二郎腿，一言不发地盯着南星打算盘。其实南星不太会打算盘的，来到书店工作之后，她才刚学了一点点，这么一通乱打，根本不是在算账了。
算盘声响了十几分钟之后，店门又被推开了，另一个女店员来和南星换班了。南星放下算盘，和那个女店员交代了几句，然后拿起手袋往外走。鸿飞站了起来，迎上去说：“南星，一起回莎利菲吧，我的车子在外边。”两人又是一路无话地上了车。
鸿飞发动了车子，南星终于对他说话了，声音冷冷的：“你刚才那个样子，很没有礼貌，你怎么这么对待我的朋友？”“朋友？他那样对你，动手动脚的，很有礼貌？这里是书店，又不是……”“又不是什么？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这么多事？”“因为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鸿飞边大声说边猛踩了刹车。南星被这个急停吓住了，而鸿飞的话也令她感到了震撼，可是她还有些气恼，又问：“你也很爱月白吧？”
“不是的！”鸿飞又踩了油门，边平稳驾驶着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的心里永远只有沈南星一个人！我发誓！”“那月白怎么办？”“我一定会和她讲清楚的，我一定会的，你放心。”碾过一个什么东西，车子颠了一下，南星连忙扶住鸿飞的胳膊说：“我相信，我相信你会和她讲清楚的。你好好开车吧。”“对了，我听说在豫园那边新开了一间北京烤鸭店，听说从北平请了大师傅来。我们去尝尝吧，请沈大小姐你鉴定一下够不够地道。”“好呀！”南星终于露出了笑容，又说，“很多年没有吃过了，还是小时候吃过的呢。”
鸿飞和南星去吃了烤鸭，晚饭之后，两人又到黄浦江边散了一会儿步，才开车回莎利菲。停好车，各自从左右车门下车，他们看见月白正站在莎利菲门口。已是深秋时分了，入夜以后寒意渐浓，月白冷得直跳脚，她见了鸿飞，小跑着扑了过来。南星看了这一幕心里极不舒服，她只能走开几步，掏出钥匙先去开了门。
三人进了屋，鸿飞问月白：“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门外边？”“我等了好久呢，都快把我冻死了。”月白一脸娇嗔地说。“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明天晚上，请你，哦，对了，还有南星，去我们家里吃饭，有大餐。”月白这才想起来看一眼南星，南星却不怎么想看她，出于礼貌，也只得看着她笑了笑。
鸿飞又问：“明天是什么日子，干什么这么隆重？”“明天是感恩节呀！爸爸妈妈说，算是给我补过一次生日。哎，去年的生日会就没开成，今年的生日又是……”南星忍不住插嘴道：“就这点儿事？打个电话来不就行了，你干什么非要跑一趟？”“可不是！”鸿飞也说，“你看你，在外边站了那么久，那么冷。”
月白拉着鸿飞的手说：“我的手好冷，你帮我搓搓嘛。人家想见你呀，不行吗？”鸿飞只得帮月白搓手，但是目光转向了南星，南星却回避了他的目光。月白又问：“鸿飞，你今天干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呃……”鸿飞面不改色地编了一个谎话，“今天下午，有一大批书运到南星他们书店里，南星加班理书，我担心她一个人这么晚回来不安全，所以去接了她一下。”“是呀！”南星马上装出了很累的样子，一边捶着腰一边说，“搬书搬得我腰酸腿疼的。我明天一定要和老板说说，让他再请几个男店员来，光我们几个女的，可真是吃不消。”
虽然有些不情愿这么说，鸿飞还是开口说了：“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送你吧。”南星只能把自己的不乐意藏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说：“我要先上去睡觉了，累死了。月白，再见！”南星正准备上楼，听到了门铃声，便出去开门，来者是童家的司机，是被童世舫派来接月白的。
