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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共读第一期】【红楼梦】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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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两个神秘的女人
第二节两个神秘的女人
先说可卿。秦可卿是贾蓉的老婆,贾珍的儿媳妇。她的神秘,可以分三个方面来说。
她的身世。第八回中这样交待她的来历:“他的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府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营缮郎大概就是抄抄写写,养生堂就是现在的孤儿院。也说是说,秦可卿是一个非常低级的小官吏从孤儿院里抱来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这样一个出身非常低微的女人怎么会成为贵公子贾蓉之妻的呢?秦业与贾家到底有什么瓜葛呢?
作者对她的叙述和描写。第五回中,写贾母带着宝玉等到宁府赏梅,宝玉到可卿的房中睡午觉,曹雪芹是这样写的: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央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
上面的每一句都强烈暗示了可卿的**。但她却是贾母心目中“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是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第五回),她自己也说:“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子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第十一回)”她死后,”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第十三回)”。这样描写固然有表现贾家富贵的因素,但可以肯定其中有极为强烈的暗示作用。就是在可卿的睡床上,宝玉做了青春期的第一个性梦。第五回这样写道:“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这个女子就是可卿。所以有人说,第六回中,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情已经不是初试了,宝玉的第一次性爱的对象是可卿。
死得很神秘。可卿是十二钗中死得最早的一个,到了第十三回,可以说整个红楼故事还没有展开,作者就让可卿死了。
说她死得神秘,首先是死因很神秘。第五、七回中,贾母一干人到宁府赏梅,可卿还没有任何生病的交待。到了第十回中,也不过说她“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到了下半天就懒怠动,话也懒怠说,眼神也发眩。”到了第十一回,病却突然严重起来。到了第十三回,可卿就去世了。秦氏为何而死,书中用了两句话:“(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二是秦氏临死前给凤姐托了个梦,也与她的身份和情况很不相称。下面是她临死前托梦给凤姐时说的话:
“婶婶,你是个脂粉队内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是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保永全了。”
“目今祖茔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虑后,临期恐后悔无益矣。”
秦氏死的时候,贾家正是上升时期,“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鼎盛时期还没有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的道理贾赦、贾政这些人认识不到,衰败的日子怎么过他们也考虑不到,却让秦氏考虑到了,这能不奇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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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甘肃54楼2013-02-06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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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是秦氏死后,众人的表现很奇怪。
    她的公公贾珍如丧考妣,“哭的泪人一般”,对秦氏丧事的料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尽我所有”,花1000两银子买了原准备给忠义王老千岁的樯木棺材。而她的婆婆尤氏却不早不迟犯了旧疾,不能理事。更为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小字辈去世了,竟然来了六个国公、四个郡王还有侯、伯等,不计其数。四个王府还专门搭了祭棚。而宁国府的第一“首长”贾敬去世却不见一个达官贵人,只说“宾客如云,自铁槛寺到宁府,夹路看的何止数万人。”
    正是因为秦可卿在书中好象是云遮雾罩,引起了众多红学家的猜测。著名作家刘心武认为,她是康熙太子胤衤乃的女儿,因为避祸,寄养在宁府里。刘心武为论证这一观点,专门发展出了一门“秦学”。对这一观点,我们不妨采取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态度。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可卿的真正死因是自缢。她因为与其公公贾珍在天香楼里偷情,被丫环撞见,含羞自缢。这既有书里面的证据,又有脂批的证据。书中的证据,一是第五回中,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的《金陵十二钗正册》,最后说的就是秦可卿,画面是“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判词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二是秦氏死后,她的丫头瑞珠也“触柱而亡”,实际上就是她撞见秦氏与贾珍偷情,知道了这样天大的秘密,不自杀贾珍也不会让她活下去。三是第七回中,宁府的仆人焦大骂说:“……那成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里的“爬灰”就是指贾珍和秦氏。三是第一百十一回,写鸳鸯自缢前的情形:“(鸳鸯)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
    脂批是最直接的证据。甲戌本第十三回末,有一条脂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籫’‘更衣’诸文。”
    这就是为什么第十三回篇幅比别回短的原因了。
    值得一提的是,可卿的弟弟秦钟在可卿死了之后,也马上死了(第十六回),是书中死得最早的两个人。作者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很值得我们体味的。
    再说妙玉。十二钗正册中的人物,不是贾家的女儿,就是贾家的媳妇或亲戚,只有妙玉不是,她只是寄居在荣府的一个尼姑。第十七、十八回中这样交待她的来历:
    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得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去。”
    后来经王夫人批准,下贴请到贾府。也就是说,妙玉只不过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但她却非常不简单。第五回《世难容》中说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第四十一回中,她请宝钗、黛玉、宝玉吃茶,拿出的三个茶杯,一个上面有小字“晋王恺珍玩”,一个有小字“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个是贾家也找不出一只绿玉斗。这些都说明,妙玉之家的富贵还要超过贾家。第六十三回中,又借邢岫烟之口说:“……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那么她为什么要出家为尼并寄居贾家呢?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说妙玉神秘了。
    妙玉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居第六位(第五页);在《红楼梦十二支曲》中,关于她命运暗示的“世难容”一曲,亦安排在涉及黛玉、宝钗、元春、探春、湘云的曲后,仍是第六位,这是很费解的。金陵十二钗中,只有她一人不属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既非其血统,亦非李纨、秦可卿那种嫁到其中的女子,可是她却不仅名列于基本上由四大家族女性垄断的名册中,并且还排名居中,大有云断高岭之势,这实在值得探究。 所谓《金陵十二钗正册》以及《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女性排名,并不以辈分长幼为序,更不是先贾氏成员再及其他,而完全是以该女性在《红楼梦》全书中的重要性来排座次的。所以黛玉、宝钗稳居一、二(她们在册中合为一画一诗,在曲中亦合二为一);元春因是关系四大家族,特别是贾氏荣辱沉浮的首要角色,故排第三;紧接着的是探春,她虽比迎春小,且是庶出,但作者极为看重她,该女子是在家族危难时,独能站出来支撑残局的顶梁柱,因此排第四;第五是史湘云,说实在的,把这位与黛、钗一样与宝玉有着不寻常的情感关系,并最后相厮守,且仅前八十回中便有大量篇幅精心刻画、令读者目眩心醉的角色排第五,已有委屈之感(由此也可反证出,探春这一“脂粉英雄”在作者构思中具有多么重的分量);谁该排第六呢?难道不该是王熙凤?“原应叹息”已出其二,难道不该推出迎春和惜春?可是,偏偏连霸王似的凤姐儿,以及正门正户的迎、惜姐妹都“靠边站”,第六位竟是一位不知姓氏为何、真名失传、单知其法号的妙玉!


