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张脸的主人认真说话时总会习惯性地偏着脑袋,这让他想要伸出手,帮他扳正。他很喜欢那张脸上的那双眼睛,它们的颜色只能用“魔法”来形容。在不太明亮的室内它们通常是琥珀色,在中午的阳光下就开始发蓝,而在日光灯下会是棕色里混着灰蓝,如果光线凑巧的话,它们还会变色,一会儿深绿,一会儿接近于黑,有些时候左眼比右眼的颜色还要深些。然而不管它们是什么颜色,当它们认真、坦荡、平静地看着他时,都会让他感到发自心底的愉快和舒适,就好像他正被阳光普照、微风吹拂,而空气里都是草木的味道。偶尔,在那双眼睛的主人生气或者紧张的时候,那双眼睛会快速眨动,这让他想把手心放在那些快速扇动的睫毛上。他还喜欢那张嘴,喜欢它的主人在感到尴尬或者无话可说的时候,无意识地舔嘴唇的动作,喜欢它的主人笑起来时唰地一下露出来的牙齿,那些牙齿颗颗雪白,闪着微光……他知道那张脸不算年轻,皮肤也不算光滑,但他喜欢那脸上所有温柔的纹路和可爱的瑕疵,他觉得那一切都恰到好处,无需更改。
他满意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放任自己回忆那张脸以外的东西,比如头发。它们的颜色介于稻草和栗子之间,看起来非常柔软非常光滑,末端稍微有点卷曲,乖乖地趴在主人的头顶,只有在后脑勺那儿,偶尔会在主人刚起床时调皮地翘起几绺,让他想要伸手把它们弄直……他继续回想,这次是那个人爱穿的衣服——休闲衬衣,各种各样的格子,一件黑色钉小银扣子的,一件深蓝的。他还喜欢各种毛衣,冬天爱穿那件米色的圆领套头厚毛衣,衬衣的领子总是规规矩矩地藏在里面,他上班时会在衬衣外面穿鸡心领的薄毛衣,在家时会穿毛背心或者开襟毛衣,偶尔会穿那件比较青春的横条纹套头线衫,他的外套似乎总是那一件,半军装风格的黑色外套,肩膀和肘部都有皮革……
那个人的个子并不高大,但他就象树一样可靠,岩石一样坚定,他的手总是很温暖,就象他的微笑给人的感觉一样。那个人有一个战士的枪法和身手,一个医生的冷静和风度,一个好人的善良与正直,一个朋友的忠实与坦诚。那个人并不算聪明,但常常能够凭着直觉猜透他的心思,那个人的小玩笑常常能够让他会心而笑,那个人发自内心的赞扬也能让他无比满足。有那个人在他身边,如果有好事发生,他的快乐就能翻倍,如果有坏事发生,他也能更快地度过低潮。信任和喜爱那个人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
他在回忆这些的时候神经渐渐放松,甚至连那些噪音也不能再影响他。他耳朵里听见的是那个人给他泡茶时瓷器的叮叮声,那个人翻动报纸的哗哗声,他们在冬天的晚上坐在起居室里,壁炉里木柴的哔啵声,那个人慢腾腾打字的啪啪声,他们关于电视节目偶尔的对话……还有一次,他用琴声让那个人入睡后,从毯子下面传来的稳定的呼吸声……他的嘴角出现了一丝微笑,他躺了下来,用毯子裹住自己,这让他觉得暖和了不少……他想起从前有一次他躺在那个人的膝盖上,那个人专注而温柔地帮他处理脸上的伤口,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那个人的毛衣散发出一种红茶和消毒药水混合的味道……他打了一个哈欠……那个人坐在他身后,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用吹风机慢慢吹干他的头发,他们的洗发水是一个牌子,周围的暖风都是那种熟悉干净美好的味道……他又打了一个哈欠,感到身体和头脑都融化在温暖宁静的黑暗之中……他渐渐沉入了梦乡。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他恢复了食欲。他开始重新计算时间,虽然无从得知自己接近崩溃的那段时间到底有多长,但他推测自己已经被囚禁了五个月多一点。他知道他的关押者的信心大概也快要耗尽了,这很危险,但同时也是机会。他逃脱的唯一机会是那些人再次把他从这间屋子弄出去的时候,而这一天显然已经不远,他必须现在就开始计划。
在指定和推敲计划的同时,他也允许自己回忆关于那个人的事,令他惊讶的是,这些事和其他的东西——案件、知识、智力游戏——完全不同。他可以多次回忆某一个场景,某一段对话,甚至只是那个人的某一种表情,这些回忆完全不包含任何逻辑分析或者智力上的挑战,却能让他反复琢磨、毫不厌烦。那些回忆并不总是愉快幸福,其中也有曾让他绝望和煎熬的片段,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有种魔力,能让他在一瞬间忘记周围的一切。
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黑暗、肮脏、逼仄、冰冷,24小时回荡着尖利恐怖的噪音,这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在这令人绝望的世界之中,只有那个人是他的常数和恒量,是他辨别现实的试金石,是他不至于疯狂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靠着墙角,双腿屈在胸前,用毯子把自己包裹起来。现在是冬天了,地板的凉气令他骨头发疼,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那个人的名字,就象擦亮一根一根火柴。
“约翰。”
他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声,他的声音随即淹没在尖厉的噪音之中。