鸿飞如释重负，但又装着很体贴的样子对月白说：“你看，你爸爸妈妈也担心你了，你快点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晚安！”“好吧！晚安！”月白恋恋不舍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鸿飞说，“你明天下午早点来呀！我等着你！”望着月白和司机出了门口，南星意味深长地说：“月白她是那么喜欢你。”鸿飞扶住南星的肩头，认真地说：“我一定会和她讲清楚的。你多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月白是个好女孩子，我也不想看见她太伤心。”
南星便问：“一些时间，究竟是多少时间呢？”“你给个期限吧，我一定做到。”“呃，那就在我的生日之前吧，我想过一个痛痛快快的、无牵无挂的生日。然后把今年的这些晦气都忘掉，开开心心的去过新的一年。”“好！我一定满足你这个生日愿望。”鸿飞郑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月白说是补过生日，鸿飞和南星特地去为月白买了礼物。鸿飞送了一个精巧玲珑的音乐盒，南星送了一个镀金的胸针，造型小巧别致，乃是一对生动的金鱼。月白向他们都道了谢，南星则说：“上次的那个木娃娃，雕得太粗了，这次特地挑了一个漂亮的礼物送给你。”“那个木娃娃，我也很喜欢呀，礼轻情意重嘛，从哈尔滨带回来以后，我就把它放在我的梳妆台上了。”
仆人端上来一个大蛋糕，碧枝点了蜡烛让月白许愿。南星望着蛋糕上的火苗发愣，她一点也不想吃蛋糕，她想吃面，想吃母亲亲手煮的面。南星想，大约母亲认为今天不是月白的真正生日，她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做面吧。即使去做了面，那也是为月白做的，不是为自己做的。不过，南星不介意这么多，只要能吃到母亲亲手做的饭菜，她就心满意足了。南星一直在等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
月白站在蛋糕前说：“今天是感恩节嘛，我先不许愿，我先要感恩。我要感谢爸爸妈妈，他们把我养这么大，他们这么疼我。我要感谢南星，在哈尔滨的时候，她像姐姐一样照顾我，还为我庆祝生日。嗯，还要感谢圣母，感谢圣母让我认识了鸿飞，鸿飞，你说是不是？”说着说着，绯红飞上了月白的双颊。
鸿飞纵是百般的不自在，他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带着愧意的目光望了一眼南星，而南星偏过脸去，故意不望鸿飞，却望向了母亲。碧枝望了望这三个年轻人，她在心里暗暗地无奈叹息着。

六十三：不测风云
从感恩节，到腊月末南星的生日，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鸿飞要忙着调查父母被谋杀的真相，又在花心思考虑该送一份什么样的特别的生日礼物给南星，还得寻找适当的机会、适当的方式和月白讲清楚。可是，眼看就要到南星的生日了，鸿飞还没有和月白讲清楚。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月白太爱抢着说话了，总是把鸿飞的思路打断，让他不知该如何措辞了。
与鸿飞父母被谋杀的案子有关的，不只是龙五一个人，童世舫才是幕后真凶。鸿飞的父亲是一名不甘同流合污的警察厅长，所以童世舫买凶杀了他们夫妻俩，而他当年并不知道，这名警察厅长的儿子躲过了一劫。十几年后，童世舫才发现对头人的儿子就在自己身边，自己竟然有心栽培他做接班人呢。童世舫后来又得知，鸿飞正在加紧调查父母被谋杀的真相，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杀了鸿飞灭口。当然，这还不能做得太明目张胆，不能让月白为鸿飞的死太伤心。
到了南星生日的前一天上午，鸿飞约了月白出来，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决定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讲清楚。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吴淞，就开车带着月白一起往吴淞去，他相信，到了吴淞，自己一定有办法说服月白的。童世舫在鸿飞的小汽车上做了手脚，打算制造一起车祸，到时候鸿飞殒命在郊外的公路上，旁人都会当成是一桩意外。他本想找点差事把鸿飞派到郊外去的，没想到鸿飞自己先跑到了郊外。