    IP属地:甘肃55楼2013-02-06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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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黛玉初进荣国府,凤姐最后一个到场。小说这样写道: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
      短短一段话,表面是赞扬黛玉,实际上是拍贾母的马屁啊,真可谓天衣无缝。再举一个例子。第四十七回中,色鬼贾赦要讨鸳鸯做小老婆,贾母震怒。
      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我。”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凤姐儿道:“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似的,怎么怨得人要?幸亏我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书中凤姐刻意讨好贾母的例子举不胜举。为了让贾母高兴,凤姐可以说是挖空心思。她对下人则完全是另外一付面孔。第十四回中,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名负责迎亲送客的媳妇因睡过头迟到了。
      凤姐冷笑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是有名姓上等人口气。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昊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下次就难管,不如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明日有再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不怕打的,只管误。”
      可谓杀气腾腾。第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贾琏趁机弄来了鲍二的老婆,在家偷腥。凤姐回家换衣服,碰上了望风的小丫头。
      那丫头先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凤姐)命那丫头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了绳子鞭子,把那眼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凤姐)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两腮紫胀起来……那小丫头先还犟嘴,后来听见凤姐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凤姐)回头向头上拔出一根籫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
      第六十四回中,兴儿向尤二姐这样介绍凤姐:
      “……提起我们奶奶(凤姐)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算是个好的,那里见得他……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遇着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
      再看探春。她是贾政与赵姨娘生的。庶出与有着赵姨娘这样一个不堪的母亲是探春两大挥之不去的心病。但她有着非凡的才能,有着与男人一样的性格。
      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一行到各个姑娘的房间参观,来到探春的住处——秋爽斋,作者这样写道: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能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贴,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屋如其人,“阔朗”正是探春的性格特征之一。她还有着很高的审美情趣。第二十七回,探春让宝玉在出去逛时给她买些玩意儿,与探春有一段对话:
      探春道:“谁要那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作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
      她有男儿的抱负和作为。第五十五回,她与李纨、宝钗一起协理荣国府,而她的亲娘赵姨娘屡屡生事,她沉痛地说: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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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甘肃58楼2013-02-06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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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协理荣国府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对贾家危机四伏的形势比谁都看得清楚,她想有所作为。协理荣国府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大刀阔斧进行改革,顶住了奴才们的刁难和自己亲娘赵姨娘的哭闹,首先从宝玉、贾环、贾兰三个人身上开刀,表现出大公无私和敢于战斗的精神。
        她有男儿的深刻洞察能力。赵姨娘的兄弟也就是探春的舅舅赵国基死了,按例贾府要给一点丧葬费。吴新登家的来请示。可是这个狗奴才没安好心,一心想看探春的笑话,只出题目,不给参谋。探春一眼就看清了她们的阴谋诡计,反问吴新登家的以前这类事是怎么办的,吴新登家的只好说忘了。探春给了这狗奴才一顿教训,树立了自己的权威:
        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说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脸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
        探春对于自己家族的败亡有着特别的敏感和悲愤。第七十四回,奉王夫人之命,凤姐带着一群人抄检大观园,她说: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可以说,当时的贾家,没有那一个男人对抄检大观园一事,有着这样深刻的认识,遑论王夫人之流!
        探春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还是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的队伍到了探春的秋爽斋,探春令丫头们开门秉烛而待,这是何等的气势!等到凤姐说明的原委,探春道:
        “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偷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
        接着,昏庸的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掀起探春的衣服,探春忍无可忍,给了王善保家的响亮的一巴掌。
        抄检大观园一回实在是探春表现最精彩的华章。她的“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的一席话,让人警醒和悲愤;她那响亮的一巴掌,打得何等痛快!
        再说湘云。湘云是十二钗中出场最晚的一个。她的第一次出场已经是第二十回了。快言快语、直言不讳、宽宏大量是湘云的性格特征。
        她爱打扮成小子的样子。第四十九回,众人说她的打扮:“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些。”大观园里的戏班子解散后,唱戏的女孩子不愿回家的,分到各房里当丫头,葵官分给了湘云,她让葵官打扮成小童的样子,还给她取名叫韦大英,取“唯大英雄能本色”之意也。
        她快言快语,心直口快。只有她敢直言不讳批评黛玉;薛宝琴刚到不久,当着众人的面,提醒薛宝琴:“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她不做作,不矫情。第四十九回,那一年的第一场大雪,大观园众儿女一起在芦雪广吟诗。她与宝玉一起,完全不顾小姐的身份,一边吃着烤鹿肉,一边喝酒。黛玉嘲笑他们是一群叫花子,她说:
        “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湘云之直爽豪迈跃然纸上。所以第五回的判词中这样说她: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风光耀玉堂。


        IP属地:甘肃59楼2013-02-06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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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屈死的冤魂
          《红楼梦》前八十回,写了六个人之死:秦可卿、秦钟、贾瑞、贾敬、金钏儿、晴雯(还有张金哥和守备之子,第十六回,不计)。可卿死于与公公贾珍偷情,秦钟死于与智能儿过度的性生活,贾瑞欲淫凤姐而死于凤姐之手,贾敬死于所谓的仙丹。他们的死可以说死有余辜。而金钏儿、晴雯则是屈死的冤魂。
          金钏儿是王夫人的丫头。关于她的故事很简单。第三十回,写盛夏酷暑的一天中午,王夫人睡午觉,金钏儿给她捶腿。宝玉无事,过来调戏她。先是摘她的耳坠子,她摆手让宝玉出去;宝玉又掏出润津丹塞到她嘴里,她“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又来拉她的手,说要向王夫人讨她,金钏儿还是不答;宝玉还是不罢休:
          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
          他们以为王夫人睡了,其实王夫人并未睡着。她先是打了金钏儿一巴掌,又将金钏儿逐出大观园。最后金钏儿含羞投井而死。
          金钏儿服侍王夫人有十来年,况且这件事上完全是宝玉的错啊!为什么要金钏儿来全部承担!王夫人之自私与冷酷可见一斑。
          晴雯是宝玉的丫头。在宝玉或者说曹雪芹心中,晴雯是他最钟爱的人之一。王昆仑说:“《红楼梦》作者对于凤姐、宝钗、探春、平儿、袭人是采取政治史的写法,而对于黛玉、晴雯、司棋、芳官、尤三姐,却是几首极哀艳的诗篇。”
          首先,晴雯长得美丽。凤姐说:“若论这些丫头,共总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的好。”,王夫人说她长得像林妹妹,可见她的风姿。
          第二,她能干,却很少动手,在怡红院中竟是一个“富贵闲人”。第五十二回,“病晴雯勇补孔雀裘”,宝玉把贾母赏的一件孔雀裘烧了一个洞,不说大观园里的人,就是外面专门的裁缝并做女工的,都不认得是什么,只有晴雯认得是“孔雀金线织的”。
          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所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
          晴雯能干,但她很少干。粗活她不干,宝玉的贴身活别人都抢着干,但她也不干。是她懒吗?我看不是。她心高气傲,自尊自重,有自己的的骨气,压根看不起来袭人之流与宝玉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袭人与宝玉偷试云雨情,秋纹等给宝玉洗澡半天不出来等)。
