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卫庄还是爱上天坛吊嗓子,即使他离开梨园行的时日,远比他待过的要多得多。
然而广祥楼的戏班子,这两年却是很少过来了。
打从卫庄私自出逃,十年光景一晃而过。戏班这一届的徒弟们,稀稀拉拉就该出师,台下十年辛苦功,也该一朝在台上风光无限了。这不,还没正式结课,师傅就带他们唱堂会,上小剧场给人热场子,唱了两三年,一帮小崽子见了些世面,也就越来越有样。
跟卫庄同辈论师兄弟的,有几个成了半大不小的角儿,譬如说唱老生的伏念,唱花脸的盖聂,个顶个的本事都不小。虽说几年间还挑不起什么大梁,可照着他们这势头,往后三年五年,都得成为戏楼子里头叫座的大老板。
只是卫庄从来也不怎么关心。
张良还是爱听戏,同老太太一起去戏园子,每月至少得去上一回。只是不知为什么,张良挑地的时候偏躲着广祥楼,去天乐园,去湖广会馆,反正京城里的戏班子多得很,不必非可着那一家。
张良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门儿清。他岁数小记性可不差,还记得刚认识卫庄那会,就是在天坛的万寿亭后头,有个秃瓢约着跟他见面,偷偷塞给他几块钱,还小庄长小庄短的叫个没完。
卫庄早就是他们张家人了,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还是少有瓜葛的好。
张良这点小心思,卫庄明明白白看在眼里,却也从来不戳破。他比小时候显得更稳重,说话慢条斯理的却气势十足,好像生来就带着腔调,眉眼间总含着一种锋利,用张良的话说,就是‘往出一站还挺能唬人’。
只是他看什么也看不专注,目光老爱在空气中飘荡,沉沉郁郁,不知在琢磨什么。
可惜人算不若天生,命里有的,变着花样也怎么都避不开。
这天一大清早,卫庄收拾体面之后就出门去了天坛,只是他不去万寿亭,一进门就往东去了。夏日的日头很长,被葱郁的绿叶和蝉鸣烘托,显得生机勃勃。
张良还在念书,上午得去上课,赶上今儿礼拜天,好容易得了空,也就跟他一起出去遛个弯。
卫庄和张良在私塾出事之后,在家呆了有大半年。后来念了公学,从小学一路读到大,也就被分派到不同的年级,不能一同读书了。张良今年刚考上高等中学,卫庄正好读完高中课程,也没有继续读书的念头,而是转手帮张致云经营铺面。
说是帮着经营,也算是给张家少爷以后铺路。张良现在平日里念书,闲暇时候也多少接触些铺子里的事,和各家掌柜有来有往,打个招呼承人家照应。
这不,俩人刚出了东晓市,就碰上了森泰茶庄的老掌柜。老掌柜的岁数看着比十年前可大多了,说话气力却还是那么足,见着张良就多寒暄了几句。
看俩人聊着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卫庄索性自己先走。到了天坛里,也没准备什么行头,妆也不用上,对着满园的古柏撂地开唱,全凭一副好嗓子。
卫庄在戏班子里,“分行”时候就是唱花脸的,叫他唱别的他也来不了。他寻思张良年纪小有血性,爱听点英雄好汉的,今日就给他来段关二爷的《单刀会》。
“赤兔马千山踏遍,青龙刀遮日光寒。镇荆州成王霸业,保大哥立帝西川。”
唱完这句便要自报家门,卫庄收腹提气,抬起一条腿刚要迈方步,就听身后有人唤他“小庄”。这声音低稳醇厚,如苍龙沉吟、宝剑出鞘有余声,细细品来绝属上乘。
卫庄一愣,琢磨这张良何时换了声色,后来又觉得不大对。他略一思索,回身扭头之前已经喊出了一声,“师哥。”
戏班子里比他年长的不少,能让他真心实意叫声师哥的却只有那么一个。那人从前吃穿上就总紧着自己,有什么本事也得先把自己教会了,虽然当初不愿意跟自己走吧,但横竖把他的积蓄金属都给了自己,这样的人,可着北京城数也只有那么一号。
抬眼看,果然是盖聂。
“多年不见,你还好么?”盖聂也没料到偶然能碰见卫庄,惊喜的情态溢于言表。他上前一步,握住卫庄的手问道。他跟小时候相比差了不少,身形拔高了许多,脸上的轮廓也笔直硬挺,只有那双漆黑色的眼睛还留着往日神韵,难得卫庄还能一眼认出来。