夜里下了一点小雪，白天虽然放晴了，但是道路湿滑，鸿飞的车开到江湾以北的一个较偏的地方，后边有车突然想超车，然后又不断把鸿飞的车往路边挤。鸿飞猛打方向盘、猛踩刹车，却发现车子不怎么听使唤，四个轮子都在打滑，霎时间，车子就翻到了路边的沟里，他什么都不知道了。身边的月白也被撞得当场昏了过去。
从后边的车内下来四个人，他们是童世舫雇的人，按原计划是要再把鸿飞拖出来打一顿的，打成好像是从车内被甩出来的样子。为首的那人见过月白的，他大叫一声：“不得了，还有一个小妞，他妈的，怎么会是童世舫的女儿？”他马上命令其他三个人救出月白，送回市区医治。有一个人说：“不管这个男的了，自生自灭去吧，说不定到明天就冻死了。”为首的那人却说：“不行，要是这个小妞半路上醒来不见了这个男的怎么办？她会怪我们只救她一个人的，她的脾气大着呢。我看也把这个男的送到医院去，童世舫想要再杀他的话，找一个医生多下一点儿药不就结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那四个人装成是碰巧路过的好心人，把鸿飞和月白送进了医院。童世舫和碧枝闻讯赶来，童世舫见到自己竟然间接地害了女儿，咳了一大口血出来，也昏了过去。碧枝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想着有三个人躺在病床上，觉得自己也快要垮掉了，幸好南星赶来了，一直陪在母亲身边。
从下午陪到了天黑，童世舫苏醒了过来，而鸿飞和月白在完成了清创手术之后仍未苏醒过来。童世舫不得不信命了，不得不信报应了，他决定放鸿飞一条生路。碧枝执意要留在医院里过夜，童世舫劝了半天，让她先回家休息，他可不能再让她出事了。

六十四：情人知己
南星陪着碧枝回了童公馆，待碧枝睡着之后，她便回了莎利菲。躺在床上，惦记着鸿飞和月白的伤情，她睡不着，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了一会儿，但也没有睡熟。半睡半醒之间，南星被楼下的门铃声吵醒了。醒了之后，南星一点儿都没有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南星去开了门，见门口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看那身打扮像是北方人，他的身后还有一口大箱子。南星问道：“请问你找谁？”“我是从天津来的，我找任鸿飞先生。”“天津？”南星知道鸿飞和龙五曾在天津混过几年江湖，但她不知道此人为何而来。“我从天津给他送一批东西来。”“任先生现在不在，你交给我也一样的。是什么东西？这么大一箱？”
那人不紧不慢地讲了起来：“是这样的，前几年，任先生在天津救过我一次，我一直想着报答，都没有机会。上个月，我收到了任先生的信，同时还汇了钱过来，让我去天津卫鼎鼎有名的‘风筝魏’，帮他订一百只不重样的风筝。”“风筝？他要这么多风筝干什么？”“任先生说，是送给一个姑娘的生日礼物，我想那一定是他的心上人了。”听到这里，南星愣住了。
那人仍旧滔滔不绝的讲着：“整一百只风筝，哪儿那么容易呀？现在又是年底，‘风筝魏’可忙了。我等了好些日子，才把这一百只不重样的风筝凑齐了，紧赶慢赶地往上海运，生怕错过了那个姑娘的生日。这快过年了，船票不好买呀。我搭的那船，不是直接到上海的，要赶去江阴要塞卸货，不进黄浦江的，所以让我在吴淞上了岸。昨天早上一上岸，我就给任先生挂了电话，我记得他说过，那个姑娘的生日是在今天。任先生在电话里说他马上开车过来取，可我左等右等，等了一整天，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我怕耽误事儿，这不，今天一大早，就给他送过来了。”
讲完这一大段，那人见南星愣愣地站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姑娘，这一百只风筝一定是送给你的吧？你真有福气呀。”南星木然地点了点头，又说了两个字：“谢谢！”“我帮你搬进去吧。”箱子搬进了屋，那人又问：“要不要开箱验验货？我担保一只都没有坏。”箱子打开了，看到了那一层层码好的风筝，南星的泪水唰的一下子流了下来。
电话铃响了，南星又赶去听电话，被告知鸿飞刚刚苏醒过来。南星打赏了那个天津人，然后火速奔到了医院里。