          第三,她脾气火爆,言语尖刻。第三十七回,宝玉的丫头秋纹偶然得到了王夫人赏的两件旧衣服,正得意洋洋向人夸耀,却被晴雯无情地嘲讽:
          “呸!好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
          第三十一回,和宝玉吵架,袭人出来劝解:
          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声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上‘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的!”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
          第四,她最得宝玉的信任。第三十四回,宝玉被打之后,惦记着黛玉:
          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不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分付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她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
          在众多的丫环中,晴雯可以说是冰清玉洁。但是王夫人却一口咬定她是狐狸精,把还在病中的晴雯赶出了大观园。不久便死去。为什么会这样呢?最主要的原因是袭人的告密。她自己勾引了宝玉,却把脏水泼到晴雯、芳官甚至黛玉身上;其次,是晴雯长得漂亮,心眼太高,被众人所妒。 晴雯被逐。宝玉满腔悲愤,专门写下了《芙蓉女儿诔》祭奠她。


          IP属地:甘肃60楼2013-02-06 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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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青灯古佛
            贾家三艳中,惜春最后年遁入空门。第五回关于她的判词写得很清楚: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装。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大观园中,以青灯古佛为伴的还有两个人,一是妙玉,二是芳官。
            对于佛,惜春可以说是早慧的先知先觉者。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到了惜春处,她正和水月庵里和小姑子智能儿下棋。问明周瑞缘故,惜春道:
            “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
            这时惜春不过四五岁罢。所以说她是先知先觉者,我们应该对她深情敬畏。当然按照马克思主义存在决定意识的观点,我们也可以给出一个解释。她的父亲贾敬出家,母亲早亡,哥哥贾珍只知自己高乐。虽有贾母收留,但她年龄小,又是东府的,所以在贾母心中,她自然也比不上别的人。贾母这样,别的人自然狗眼看人低了。因此,她虽然生于绣门侯户,但她自小就深刻体会到了人世的冷暖。这也就决定了她的乖僻孤高。第七十四回,她的丫头入画被查出有私藏的银锞子,连凤姐都认为不算什么过失,入画求惜春出来说个情,但她无情地把入画撵走了。
            惜春最后遁入了空门,对于丑恶的人世,她选择了逃避。但她能逃得掉吗?
            关于妙玉,前文我们已经从她的神秘性这个角度作了介绍,本节主要分析她的性格特征。
            一方面,象惜春一样,她孤高冷僻。贾母带着刘姥姥到她庵里吃茶,刘姥姥用过的杯子尽管价值连城,但她因为嫌脏要丢掉,最后还是宝玉提议送给了刘姥姥。宝主叫小厮们挑水来为她洗地,她让小厮把水放在山门外不让他们进来。所以不但贾家的人都讨厌她“好高”“过洁”,连与她有故人之情的邢岫烟都说她“僧不僧,俗不俗”。
            然而,“冷”是她的表象,“热”才是她的本质。她年青、美丽,有着钗、黛一样的才华,虽然身在空门,但她青春的心怎么能冷下来呢?她的“热”集中体现在她对宝玉异样的感情上。
            她与宝玉的感情有三件事可以一说。一是宝玉生日的第二天,发现妙玉送来了一张粉红拜贴,上面写着六个字:槛外人妙玉肃遥祝芳辰。一个一天到晚呆在庵里的出家人,竟然知道宝玉的生日,可见她是如何关注宝玉。
            二是宝玉乞梅。第五十回,大观园众诗人赛诗毕,又是宝玉落弟。李纨对宝玉说:
            “……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
            不多久,宝玉就把梅花取来了。李纨是贾珠的未亡人,在贾家是有身份地位的,但她没有把握能从妙玉那里取一枝红梅来,而宝玉不费劲就取来了,这说明什么问题?后天宝玉又去了栊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了一枝!
            三是妙玉用自己的杯子让宝玉吃茶。第四十一回,贾母领着刘姥姥一行到了妙玉的栊翠庵,众人吃茶谈话之际,那妙玉便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去了。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妙玉重新烧了水,沏了茶,分别给宝钗、黛玉斟了:
            “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
            一只价值连城的茶杯刘姥姥用了一次就要扔了,小厮们挑水来给她冲地连门都不让进怕把她的地弄脏了,就这样一个“过洁世同嫌”的人,竟然把自己的茶杯让宝玉吃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同样是“外冷内热”,妙玉与宝钗有着本质的不同。宝钗是天生带来的“热毒”,而妙玉是一个青春少女出自本能的企盼。她能接触到的能与她般配的男人,只有宝玉啊!贾家败落之后,妙玉沦落风尘之中。有一则材料说,后来,她与宝玉在瓜洲渡口相遇。真是: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再说芳官。她是贾家为迎接元春归省从苏州买回来的十二个女孩之一,也就是说是个戏子,身份是很下贱的。但作者对她有一份非常特殊的爱,倾注了非常深的感情。作者爱她什么呢?爱她的明媚天真,爱她的清新自然,爱她的率直任性,没有被浊世污染和扭曲。她就如路边迎风而开的一朵小花。赵姨娘因为蔷薇硝侮辱她是戏子,能和赵姨娘对打起来;宝玉过生日,中午吃饭忘了叫她,就一个人睡在床上,等人去抚慰,晚上任性喝得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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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甘肃62楼2013-02-0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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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积墨
              繁则不厌其繁,简与惜墨如金,这是《红楼梦》叙事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先说繁的例子。繁则为积墨,简则为勾勒。
              贾府是《红楼梦》的舞台。为了让读者对贾府有深入的了解,作者可以说是不厌其繁,从不同的人、不同的视角来描写。让我们来看看作者是怎样写的。
              首先是第二回,冷子兴和贾雨村在村中酒肆中闲谈。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这两个人只是闲谈,对贾府象是远远地望去,让人看不真切。作者又安排了黛玉和刘姥姥,通过她们来进一步写贾府。
              第三回,黛玉唯一的亲人她的父亲去世后,她被外祖母家也就是贾家收养。那日弃舟登岸,来到了贾府门前: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便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是外祖母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
              黛玉只是坐在轿子里,在贾府门前不可能停留,作者在第六回又安排刘姥姥带着读者去看是什么样子。
              于是刘姥姥带他(板儿)进城。找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彳贞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道西呢。
              《红楼梦》积墨还有不同的情况。上面是一种情况,这种情况是从不同的方向不同同的角度来说的。还有一种情况,我们称之为“积反墨”,就是似乎是从完全相反的方向积墨的。《红楼梦》中对宝玉的介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宝玉的第一次出场同样是出自冷子兴的嘴里。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觉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
              第三回中,黛玉到了贾府。先是王夫人向她介绍宝玉:
              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用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接着写黛玉眼中的宝玉: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蒙懂顽劣之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正想着,忽见丫环未报完,已进来一个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眼似桃瓣,睛若秋波。
              接着又有一首《西江月》,写宝玉:
              无故寻悉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母亲口中的“孽根祸胎”,在黛玉心中竟是一个俊美的男人,词中又说宝玉只是“生得好皮囊”。第二十三回,又写父亲眼中的宝玉: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眼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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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甘肃77楼2013-02-06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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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里的那些事》原作者在新浪网上的连载只到《积墨》一章。
                如有可能,仍以购买作者正版图书阅读为社团主张。


                IP属地:甘肃79楼2013-02-06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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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高潮来了!