“有吃有穿不至于饿死。”卫庄回他,语气还是冷冷的,可那上挑的眼角分明透着高兴,手也没挣脱,就那么任他拉着。
“那也算不错。”盖聂点点头像是满意,接着又问,“你都不问问我的境况,小庄的心也忒硬了些。”
“你要说我便听一耳朵。盖大老板戏唱得如何?能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你也不刻意扫听着点,亏我这么多年还一直打听你。”盖聂笑着回他,“说起唱戏,大老板可不敢叫,在京城里算不上大家,也算有点名气。”
盖聂本就话少,更不是喜欢妄自吹嘘之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是顶到头了。卫庄听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唱的应是相当不错,真心实意地替他高兴。
他又听盖聂问,“你怎么不来天坛了?我每回都踅摸着你,每回都找不见。”
“头两年没敢来,怕让师傅发现了再抓回去。后来成了习惯,也就不爱往万寿亭那边跑了。”
“那你也不去戏园子听戏?记得咱俩小时候还偷跑着去听了两出呢。那回听到一半让师傅捉了回去,还连累大家伙打了通堂。”
“老百姓的一天天混吃混喝就不错,还穷讲究听大戏?奢侈。”卫庄边说边撇嘴,跟身旁的张良调侃两句,“也就你们家还这样,小少爷。”
张良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寒暄,走到卫庄旁边站好,看俩人聊得开心也就没插嘴搭话。此时听卫庄跟他说话,于是眼睛一眨回了个笑,俩人眼神一来一往很是默契。
卫庄这年一十八岁,身形已经长到接近八尺[1],又是猿臂蜂腰,即使穿着短衫也着实魁梧。
张良比他小四岁,骨架还没完全长开,比卫庄矮了半个头,身条单薄,面上青嫩,一看就是个小孩子。
卫庄这么一说,盖聂也注意到了张良。张良的相貌相当好,眉目俊朗,但这俊朗之气又与他和卫庄不同,面若桃李眼含春花,说是清俊最为恰切。盖聂看他们熟稔,一时拿捏不准二人的关系,犹犹豫豫开口问道,“这个小家伙是……?”
“他是我弟。”卫庄顺口一说,看张良面色无异,倒是自己先觉得不合适了,“随口说的,他是我们家小少爷。”
张良上前一步颔首致意,不知怎么就跟盖聂打上了官腔,一举一动同他父亲学了个十足,“是广祥楼的盖大老板吧,久仰久仰,在下前门惠兴斋,张良。”
盖聂看他态度,也松开了握住卫庄的手,整了整马褂正色道,“原来是张家的少东家。早就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英雄出少年啊。”
“不敢当,不敢当。卫庄如今住在我家,算是半个张家人。敢问他与盖老板可是旧识?”
“哦,小庄自幼与我一同学戏,虽经年未见,却情谊甚笃。”盖聂笑着回应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深重。
卫庄听他俩这一来一往的,不知道是哪来的火药味,只好拽住张良的衣襟不让他继续搭腔。这天是没法聊了,回待会儿说着说着再打起来,算怎么一回事儿。
“张良,咱回吧。”卫庄拽起张良就要走。
“啊?现在就走?”张良心说你这还没唱呢,起了个大早什么都没听着就打道回府哪成。再者说了,这么早回去,还得帮着做早点,他可不愿意干。
“不走怎么着,等着我背你不成?”卫庄拿眼横他,多一句也不愿意说。
“得,得。”张良忙应下,转回身对盖聂说,“盖老板,先走一步,回头再见。”
盖聂见说道这份上,也只能回一句,“回头见。”但他又舍不得卫庄就这么走了,又冲着他的背影补了一句,“小庄,约个时候出去吃一顿?咱哥儿俩好好叙叙旧。”
“甭介了,咱就有缘再见吧。”卫庄应了一句,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连头都没回。
[1]:民国时期的测量标准没有考据过,我随便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