鸿飞躺在病床上，非常虚弱，他想说什么，却没有气力说。南星蹲在床头，她一手攥着鸿飞的手，一手摸着他的脸，声泪俱下地说：“你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今天早上，有一个天津人，把你订的风筝都送到了莎利菲。我知道你的心里只有我……好好休息吧，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活呀？”鸿飞想去擦一擦南星的泪，他却没有气力抬起手来。

有医生进来帮鸿飞检查，南星就出了病房。走廊对面的病房里，躺着月白，南星看见碧枝正坐在对门左手边的长椅上，她的脸上也挂着泪，神情忧伤地拧着手中的手帕。
南星在碧枝身边坐下了，问道：“月白怎么样了？”“她还没有醒。”南星低声说了一句：“都是我不好。”碧枝似乎没有听到这一句，她猛然想起了什么，拉着南星的手说：“南星，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从来没有忘记这个日子。”望着母亲，南星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我早就想好了，想在今天给你煮面吃的，可是……谁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情。”
吃上一顿母亲亲手为自己做的饭菜，是南星渴望了十几年的，可是现在，她暂时忘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心愿，平静地说：“不用麻烦了，我不想吃面。”“南星，这么多年了，妈妈第一次和你一起过生日，还是应该庆祝一下的。你想怎么庆祝，你想吃什么呢？”
南星猛地激动起来，剧烈地摇着头说：“不，我不要过生日，不要过生日！”碧枝扶住南星的双臂，试图让她安静下来，问道：“南星，你怎么了？你在生妈妈的气？”“我在生自己的气！”南星的语气依然很激动。“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干什么要过生日呢？我不要过生日！鸿飞他去吴淞，完全是为了我，他为了帮我取一份生日礼物，才会搞成这样的。”南星热泪盈眶地说，“都是我的错，我害了鸿飞、害了月白，又害得童先生生病，我……”她豁地站了起来，想把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碧枝不由跟着站了起来，拉着她的胳膊，阻止她去撞墙，同时安慰道：“南星，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这不关你的事。”
南星试图挣脱开，碧枝一把把她抱在了怀中。南星被抱住之后，仍在挣扎，边哭边说：“不，不，是我连累了他们。我干嘛非要过一个痛痛快快的生日呢？现在，搞得他们都不痛快了，我怎么这么自私！”碧枝费力地把南星按到长椅上坐下，仍把她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脊背说：“别这么想，你想过一个开心的生日，是天经地义的，有什么错呢？这些事情完全是意外，不是你能控制的。别哭了，别哭了……”
在母亲怀中哭了一阵，南星渐渐安静了下来。碧枝望着走廊对面的白墙，都有一头撞上去的冲动了。周围有三个人躺在病床上，现在连南星也垮下去了，所有的事，都得靠她一个人撑着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能垮下去，不能垮下去，就算不为月白、不为童世舫，仅仅是为了南星，自己就不能垮下去。
南星恢复了一点理智，她重新坐直了身体，望着碧枝说：“妈妈，要是月白有什么事，要是她醒不过来的话……我宁愿用我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别这么说！快别这么说！”碧枝唯恐南星真的要被死神带走了，又把她抱在怀中，怜爱地说，“你们两个，无论谁有事，我都心疼呀。南星，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么心疼你呀！”走出月白的病房之后，碧枝已经努力止住了泪，刚才劝南星，她始终在强忍着泪，说到这里，她也不禁泪如泉涌了，母女俩抱头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