                  俺自喜人比花低
                  文/朱天文
                  不知哪个朝代,哪个佳日良辰的事了。高楼上是夜晚的星空秋风无边际的刮来,远天隆隆的炮声,一阵阵欢叫里,灿炽的烟火一蓬蓬的开在墨蓝的天空中。在这千户万巷的游人里,有位女子也不知她姓谁名何,她也只是和众人一样,那高处的旷阔的秋风很悲哀,只愿临风远逝了。你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她想的景良辰美景奈何天!可叹她独禀林黛玉之资,空赋贾宝玉之情,纵有一人知道她,终于不能是她的,不过像是洛滨的仙凡一会,空中向往,风流云散到底两无情。
                  可是呀,可是为什么那烟花开得似这样烂漫不可收拾,谢时却眼睁睁看它如三月的繁华,一塌塌的陷落了,挽也挽不住,留也留不下,她是从今起就撩开去,今生今世做一个最最无情的人,凭他谁谁,也再是不相干的了,不相干。
                  红楼梦里有三个人,皆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贾宝玉,林黛玉,和晴雯。这先使我想起日本陶人冈野先生来。他为福生市立图书馆做的陶壁,当门进去,自墙根至房顶,照眼一面峨峨大壁,竟是云垂海立的气势,中有一轮初日欲出未出,真是清新明亮又大极了的,壁前一支立柱题曰:日出金色。那还是去年冈野先生陪我们游京都时,一路好天气好兴致忽然得来的灵感呢,在我们也都成为天幸了。今年五月底冈野先生开陶艺展览会,制陶烧窑时正是四月樱花初开至盛极,那花心的开到彻底没有保留,就像冈野先生烧陶将他的魂魄都烧进了松柴火焰里。
                  我们是樱花开完就回台北了,冈野先生的陶艺展览会结束,也好似一场花事忙过,院子里残红还在,而已是静静的,初夏的阳光,有一种苍凉和倦意,却真是就此死了也甘愿的,谦逊的,柔婉之极的心。是这样的心境,冈野先生今又开始转轳轴了,却做的是人家日常用的陶器碗碟之类,为怕久做高雅的陶器,会渐渐陷入艺术的薄窄。但明儿信里说到嵇康的琴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冈野先生做做食器,一面又起了想要再做那面大陶壁的豪兴了。正是,英雄不离常人,而还是异于常人的呢。
                  林黛玉不比妙玉的自离于大观园之外,黛玉宝玉跟晴雯皆长在大观园人情世故的礼仪中,黛玉的处境,比别人又更是多一番小心谨慎。宝玉尽管刁钻古怪的毛病,亦如贾母所说,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的。他们是行于礼教之中,而不免于出边出沿的反礼教。他们是想要迁就,妥协,和众人一样,结果到底也不能。所以晴雯被逐,黛玉去世,正如王昭君的不得不出塞,倒是为了成全历史。历史的真实响亮,在于那一个时代里,那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最高最美的一桩东西吧,是从前也是今天,让人永永远远想他想它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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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晴雯,最喜欢看她的骂人了。比王熙凤还更有一番佻达泼辣。那次傻大姐误拾绣春囊,碰巧邢夫人撞见,邢夫人最是个嫌隙人,密封了便令王善保家的送过王夫人,王夫人颜面扫地,气了个死,和凤姐措商命人暗访此事,王善保家的便趁空挑唆,说了晴雯一堆坏话,正碰在王夫人心上,即刻传见晴雯。晴雯午觉才起,正无端发闷,又连日的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就出来了,只见她「钗斜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态」。红楼梦到七十四回了,晴雯的正式穿着这才第一次写出,却只是写意,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不是那个特定时空,特定地方里的。当晚关了园门后,王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干人闯入大观园,先就到怡红院,直扑了丫环们的房去,挨次一一搜过,到晴雯的箱子,问是谁的,打开叫搜。晴雯是哭了一天,袭人正欲代她开箱,「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琅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没趣,说是奉太太的命搜查,拿大话压人,晴雯更气,指着她脸骂:「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凤姐本来不满王夫人抄捡大观园,又碍着王家的是她婆婆邢夫人的人,晴雯一骂锋利尖酸,凤姐暗喜,我也叫声好好,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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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甘肃80楼2013-02-07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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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雯志高心大,可惜做了丫环,丫环里也只有她不甘为环境所拘,处处反叛。晴雯的眉眼生得像黛玉,没有袭人的柔婉,只管抓尖要强,王善保家的说她「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
                    原来晴雯长得比谁都美,她的美似乎更是一股英气逼发,还未成「色」的,像是一条水光,一波云影。写她和林黛玉,总不写相貌,装束打扮的。那英气不是尤三姐式的,尤三姐很话剧性。尤二姐和秦可卿的美貌则是一个颜色的色字,是成了形的。要比就是王熙凤的英气,而较晴雯世俗一些,现实的感觉也更多一些。林黛玉的英气又不同,她的彷佛海天低昂回荡,闪过一道青白电光。晴雯对宝玉,只觉怡红院里家常的岁月,地老天长便似檐前的日月,庭中的芭蕉与海棠,就只是在着那儿了,爱不爱她是从不曾意识过,不曾懂得。她比黛玉更是什么也没有。又不似袭人的顺从,能干,过日子有打算,有计较。她也不缠绵悱恻,有泪就像晴天落白雨。想想她也实在胆大,根本她是没有可凭借,可依傍的东西呀,却只管这样托大不安分!除非她是天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她连对宝玉都有一些些不服,不平,一些些敌意似的,虽然她并不明白此才是她比袭人更与宝玉亲的呢。
                    宝玉最是好性情体贴人,只有跟黛玉吵架生气。再就是一次回到房中正不乐,晴雯上来换衣服,不小心把扇子失手跌断了,宝玉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宝玉也自己不明白,晴雯是他宝玉的,这话岂能说的?原来宝玉见着晴雯,即是见着未有名目的黛玉的人了,只觉亲是有的,却未有适当的感情与言语,黛玉与宝玉的恋爱未有名目之前,她的人也许就是晴雯这样的。此处明儿又道,与晴雯,是宝玉在神前与最素朴的黛玉相见,他觉得不是这样的,甚至像与自己不相干,所以说出「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的话。
                    登时晴雯就变了脸,道若嫌她就打发了她,再挑好的来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身是丫环身,可十足一派林姑娘的口气。宝玉气得浑身乱颤,只说得:「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袭人赶来相劝,一语出口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这我们你们又是一刺心,更加吵了个翻天。宝玉已气黄了脸,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这是宝玉说过最狠心的话了,对黛玉也不曾的。晴雯含泪道:「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宝玉要去回王夫人,袭人拦住,晴雯哭道仅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宝玉只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麝月秋纹一干也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把袭人拉起来,叹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掉下泪来,袭人晴雯都哭做了一堆。
                    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网然」。明儿写着:宝玉与黛玉相爱是自知的,对袭人又是一种,他亦自知。还有他对凡是女儿的无差别的爱意与至情,他亦是相当自觉的。唯他对晴雯与以上三种都不同,彷佛都不是这些。中国人旧时夫妻惟新婚时感知恩爱,又是至大难分离时乃知恩爱,而平时则岁长月久,都似不着一个情字。宝玉与晴雯便是像这样,乃至像外人,人是对自己也会像是外人的。其实比起对黛玉,宝玉与晴雯才真是已然的夫妇呢。宝玉是晴雯病重时与知其死了时,才知恩爱的呀!
                    晴雯是绝别时也知道了。宝玉去看他,晴雯哭道:「我今日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当日,当日又如何呢?当日是金乌急,玉兔速,南国正芳春,车如流水马如龙……即便时光倒流,重证新缘,光天化日下,结果两人还是凡里来尘里去,倒又胡涂了?
                    晴雯撕扇,那是端午的节气,夏始春余,闻得见暑意在晚风里开拆的新香,又有些酒醉的酣热蒙眬。下午吵的架,这会儿好了,宝玉笑说:「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可以使得,只别在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便接了扇子来,嗤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呢,说响的好,再撕响些。这嗤嗤几声里,全都是晴雯的人在着了,又激烈,又危险的!
                    古时有个妹喜好闻裂缯之声,夏桀便为发缯裂之。又有个褒姒不笑,一笑便倾人城倾人国。而贾宝玉道:「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啊呀,这宝玉原也是个煞星下凡,乱世覆国之人!晴雯便是英气带妖气,正也是她,反也是她,毁灭了,完成了,都是她。
                    倒是我们今天,就没贾宝玉这样一个人,他道:美苏两国,能值几何。你们只见世界的现状不可以变动是不是,他也来护持,你也来担保,在我看不如一声响砸了的好。只为如今山也不是山,水也不是水,人也不是个人。我却不惜地坼天崩,遍地断垣瓦砾不飞尘,买它一个江山人物的风流呢。
                    晴雯病补孔雀裘,却又是最委婉动人。她道:「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啊唷一声,仰身便倒下了。使我想起精卫鸟的故事。炎帝少女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魂灵化为精卫鸟,常衔西山之本石填于东海。陶渊明有诗曰「精卫衔微本,将以填沧海」,为了后人,那离恨天上,灌愁海中,她要填满那不平。
                    但她也再不能了。像屈原的,他也再不能了。宝玉写「芙蓉诔」,祭的晴雯,也祭的黛玉,又似并不为谁祭的,祭的谁。宝玉的一颗诗心,早已还给了天地之初,那儿也没有晴雯,也没有黛玉。
                    ---


                    IP属地:甘肃81楼2013-02-07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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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一段太精采,照录不管了。
                      ——贾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都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孤负了。你皆因多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的痛,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重似一日——
                      黛玉对宝玉还会有不放心?是南泉禅师道「时人对此一枝花,如梦相似」吗?她也像「天问」问了一遍又一遍,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她像面对天宇浩荡,试探试探的踏出一步子,是这样的吧?那绝对的真,她不是一次彻悟即得了金刚不坏之身,她要问了又问,证了又证,悟了又迷,迷了又悟,都是她的人一瓣一瓣澄艳的开在明媚的春光里。纳兰词「几番离合总无因,赢得一回僝愁一回亲」,为求一个亲,证道修行的远程又是多么的脆弱,动摇,危机重重。她是「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一层层,一波波,摇曳回漾,惝恍迷
                      离。史湘云的梦境如果是天仙,我则更爱林黛玉的梦境是谪仙。黛玉岂有不放心,她是为的求证她自己。人生的绝对处,没有人能相伴,能帮助,最最是只有一个最最孤独的人,不
                      凭借任何,不依傍任何,而自己强大。我只是我自己的。昭君只是我李白诗里的,宝玉只是我黛玉的,天只是我刘邦的。嗳呀,「东南有天子气」,始皇帝因东游以镇之,那刘邦便以为是他了,亡匿,自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曹操煮酒论英雄,今日有谁能言,唯我是国父孙先生的知己?英雄美人都自以为是天宠他,故此天骄,永远志气不竭。林黛玉对人自负,对天奢侈,她的吃醋,小心眼,好哭,忽喜忽怒,一半是假的,「莫怨东风当自嗟」,她对宝玉的爱娇,自己的欢怜呢。
                      孟子说,人力大不能自举。如何自举?我想我是在文章里自己举起了自己,冈野先生是在陶艺里举起了自己,因为都是超过我们自己所能的。宝玉黛玉也都是超过他们所能的了。芳官的干娘冒冒失失跑进宝玉房中吹汤,给晴雯喝了出去,小丫头们道:「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是呀,人生的绝对处,是倩也到不去的。晴雯的亮烈高绝,一记叩响了究极的自然,而我至此才明白宝玉黛玉何以是太上忘情了。
                      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林黛玉竟是真的,太虚幻境的神瑛与绛珠仙草倒为假的了?黛玉去逝不是那样写法的,根本不是。此时宝玉黛玉是反比什么时候都明白了。
                      宝钗黛玉宝玉本不是通俗小说里惯使的那种三角关系,因为黛玉的对手是宝玉,不是宝钗。早先黛玉每借宝钗为题发挥,也不一定真是嫉妒,多半还是激宝玉一激,试试他的真心。逢此场合本就是女子特有的聪明,惯会假话反话,搅得人一头雾水,含冤莫辩,她倒又好了。宝钗宝玉素不投契,依宝钗的家教和做人,却是多避着他俩的好。黛玉身体太坏,父母双亡,虽外婆家的舅舅舅母,兄弟姐妹,也到底无人能够做主,终身之事无着落,这是她的处境比谁都难。她管自聪明要强,底子原又是个老实不过的人,只为三宣牙牌令上,黛玉露了西厢记两句艳辞,宝钗劝了她好些女孩儿家的道理,是我就未必都听,而黛玉竟为此自惭自悔,感激宝钗不尽,令人心酸。钗黛二人后来一直是金兰契。黛玉肺病,贾母王夫人作主许了薛宝钗,并没移花接本的事,宝玉更非那样疯傻不知情。安排宝玉失通灵,似乎就可把宝玉娶宝钗之事,推卸得一乾二净,明明是偷懒,避重就轻不负责任嘛。
                      宝玉一辈子在贾母宠护下,这回是他要独力面对人生最大的一件事实,他明白得很。不可改变的事实,人为也好,天意也好,宝玉是带着自觉,明知故犯的,义无反顾的,顺从了。他并不怨恨,连悲哀也无,惆怅也无,倒像和他不相关,眼看着阖府上下为办他的喜事忙碌热闹着,成了他是局外人,有一种奇异的,朴素的好意。天命如此,宝玉的大顺,像是他把自己还给了大荒之初,赤条条无牵无挂,反比平常愈加无事游荡去了。
                      他依然常来潇湘馆。黛玉病重,也许有时来了,黛玉睡着不知,他和紫鹃低低说两句话,或只是在鹦鹉架前拨拨小米,阶前立立,见阳光下细细的竹影,也没有泪。黛玉醒着时,虚弱多是不讲话,宝玉没有要向黛玉辩明的,交待的。或者是说说方才沁芳桥走来,桃树皆发芽了,那年咱们在那边畸角上葬花的呢。又或者也说到今儿个老太太已差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去了,宝主笑道,鸳鸯一件件点给老太太瞧,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八十件,妆蟒四十疋,各色紬缎一百二十疋……
                      屋里是药香,天色映在霞彩纱糊的窗格上,那回吧,那回改芙蓉诔,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极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眼前这人,知己也是敌人也是自己,我本无缘,卿何薄命,这样大极的!黛玉,黛玉,青天白日里,哭它一个海干河涸吧!
                      或者宝玉拜天地的那一刻才有泪如倾,他大观园时代的结束,他身边的人儿,他今后新的人生,人生里那个最真最真的,迢迢的远星啊。他是这样清彻明白了,而面前一洗天地荡然,他可也胆怯的吗?
                      或者订了亲依礼宝玉不能常来,他倒是少来的。紫鹃或像青儿的卫护白蛇娘娘,待宝玉极烈性。黛玉至此唯有苍杳的远意,户外晴光又白又亮,风吹过竹梢,他来了,彷佛没来,他没来,也彷佛来了。
                      大荒中有石,字迹历历。
                      (※本文录自《三三集刊·补天遗石专辑》。)


                      IP属地:甘肃86楼2013-02-07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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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明与反讽
                        王小波
                        据说在基督教早期,有位传教士(死后被封为圣徒)被一帮野蛮的异教徒逮住,穿在烤架上用文火烤着,准备拿他做一道菜。
                        该圣徒看到自己身体的下半截被烤得滋滋冒泡,上半截还纹丝未动,就说:喂!下面已经烤好了,该翻翻个了。
                        烤肉比厨师还关心烹调过程,听上去很有点讽刺的味道。
                        那些野蛮人也没办他的大不敬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宽容。
                        人都在烤着了,还能拿他怎么办。
                        如果用棍子去打、拿鞭子去抽,都是和自己的午餐过不去。
                        烤肉还没断气,一棍子打下去,将来吃起来就是一块淤血疙瘩,很不好吃。
                        这个例子说明的是:只要你不怕做烤肉,就没有什么阻止你说俏皮话。
                        但那些野蛮人听了多半是不笑的:总得有一定程度的文明,才能理解这种幽默——所以,幽默的圣徒就这样被没滋没味的人吃掉了。
                        本文的主旨不是拿人做烤肉,而是想谈谈反讽——照我看,任何一个文明都该容许反讽的存在,这是一种解毒剂,可以防止人把事情干到没滋没味的程度。
                        ......
                        我总禁不住想向<<红楼梦>>开火。其实我还有更大的题目,但又不想作死——早几年兴文化衫,有人在胸口印了几个字:活着没劲,觉得自己有了点幽默感,但所有写应景文章的人都要和这个人玩命,说他颓废——反讽别的就算了罢,这回只谈文学。
                        曹雪芹本人不贫,但写各种”后梦”的人可是真够贫的。然后又闹了小一个世纪的红学。
                        我觉得全中国无聊的男人都以为自己是贾宝玉,以为自己不是贾宝玉的,还算不上是个无聊的男人。
                        看来我得把<<红楼梦>>反着写一下——当然,这本书不会印出来的:刚到主编的手里,他就要把我烤了。罪名是现成的:亵渎文化遗产,民族虚无主义。
                        那位圣徒被烤的故事在我们这里,也不能那样讲,只能改作:该圣徒在烤架上不断高呼“我主基督万岁”,“圣母马利亚万岁”,“打倒异教徒”,直至完全烤熟。
                        连这个故事也变得很没劲了。
                        二战期间,有一位美国将军深入敌后,不幸被敌人堵在了地窖里,敌人在头上翻箱倒柜,他的一位随行人员却咳嗽起来。将军给了随从一块口香糖让他嚼,以此来压制咳嗽。但是该随从嚼了一会儿,又伸手来要,理由是:这一块太没味道了。将军说:没味道不奇怪,我给你之前已经嚼了两个钟头了!我举这个例子是要说明,四书五经再好,也不能几千年地念;正如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换着人地嚼。当然,我没有这样地念过四书,不知道其中的好处。有人说,现代的科学、文化,林林总总,尽在儒家的典籍之中,只要你认真钻研。这我倒是相信的,我还相信那块口香糖再嚼下去,还能嚼出牛肉干的味道,只要你不断地嚼。我个人认为,我们民族最重大的文化传统,不是孔孟程朱,而是这种钻研精神。过去钻研四书五经,现在钻研《红楼梦》。我承认,我们晚生一辈在这方面差得很远,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四书五经也好,《红楼梦》也罢,本来只是几本书,却硬要把整个大千世界都塞进去。我相信世界不会因此得益,而是因此受害。
                        任何一门学问,即便内容有限而且已经不值得钻研,但你把它钻得极深极透,就可以挟之以自重,换言之,让大家都佩服你;此后假如再有一人想挟这门学问以自重,就必须钻得更深更透。此种学问被无数的人这样钻过,会成个什么样子,实在难以想象。那些钻进去的人会成个什么样子,更是难以想象。古宅闹鬼,树老成精,一门学问最后可能变成一种妖怪。就说国学吧,有人说它无所不包,到今天还能拯救世界,虽然我乐意相信,但还是将信将疑。
                        据说,旧时波兰的农妇在大路上相遇,第一句话总说:圣母玛丽亚是可赞美的!外乡人听了摸不着头脑,就说:是呀,她是可以赞美的,你就赞美吧。这就没有理解对方的意思。对方不是要赞美圣母,而是要表示自己有思想。我们那时说话前先来一句“最高指示”,也是这个意思。在《红楼梦》里,林黛玉和史湘云在花园联句,忽然冒出些颂圣的诗句。作者大概以为,林史虽是闺阁中人,说话也总要有思想才对。


                        IP属地:甘肃89楼2013-02-07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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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教好花亮
                          文/李明骏(写作此文时作者尚台湾一中学生)
                          楼上的人家新近养了只小狗,每到午后总爱细呀呀的吠上几声,幼嫩嫩的声音把人从将醒未醒的午睡唤起来,昏暝暝的睁开眼睛,突突然有那种很久以前家里老纱门咿呀一声开了的感觉,像是街坊有邻居来时的新鲜,而又不真是正正经经。
                          到阳台上抬着头看那小狗,它把脸挨挨蹭蹭的探在墙跟的小洞上,黑黑的鼻头随着叫声一抽抽的,像人笑得收不住时只是表情的应付不来。看了一会儿,阳光开始斜着披到阳台上来,小方方的马赛克一块块挑一点地方映了刺人眼,公寓里特别没有万国旗挂在外面,所以这种夏日显得格外清明而无话。像是看电视的奶粉广告:玻璃瓶里泡满了白融融的牛奶,打冰箱里拿出来倒在一个个一样亮晶晶的玻璃杯中。静好得有点贵族。
                          小狗吠停了,我且还进房来读红楼梦。
                          红楼梦只赶在江南的春天间,看它什么花什么颜色,都来趁上一阵热开,东一枝西一枝抢着发了,正撩得人四处心疼,眼睛都遇不上来时,却已是秋九月了,所有的生生息息全要人屏着气瞧着他们凋零,连不让留一枝一叶在暖房里偷渡残冬。
                          往年对红楼梦是总坚不下心思来读的,摸着那么厚厚的线装书,尽是摇摇摆摆的不定。一方是人家说红楼梦的好啊,好得连西方人都拿来做学问;一方又是人家说男孩是不作兴看那脂粉的,便没有像三国、水浒那般的理直气壮。就这样左左右右都是替人家矛盾。所以逢着人家问起,总不免顾全了说:「看是看了,不过只跳着挑几回看。」其实也真是这样的,但对着人家没有挑剔的表情,又不禁几分沾沾自喜,像是卖了什么小聪明。而且偶尔还来说好坏。最常举的是苦绛
                          珠魂归离恨天那段,到底古来多少人说它好,我也安心的添上些言语。不过话后总要拖个但是如何如何,算做是我的见识处,因为西方批评是忌只说好杯说坏的。
                          这个夏天,也说不清是红学的潮还是定了心要看红楼梦在先,反正是一时都一并风起了。起头还怕和人家说在读红楼梦,怕被笑做是凑个热开,可是过了几天,也忘了是怎么起的,便要忍不住说昨天读到哪里不得了了,说着说着击起掌来助口齿的不清。
                          红楼梦原本是口齿不清的好。我一面读一面也来见证自己。七、八月的天气总是明澄澄的,像一缕长线在半天里牵牵扯扯摇摇摆摆,惹人抬头去寻它的始终,却不料被衬底的蓝色弄得一惊。早晨走出门,觉得季节是初初刷洗过的街,有尘上淡淡蒸起的味道。
                          从学校回来,捧著书端坐在桌前。喜欢亮亮的玻漓、红红的书皮,正是看到喜处,就觉眼睛格外一明,红底金字全是写我自己的年少生命。我头一个喜欢起探春,因为她的不甚起眼和她的惹我心惊,看著书,觉得她像平剧里小旦在幕后咿呀的唱腔,胡琴锣鼓噪嚷嚷的,让人认不准这声到底是何时冒出来的,而且也听不清一字一句,但那一拔尖一宛转,却在在都正正端然,真真是诗里的「何彼襛矣,华如桃李」。最爱二十七回里她和贾宝玉的那段言语,是把妹妹的身份一面见证一面又来否定,好到只和宝玉相知。为他绣鞋可以为亲为恩更可以什么名目也无。至于对他人,此刻连与赵姨娘她都可以不仁,因世间宝玉的惟一。
                          她正是性情来照目,如桃李之艳,却又不真是桃花李花,而还是妹妹。
                          心惊的是我来想自己的妹妹。
                          妹妹小时候就过继在叔叔家里,而这亲生叔叔却又是从小过继给祖母的弟弟的,所以原本都是血连血的亲,一会儿竟远得不同姓氏了。
                          我是到十二岁才知道那个堂妹会是亲生妹妹。现今也记不清当时是不是有怎般的突兀或难堪,只似乎对妹妹,一直一直是淡淡的,那种见了面且问答:「最近好不好?」「好。」的生疏法。长着长着到我上了高中,她倒是常回家来住住,就睡在走廊尽头的客房里。每夜蚊香的味道早早就飘进我房里,教人觉得是夜深得古老。早晨等着她一同出门,再问一次:「最近过得好不好?」这回她答:「很好,很乖,生活很平静。」却不敢笑也不敢抬头看我。到了车站,她的六十七路来,突突然然告诉她一声:「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她背着脸边点头边赶车去,留着我在那儿好感动,以为自己还是个懂得关怀的人。回家了说给二姊听,她说我是一个人在玩家家酒;我则说她不懂妹妹对我的这种隔阂。
                          I


                          IP属地:甘肃90楼2013-02-07 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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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欣赏才女的不过是凡人罢,能来懂我表姊的好的男孩,才真是得见识者。当然,这些也轮不上我来多言,表姊是定要有布衣游士来相知的,做那种民国要开时的好底色。要得比,表姊那同学该比妙玉,急急忙忙的要一尘不染让人知晓,刻刻意意去傲然于人世。八十七回里,妙玉问宝玉:「你从何处来?」宝玉以为是她的机锋不敢作答,可见妙玉的不能简单。
                            今天课堂上辛老师突然问我:「李明骏,你知道天是什么吗?」我摇头说不知道,他且教我:「不知道的话,以后不可以随便用。」他知道我文章里喜做大字眼。
                            我乍听时真是不服,要想些理由来驳他,可是终还是急急收敛住,倒先想自己的不是。这一问一教像极了答「你从何处来」的答法,原来是再霸道不过的,只因今日,我往后便要谨慎为文,没有什么必要不必要的计较。忍不住想来说辛老师。虽然明知自己的气魄还不如他,不该多啰嗦,但人年少时就爱霸起胸来比人物,尤其辛老师是诗里的「振振君子」,委委婉婉的一条河流过时水石泠泠的清响,透明得叫人存不住心思。
                            和辛老师初初言语相见还是因看红楼梦。
                            暑假辅导课,一天老师说起红学和余先生的「曹雪芹的反传统意识」,他一直不满意红学这样的板起面孔,说是无聊。下了课,老师突然间我:「怎么这两堂课都皱着眉听?」我说是在想反传统的事。他又问:「你同意余先生的说法吗?」我说觉得中国人两百年来已接受红楼梦为感情的极致处,这已是曹雪芹活在中国与人玩在一块了,怎么还能计较反不反传统呢?
                            然后辛老师一句话使我没有犹豫的开始读礼记和静心练字。他说:「没想到你这样用头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浮而不实的人。」我此刻真真感激自己的际遇,竟见看了金色要整整衣冠来对。
                            辛老师的好,该只有拿史湘云来比。夏日午后,久旱的天气烫啊烫,忽忽西边殷殷的雷响了,霎也倏倏起了脸色,一阵脚步声经过门廊前跑去躲雨,却又不禁要探出头来瞧这么美的雨。
                            史湘云是有气魄得给人信心,可以淡也可以亲。每回读到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那段,我都会想起老子的「天地不仁」,一声声的裂帛竟惹得宝玉、晴霎胡乱的开心,我看得心惊不已,就要急急看看页边回目的下半「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让史大姑娘的平静来伏这劫毁。
                            而袭人、宝钗都像湘云的好,但却好得令人不敢置词。对袭人,还说是心思的一生一世,至于宝钗,我真真不敢有话。从小就不曾像人家家里的独生子那么得宠,因为妈妈一直都疼女孩。尽管自己家里有三个姊姊和在叔叔家的妹妹,妈妈还是看了好女孩就要不理会我们。隔壁楼上的向维君就是被妈妈宠起来的。
                            他们向家是建筑商,爸爸老是不太在家,家里就留着三个孩子,维君是老大,和我一样高三,底下两个弟弟,差她五岁、七岁。他们家里的孩子是独立、任性和挥霍都叫人吃惊,小弟弟只有十岁,花起钱来却比我爸爸妈妈还要手笔大。而且以前他们家包括和自己爸爸都可以像陌路人一样,几个星期一家人不说话是很平平常常的,每天早晨出门惟一的事就是去开抽屉拿钱,像极了那种蓄意要唬人的小说。
                            初认识维君时,她只抱怨弟弟们怎样小而无知,其他的都冷冷然不爱说也不爱笑。弄不懂妈妈怎么会疼起她来的,就是渐渐维君放学常到家里来,她一来,妈妈就高兴得和她一样小了,维君先是不太能适应,总说:「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脸上表情一下子热热闹闹,可是又和自己不习惯,好像说这般有情的话是错了似的。 后来维君却真真变了,变得像个要说话给人家听的女孩,而且是要唠叨人的。她开始管自己的弟弟和爸爸,也管我和姊姊。那天从图书馆读了书回来,已经十点钟了,刚好在门口遇见她,她急急的说昨天弟弟怎么怎么的坏,怎么怎么的叫她气得想哭,听得人好替她委屈,还没说完,她却又换了句话说:「你这么晚回家才吃饭不行啊。」她天生习习清亮的语调让人好心惭,一时弄不过来该怎么对她了。


                            IP属地:甘肃92楼2013-02-07 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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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维君我是都不会比了,只是想起来说她一声,倒是像银河耿耿寒气侵,连说好、说美、说凄凉、说不忍都不对。今日的心境是一句短短的歌,气还没走,歌词已经没了,只得不甘的哼上它几声前奏什么的。也像那人写给我的:「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底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也知道,我知道你的不知道」好浑噩的杂乱,而我也真是不知道自己的知道与不知道,只是把一生一世老挂在嘴上,愈是不知道,愈要说是一生一世。
                              红楼梦里最难耐的不懂该属蒋玉函,见了袭人且要给她人世最大最大的安稳,然而又明知袭人的心思必还随在宝玉身上,什么是不是都难计较了,只可有一念之贞。
                              芒种时众花皆谢,花神退位,看完红楼梦,只道是冷静里一坯净土掩风流,我左想右想全是自己。当然闲话还是一种必要的心情。
                              (※本文录自《三三集刊·补天遗石专辑》。作者李明骏,笔名杨照,此是作者高三时候的作品。)


                              IP属地:甘肃93楼2013-02-07 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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